不慎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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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飘飘洒洒的雨粒儿,夹着亮亮的雪片,散落在明月湖近萬亩的水面上。腊八粥后,年关像新媳妇回娘家的脚步,走得脆响,走得急促,走厚了像酽茶般浓烈的乡情,走靓了山乡清澈透亮的村景,明天就是除夕了。
  明月湖悄无声息地躺在峡谷里,起伏的山峦静默地搂着她,像抚摸着冷得微颤的俏妹儿。轻风荡起,湖面也跟着摇起来——将倒影的山帽儿摇得年青、活泼;将叠映在湖面上的农舍皴得养眼;土墙上裂开的缝隙,被谁缝补了;茅棚上的麦草稻梗,被梳理成邻家姑娘那把长发;即使一栏猪圈,也格外亮丽,即使一棚鸡舍,也出奇鲜活;那些粗细不一的松枝的投影,像一支支画笔,在湖面勾勒出淡雅和闲适。
  明月湖四周很静,只有一些衰草在冷风中摇晃,只有偶尔出现在湖边巡逻的水库保安在游走。明月湖大坝一侧,与烟波浩淼深处相比,是另一番景象。
  大堤坝上,熙熙攘攘着购鱼的人群。他们不是鱼贩子,也不是场镇上的居民,而是县城机关的后勤处、保障处、服务部等侍候职位比他们高的公务员的公务员。据城里人讲,明月湖里的鱼吃的是纯天然的燕麦草,刚从地里扒出来的红苕,刚从山坡上掰下来的包谷棒子。这种“饲料”喂出来的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吃进嘴里,舌头还没有细细卷动,牙齿还没有慢慢咀嚼,唾液还没有汩汩分泌,那肉片就滑进喉咙,就梭进肚子,很流畅,很欢快,很熨贴。
  年关近了,县城机关的公务员,不远百里,驾着大车小车赶来抢购明月湖的鲤鱼、草鱼、鲢鱼,运气好的还能整到乌龟、王八、青鳝、白鳝等等。村里人看了,直摇脑壳——这城里人真是脑壳霉起冬瓜灰,长途跋涉,盘缠费金贵呀,豆腐盘成肉的价钱了!那鱼有什么吃头?寡白味,没油水!
  吴主任瑟缩戴着一顶稀罕的蓝布帽子,站在水库边的石坎上捞鱼。他一边捞,一边盯着在鱼网里活蹦乱跳的鱼——小的五六斤重,大的十多斤。按老板定的价,一条鱼最少可卖到三四十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里面只有十来块,买不起。
  “吴主任”是过去了许多年的称呼了。现在,吴主任给老板张经理打工。打工的目的不是挣钱,而是替女婿还债。打了八九年工,钱也所剩无几。过年需要的开支,还等着在外地打工的女儿、女婿来解决。
  “张经理……”吴主任仰起头,望着张老板像年轻少女般白嫩的脸。
  “吴主任,你看我忙得头昏脑胀的,你要的鱼,等会儿再说吧。这儿不需要你了,我放你半天假,你回去吃早饭吧。”张老板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中华香烟,一边递给旁边叫杨科长的,一边对屁股后面的吴主任说。
  “你先称一条给我吧!晚上我孩子打工回来,就给你钱。”吴主任细声细气,像做了什么对不起谁的事。
  “十斤八斤,草鱼鲢鱼,你随便拣几条,就是赊账不好办啊!”张老板又是挤眉又是挤眼的。
  吴主任嘬着嘴,向手心哈气,再细细看了看活蹦乱跳的鱼——那鱼真肥,如果煮熟了,放点盐,撒点葱,外孙女肯定吃得欢。他咽了咽口水,离开了大堤,老伴还在家里等着他。
  
  二
  
  吴主任大名建国,取意建设祖国。只是他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这片山沟,祖国是什么样子,他只能懵懵懂懂地知道个大概。过去他知道“学大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现在就多了“发财致富”、“承包经营”、“两保证”、“提留款”,有了电视机那会,他知道的东西就更多了。
  吴主任早年是村委会主任,不过他早就不当主任了,他头上没有主任头衔的日子,大概有九个年头了。但村民叫着顺口,也就把他的大名给忘了。
  1985年的明月村有一湾旱涝保收的良田熟土,是个富庶的地方。那年,县里要在明月村修一座大型水库。仅水库占的耕地,就达到一千五百余亩,把明月村所有的良田都占了,剩下的都是边边角角的坡地。村民心痛刚刚做熟的承包地,都坚决反对。乡党委书记找到吴主任说:“土地是国家的,国家要修什么,建什么,农民说了不算。党委要占多少就占多少。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建设现代化新农村是大事,谁敢阻拦?让他们搬迁出去!”
  吴主任是村委会主任,上头下的任务他得完成。他给村民磕头作揖,求爹告奶奶,还带头搬迁,水库才算修成了。可村民却苦了,承包地少了近一半,剩余的土地还要人均八分,尚未达到农转非的标准,也没有什么赔偿,种的粮食也不够吃。最令村民气愤的是,水库修好后,又没钱修堤灌站,渠道不配套,蓄了几千亩的水,就是不滋润庄稼。吴主任的脸庞、背膀都被村民骂肿了。
  既然老板叫自己回家,吴主任只好回家。下水库堤坝时,迎面碰到张二嫂。下大堤的路很窄,只容一人安放一只脚板。吴主任便一只脚踏在窄窄的石梯坎上,一只脚斜斜地放在大堤陡坡上,让张二嫂上来。
  张二嫂是张老板的母亲。她一双大头皮鞋,狠狠地踩在吴主任的水胶鞋上,她还特意跷起另一只脚,让大头皮鞋在吴主任外露的脚趾拇上狠狠地碾一下。
  张二嫂在心里骂了句“好狗不挡路”,嘴里却说:“我的吴哥哦,我把你的脚踩痛了吧?快把鞋子脱了,我给你揉揉,揉揉就活络了,揉揉就舒展了。”已有四十七八岁的张二嫂,声音还像年轻时那么细气软溜。吴主任咧了咧嘴——他想,他脚趾上长的冻疮肯定冒出血珠了,说:“对不起,我的脚没有放对地方,硌到你的脚了!该我给你揉揉。”张二嫂扯了扯吴主任的耳朵:“吴哥哦,还像年轻时那样花心呀!人老了,嫩草也啃不动了,在家好好呆着吧!”张二嫂说着,啪啪吐了坨口水,口水不偏不倚地溅在吴主任的水胶鞋上。张二嫂才不管那么多,她扭腰往坝上走,她要看儿子如何大把大把地捞钱。
  张二嫂的口水,吐得吴主任心寒,但他没在心里咒骂,脑子里想的却是修水库时发生的一幕幕。
  当年修水库时,张二哥死活不搬迁。吴主任陪着乡武装部长去动员。武装部长是背着破损长枪去的,说了些狠话、恶话,吴主任也附和着说了些狠话、恶话。张二哥吓倒了,竟吊死在村委会的门口。张二哥抗拒搬迁,吊死了命也不值钱。村里帮补了棺材款,选了一穴好墓地,把他埋了就算完了。
  张二嫂带着八九岁的独子,日子过得艰难。她经常扭着腰,在吴主任身边晃来荡去,今天要吴主任帮忙弄点化肥,明天要吴主任帮忙犁板田栽秧子。吴主任想到她男人是自己“逼”死的,帮忙也天经地义。帮忙久了,两人就多次成了好事。
  1996年,吴主任已是村支部书记了,还是市人大代表。他怕他和张二嫂的事被揪出来——要知道“三讲”才刚刚开始,这次教育活动虽然不像“四清”运动那样要“下楼”,但检举出来,自己一辈子的名声肯定要毁了。
  一年后,“三讲”也吹进了明月村。吴主任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是张二嫂主动到工作组反映的,主要内容为:吴建国心狠手辣,流氓成性。他在张二哥没死前就盯上了张二嫂。整死张二哥后,长期霸占张二嫂。
  吴主任当了多年的官,被撸下了。亲戚朋友给吴主任说:“张二嫂心毒。早年娃儿没长大,要你吴主任扶助,要你出钱出力。现在儿子高中毕业了,报仇时机来了。”可吴主任说:“我欠她的,我认了。”
  
  三
  
  直到看不见那圆圆的肉砣,吴主任才弯腰脱下水胶鞋察看。那胖女人真厉害,硬是把他的脚趾拇碾破了,血不是珠儿,而是一大滩,和浸入鞋里的泥水混在一起,红灰浑浊着。农村人,下田上坡干活,把脚趾手指整破是常事。吴主任并不计较,继续往家赶。
  吴主任走到水库大坝下的主渠道上,下意识地站住了。在主渠道上方,有两个黄土垒的包,土包里埋着两个青少年。吴主任当年的心血,都洒在这主渠道上了。那是吴主任甩开膀子拼命的黄金岁月啊。
  水库刚修好时,由于渠道不配套,解决不了旱涝保收问题,村民叫嚷着“炸了水库,还百姓耕地”。吴主任自己包起盘缠,十天半月跑一趟县政府,要求解决水库灌溉问题。经费解决了,但修渠道,又要占用村民的承包地。
  水库在明月村,意思是说在上游,但水库水灌溉的都是下游的田地。占用明月村的承包地,还不受益。但水库修好了却不能灌溉,吴主任看着心痛。他天天叼着叶子烟去劝说。村民铁了心,坚决阻挠施工,放出话说修渠道可以,但得先把修水库的损失赔偿了再说。那时占了承包地,哪有赔偿?顶多减点农业税和两保证提留款,按现在的算法,就是买双鞋子,添件衣服就用完了。
  吴主任不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料,村民嘲笑他,但他还得做,做着做着也就真有些人被他说动了,修渠道的施工队也就来了。没被说服的村民不依,扛锄头提扁担,要和施工队拼命。吴主任来劝阻,愣头青许牛儿看不过,拿锄头去锄吴主任。眼看吴主任的脑袋要花开八瓣了,吴主任上初中的儿子冲上来挡。嫩崽崽的脑袋开了瓢,当场死了。许牛儿蓄意杀人,被政府砍了脑壳。他们都被埋在主渠道上方,守着白花花的清水,而他们的墓碑也成了水库渠道修建历史最鲜活的丰碑。儿子死了,一些村民并不原谅吴主任,说他心肠太硬,阎王爷罚他断子绝孙。
  吴主任看了看儿子的坟,四周的茅草又长高了,在雪雨细风中瑟瑟抖动——儿子,冷吧?把身子裹紧点就热和了。清明节才能动土呀,那时再来给你扯扯草,添几抔土。
  
  四
  
  “怎么空着手,嫂子说你下班时会顺便买条鱼回去的啊?”许二嫂跟上来,背着一筐萝卜。
  许二嫂就是许牛儿的母亲,她的男人在许牛儿被枪毙后一病不起,不久也走了,留下许二嫂一个人。村里人劝她改嫁,她说男人儿子都埋在这里——冷清,想守守再说,但守着守着就四五年了,觉得一个人过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索性不改嫁了。
  许二嫂是个懂事理的人,她并不记恨吴主任。她说牛儿脾气不好,是他自讨的。人也死了,记恨人家一辈子没道理。吴主任见许二嫂这般宽宏大量,又见她孤苦伶仃,便主动照顾。许二嫂家的承包地基本上由吴主任操劳,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吴许两家关系融洽,凡是大的节日——春节、端午、中秋,吴主任都要请许二嫂到家里坐坐,吃碗热饭,摆摆揪心捣肠的事,陪许二嫂叹息几声,临别时给她提块腊肉。
  “买鱼的人多,打挤得很……”吴主任不想许二嫂知道自己缺钱赊不到鱼,更不想她知道自己的威信早已像水库里的水哗哗西流。
  “姑娘女婿要回来?听说车票不好买。”许二嫂还像平常那样拉家常,表情并无异样。
  “买到了。从票贩子手里买的,多花了百多块,都够外孙女在学校吃一个月了。”
  “在厂里加班还能多找几个钱,回来受罪啊!”
  “外孫天天哭闹,喊着要见妈……我和她妈也活不到几年了,看一回少一回了。”
  “那是,那是!养儿养女,就图大人细娃,一年到头不生疮害病,逢年过节坐在一起,笑笑和和的。”许二嫂无人无物,说着就擦泪。
  “晚上一定要来!没啥吃的,就图个热闹。”吴主任也像往年那样邀请许二嫂来家里吃饭。
  走到路口,两人就分道扬镳了。
  远远看着位于水库边的家,吴主任放慢了脚步——他怕回去,怕看到老伴失望的表情,怕看到外孙滚出泪的双眼。想当年是他在水库先养殖起来的,如今竟窘迫得连做年夜饭的鱼也买不起,那个心酸也只有吴主任心里知道。
  
  五
  
  明月村夹在两座大山中间,距县城百余里,距乡场也有二十来里,修了明月湖水库后,才有一条土公路通往县城,交通仍极不方便。修了水库后,耕地大幅减少,留下的又是脊薄之地,种的粮食仅够八九个月吃用。生产的农副产品,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并没有其他收入。即使养猪养牛,还要抬到乡场出售,扣除饲料、运费成本,基本不赚钱。
  明月湖水库由一条主沟,六七条岔沟组成,这样就形成了一块主库水面和六七块次库水面。主库水面无论怎么天旱都能蓄上水,次库水面则要看年辰雨量是否充沛。遇到大旱,有些次库水面就成了干涸沟。
  水库由村委会管理。所谓管理,就是山洪暴发时放水,冬天蓄水。吴主任看着心疼,觉得偌大一个水库就这么放着着实浪费。在水库赋闲几年后,吴主任请来水产学校的老师,选派了三个老实忠厚的村民养起鱼来,取名明月湖水产公司,归集体所有。公司每年收益四五万元,主要用于解决五保户、烈军属的补助和村委会的办公经费。年终时每家每户还能分到百十元钱。
  某天领导说要到水库检查病险情况,一下子把吴主任给搞慌了。不是水库有什么问题,而是不知拿什么招待人家。想着头疼,就索性叫人网几条鱼——水煮盐拌,泡椒葱花,胡乱弄出来端上桌。没想到检查员吃得摇头晃脑,饱嗝连天。这样一来,明月湖水库的鱼就传遍了旮旯角角,来检查的人像地上爬的蚂蚁,牵丝绺线,一拨又一拨。他们除了吃,还要网上几条鱼带回去。
  明月湖水库一下子成了唐僧肉,于是就有人来“造反”,说吴主任拉拢干部,其中张二嫂家具有高中文化的张二娃吼得最凶,按他妈的说法,那是政策学得好。吴主任觉得村民说得有理,既然水库开始盈利,就该分出去。他决定将水库承包给私人经营。
  承包方案公布后,竟无人敢承包。因为水库太大,承包费高,就算先缴纳四成,本村人也没有这个能力,养鱼还要承担风险。吴主任的准女婿是照看水库的村民之一,跟老师学养鱼,还得了真传。在吴主任的怂恿下,他东借西凑,预缴了四成的承包费,当上了明月湖水产公司的老板。这时准女婿也坐正了位子,做了女婿。
  村民红眼了,张二娃还到乡政府告状,说吴主任以权谋私,将村里的公司转包给自己的女婿。乡政府来处理,提出将水库划分成几块,以网箱养鱼的方式承包给多个村民。
  吴主任劝女婿让着其他村民,女婿也只好主动承包了两条岔沟,即两块次水库水面。最好的主水库则被张二娃承包了,其余几块次水库承包给了村里其他村民。
  张二娃承包了主水库,年赚几万块钱。九十年代中期的农民能赚这个数,是让城里人都眼红的数。张二娃不知足,他想把其他人承包的水面都整到自己手里。张二娃承包的水面位于其他水面的下游,他一会说上游水面流下来的水有毒,毒死了他的鱼,他要索赔;一会说涨洪水时,他养的鱼倒灌到其他人的水面里,别人赚的钱要分他一成。
  歪理邪说当然站不住脚,吴主任的女婿最不买张二娃的账。“正道”不行,张二娃就耍下三烂,请地痞流氓将其他人的网箱割破,让鱼统统游到自己承包的水面里。有村民直接找张二娃说理,拗不过来就打架;但不是所有承包水面的村民都敢和张二娃斗。折腾了几次,除了吴主任的女婿不转包给张二娃外,其他村民都不得已转包了。
  这时张二嫂检举揭发吴主任经常霸占自己的事发生了。吴主任下台了,再也管不住张二娃了。
  女儿哭着求吴主任,让他求经常到家里喝酒的王乡长、李县长帮忙。吴主任却说:“求人不如求己,你们有手有脚的,还怕找不到钱?求人不是我的德性,何况是为个人的事,我做不出来!”
  女婿只得乖乖认输,将水面让给了张二娃。欠下的五万块承包款经政府裁定,转移给张二娃。就这样,吴主任家欠张二娃家五万块。
  养不成鱼,种田也赚不了钱,吴主任的女儿和女婿只好随大潮,外出打工了。吴主任也提出替张二娃打工的办法,用打工钱还债。张二娃精明,见吴主任虽然五十来岁,但身板子还壮实,做事认真又懂得养鱼,就“聘请”了他。
  
  六
  
  2006年年初——张二娃全面承包水面八九年后,吴主任家欠的债还有八千块就还清了。虽然艰苦,但总算要熬出个无债一身轻来。只是今天向张二娃赊两条鱼他也不肯,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张二娃叫自己不上班,是因为要招待县里乡里的人,自己夹在中间,他做事不方便。
  两天前,在外打工的女儿通过张二娃家的电话,告诉老俩口今年企业不景气,除了发点生活费,工资欠了一大砣,连回家过年的路费都要东拉西借。吴主任只央求他们回来,说没钱不要紧。可家里除了熏得黑黢黢的腊肉就是豆花,女儿、女婿一年才回一次家,拿什么给他们吃呀?
  吴主任和老伴商量,决定向张二娃赊两条鱼,给饭桌添点喜气。岂料张老板竟不赊,还让张二嫂踩破了脚趾头。
  “外公,怎么回来了?鱼呢?”外孙女在离家十来里远的学校住宿,每天缴九块钱,顿顿都是青菜萝卜,油星星都没有。她放假回来喊着要吃肉,腊肉吃腻了,叫着要吃鱼。这也是吴主任硬着头皮找张二娃赊鱼的原因。
  “买鱼的人多,外公等会再去买啊!”吴主任撒着谎,支使外孙女去做作业了。
  “张二娃不赊?这龟儿子!赊两条鱼都不干!”老伴在一旁小声骂着。
  吃罢早饭,老伴和外孙到坡上扯萝卜砍青菜,吴主任则在门口抽闷烟。
  近几年,年年都有领导、老板来规划,一会说要建全市最大的旅游度假区;一会说要搞山城最美的观光农业示范区;一会说要打造全省最牛的培训兼会议中心;一会说要修全国最豪华的别墅群。
  村民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穷乡僻壤大变样。一阵风刮过去,一阵雨泼过来,不是为水库的交通不便而搁浅,就为村民搬迁成本太高而作罢。折腾来折腾去,得实惠的就張二娃一个。县领导每次定下一个开发项目,多多少少要给点开办费,三到十来万不等。就项目而言,钱是少了点,但足够村委会主任张二娃用了——张二娃全面承包水库后,成了村里的能人,2002年村换届选举时当上村委会主任。
  两个月前,张二娃向乡政府打报告,说要改善村委会办公室的条件,免得县领导的小车开不到村委会去。张二娃家就在村委会办公室隔壁,说白了就是修一条通往自家门口的公路。乡里向县里要钱,县政府领导想得深远,说人人都是投资环境,事事都是优惠政策,要搞好城乡统筹发展,建设新农村。这次非常慷慨,批了五十万元,还叫几个水泥厂老板捐赠所需水泥。
  花有百样红,人有人不同。吴主任盯着远处的挖掘机,心想自己三十多岁起做大队长、村长、村委会主任,几十年的辛劳日子记得不牢实了,但有一点却是至死不能忘怀——当村领导那么多年,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捞着,留在心中的只有儿子长满青草的坟堆。
  
  七
  
  吴主任又裹了一支叶子烟,点上火,叭了几口就扔掉,像下定决心似的回到屋里。他找到搁在破立柜上方一只曾用来装化肥的蛇皮口袋,从里面翻出一只网兜,又从立柜与墙壁间的缝隙处,拖出一根斑竹做的钓鱼竿,再到灶房猪草锅里拣几个半生不熟的红苕,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那门用松木棒捆绑而成,透着嗖嗖的冷风。
  吴主任来到一处伸向湖心的半岛。半岛上有一处悬崖,悬崖边除了长有稀疏的芦苇外,就是一丛丛被叫作“糖果刺”的蒺藜刺。吴主任生在水库边,活在湖四周,却没有钓过鱼。钓鱼是城里有钱人的事,是当官的事;但他多次陪县领导来湖边钓鱼(主要是在他们钓不上时,用网子网鱼),也就学会了钓鱼。他知道这个半岛是钓到大草鱼的好地方,运气好些还能钓到一两斤重的红尾巴大鲤鱼,那是外孙女最喜欢吃的鱼。
  钓水库的鱼在吴主任当权时叫“偷”——抓住了,罚款一百元,还要送派出所看管几天。严科厉律,一些村民照偷不误。张二娃全面承包后,便请来保安巡逻,规矩还是老规矩。
  自己订下的规矩,自己却去违反,吴主任有些慌乱,有些胆怯了。万一被发现,他的老脸就丢尽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巡逻的保安,便将红苕钩上钓钩,弹了弹竹竿,准备将钓饵抛向湖心。
  做一辈子人,苦日子过了半辈子,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更没有做过与“偷”沾边的事。现在有饭吃,有衣穿,竟为桌子上的口福干出“偷”的事来。吴主任脸红了,心跳快了,他羞愧得很。
  吴主任收起竹竿往回走。走到桔子林,他看到工人在用挖掘机挖桔子树。桔子林属集体所有,收入用于解决村“五包户”的生活。吴主任在任时,每年能有几千块钱收入。张二娃为了自家进出方便——公路必须从桔子林通过,就把桔子林给毁了。
  吴主任愤怒了,但愤怒归愤怒,他能去阻工么?他回头看看水库,四周只有白鹤在飞翔。没有我,哪来这座水库啊!我连儿子的命都搭进去了,我去钓两条鱼,有啥丢人的?吴主任这样想着,感觉轻松多了。他返回半岛,抛下了钩。这儿的鱼嘴馋,不一会就钓起了一条三斤多重的草鱼。他想既然来了,就再钓一条红尾巴鲤鱼吧。
  浮头动了,吴主任准备起竿,不远处两个保安也在这时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半岛上没有林木,没有蒿草,他找不到躲藏的地方。胡乱中,只好往蒺藜刺丛躲。蒺藜刺就长在半岛悬崖边,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生怕摔到湖去——他可是个旱鸭子,掉下湖是要玩命的。
  吴主任只顾不掉下悬崖,没注意到蒺藜刺。移了三步,蒺藜刺就刺中了被张二嫂踩破的脚趾头。他心里骂道:张二嫂,你他妈的是狐狸精!这个时候还要来害我!剧痛使吴主任慌了神。他顾了剧痛,又顾不得不掉下悬崖。悬崖边本来就难搁脚,踩虚了……
  
  八
  
  其实保安在吴主任拿着钓鱼竿下湖时就发现了他,他们是去嘲笑吴主任钓鱼技术太“狗屎”的。他们到后不见吴主任,只见还在网兜里挣扎的草鱼。他们跑去向老板汇报,说吴主任怕被逮住罚款,躲起来了。张二娃不屑一顾说:“死不开腔的老头,别管他!”
  张二娃自然没有时间管替他打了八九年工的吴主任,他还要接待从县里乡里来的领导。一年到头了,总得来慰问慰问。
  上午近十点,领导来了。由于通往村委会办公室的公路还在修,公务车在滚满石子的黄泥路上左颠簸右颠簸好一会才到达。除了慰问张主任外,领导还要慰问村里其他党员、老村官、困难户。吴主任既是党员,也是老村官,还是困难户。领导要求先到吴主任家送温暖。在村委会部署了约莫半小时,慰问队伍出发了,第一站是吴主任家。
  既然要先到吴主任家,张二娃就提出给他送几条鱼,还说吴主任替自己打工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差的八千块债就算了。张二娃耍手段霸占了水库,还使得吴主任替他打工。村民最初是讨厌吴主任的,但到了这份上,大家也就开始同情起吴主任来,这两年也开始有了“闲话”,说吴主任替张二娃打工近十年,要不是张二娃刻薄,五万块的债早该还清了。
  为讨好领导,为堵住村民的嘴,张二娃忽然作出免债的决定。他记得吴主任想要向他赊鱼,但他没肯。现在正好可以再做个顺水人情。对张二娃慷慨宽厚的表现,领导很满意。
  领导和张二娃一行浩浩荡荡地来到吴主任家,但吴主任却不在。这时张二娃才想起保安说的“躲起来”。
  水库下面是乱七八糟的杂草,网住了吴主任的脚。他蹬了几下,把杂草蹬掉了,但连水胶鞋也蹬脱了。他情不自禁地“啊”叫一声,嘴一张,水就灌进去。他想往上窜,但不管脚板怎么蹬,身子也没移动。受伤的脚趾蹬到一块尖硬的石头上,吴主任合拢了的嘴又张开了。蹬了几下,身上的衣服被水下的蒺藜刺网住了。
  大家赶去水库,搜捞了半天也没找到吴主任。纷纷扬扬的春雪,温柔地下着。明月湖水库仍如水墨丹青画,静静地舒展在山沟里,吴主任竟然消失了。
  吴主任不见了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在场的县领导总得给吴主任的去向下个定论,便宣称吴主任在偷窃水库鱼时不慎落水,溺水身亡,尸体被水库鱼啃食了。吴主任是因偷窃而死的,他一生名声终究还是毁了。
  不时,水库四周响起鞭炮声,不是要提前祝贺新春,而是春节前死了人不吉利,他们要放鞭炮驱霉。
  
  责任编辑:黄素芳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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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一定能使自己伟大,但一定能使自己不庸俗。  古人有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知道吗?人一旦结交了俗友,踏入了庸俗的陷阱,便是大半边的身子被埋进了坟墓。会喝酒的会教你如何用酒来荒废时日,会打牌的会让你在赌博中寻找乐趣……你的斗志将一步步被吞噬,你的情感将坠入深渊。  庸俗其实是软弱的,它最喜爱无所事事的人。当你不幸患上了庸俗之疾时,只需两味药就可以药到病除。  第一味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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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房主卖房承租人是否有优先购买权?  深圳市盐田区李生陈述:  我租住了房主的房屋已经3年,但是在不久前他以低于市场价格很多的价格将该房屋卖给他的妹妹,如果我知道他以这个价格出卖房子的话,我也会购买,现在我能不能向法院起诉主张我的优先购买权,并且要求确认其买卖合同无效呢?  答:1.《合同法》第229条规定:租赁物在租赁期间发生所有权变动的,不影响租赁合同的效力。第230条规定:出租人出卖出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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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公共汽车上,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物,他心中五味杂陈:近乡情更怯,对他来说,这种“怯”里面,更多的却是愧疚。  外出打工五年来,这是他第二次回家。第一次回家,是去年夏天的事。那次回家与这次不同。他是开着公司配发的帕萨特,奔波几千里回到家乡的那个小山村的。当车开进村里时,整个小山村轰动了。村里人们争相来看开车回来的他,都啧啧称赞:老李家二儿子当大老板了。惟一没有对他的回来表示出兴奋的,是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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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救斑鸠酒店被逐    刚刚进入“而立”之年的金宝生凭着自己那手让人赞叹不已的烹调技术,终于获得了“国家一级厨师”的称号。从而名闻遐迩,声震四方。不少酒家名店竞相争聘,高薪抢人。金宝生最后应聘做了市内颇有点名气的“得月楼”酒店的掌盘厨师。  “得月楼”酒店的汪老板人称“笑面菩萨”。矮墩墩、胖乎乎、肥头大耳、银盆方脸,逢人三分笑,喜色讨人心,是生意场上的一位厉害角色。这些年他将这“得月楼”酒店经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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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细菌最多的5个地方  知道家中细菌最多的5個地方在哪吗?美国“网络医学博士”网站载文揭秘:  牙刷:放水冲马桶会让病菌病毒污染的水花溅起,在卫生间的空中漂浮至少两个小时后才落在物体表面,包括牙刷表面。牙刷用后要放在空气流通干燥处,远离马桶,要经常更换,马桶冲水的时候要盖上盖。  洗菜池:洗盘子时残留在洗菜池的饭渣,会让这个地方滋生致病菌,这些病菌很容易通过你的手传播到食物上。只用清水冲一下洗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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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琴:  今夜,我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铁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想你的思绪不知不觉沉积在心头,把我压得透不过气来,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潮润。在睡梦中,你的身影不知出现了多少次,醒来时,只发现枕巾泪湿一大片,真是“叹息溢我被褥,忧思浸我枕席。不待晨鸟惊醒梦魂,已是泪打床湿”。给你写信时,常常刚写几个字就一下子失了神,往事历历涌上脑海,不知怎样才能写完对你的思念?有时想起了你的温柔,和你做的可口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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