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传(外四题)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zbhwh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人物描写深刻,对话明快,脍炙人口。作者系杜光庭(850-933)。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描写李靖故事,本書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唐朝初年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敢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武功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皇帝无道,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时或也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伟岸,肩膊方阔,颈项英挺。他吃完晚饭,蓬松着头发,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地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素,呈献救国方策。不过后来,他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看他的方策,因此现在正在懊悔当初何必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杨素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却依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地呼吸。二十个青春美女,手持茶杯、茶、糖果、痰盂、拂尘,在两旁侍候。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地摆拂,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纷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物色一位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声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色的眸子,惊奇地望着自己。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些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地说,“好吧。”
  于是李靖从衣袋里掏出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地放在右边的一个矮桌上,勉强谦恭地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眼地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意地掉在地上了。
  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位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地笑起来。
  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素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此人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低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出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体。于是李靖全神凝视这个美丽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向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现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嗯,原来如此!”
  他紧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地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担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地笑了笑。
  “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地瞧着他:“李先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眸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她微微地笑道:“所以你就想逃跑,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谁都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她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识。”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远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脸比常人的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儿,显得更为动人。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什么呢?”她带着点儿哀伤说。   “可是我还没请教小姐贵姓呢。”李靖说。
  “姓张。”
  “名字呢?”
  她沉思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就叫我红拂吧。”说罢目不转睛,一直看着李靖。
  “我见过千百个拜谒杨素将军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的。”她显然是有意一逃不返,而且要择他而嫁。因此李靖就告诉她,绝不是不愿意娶她。
  “将来可要受苦哇。”他说,“你想,跟着武人过日子,东一个月,西一个月,行军打仗,哪有舒服日子呢?”
  “这个我一读你的方策就知道了。”
  “你今天早晨才看见我,就觉得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吗?”
  “将军失礼,你能使他道歉,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胆量。因此我就对自己说,终于找到这样的人了。现在你若肯答应,我就回去料理一下。”
  李靖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而一点过后,她果然又悄悄地返回,使李靖不能自信,感到又快乐又发愁,因为自己正客居异地,手上又不充裕。过几分钟他就向窗外窥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追来。
  奇怪的是,红拂倒很镇定。她的大眼不停地盯着他,流露出无限柔情。
  “你没有亲戚吗?”李靖说。
  “沒有。若有,我也不会到将军府里了。不过我现在很快乐。”她脱口而出,把她那双眸子里这半天蕴藏的兴奋之情,一语道尽了。
  “我没有职业,你知道。”
  “不过你雄心万丈,早晚必成大业。”
  “你怎样看出来的?”
  “由方策可见。”
  “哦,不错。只凭那篇方策呀。”他苦笑了一下,这并不是他轻视自己的文章。他是博学之士,天资过人,他的战略陈述得清晰有力,明快异常。“说正经的,你不会是爱上了那篇文章吧?”
  “是的,我爱上了那篇文章——不过,更应当说,我爱上了写那篇文章的人。只是将军却与他失之交臂,说来可惜。”
  后来,她终于告诉李靖,使她那么倾心的,实在是他那英俊的仪表:头颅方正,颈项结实,肩膊宽阔英挺,眼睛秀气清亮,全身看来,无一分不威武,无一处不雄壮。
  几天以后,李靖听闻,杨素的卫士正在四处搜寻她。虽然搜寻只是敷衍了事,但李靖仍不得不让她女扮男装,乘马逃走。
  “我们到哪儿去呢?”她问。
  “到太原去看个朋友。”
  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月,旅行原是很危险的事。不过有武艺自卫,李靖倒也毫无畏惧。只要不遭人暗算,他对付十几个人,毫无问题。他是那些豪侠勇敢胸怀大志的武士之流,眼看隋朝行将崩溃,于是结交朋友,研讨政局,观察地势,一俟时机到来,便可举兵起事。那时,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都乔装旅行,秘密行动,寻求天下忠心耿耿勇敢可靠之士,结为知己。
  “你相信命运吗?”李靖一面骑马向前走,一面问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是相信天命。我知道有个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渊之子。我的朋友刘文静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计划,要瞒着他父亲举兵起义呢。刘文静很信任他,相信他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红拂倒吸了一口气。
  “是,一点儿也不错。”李靖的眼睛显得很严肃,接着说,“他大概总有一天会身登宝座的。他生得气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吗?”
  红拂说:“当然相信。要不然我怎么能选上了你呢?他究竟生得怎么个特别样子呢?”
  “我没法儿说。当然他生得英俊魁梧,迥然异乎常人,却无法形容。他一进屋子,你立刻会觉察到他的威仪,不知道是怎样从他身上发射出来的,就好像发自天生的帝王似的。我真愿你能见他一下。到时你自然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什么名字?”
  “李世民。人们又叫他二郎,因为他是留守的第二个儿子。”
  李世民,当然,这个大唐开国的人,是近千年来最受人民爱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俱备于一身。他在位的那几十年,是历史上的太平盛世。这种人的特点之美,能在相法上显示出来,自属当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脸上一定有非常的威仪。
  在灵石的一家小店里,李靖和红拂住下来。床榻已经铺好,屋角摆着个小泥火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炖的东西正在滚沸。红拂这时已经脱掉男装,正梳理她那秀美的长发。长发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则在屋子外头刷马。
  这时候,一个生了一脸红色虬状髯须、中等身材的男人,骑着一头瘦驴进了小店。他毫无礼貌,也不管有无女人在前,就把一只皮口袋扔在地下,权作枕头,两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炯炯,一直看着红拂,他的无礼立刻把李靖惹恼了。可是他仍旧不动声色地刷马,只是一边用眼睛扫着那个陌生汉子。
  红拂也偷瞥了那个人几眼,见他生得脸色如棕铜,身穿皮衣裤,一把刀斜挂在腰间,有一副神圣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于是她就侧转身子,用左手握着头发,右手向李靖示意,叫他不要生气,也不要理他。
  她一梳完头发就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客气地向他请教。那个人慢慢抬起头来,说自己姓张,行三。
  “我也姓张,”她温柔地说,“那么我们是一家呢。”
  那个陌生人问:“你行几?”
  “我年最长。”红拂回答。
  “那么我该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见一个你这样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贺。”
  正说着,李靖走进了屋子。
  “李靖,来见三哥。”红拂道。
  那个陌生人态度很友好,语声清脆,很像是个老江湖,举止十分得体。他用眼睛扫了李靖和红拂一下,对他俩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结论。李靖观察了一下那个陌生人的态度、打扮,也已经了解他是个江湖豪杰,跟自己是同属一流的人物。他曾经盼望能遇到这样的人:豁达洒脱、言谈痛快、礼貌简捷,鄙视那些拘谨温顺、惯于过平凡安稳日子的人。希望遇到这些人,一俟时机到来,便能携手,挺身起事,铜肩铁臂,赤胆忠心,与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拼死活。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向红拂说,“穷极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的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们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毫不眨眼,可是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眼光和虬髯客的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芒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哪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李靖的用意。
  “不用担心,江湖好汉比为官做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不在的时候他那副切肉的样子,也不问我一声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是他的东西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哪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倒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的,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见识。
  虬髯客把刀当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吗!”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他谒见杨素的经过,以及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你们现在打算上哪儿去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觉得可以吗?你曾否听说太原有个奇人?”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有个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我可以让他介绍。你为什么要见他?”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有想到自己答应了的这件事,竟是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
  “他真是个奇人。”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比友谊还深挚的东西—— 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兩个脸形相同的。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现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着,就会有事情碰上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现虬髯客紧张得呼吸有点儿急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个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
  刘文静说:“赶紧请进。”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虬髯客进去。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划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饭,一面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仰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而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他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端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地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
  “如果我那位道士朋友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他们离去之时,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一连问了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地,虬髯客喃喃地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请我那位道士朋友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进而复出,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有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去吧。”
  “是你在这店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让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你。”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去,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店,要是看见我这头驴和一匹骡子拴在外面,那就说明我和那位朋友在楼上,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头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一个道士——那个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安全无事,不必担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些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谈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方法,而且用得精妙非常。所论并非逞血气之勇,而在知敌寻其要害,一击致命。如击蛇必击其头,不再与敌纠缠,当围攻困之。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个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虬髯客道:“我不與命运争。”李靖追问道:“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的身份,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实际却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叉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样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座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命运之人,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背塌下来,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们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问,跟道士回到洛阳。
  虬髯客回去之后,就对红拂说:“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内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和李靖。”
  李靖始终还不知道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对他的行动总是感到惊异。他被带到一所房子的进口时,只见那是一个矮小的格子门。可是进了第一层院子,便看见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立左右。他俩被引入东门,进入地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梳妆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其中若干件,更是无价之宝。
  过了一会儿,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把夫人介绍给李靖夫妇。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妍丽异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热情万分。
  进膳时,乐女开始奏乐,歌曲十分奇妙悦耳,为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仆人进入,抬着十个硬木盘子,上面盖着黄绸子,全摆在东墙脚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说:“有点儿东西给你看看。”   他把绸子掀起来,李靖一看,原来盘子里全是文件、契约、记录册子和几把大钥匙。
  虬髯客说:“连这些钻石珠宝在内,这里大概值十万两,全送给你,尚请万勿推却。我原来立好一个计划,才筹了这笔钱,一俟时机到来,组织军队,购买武器,打算成就大业。但现在不用这些东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龙天子。你把这些东西拿去,辅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丰功伟业吧。你应当辅佐他。不要忘记我传授给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后,李世民就会征服整个中国。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贵。我自己因另有所图,十二年之后,你如果听说在中国边疆以外,有人征服异域,建国称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时候,你要和大妹妹向东南,为我快饮一杯。”
  接着,他转向男女仆婢和所有的家人说道:“从今以后,李先生就是你们的主人了。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他,我的妹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虬髯客正式嘱咐之后,进去换了旅行服装,就同他的太太骑马而去,只有一个男仆跟随。以后就没有再见。
  此后几年,李靖忙着东征西战,为大唐统一了全国。李世民称帝后,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重,身为三军统帅。
  一天,他阅读军中公文,有人在中国以南,带兵四五万人,自海中登陆扶余国,征服全国称帝了。虬髯客宁愿在国内默默无闻,而远至异域,称王一方,也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几乎不能置信。他曾经立定志愿,要在一方称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里,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红拂。
  “不错,他是个了不起的豪杰。”
  李靖夫妇不忘老友临别的话。晚饭时,点上两支红蜡烛,来到院子里,两人朝东南站着,向老朋友遥遥举杯,敬致庆贺之忱。
  “你不能给他尽点儿力——比方说,向皇上说明,求皇上颁赐封号给他吗?”红拂说。
  “不要多此一举。皇上的封赐会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是要至高无上的。”随后叹道,“真是英雄好汉!”
  白猿传
  本篇出自《太平广记》,作者不详。原题名《补江总白猿传》。江总(519-594)将白猿之子隐藏,救得其性命。据称大唐书法家欧阳询(557-641)貌丑如猿,本文之作,盖以讽询也。或传询即白猿之子。据此,本篇当写于七世纪之初。
  重编本篇之时,余将欧阳将军失妻于白猿作为本文之主题。所增番人风俗材料得自唐宋三本志书:一为唐段公陆之《背葫芦》,一为宋范成大之《桂海虞衡志》及朱辅之《溪蛮丛笑》。
  《清平山堂话本》中,亦有一中国将军在广东山中失妻故事,名为《陈巡检梅岭失妻记》。
  当然谁都听说过,欧阳将军怎样在战场上被擒斩首,怎样在五六九年降贼时全家灭门。不过,人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说他罪有应得,因为他历代受朝廷的恩宠重用,可惋惜的只是他父子一代名将,功勋彪炳,后来竟落得身败名裂,横遭奇祸。别的人,像江总就很同情他,相信他是被陷从贼,乃不得已,因为当时皇帝对他在南方的兵权,颇存疑虑。其实这些,全非切题之论。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遭遇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大大改变了他的脾气,他的情绪颇受打击。这位春秋鼎盛的镇南将军一变而成了一个阴险、暴躁的苦命人。他的朋友江总救了他的儿子,暗中把他抚养成人。江總在他的小说《白猿传》里说到这位将军,但据将军的随员广东雷某——他是将军的一个老幕僚——说,江总所记,只是故事的片段。欧阳将军是羞愤而死的。本篇是雷某所说,他曾亲眼看见过。雷某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翁了。
  下面就是雷某所述的故事:
  自从欧阳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将军就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我就在他的手下。因为是他父亲的老部下,我深得他信任。将军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容貌美丽,出自名门。一天,她突然被抢走了。我们都知道,大家也以为一定是那个白猿又来了。早饭的时候,将军一个人闷坐,我真怕看他的脸色。
  我们那时正驻扎在长乐。曾经有人警告过欧阳将军,远征南方土人的区域,不要带着年轻貌美的夫人;因为女人一经失去,便杳无踪影。将军的住所四围,无论昼夜,都是遍布岗哨,为了特别戒备,有些使女睡在夫人的屋里,男仆睡在前房。在那夜两三点的当儿,一个使女醒来,听到一声吵嚷,将军夫人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白猿是怎么进去的,因为门都是锁着的。使女的尖声喊叫把我吵醒。她一溜烟跑了出去,衣裳还没扣,就大声喊说:“夫人不见啦!”
  我们立刻就追了出去。我们住的房子是在人所熟知的一条山路上的军营里,在一个百尺高的悬崖边上,下临深涧,对面峭壁突起,苔藓蒙覆,正对着我们的房门,约有五十尺远。那天清晨,浓雾弥漫,二十尺外,景物不辨。沿着浓雾封闭的峭壁追寻那个绑匪,真是危险至极。一失足,错转一个弯儿,就会直坠深谷,立即丧命。徒然追寻了半点钟,只好作罢。
  将军和我们回来之后,简直急疯了,向使女仔细盘问。他两手攥着使女的两肩,摇晃着她说:“你看见什么啦?”
  使女哭着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听到一声吵嚷,醒来时,夫人已经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将军发脾气。他用巴掌打使女的头。我们从没有看见过他那么疯狂。他一向为人正直。我们这些老参谋见过他领导远征,大家都很钦佩他。
  “你们有人见过白猿吗?”他问。
  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但是我告诉他,在百里以外,一些相距很远的城市里,很多人都见过他。有的樵夫曾看见他在远处,一个白色身形攀登藤蔓丛生的峭壁,消失在白云遮盖的山峰之间。
  “你想,他是不是个土人呢?他是不是来报复的呢?”将军这样问是因为在最近几次战役里,将军把一些不同种族的番人羁困在叫作“山洞”的地方。
  “我不知道。城里的人说,他常常到城里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带着一头鹿,几张狸子皮,或是公野猪的牙,有时候也拿一两块麝香,换菜刀、肉刀、木匠用的家具和盐。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买卖很公道,但是绝不容谁欺骗他。谁要是欺骗了他,在第二天或是十天以内,就会有人发现那个人背上中箭而死。”   “他怎么个长相呢?”
  生在本地的王参谋说,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瑶人,因为他皮肤黑,身材小,年纪轻轻的,脸上也有皱纹。见过白猿的人都说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圆的肩膀,两臂坚强有力,显然是没有脖子,最惊人的特点是眉毛雪白,睫毛、满长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时候,脚底总是着地,这么一来,跑的步态,很像猿猴摇摇摆摆的样子。究竟这是不是由于爬走岩石的山路养成的习惯,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步态,他的叉开很远的大脚指头和他那显得瘦一点儿的腿——腿上还生着柔软、有光泽的白毛,总使人觉得他长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轻的妇人。”王参谋又说。
  欧阳将军坐着,下巴低垂在胸前,一呼一吸都听得出来。“有人曾经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吗?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了。”王参谋说,“假如他强奸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她们死活,总会有人寻路回来,不然她们的尸体也会被找到的。”
  “他也抢孩子吗?”
  “不,母亲们光是喊白猿吓唬孩子们。我们听说抢去的女人大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王参谋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并且,将军,他也很少抢有孩子的太太们。这个我没法子解释,但是在这一带,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决不抢,有的女人说是白猿喜欢孩子。”
  欧阳将军觉得很可耻,但又一筹莫展。我们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为了报复呢,还是和这位将军开玩笑。除去失去了爱妻,他还觉得这件事对自己的体面和军队的名誉也关系非小。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才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这个非同寻常的绑匪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对付他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双女人穿的红绣花鞋,是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以外的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是背着她走的。鞋被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又软又瘪,已经褪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双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地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那时他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精通刀剑武艺。我们不用带很多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熟了。我们知道怎样挖野芋头在露天火堆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能剑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森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些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事实上那些土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和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主,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是绝不可能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得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向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消失。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蜒,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溪谷,曾有急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触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丘,受风雨潮湿侵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在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难似登天。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的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异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消失,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巅城市,神秘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它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一直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去不久,我们会找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至的河岸上,全是被水流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在上面行进了一个多钟头以后,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在地上。经过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重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缚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确定这条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暗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而任意想象。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紧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条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卵,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热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丫之间。像拳头粗的藤萝处处蜿蜒,正好供人攀缘。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巅,我们看到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片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之手才能搬得动。这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兴建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上立着一块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手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破败的石碑吧,我们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堑之间。环山若干里,总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事防御,目的并不在于怎样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建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堡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迷失了道路,走出了灌莽之后,看到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岩墙垣,拔地而起,壮如山城的堡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力可成的。如果只用枪刀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毫不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 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会正面承受上面下来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音。我们又嘭嘭拍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内,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去的。那个人头缩回去之后不久,里头传出一片嘈杂之声,显然里面是一惊非小。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
  将军告诉他们我们绝无恶意,请他们开门。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坐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持短刀在手,分立两旁。不受人欢迎的外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王参谋想开口说话时,把门的勇士把王参谋的刀从刀鞘上抽了出去。正在此时,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地一声吵嚷,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看,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这全是误会。”欧阳将军说,“我们现在打算到南方去,如蒙假道通过,不胜感激。”将军自行介绍了一下。
  “我真是荣幸之至。”白猿回答说。别的酋长,不论是谁,由于欧阳将军的威望,都会特加崇敬。可是白猿却以一个骄傲的主人身份,对待将军,如同對待路人一样。他的头发绾成圆圈儿,跟别的土人完全一样,赤着两足。虽然眉毛白得吓人,却别有泰山自若的威严。“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请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枪弓箭。你看,我是寸铁不带的。”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猿又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哇。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地方,一定高兴游历一番吧。”
  欧阳将军吩咐我们放下武器。白猿一见,非常高兴。他对我们极端热诚,受伤的人也都被搀扶起来。
  我看见了他这个地方,心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空气清和宜人,与外面的炎热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爽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好像突然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子,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裸的孩子在阳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红的小鹦鹉,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么美妙的地方,真无法相信也会有罪恶。“贵地风光真好!真令人羡慕啊!”欧阳将军很客气很真诚地说。
  “并且边疆险要得很,是不是?”白猿爽朗地笑着说。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盖的,粗糙的木板铺作地板。有些木板用作凳子,一块黄硬木大板子用树干支着当桌子,此外,屋里说不上有什么家具。这时已经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叽叽呱呱地笑着,来看我们这群生客。他们之中,我们看见有中原女人。天已经晌午,他们预备的饭是米饭,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炖菜,里面杂有蔬菜、香料、猪肠儿。
  白猿有好几个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原社会里女人那么深居简出。将军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爱妻。不过我看得出来,在午饭席上,他和主人在谈笑的时候,是很紧张的。白猿提议在午饭后带着将军往外面看一看。   将军倒吸了一口气说:“若有女人不能生孩子呢?”
  “如果轮流调换,很少有不生孩子的,要是真不能生育,就没有人要了。所以,从另一方面看,使人家母子分离就是犯罪。男女结婚,就是要孩子,丈夫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最后说,“你看这里这些女人都做了母亲,她们都很幸福。”
  第二天,情人比赛的消息发表。为了这个特别时机,白猿下令在比赛前先举行一次择偶跳舞。男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早晨,青年男女们,因为这个跳舞马上就要举行了,喜欢得了不得,抛弃了工作,穿上了过节的衣裳,一同漫步。一场择偶跳舞往往持续到深夜。到了深夜,配偶已经选择妥当,一对对离开舞场走到森林去,这场跳舞才算完毕。年轻的姑娘们得意扬扬,成群结队地漫步过去,东瞧西望,向青年男子微笑,费心考虑,究竟挑选哪一个同过一夜呢?
  大概四点钟左右,比赛才开始,白猿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一同出现,欧阳将军夫人羞容满面,也站在里头。白猿身披象皮战甲,状如坎肩儿,扬扬得意。风吹日晒的脸上,深纹在阳光中显得很清晰,腰中的刀鞘里伸出两把刀柄,用白银线缠着,用得久了,显得很光滑。他兴高采烈,俨然帝王。
  跳舞开始得很随便,秩序也不怎么好,鼓手们坐在场子中心,敲蛇皮鼓。一根五十多尺高的旗杆的四周,另有两个人吹长角,长约五尺多,状如喇叭,吹的是长而低的调子,大概可听半里远。老头儿们用枪在地上捣,姑娘们手拉手成个圈儿,围绕着旗杆跳舞。绣得很讲究的红嫁带,在身边飘飘摆摆个不停。每个姑娘都有一根红嫁带,自己极尽工巧绣好的,母亲们站在圈儿外看,青年男子站成一圈儿欢呼鼓掌,姑娘转过的时候,若看见自己喜爱的男子在身旁,就向他抖动那条红嫁带。如果男人也喜欢她,就拉着她的带子跟着她跳。一直调情、打趣、嬉笑、歌唱。这样,成双结对的越来越多。男人们在外圈跳舞时,才拉着自己舞伴的红带子。
  欧阳夫人在旁观看,如痴如梦。欧阳将军越来越不耐烦,白猿却看得很高兴,欢笑饮酒,心无牵挂。因为事情落到最坏的地步,他不过失去一个妻子而已。
  白猿后来对欧阳将军说:“我知道你是一员大将,我不愿有丁点儿的不公平。让我们遵照我族的古礼来比赛,优者得胜。”
  白猿向他的一個妻子借了一根带子,用来说明比赛的方法。这个方法是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时才用的。带子有四五寸宽,上面绣着一条蛇,把这根带子系在杆子顶上,谁的箭射中蛇的眼,谁就要那个女人。
  那根带子现在已经系在杆子上头了,正在风里懒洋洋地飘动。男人、女人、孩子们,全都站在杆的四周围,看这场热闹。这种比赛的确是千载难逢的。
  白猿问道:“你说怎么样,我们离一百步远?”
  将军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是个小目标,并且在天空中乱飘。射得中也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绝技。将军把最好的弓箭拿了出来。群众站在远处,鼓不停地敲,气氛紧张热烈。欧阳夫人现在知道,她能否获得自由,全靠她丈夫的箭法了。他需要射三箭。
  欧阳将军是个老射手,曾在远处射过飞鸟。但是鸟总是一直向前飞的。他瞄准杆子最近处那条蛇的颈部,嗖的一声,由于长带飘动,没有射中,箭飞到远处去了。
  “你没有仔细看看风啊!”白猿批评说,显然愉快之至。
  第二箭运气好些,箭射中带子,贴近蛇的脖子。
  白猿喊道:“好哇,再射一箭。”
  最后一箭完全没中。
  白猿现在迈步向前。把弓弦拉得铮铮地响,长弓在手里好像小玩意儿一样。他今天很高兴,能和一位中原大将较量箭法。他先站好,稳着不动。箭在弦上,待机发射。侧着头,一会儿的工夫,全神贯注,眼睛盯住目标。一看见长带微微松垂的一霎,嗖的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蛇头。
  人们欢呼雷动,鼓手击鼓欲穿。降下带来,仔细检验,箭已射中,无可置疑。欧阳将军只好忍气吞声,夫人也泪流满面。总算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只得接受裁判。
  白猿说:“很抱歉,不过,你也射得不错。”
  欧阳夫人大哭起来。离别的时候,惨不忍睹,将军咬紧牙关,强作镇定。
  武器都放在洞外了,他们叫我们回去的时候捡起来拿走。白猿亲自送到门口,拿一个古铜鼓送给将军。
  “不要难过,将军。明年你如果还愿来,我很欢迎。那时候我的新妻子如果还没有生孩子,我愿送还给你。”
  第二年,事情发生得很离奇。欧阳将军再去探望他的夫人,她已经为白猿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吃惊的是,她打扮得像土人一样,两臂抱着婴儿,很得意地叫他看。将军大发脾气。
  “我相信我还能劝酋长放你跟我回去。”将军向她说。
  但是夫人很坚定:“不必。你自己走吧。我离不开孩子,我是孩子的妈妈呀。”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留在这儿吗?我想你不喜欢酋长。难道你喜欢他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总是孩子的父亲。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将军听到这种话,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想过来了,白猿的办法原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愚蠢。白猿胜过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也想通了是什么缘故。
  最后这一场羞辱,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
  嫉 妒
  本篇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此种恐怖小说,当为茶馆酒肆所乐闻。故事中除一塾师,所有人物几乎无一非鬼,如此乃达到恐怖之极点。《京本通俗小说》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种笔法,将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吴洪为人生性疏懒,寄居在京都,教一个私塾。学生放学之后,孤独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自己烧水沏茶,一点儿不觉得麻烦,一个人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个单身住房在里头院,屋里颇有女人气息,这对于他,倒是有无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个梳妆台,一个旧梳妆盒,顶上有一个可以收缩的镜子,还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知道用处,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抽屉里还有针、绦子、簪子,抽屉底儿上粘了一层脂粉。他一进屋,就闻着屋里弥散的幽香。那种永不消失的香味,虽然找不出来源,但他闻得出是浓郁的麝香气味。这些闺阃的气味,正投合他这单身汉的爱好。因为生性富于幻想,他总想象当年住过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么样的声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活女人,能让他相信自己过的是家庭生活就好了。   像杭州这么个大城市,他心想,有那么多神秘的美人,甜蜜蜜的,那么迷人。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学鸿词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缘故。他心里算计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盘费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试。谁知他虽然功名不遂,艳福却不浅。正是少年翩翩,应当结婚的年龄,不然杭州真有点儿亏负他呢。其实只要能找到个意中人,他立刻就结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灵,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个女人,又标致,又有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那该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这所房子,就跟他的头脑一样,外面是灰砖砌的墙垣,并没有粉刷装饰(他以极低极低的价钱租到),可是里头美妙得出奇!因为坐落的地方非常偏僻,离市中心太远,租价当然低。不过租价低还另有原因。
  一个书生知道这样的故事,比如,夜里万籁无声,一个书生在书斋里静坐,独自冷冷清清的。猛抬头,忽见一个绝色女子,立在前面,在灯影之下正向他微笑。她每天夜里来,与书生同居一处,绝无外人知道。跟他过日子,为他节省花用,有病看顾他。这简直是烦嚣的尘世上出现的一个美梦。吴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语,说愿跟这屋里住过的女人的鬼魂交谈。他把这屋里住过的女人想作死人,就因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没有别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里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邻近的猫。真是叫人失望!他为什么不娶个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作客异乡,也确有一种益处。很多父母愿把女儿嫁给家里人口结构简单的男人。有一天,王婆来了。吴洪没迁到这里来,还住在钱塘门的时候,王婆就认得他。王婆是指着说媒过日子的,给他提过亲。不过那时他一则忙于考试,二则刚刚到京都,新鲜好玩的事情正多。现在呢,在这里已经住定了。王婆做了个很动人的姿势,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有要紧的事跟他提,示意叫这位塾师随她到里屋去。她那点儿稀疏的灰白头发,在脖子后头梳成个小髻儿。吴洪看见她拿一块红头巾高围着脖子,其实那时正是四月,天气已经够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脖子受了凉。
  王婆一副老风流的样子跟他说:“有一门子好亲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动人,话说得讨人喜欢,这全是她们这个行当儿不可缺的长处。
  吴洪请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凑近吴洪。吴洪问她近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两个人差不多一年没见了。
  “不用说这个。我记得你是二十二岁。她也是二十二岁。”她拉了拉她的红头巾,好像脖子受了伤似的。吴洪心里想,也许她睡着的时候,从那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谁呀?”
  “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姑娘。”
  “你说的姑娘都是二十二岁,我知道。”吴洪很轻蔑地说,并且告诉她,“我现在也不忙着成家,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像杭州城里那些神秘的美人一样的才行。”王婆给他提过几门子亲,他一打听,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你们说媒的话都说得天花乱坠。一个月牙儿也说成是一轮明月。”
  王婆的职业,可以说,就是使全城可以结婚的男女都成双,虽然不一定都是美满的姻缘,但总算是已经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个二十二岁还没成家的男子,在老天爷看起来也是桩罪过。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人,当然得漂亮、聪明,而且还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许她还要带十万贯钱来,带个丫鬟来,是不是?”王婆笑得很得意,仿佛知道他这回是逃不了的一样,“她就是一个人,也没有三亲六故的。”
  虽然屋里没有别人,王婆却把椅子拉得再近点儿,在他耳朵根儿底下小声说话。吴洪聚精会神地听。
  她提起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那是一个有名的吹箫的女艺人,新近才离开了雇主。她的雇主并非别人,就是权倾一时的金太傅的三公子。这样富家的府第,常养有成班的女伶和女乐。现在提到的这位女人,因为以吹箫为业,人称她李乐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个养母,并不用她养活。她有十万贯钱,自己还带着个丫鬟。
  吴洪说:“这门子亲事听起来倒不错,可是干什么她愿意嫁给一个穷书生呢?”
  “我刚说过,她自己有钱,就愿嫁给读书人,要单身一人,没有公婆的。我告诉你,吴先生,我这一回真成全你了。原先有个富商愿意娶她,她不愿意嫁给商人。我极力劝她,她还是执意不肯,她说:‘我要嫁个读书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适。所以我想到你,老远地来告诉你。你真是有福气!你知道不?”
  “她现在住在哪儿?”
  “她跟养母住在白鹤塘,你要是愿意相一下,我可以想办法。”
  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
  几天之后,吴洪按照约定,到了一家饭店。王婆介绍他见养母陈太太。虽然当时天气晴朗,她的头发却湿淋淋的,裙子直滴水。陈太太说:“请吴先生原谅我这么失礼,刚才在路上,不幸碰着了一个挑水的。”
  吴洪问:“小姐在哪儿呢?”
  “在隔壁屋里呢。跟她一块儿的那个姑娘叫青儿,是她的丫鬟。真是个挺好的丫鬟。会做菜、做饭、做衣裳,家里的活儿件件都拿得起来。”
  陈太太向吴洪告别,回到隔壁屋里去了,地上留下了些潮湿的怪脚印儿。王婆仍然跟吴洪在这个屋子里,他把手指头在嘴上沾湿,把隔扇的纸弄了个小窟窿往隔壁偷看。吴洪一看,看见陈太太低着头,跟一个标致的年轻女人正喁喁私语,他看见那个女人笔直的鼻尖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脸变得绯红。他看见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衬着雪白的脸,围镶着乌云似的浓发。一个年轻的姑娘,十五六岁,对正在进行中的事情好像觉得很有趣。吴洪看了大惊:“会有这种事?”
  “怎么?吴先生。”
  “她若是肯嫁给我,我可以算是杭州最有福气的人了。”
  他坐下吃饭,听见隔壁女人的笑语声,她们显然很快乐。有一次他抬头一看,看见那隔扇上纸窟窿后头有一个眼睛。他一看,那个眼睛立刻缩了回去,随后听见地板上女人的碎步聲,咯咯的笑声,他想必是丫鬟笑的。   王婆微笑说:“我这次定这个约会,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样。她也不愿不相一下就嫁给你的。她给你带过来十万贯钱,你分文不费就娶过她来了。”
  一切料理妥当,预定半月后李小姐过门。双方商议好,因为新郎作客他乡,没有什么亲友,婚礼无须铺张。李小姐只要带着丫鬟过来,跟吴洪住在一块儿,也就很快活了。
  吴洪从来没想到问问,李小姐为什么离开太傅府。
  吴洪简直急得等不及了。可是福和祸一样,都不单来。过了几天,又来了个妇人说媒。为了省得麻烦,吴洪说已经订婚了,可是那个女人还执意要说。
  “请问你这位未婚妻是谁呀?”那个女人问(她自称是庄寡妇)。
  吴洪告诉了她未婚妻的名字,庄寡妇显得吃了一惊,好像很不赞成。
  吴洪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已经订婚,我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这反倒引起了吴洪的疑心。他问:“你认得李乐娘吗?”
  “我认得她吗?哼!”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再给你说一门子亲。我心目里的这个姑娘,真是男人们求之不得的。美得赛过一朵花,百依百顺,刻苦耐劳,做饭做菜,手工针线活计,全都是能手。像先生这样的人,娶了她过来,你们小两口儿,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其实,我告诉你也不妨,我说的这个姑娘,就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是破坏别人的亲事。不过一个贫家之女给先生做妻子,倒是更合适。别信媒人的话呀。”
  吴洪简直烦起来了。“我亲眼看见过那位小姐。我已经订婚,真是遗憾。”他把庄寡妇领出门,客客气气地分手了。他这么不怕麻烦,就因为这是最后的见面,何苦失礼得罪人?
  一个下雨的傍晚,乐娘坐着轿和养母、丫鬟、王婆,一齐来了。轿夫也没站住像平常的轿夫那样要赏钱,要面吃,新人下轿就走了。等新郎想到,他们已经走远,消失在黑黝黝的夜里。丫鬟青儿打开新娘的衣箱,烧水沏茶,什么事都做。新娘带来了一整套的乐器,青儿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摆在桌子上。青儿还是孩子气,就像个小猫,很了解夫人的脾气,不用吩咐,就知道要做的事。她俩似乎以前住过这房子。现在吴洪除了安闲享受,全无事做。
  吴洪和陈太太、王婆、新娘、青儿随随便便地坐席饮酒。陈太太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因为雨下得很大,也不足怪。吴洪仿佛闻着她有浮萍的气味。主座让给王婆坐,因为她是大媒。虽然四月的晚上潮热闷人,她脖子上还是围着那条红围巾。
  那天夜里,乐娘跟吴洪说:“你对我起誓,除去我你决不再爱别的女人。”新婚之夜答应这种话,当然没有什么难处。
  “你很嫉妒吗?”
  “是啊,我很嫉妒。我是情不由己。我打算把这里做成我爱情的家,可是,你若对我用情不专的话——”
  “我要在梦里跟一个女人恋爱,你也嫉妒?”
  “当然!”
  妻子和丫鬟把这个家弄得非常美满,美满得出人意料。媒人天天撒谎,这次却是真话,吴洪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乐娘多才多艺,跟王婆以前说的一样,真不愧是个艺人,她能读能写,饮酒玩牌,无一不能。在黄昏时候,她吹箫吹得人荡气回肠,给丈夫唱缠绵的情歌。她聪明伶俐,跟青儿不断地喁喁私语。
  吴洪问她俩说:“你们俩鬼头鬼脑的干什么呀?”
  乐娘劝他说:“一个读书人怎么用这种字眼儿?”
  “那么你们干什么呀?”
  “这么说还像话。”乐娘给他改正过十来次,不许他说“鬼东西”“鬼鬼祟祟”。一说这话,好像得罪了她。
  夫人和丫鬟非常亲密。起初,丈夫都有点儿生气,起了疑心,直想听一听她俩老不住说些什么,可是每次都发现她俩暗中商量的全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比如,想做什么新鲜花样的菜,清蒸精白的包子,羊肉大葱馅儿,早晨给他做点心。乐娘还有一种更稀奇的才能,简直奇妙得不可思议,就是能预知丈夫的意思,不等吩咐,就早已经把事情做得停停当当。吴洪一想到从前单身的时候,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光景,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结婚后大概一个月的样子,他从城里回来,看见乐娘正哭呢,于是极力安慰她,问她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惹她生气了。
  乐娘说:“这与你没关系。”
  “是别人?”
  既然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他改问青儿。青儿似乎知道,可是不肯说。
  两天之后,他打街上回来,正是晚饭以前,他听见妻子尖声号叫:“滚出去!给我滚!”他冲进去一看,乐娘正气得直喘,头发披散在前额上,脸上有轻轻的抓伤。青儿站在乐娘的身旁,跟乐娘一样,也气喘吁吁的。
  他问:“谁来这儿了?”
  “有个人——有个人来跟我找麻烦。”乐娘勉强说出来。
  丈夫看见屋里没有别人,连个影儿都没有。有个小巷由院子通到街上,那儿也听不见什么。
  吴洪说:“你大概看见什么东西了吧?”
  “我看见了什么东西?”乐娘忽然大笑起来。丈夫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天夜里在床上,他又问:“你非告訴我不可,到底是什么人来跟你找麻烦?”
  “有人嫉妒我,没有别的。”
  “什么人?”
  追问了半天,乐娘才最后说:“是我从前的一个女朋友。”
  “她究竟是谁呢?”
  “一个庄小姐,你不认得她。”
  “是庄寡妇的女儿吗?”
  “你认得她?”乐娘一惊而起。
  吴洪告诉她,庄寡妇来给她女儿说过亲,那是他们订婚后几天之内的事,其实是来破坏他们的亲事。据说女人嫉妒上来比老虎还可怕呢。乐娘听了,用一连串的脏字眼儿咒骂起来,真想不到她的两片朱唇竟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
  吴洪说:“你没有什么可愁的,我们是结婚的夫妇,她没有权利来找你麻烦。下一次她来了,你叫我,我当你面痛揍她一顿。”
  “我们俩比起来,你还是更爱我,是不是?”
其他文献
在我国石油勘探开发行业中,有一位元老级的工程师,他风雨兼程四十多年,一直战斗在陆地和海洋石油勘探开发的第一线,即见证了我国石油工业的快速发展,又在推进技术创新、促进我国钻井工艺技术水平和海洋油田开发技术水平向国际水平迈进上,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他就是原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南海东部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现任深圳市远东石油钻采工程有限公司总工程师张武辇。  张武辇1965年毕业于北京石油学院开发工程
耗时半个世纪,日本新干线铺设了2325公里,平均运营时速243公里;  历经20载,德国城际高铁贯通了1560公里,平均运营时速232公里;  飞跃十年,中国铁路实现了六次大提速,时速达250公里;  仅用5年,中国高速铁路突破了2700公里,平均运营时速逾300公里,总里程与运营时速双双跃居世界第一。  在新中国抢修和恢复铁路运输生产进程中,中央军委铁道部作出了筹建新中国铁道科研机构的决定。19
专家简介:  刘莉,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金属腐蚀与防护重点实验室研究员,硕士生导师。获吉林大学化学分析专业学士学位,中国科学院金属研究所博士学位。主要围绕纳米材料的腐蚀电化学行为,特别是纳米结构尺寸效应,及海洋极端苛刻环境下材料腐蚀与防护问题开展一系列研究工作。在国际知名期刊发表SCI论文35篇,主持国家自然基金面上项目和青年基金项目各1项,参与国家自然基金重点基金项目1项,主持国家重点基础研究“
一、全球知识经济呼唤产学合作转型  产学合作已经有百年历史,推动了知识前沿的发展,成为创新和经济增长的强大引擎。全球知识经济的兴起强化了对战略合作的需求,要求改变传统的分散的研究项目资助方式。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是探索战略合作的先锋。报告指出,这种合作应持续更长、投资更多、前瞻更远,在提升公司、大学乃至地区竞争力的同时,转变21世纪研究型大学的角色,使其成为应对社会挑战、驱动经济发展的重要源泉。 
摘要:作者采用SWOT分析方法全面剖析了高校保密管理工作的现状,厘清了高校保密管理工作发展内部环境中的优势与劣势、外部环境中的机会与威胁,并在此基础上,简要提出了高校保密管理工作的发展战略。  关键词:高校;保密管理;SWOT;发展战略  中图分类号:C931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3-8256.2013.02.011  1、引言  保密工作是党和国家的一项重要
6月23日,科学中国人(2016)年度人物在京揭晓,中国工程院院士、南京理工大学化工学院教授王泽山,因立足国家需求,解决了含能材料领域的多个国际尖端难题获“终身成就奖”;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原校长樊代明获“杰出大学校长奖”;华东理工大学光子学与生物医学研究中心主任窦晓鸣、中国国土资源航空物探遥感中心副主任熊盛青获“杰出贡献奖”。  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
摘 要:借助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以法治理论的基本内容为视域,可以建构一个相对合理、完备的法治理论体系。就动力因而言,“人治”到“法治”的转化是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直接动因在于防止统治者的恣意。就质料因而言,“恶法”的性质争论远未结束,但追求“良法”是共同愿望,不存在追随“恶法”去作恶的义务。就形式因而言,“形式法治”侧重规范逻辑,“实质法治”侧重道德价值,前者离开后者会变成空洞的形骸,后者离
“水”点点滴滴融入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其柔滋养着万物,纳百川并万谷,水虽柔弱却能攻坚克强,以柔胜刚。正是运用了“水”独一无二的特性,纪新刚的事业步入了新历程。初次看到“水刀坊”三个字不禁让记者联想到武侠小说中的武器作坊,后经其品牌创始人——河北锐迅水射流技术开发有限公司经理纪新刚的一番解释,对它有了重新认识。  厚积薄发 水到渠成  发明与创业总是一对“双生子”,是每个心有梦想、渴望成功的年青
在数千年的华夏文明中,富饶的泥沙曾孕育出大片人类赖以生存的农田;而现如今,大量的泥沙却对人类的生存造成严重的威胁。为此,许多专家前赴后继、不惜倾注一生的心血和热情,为祖国的泥沙领域研究而不懈地努力。而汤立群教授就是这其中的杰出代表。28年来,他始终坚守在泥沙研究领域,以江河为伴,以泥沙为魂,通过系统的研究和刻苦的钻研为守护祖国的壮丽河山做出了卓越贡献。  汤立群教授现任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泥沙研
摘要:日本人引进英语science(科学)时,违背翻译原理,用“科学”(分科之学)——英语多义词science的一个词义,翻译英语具有几个词义的整体词science。英语“科学”即“自然科学”,英语“科学”是狭义词,日本人的误译将英语的“科学”变成了广义词,包含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国占主流的“社会科学是科学”的观点源于日语,日语的“科学“和”社会科学“违背英语国家“科学”观,英语国家认为只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