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师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engshy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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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儿偶然获得了制造幻术的异能,从此他行走各地,营造盛大美丽的蜃景,满足着宫廷权贵的欲望。当幻术达到登峰造极之境,恰是人生如履薄冰之时,幻术师能否将自己从虚幻中解救?


  全身赤裸的少年萧象,被无法摆脱的饥饿弄得怒火中烧。他决定在十五岁生日这天了结自己的生命,但他必须死在一棵能望得见故乡的树上。
  他在树林里蹒跚地行走,肌肤肮脏,身上遍布被荆棘拉开的细小血痕。他沿着溪流向上奋力爬去,脚被锋利的砾石割开了很大的口子,鲜血直流,引发阵阵剧痛。但他依旧咬着牙攀去,仿佛在跟该死的命运赌气。雨季已经过去,月亮升上天穹,山里的秋虫在喜悦地鸣叫,而山溪的水声则有些发闷。
  在山巅的平顶上,矗立着一株高大而孤独的榆树,从树下可以远眺远方,依稀辨认出村落、田野、山峦与河流。他饿得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跌坐在杂草丛里,用野草编织起一根绳索,费力地把它搭在最低的树干上,打了一个活结,又费力地搬来几块石头,叠起来后站上去,把绳索套上细弱的脖子。
  他看见几条灰色的生物在四周徘徊。它们穿过草丛,在他四周形成包围圈。听说山上有一种叫作狼的凶兽,但他已顾不上这种危险的生物。他喊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闭上眼睛,一脚蹬开石头。绞索猛然抽紧,狠狠勒住他的咽喉,令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是一次美妙的示范,饥饿的群狼为此饱受鼓舞,将他团团围住。额头带有白斑的头狼,再次跃起前肢,准备撕咬他的大腿,这时突然飞来一块小石,击中狼的前爪,它惨叫一声,跌落在草丛里,纹丝不动。剩下的众狼纷纷向后退去,仿佛遇见了可怕的劲敌。
  萧象的意识在窒息和剧痛中迅速流逝,但他还能依稀看见,有个中年僧人,身披灰色僧袍,手持黄铜金刚杵,气定神闲地向他大步走来,而他则迅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萧象再度醒来时,身子已经从树上解下,胯下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过了,还敷上气味芬芳的草药。僧人面容祥和,沉声告诉萧象,他的小家伙已经丢了。萧象听罢放声大哭。
  僧人说:“这是你的大劫,逃不过的。但过了这劫之后,你就会逐渐转运,爬上人生的高位。”
  萧象哽咽着,无法接受这个恶毒的现实:“我只想很快死掉。但我真倒霉,连土地爷爷都不要我。”
  僧人笑道:“土地爷爷刚才说了,你的小命现在归我了。我叫你活着,你就得小心活着,不许有任何差池。”
  萧象就这样跟僧人过起了山野生活。他找到一个空旷的山洞,以白云做棉絮,芭蕉叶做布料,落叶做床褥,树枝做板材,石块做瓦片,很快就变出一座镶嵌在石洞里的精美大屋。萧象看得呆了,知道遇见了神仙。
  僧人法号圆空,精擅观星术、望气术、风水术之类,他见萧象双眼异常明亮,悟性也超乎常人,决定授其幻术,以作日后糊口用。平日除了采集野果和狩猎,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传经论道上。
  圆空取来枯木一根,它在他手里不断变幻,精巧的木棍、雕饰美妙的锡杖、闪闪发光的金锭、鲜脆欲滴的胡萝卜和红肿的男根……
  圆空教他利用一切现存之物,完成幻化,方式是内在的意念、松弛的身姿、藏在袖中的手势,加上默念的咒语。他说:“物件是可以随意变幻的。意到了,像也就到了。”
  蕭象幻化出的第一个物件,是个破了口的三彩陶碗,他灌注意念之后,烂碗化成一个秘色釉瓷碗,里面盛放着香气四溢的白米饭和一大块红烧肉。他被自己的造物惊呆了,张嘴想去吃它,刚一触碰,它便还原成那只烂碗。他再次怔住了,忧喜参半。
  圆空笑了:“幻象就是幻象,它不可能成为实体,而且经不起触摸。你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学会固化你的幻象,让它拥有更长久的生命。”
  萧象此刻才真正懂得这幻术的深不可测。他长跪不起,以为自己遇见了天人。从此他成为圆空的唯一弟子,在深山里修炼,长达三年之久。
  圆空的第一法则是“依象造像”。萧象必须学会仔细观察世间万物,将它们的每个细节都默记于心,只有这样,幻象才能毫无破绽。
  萧象的练习从制造小景开始。他前往附近村庄和集市行乞,仔细观看各种细节,返回山里之后,就依样画葫芦地再现一遍。记不住的地方,只好用想象胡乱拼凑,却被师父一眼就看穿,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多次反复之后,萧象终于学会了瞬间全息记忆,能在极短时间里记住对象的所有细节。他制造的幻象趋于完美,就连圆空都找不出他的瑕疵。他就这样在山里跟师父一起修习幻术,缓慢成长,让自己也变成山野幻象的组成部分。
  圆空传授的第二法则是“随心造像”。这个阶段的练习,更注重幻术师的自由组合、拼贴和原创。萧象营造了自己的幻象小品:身穿华服,腰间佩戴巨大的阳具,四周美女如云,在都市的豪宅里挥金如土;他甚至穿上不伦不类的官服,傲慢地站立于朝堂,俨然是皇帝身边运筹帷幄的国师。圆空看着那些野心勃勃的混乱幻象,不禁大笑起来:“你这娃儿,野心比命还大。你得小心了,你的小命,托不住太重的欲念。”
  在萧象即将技艺圆满的时刻,圆空向萧象说出最重要的第三法则:幻术之所以有效,依据的正是宇宙的法则,因为世间万物皆为幻象,没有例外。他援引《金刚经》的经文告诫他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又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圆空神色凝重地告诫他,破解幻象的最高法,就是默诵金刚经文,它是世间最强大的咒语,可以令一切幻象都烟消云散。
  圆空自称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幻影”,在念过咒语并跟他道别之后,就应该消失了,于是他的身子从头颅、身子到脚依次变成蓝紫色,然后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一只右手在虚空中摆动,向他道别,还调皮地拧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手从虚空中抽走,最后在山冈上化成一道彩虹。圆空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留下的日常用品,诸如铜杖、袈裟和饭钵,全部变作了砾石和泥土。   萧象对此深感震惊。他不知道圆空究竟是真人,还是仅仅是个可以触摸的幻象。师父遁走后的整整一个月,他都无法从这困惑中摆脱出来。他在内心早已视圆空为父亲。他知道自己从此将回到孤寂状态,起初有些害怕,随后便慢慢适应了,开始苦心练习幻术技法,长达五年之久。二十五岁时,他已经掌握了幻术的基本技法。
  他决计为自己的小弟复仇。他奋力爬上山头,寻找曾经伤害他的狼群。他发现了狼粪的踪迹,故意在它们行走的路径上放置麂肉。浑圆的月亮升到天顶时,狼群出现了,领头的仍然是他的死敌——那头白额头狼。它当年被圆空击中后腿,从此落下残疾。此刻,它闻出了某种危险而又熟悉的气味。
  但它尚未来得及仔细分辨,萧象已经把悬崖变成了肥沃的草地。鹿群在草地上悠然散步,五彩缤纷的群鸟在上方盘旋。狼群变得亢奋起来,白额头狼起初有些迟疑,怀疑这景象的真实性,但在群狼的怂恿下,它开始领头向鹿群发起攻击,群狼紧随其后,奋力冲向子虚乌有的幻境,然后在嚎叫中先后坠下万丈悬崖。
  师父和恶狼都已离他而去,萧象再次涌起无限孤独的感觉。望着山下炊烟四起的村庄,他想去拥抱他的邻人,对他们说,我曾经是你们中的成员。于是他挑着师父留下的被褥,披荆斩棘地向山下走去。他找到群狼毙命的地点,按师父当年的指导,割了白斑头狼的阳具,剥下它富有弹性的毛皮,然后埋葬了它的肉躯,因为其中混杂着他自己的那点血肉。
  萧象衣衫褴褛,目光明亮,一头挑着被褥,一头挑着狼皮,大步走进了他久违的故里——蔡庄。人们从田头望着这个陌生人,表情冷漠,眼神里充满戒备。他们没有认出这个长大的青年的风霜容颜。他们不知道,他将彻底改变这座村庄的命运。


  老家的旧屋已经彻底倒塌,有用的砖木都被村民捡走,剩下的只是零星的瓦砾。茅草疯长,在萧象的膝盖四周摇晃。一个残破的灶头,孤寂地矗立在废墟中间,被一对刚生育的狐狸做了窝,仿佛是一种充满讽刺意味的记忆。
  他在草丛里捡到一把发锈的柴刀,用它赶走了小兽,在废墟上盖起一间草棚,以此暂避风雨。许多年没有跟人说话,他不仅变得口齿笨拙,而且有着严重的自闭倾向。他躲在棚屋里面,偷窥那些在附近走动的邻人们。
  这天黄昏,当他再次朝外偷窥时,与一双美丽的眼睛发生短暂的对视。他吓了老大一跳,心怦然直跳,赶紧躲开,再回头看时,眼睛已经消失。他想爬出窝棚去看,迎面撞上一个女孩,她站在草棚前,睁大眼睛,兴致盎然地望着他,好像在看一条闯进人间的野狗。
  “你是谁?”女孩问道,声音悦耳得像在唱歌。
  蕭象清晰地记得,这是第一个跟他搭讪的村民。女孩是村里蔡员外的女儿,名叫水仙。她问了很久,萧象却说不出来,最后只好用幻术解释自己的来历。他营造出一个记忆里的家园:几间砖房,由土墙环抱,小院里是高大的芭蕉和竹子,金黄色的野花在墙下怒放。父亲荷锄归来,鸡鸭在身后尾随,母亲在灶前生火,淡淡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与晚霞和雾霭融为一体。水仙看到,一个小男孩跑出院落,张开臂膀向水仙扑去,仿佛她就是那位归来的农夫。水仙有些尴尬,轻轻一挣,幻象便雾霭般退走了,她定神一看,原来抱住了萧象的身躯。她赶紧松手,两腮羞得通红。
  水仙惊愕地说:“你会幻术?”
  萧象点点头,结巴地说:“我家,本来,就在这里……这是……我的儿时记忆,我……”
  水仙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他的来历。她知道,他就是那户相传被灭门的人家。父母被刺客杀死,而后纵火焚烧宅子,仅有的一个男孩下落不明,仿佛遭到了命运的无情删除。这件案子,在方圆百里之内传扬了很久,而官府派员侦查,竟毫无头绪,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逐渐淡忘了。只是由于父亲跟屋主有几分交情,还偶尔在进餐时提及。水仙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以往的记忆依稀浮现。她突然想起,他们曾经是青梅竹马的伙伴。此刻,他回到了这块出生地,想要召回失去的乐园。他身怀绝技,却如此迷惘,寡言少语,对世界充满疑惧。
  水仙柔声安慰他说:“你不要害怕,你小时候,我跟你一起在河边玩过。从此,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萧象怔怔地望着她,眼泪掉了下来。
  几天后,经父亲的同意,她叫来几个佃农,帮着把茅屋扩建成三间,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兼客厅,另一间是厨房、餐室兼杂物间。又替他清理四周的田地,种下一些瓜果蔬菜,还用二十枚铜钱替他买了一头猪仔,放在猪圈里仔细养起来,指望他过年时可以打一下牙祭。水仙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看,事情就这样成了。这不是幻象,这是你的新家。”
  在水仙的推动下,他逐渐把自己从自闭症中抽身出来,投身于喧哗的村社生活。水仙带他去村口祠堂边看社戏。台上在演《昭君出塞》,舞台被松明照得雪亮,戏子们在台上盛装表演,唱着他听不懂的戏文,而整个场景跟师父营造的幻象一模一样。他惊呆了,以为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幻术。他想,就像师父所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幻术之外,还有更厉害的幻术。
  水仙又领着他去看婚庆闹新房的场景,还有附近镇子里各种庙会、灯会、法会、集市、丧礼和规模盛大的傩祭。农夫和农妇们戴着诡异的面具祭奠水神,互相向对方泼水桶里的清水。水仙泼了他一身,他也回泼水仙,把她的身子弄湿,衣服紧贴的身子,勾勒出丰乳肥臀的线条。萧象看得呆了。女孩笑道:“没见过呀,你这呆子!”
  有艺人到村里来表演鼠戏,背一个口袋,里面养着十几只老鼠,在村头的空地上敲一通锣鼓,见到村民都围了上来,就打开一个支架放在肩上,俨然是戏楼子的样子,拍着鼓板唱起了杂剧,小老鼠便纷纷从袋里钻出来,蒙着面具,穿着小戏服,越过他的后背爬上戏楼,像人那样站立舞动,男女悲欢之情,跟戏文里的剧情丝丝入扣。萧象和水仙都看得呆了。水仙眼里都是泪水,怕被萧象看见笑话她,就用手背偷偷抹掉了。
  萧象决定在新家招待帮助过他的邻居们。他摆放了四五席饭菜,用松明把院落照得通明,然后在他们面前施行幻术,一个华丽的舞台从黑暗深处浮现,戏子们开始表演《昭君出塞》,女戏子长得跟水仙一模一样,面容娇俏,檀唇微启,娇小的身躯被宽大的戏服裹住,仿佛天上降临的仙女。一切如幻如真,近在咫尺,又不可捉摸,像一出沉默无声的哑剧。众人都看得呆了。就连水仙看见自己的模样,也惊愕得说不出话了,随后便哧哧地笑起来,狠狠拧了萧象一把。萧象没有去看身边的水仙,傻傻地笑着,眼睛死死盯住舞台,生怕幻象会被大风吹走。风是幻术师的头号敌人。   水仙的父亲蔡员外,见女儿跟一个双眼清亮的小伙子亲昵,心里突然起了一种感动,回家后就派媒婆上门,说服萧象下一个聘书到蔡家,以便娶水仙为妻,而后蔡家欣然答应,立即订下婚期。双方的计划就这样成了。萧象好生欢喜,在家里翻了几十个跟头。
  但在他跟水仙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体格健壮的障碍物,那是邻村的农夫牛二郎。他是水仙从前的相好,这回闻讯赶来,堵着萧家的大门,要跟他理论。萧象一看,对方长得跟水牛似的,周身的肌肉都结成坚硬的疙瘩,眼里还烧起了火焰,心想不宜跟他硬干,就紧闭屋门,置之不理。牛二郎见萧象不敢迎战,也不肯离去,就在他门前的大树下一坐,准备跟他长期耗下去。邻人们见势都不敢来劝。
  天黑之后,月亮已经上了树梢,牛二郎搬来一些麦秸,垫在身下,摆出一副打算过夜的模样。萧象看时机已到,就运起幻术,先是弄出一些磷火,绕着牛二郎上下起舞,接着又弄出一队白衣飘飘的幽灵,围着大树转来转去,在牛二郎的脖子后吹出凉气,吓得他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些来历不明的鬼魂。最可怕的是,他还弄出几十只老鼠的幻影,在他身上窜来窜去,袖口进去,脖颈出来,又在他的裤裆里跳舞。这样到了午夜时分,牛二郎实在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萧象门前逃走,再也没有回头。萧象就这样赶走了他的情敌。
  一个月后,他和水仙终于拜堂成亲了。蔡庄的居民都来道喜,厨房里堆满馈赠的米面、腊肉和腌菜,还有五两银子和八串铜钱。他后来把它们藏在房梁上的小木箱里,那是他最原始的财产。
  人们最感惊愕的是,萧象死去多年的父母,突然出现在婚礼的现场,众人都非常奇怪,他们从窗外翩然入屋,转了一圈,向一对新人做出道喜的姿势,又一言不发地飘然而去。人们没有认出他们,便追到屋外察看,却见庭院里已升起阔大的舞台。此前,萧象悄悄到镇上看过几场歌舞大戏,全都记在心上,现在,他让那些歌舞逐一显现,舞女和丑角在台上曼舞,做出各种充满性暗示的举动,萧象事先邀请几名农夫,用箫笛和羌鼓伴奏,按舞台上的表演节律,吹出江南吴歌,现场一片惊叹,转而成为欢声笑语。水仙拎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递送各种小食。农夫们一边欣赏幻影节目,一边去摸水仙的胸口和臀部。水仙咯咯笑着,躲避众多咸猪手的袭击。
  在无限灿烂的焰火幻象中,萧象牵着水仙走进洞房,继续用幻术营造布景和道具——红色的蜡烛、黄铜的烛台、织锦镶边的细麻卧席、带流苏的绣花帐子。水仙情知这些都是幻象,憋不住哧哧笑着,跟萧象彼此脱去对方的衣服。只有香软的枕头和被褥是真的。它们喜悦地迎接着这对新人的肉身。
  萧象望着钉在墙上的狼皮,一口吹灭蜡烛,让黑暗抹去所有幻象和实物,然后开始彼此试探,进入对方的身子。水仙被弄得死去活来,彻夜不眠。围在门外听房的闲汉和婆娘,都欲火中烧起来,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一哄而散,回家去自己做将起来。那是蔡庄有史以来最疯狂的夜晚。蔡庄的狐狸,第一次听见人类在通宵达旦地叫喊。它们感到莫名惊诧。十个月后,蔡庄的女人们诞下了九十多名婴儿。
  水仙第二天在萧象的麻布软枕下,发现了一条形容猥琐的肉干。萧象涨红了脸,吃吃地解释说:“那是狼鞭,辟邪用的。”
  水仙高高举起它,笑道:“你的家伙,比它更加厉害。”
  萧象笑得有些尴尬。他情知自己是一个卑鄙的骗子。但他不想放弃这种骗术。无论如何,他爱这个女人,胜过世间万物。他坚定地抱着狼鞭,继续制造新婚之夜的幻象,依靠幻术来维系她的汹涌情欲。邻人都知道,他俩夜夜笙歌,比任何家庭都更加美满。


  萧象在他所制造的床帏幻象中醉生梦死,就这样过了三年。水仙的肉身魅力逐渐淡弱,而萧象对用狼鞭欺骗老婆的勾当,也已经日益厌倦。他像一只野心勃勃的虱王,打算离弃它的寄主。他宣称要向州府进军,并承诺在赚到钱后,把水仙接到大城,去过那花团锦簇的日子。
  水仙起初不同意,跟萧象大吵一顿,第二天突然又想通了,知道拦不住他,倒不如好好相送,就割了一只母鸡的脖子,摆下家宴,又煮上一锅香菜羹。她语重心长地对丈夫说:“这三碗香羹,可以泄三个月的欲火,但三个月之后,奴家就不能左右你了。”
  萧象一口气喝下羹汤,抹着嘴笑了:“你不用担心,我一出此门,那话儿就会死掉。”
  水仙轻声唱起了流行的“艳歌”:
  “念与君别离,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道远归还难。”
  萧象听罢,心里不免感伤起来,抱着妻子低声哭了一会儿。这是他毕生的第一个女人,也许还是最后一个。他用淚水跟她辞别,衣襟上沾着水仙的清水鼻涕,连夜离开了蔡庄,比当年走进这庄子时更加仓促和孤寂。当年,这个女人走进并穿过他的身子,然后被他抛弃在蔡庄的深处。星辰在墨色的苍穹上战栗,它们在高声痛斥他的背叛。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随身带着那张狼皮和那条狼鞭。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扬州——一座伟大而繁华的城市。他必须穿越那些较小的市镇,在街头卖艺,制造幻术以愉悦他人,换取盘缠,就这样走走停停,如愿以偿地站立在扬州大城面前。踏上护城河的桥板,穿过高耸的拱形城门,他突然升起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这个来自大山的贫贱青年,终于身穿绸衣,体面地走进了浮华的都城。
  他在街市上闲逛,看着那些卖炸豆腐的摊主、卖刺绣的秀色村姑,以及卖梨和柿子的老妪,闻见那些油炸食品和甜香水果的混合气味,为此感到心醉神迷。这才是我梦中的大城,它是我的最爱!他在心里热烈地想道,照在脸上的阳光,燃烧成了隐秘的火焰。
  他看见一个幻术师团伙在街头表演幻象、幻景和幻境,由一对夫妻和一个徒弟构成。萧象一眼就识破了三人各自扮演的角色——满口金牙的汉子在暗中操纵幻术,妇人负责召集和笼络行人,而徒弟则负责道具和向看客收费。
  高颧骨的妇人用悦耳的嗓音向众人说:“各位客官想要钱财,不妨先在这袋子里放些钱种子,待会儿就会有大的收获。一枚钱可以换回十枚。这样的好事,你们谁愿意错过?”   行人一听说有钱,就纷纷慷慨交付铜钱,扔进那个袋子。金牙汉子从袋里取出一枚铜钱,埋进地里,用扇子装模作样地扇了一阵,只见种子迅速发芽,长成一株树苗,又向上茁壮生长,变成形体高大的摇钱树,模样很像老榆树,上面却挂满成串的铜钱。徒弟用力一摇,树上的铜钱便纷纷坠落,妇人还来不及阻止,路人就一拥而上,疯狂地争抢起来,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妇人又叫道:“大家别抢了,后面还有更大的金钱雨。”大家就停住了,又去等汉子的法术。他从袋子里取出几枚铜钱,向天空用力抛去,须臾之间,金钱便像雨一样从天上倾盆落下,整条街的人都来争抢,疯狂的喧闹声一直传到城外。徒弟收起沉甸甸的钱袋,跟着汉子和婆娘悄然离去。
  萧象心里不忿他们以幻术骗钱,坏了幻术师的名节,想要教训一下这个团伙。他混迹于人群之间,低声念诵师父传习的《金刚经》。语词从他的舌头下涌现,像玛瑙、水晶和青金石那样在风中滚动,裹住了摇钱树。树的枝干迅速枯朽和塌陷下去,转瞬之间,众人手里的铜钱,就还原成干枯的树叶和尘土。树叶在天上随风飘落,尘土则飞扬起来,吹眯了众人的双眼。
  人们勃然大怒,转身去找幻术师,发现他们已经走远,便发一声喊,大伙儿追了过去,将三人围起来痛殴一顿,打得鼻青眼肿。汉子鼻子破了,满脸是血,怒气冲天地向人群看去,一眼就猜出了混迹其间的萧象,怒不可遏地瞪着他,眼里射出狼一样的凶光,仿佛要把他吃掉似的。萧象打了个寒战,情知已被人发现,赶紧低下头去,转身溜走。
  他选择了一家价格昂贵的邸舍下榻,用狼皮作为贴身褥子。随着岁月推移,它们间的关系正在变得日益亲昵。在每个夜晚,他都枕着狼头入睡。那对失神的狼眼凝视着他,仿佛在缄默中厮守秘密的法则。
  他决定要成为一个有钱的人,并使用更高明的策略来获得利润。他以富商的身份,用十两银子预付了房钱。每天上午,他以本来面目走出会馆,然后躲进空无一人的小巷,在那里变幻自己的面容和衣装,像野狼那样披上羊皮,再叫上轿子,走向不同的集市和店铺,用幻术展开各种交易。他一字不识,却凭着惊人的记忆力,记住了交易中发生的每一个数目。他在交易中展露了自己的记忆天才。他知道,这是圆空师父逼出的技艺。
  据《金陵府志》援引早已散佚的《蜃市》记载,他以枯叶幻化成黄金,在银市上跟人交换银两;他在帛市里以稻草幻化丝帛出售,在银铺里以石块幻化为银两,换回金子;在珠宝行里以石灰石幻化为青金石,以琉璃幻化为红蓝宝石,以甲鱼壳幻化为玳瑁,以牛角幻化为象牙和犀角,以泥土幻化为水银;又在皮草市里以烂麻布幻化为虎皮、熊皮和狐皮。萧象扮演十多个不同的角色,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由此在各种集市上如鱼得水。他言辞不多,但眼光奇特,一眼就能看出货物的来历和等级,出价精准,令对手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他的幻物可以支撑半月之久,因此这些骗术不易被人发现。他制造了大牌商人云集扬州的假象。即便事后被发现,当事人也不会联想到他头上。他们坚信是自己遭遇了偷盗而已。案件发生多了,整座扬州城都深受震撼,以为出现了江洋大盗,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是巨商和大盗并置的时代,巨商招来了大盗和娼妓,却没有出现优秀的捕快。官府发下文书,以重金悬赏盗贼。当地的盗贼被抓捕一空,但严刑拷打,都无法坐实,因为没能起出赃物。刑部也派专员查案,仍然是一头雾水,成为陈国历史上最棘手的悬案。
  但基于萧象的活动,扬州城的市场变得活跃起来。他的幻物刺激了江淮一带的贸易和性产业,整座城市因他而变得无限繁荣。
  就这样他顶着十几个名字,在扬州混迹了五年,为自己备置下大量钱财,几乎成了淮扬一带最富有的商人。他把这些财物都换成洛阳最大票号“泰通堂”的银票,卷成一个纸卷,藏在他那根空心的竹杖里,而在黄金权杖头里,还镶有一颗世上最大的祖母绿宝石。他身穿昂贵的苏绣袍服,小牛皮的腰带配有天竺象牙带扣,其上镶满青金石、蓝宝石和水晶石,脖子上悬挂缅玉雕成的翡翠玉牌,一身珠光宝气,每一寸肉身都在喊出最昂贵的价格。这是扮演所需的戏服,更是满足虚荣的华服。他披挂华服和珠宝,试图以此来遮蔽贫困的童年。
  他又租下一所刚刚病逝的富商府邸,稍加改造,成了自己的新居,还雇了几名帮手,替他打理那些商业上的杂务。他脱身出来,出入达官贵人的场所,跟上流社会觥筹交错,俨然已是富可敌国的巨贾。
  这天他身穿便服独自去大明寺烧香,在寺前广场再次遇到那名幻术师,他正带着女人和徒弟,制造佛陀降临的幻象。神祇冉冉升起在半空中,金光四射,而群众开始騷乱,他们跪倒在地,双手合一,对天膜拜,仿佛见到了真神。萧象这回不想拆穿对方,他转身向庙门走去,想置身事外,却被幻术师一把拦住。
  “俺终于找到你了,我能认出你贼亮的眼睛。”对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金色的门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不认得你。”萧象故作镇定。
  “我这回要让你彻底认得本爷。我姓老,我是你的老子。你当日坏了我的好事,如今我也要坏你的好事。”金牙娴熟地抓住他的衣襟,女人则从后面揪住腰带,徒弟趴在地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三人瞬间就手法熟练地把他制住,令他根本无法动弹。
  “来吧骗子,跟我去官府,我要揭发你的欺诈罪行。我已经盯你很久了,你才是真正的江洋大盗。”
  萧象被紧紧缠住,无法施展幻术逃生,心想今天算是栽在同行手里,心里不免感到有些懊丧。他也不挣扎,任其叫骂和拖拽。捕快很快就到了,他被锁上铁链,押上马车,低着脑袋,任凭路人嘲笑和唾骂。这时他猛然想起师父圆空的教诲。圆空说:“你的小命,托不住这太重的欲念。”他一直在反抗师父提及的命运,却似乎难以逃脱谶言的限定。
  萧象被关入阴冷的牢房,等待府尹第二天的堂审。他叫来牢头,手里托着一锭金子,笑着对他说:你若给我弄些可口的饭菜,这个金锭便是你的。”牢头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派人去附近的菜馆叫了一些酒菜,半个时辰后,饭盒就被小二送了进来。   萧象说:“你也一起来吃吧。”对方犹豫了一下,打开牢门,摆上桌椅和饭菜,又斟上了两杯小酒,跟他一起吃喝起来。见囚犯气宇不凡,便问他犯的是什么事儿。
  萧象哈哈一笑:“被仇人栽赃而已。明天公堂一审,便会冤情大白。你这一桌饭菜,也算是雪中送炭,我将谨记在心,你日后的荣华富贵,都在我身上了。”牢头见对方出手阔绰,不免喜笑颜开。
  萧象又说:“你再开一次门,酒喝多了,我要解手。”
  牢头打开门,牵着萧象来到厕所。
  萧象说:“里面太臭了,你在外面等等吧。”牢头迟疑了一下,解开他手上的铁铐。萧象笑着走进去,随即幻化成了砖墙。半晌没有动静,牢头有些狐疑,進去一看,里面哪里还有囚犯的影子。他慌乱起来,叫上一班狱卒四下搜查,却毫无结果,只好自认倒霉。牢头回屋拿起那个金锭,心想多少还有一点斩获,不料金锭突然间褪色变形,化作了小半块碎砖。
  萧象此刻已经如释重负地走在石板街上。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衙门捕快的幻象,他的真身躲在这幻象里面,身穿黑色短褂,腰间佩戴用拐杖幻化的弯刀,被肃杀的秋风所包围。他就这样披着幻象的外壳向城外逃去,大步流星,仿佛在追赶一个看不见的罪人。


  萧象进入吴县,企图从那里东山再起。他改名换姓在街头卖艺,用幻术换取铜钱。这天遇到变戏法的,随身带着一口小箱子,高约一尺,里面装着一个身高只有两尺的小女孩。给他扔钱,他就打开箱子,让小女孩出来唱曲,唱完再关进箱子。
  萧象见对方可疑,用幻象引开变戏法人,偷走箱子,找了一个僻静之处,打开箱子,细细加以盘问,这才知道,原来这袖珍女孩是一户读书人家的孩子,在街上玩耍时,被变戏法人用秘药迷住拐走,再给她服下一种天竺奇药,令她骨骼收缩一半,沦为演出工具。小女孩一边诉说,一边放声大哭,萧象暗自吃惊,这么一个小东西,流出的眼泪,竟然淹没了整个箱底。
  萧象无力让小姑娘恢复真身,也不敢交付别人,只好把她带在自己身边,提着箱子,继续在街头卖艺,晚上让她睡在自己身边。她蜷缩着小身子,紧紧偎依着他,仿佛一只受冻的小猫。萧象长叹一声,像父亲一样把她揽在怀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看见他在朦胧的记忆中向自己点头不语。
  萧象对她耳语说:“给你取个名字,就叫‘玲珑’吧。”玲珑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知道自己遇上了大恩人。她说:“那好吧,从今往后,我就叫你爹爹吧。”萧象见她如此乖巧,感到满心喜悦。两人就这样彼此抱着睡去,仿佛一同进了乐园。
  但第二天早晨萧象走出客栈大门时,心却突然抽搐起来,因为他看见一个拄杖乞讨的老妪,佝偻着身躯从他面前走过,手持一只残破的黑色陶碗,跟他当年用过的几乎一模一样。他觉得那就是他的生母,便一把扶住老妪问:“你从哪里来?”
  老妪是个哑巴,翻着长满白翳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她停了一下,又兀自往前走着,好像刚才听见的只是一阵耳语般的风声。萧象尾随她走过一条小街和两条巷子,看见她在垃圾堆旁坐下了——那是个用烂布和破棉絮围起来的狗窝,散发出令人晕厥的臭气。萧象全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他走上前去,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你等我几天,我要给你一个暖暖的家。”
  老妪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怪人,仿佛没有听懂这个瓦砾般破碎的句子。
  他用藏在手杖里的银票,租下一个大宅院,又雇了一个管家和几个仆佣,说是要建一个老人院。他返回垃圾堆,从那里带回老妪,还派人四处搜寻相似的老年乞丐,最后大约收集了五十多个,安置他们在老人院就住,给他们发放食物、衣物、被褥、拐杖和药物。
  他指着白翳老妪对玲珑说:“这是你的祖母,你要陪伴她,让她开心。”玲珑就走上前去,喊了一声“奶奶”,老妪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也喜悦起来,从白翳后射出了罕有的光亮。她把她抱在怀里,拉着她的小手反复端详,眉开眼笑,仿佛从垃圾堆里捡到一件旷世宝贝。
  冬天很快就降临在江南一带。寒风起来之后,大雪飘然而至,雪花像羽绒一样堆在大地上,仿佛是一种来自上苍的冰冷的劝慰。冬至那夜,萧象用三十个大蒸笼,蒸出数千只热气腾腾的菜肉包子和白面馒头,在老人院内外派发。全城的穷人都来领受,一时间秩序大乱。萧象便蓄意制造了焰火和灯海的幻景,让天空、大地和街市都布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盏。这个盛大而明亮的场面,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民众眼望那些辉煌的景象,发出热烈的欢呼。
  县令张申辅也闻讯赶来,面对这些蜃楼般的幻景,也发出了无限感慨的叹息。他向身边的书吏打听这是谁的杰作,书吏说:此君名为“孝芗”,他建的老人院,已经在本县声名远播。知县脸色一凛:“浩荡丑恶世界,竟有这等好人?本官务必要见他一见。”
  但这场会面还没来得及安排,夏季洪灾引发的饥荒,便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城里到处是逃难的饥民。知县正焦头烂额地忙于赈济,不料就在寅月初九那天,太湖流域爆发了大规模暴动。豪绅刘万聚起逾万之众,把整座县城团团包围,扬言要交出五百万两银子,否则就将整座城市踏为齑粉。
  县衙派出密使向州府和朝廷告急,但皇帝醉心于声色犬马,对乡下的危机无动于衷。张申辅下令紧闭城门,组织民兵在城墙上巡视,又号召富户捐献钱财换取平安,但募集十五日之久,只有三十万两之多,距离叛匪的要求还很遥远。他为此一筹莫展,面露绝望的神色。
  这时书吏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大人不妨请项孝芗出面,他是江湖异人,或许会有退兵的良策。”
  张申辅的眼睛为之一亮。于是,那场被推迟的会面,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第二天清晨,知县独自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来到萧象所住的茅屋,轻叩柴门,看见一位青年儒者信步走出屋子,目光明澈,气宇非凡。县令脚下踉跄了两步,一时有些失态。他说:“久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萧象拱手还礼说:“大人亲抵寒舍,折煞了无名山人,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知县说:“小官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有要事相求。匪寇兵临城下,眼看吴县百姓将遭生灵涂炭,不知先生可有退兵之策?”   萧象略一思索,便哈哈一笑:“请准备一些旌旗和草人,日落后竖立在城墙之上。再派出一些探子,假意出城投诚,向对方释放援兵将至的消息。今夜子时三刻,请城中居民敲击一切有声之物,发出呐喊之声,每隔一炷香时间再来一遍,连续五遍,便可退兵。”
  张申辅将信将疑。回到县衙之后,他开始按萧象的吩咐,晓谕全体民众,令他们务必全体出动,准备好锣鼓和锅瓢,按号令行事。午夜时分,第一道民众制造的喧嚣声冒起,锣鼓和叫喊声此起彼伏。萧象听到这个讯号,立即开始架设幻象,县城四周涌起漫天大雾,而城墙上则旌旗飘扬,无数士兵手持长矛在上面走动,仿佛援兵已经完成防御的布局。
  刘万走出营帐远眺,起初并不以为然,还嘲笑說那只是草民的虚张声势。但随后一阵阵鼓噪传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随后又连续有人前来密报,说陈国大将萧摩诃的先头部队,已经通过地下秘道入城,而后继军队将在明晨抵达,计划前后夹击翦除叛军。刘万在听到第三次内容相似的报告之后,终于支撑不住,长叹一声,神色颓唐地下令退兵。一个时辰后,叛军便从吴县城下撤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升起时分,雾气已经散尽,城墙上的旌旗还在飘扬,但杳无人迹;城外的民房和田野也现出原初的轮廓;大地上布满臭气熏天的垃圾和屎尿;一支箫管悠扬地吹响了,那是关于幻术退兵的赞歌。
  萧象和张申辅都各自听见了报捷的锣鼓声。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吴县暂时被保住了,生灵涂炭的危险已经过去。张申辅亲自草拟布告,派众多衙役上街宣读,赞美上苍的庇佑,同时历数萧象的功绩,称赞他以奇术退兵,保全一城民众的生命。
  当萧象提着安放玲珑的箱笼在城里走动时,行人纷纷向他问候。无论他在哪里就餐和购物,店主都拒收他的钱物。城隍庙的侧殿里,甚至出现了他的塑像。人们在给神祇上香的同时,也会给他的泥塑跪拜。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过民众的崇拜。他以孤儿的身份,不安地接纳了这份美妙的礼物。他对玲珑说:“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这里是我们的新家。”玲珑说:“爹爹,你就是我的家;你的家是哪里,我都无所谓的。”萧象哈哈一笑,把身穿白衣的玲珑抛向了天空。玲珑咯咯笑着,在半空里舒展双臂,仿佛一只初飞的小鹤。
  这天,张申辅前来拜访,说是已经向朝廷荐举他的异能,国王龙颜大悦,已经下达诏书,命他陪同萧象一同赴京面圣。县令无法掩饰心头的狂喜,而萧象对此却很淡然。他刚刚适应这座繁华的城市,沉浸在名望和荣誉之中,对传言中的都城建康毫无兴趣。但县令语词峻切,说万万不可违抗圣命。
  萧象只好把玲珑和老妪都交给老人院。他向她们郑重辞别,承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旅行,很快就会打道回府。老妪翻着长满白翳的眼睛,表情忧愁,却没说什么;玲珑躲进他的怀里哭泣,眼泪迅速打湿了他的整件袍子。萧象再度惊讶于这个小人儿竟有那么多的泪水。他勉强挤出笑容说:“看你这小东西,这不是在给我洗澡吗?”听见他的言语,玲珑不由得哭得更加悲切。
  他突然想起跟妻子水仙道别的场景。是的,他身上背负着三个不同姓氏的女人,她们都是他的亲人。总有一天,她们会团圆在一起的。他登上破旧的皇家驿车,在萧瑟的寒风里向北方行进。茫茫的田野一片死寂,看不到人和鸟的踪影。张申辅一直在沉睡,鼾声如雷,而他裹着咸湿的袍子,孤寂地静观着大雪覆盖的宇宙。


  萧象能够清晰地记起他见到张贵妃时的情景,在那秋风萧瑟的夜晚,一个以美貌和妖术著称的女人,周身佩环叮当,头上绾着浓黑的发髻,眼含秋波,每一顾盼都生出万种风情,从长袖中散出的浓郁香气,令他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他眼神恍惚,难以应答她的提问。
  他警告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幻象而已。他用默诵经文来竭力抵抗。
  女人名叫张丽华,是国王最宠爱的妃子。她微笑着凝视他,一眼就洞察了他的弱点:“法师既然擅长幻术,就不会惧怕幻术,反而会对实相有所畏惧。来吧,不要反抗,把你的灵魂放到我的手上。”
  萧象把手放在贵妃手里,觉得它像凝脂那样滑腻,却冷若冰霜。
  贵妃牵着他的手,把他引向宫殿的深处。在那里,三百名年轻美貌的女巫,身穿麂皮短裙,敲击铁环单面鼓,单腿着地跳舞,唱诵意义不明的咒语。
  张贵妃明眸皓齿,笑道:“我的小女巫在为你助力。她们的能量可以消灭一切妖魔。”
  张贵妃说完,丢下他,迈着舞步走向丹墀。在画龙雕凤的台座上,一个身穿华服的精瘦男子斜倚在软榻上,向她张开了慵懒的双臂。张贵妃坐上男人的大腿,搂定瘦子的脖颈,然后回眸一笑,指着萧象说:“喏,你要的幻术师,来了。”
  萧象知道那就是文采天下第一的国王陈叔宝本人,他满脸倦容地打着哈欠,一见到来人,猛地合起张开的大嘴,摆出傲慢的表情:“你就是那个传言中的退兵神人萧象?”
  萧象依照张申辅的样子跪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
  国王笑道:“我有新诗《玉树后庭花》一首,你不妨照此给我弄点什么动静出来。”他一拍掌,通往偏殿的大门被徐徐打开,那里早已云集了上千名宫女。她们云鬓高绾,姿容秀丽。担任指挥的太监蔡善儿开始奋力敲击鼋皮大鼓,全体女子随着鼓点整齐地摇晃身躯,低吟浅唱国王的诗句,悦耳的声音滚雷般响起,萦绕在乌云密布的宫廷上空,仿佛是气势磅礴的仙乐。萧象一时听得醉了。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张贵妃搂着国王的脖子,向萧象伸出纤细而坚定的手指:“法师,我准许你在宫里作法。”
  萧象缓过神来,知道国王和王妃在探查自己的法力。他微微一笑,回到了自己的内心。他倾听那些华丽的诗句,辨认它们的语义,而后在心中筑起了意象。他用手掌轻轻推动,意象就从心里缓慢飘出。殿堂里涌起浓密的大雾,人们彼此都无法看见,而在迷雾消散的同时,人们看见了星光灿烂的夜空,以及三座被玉树环绕的华丽楼阁。一群容颜跟贵妃们长相相同的娇艳女人,站在楼阁顶端,伸手摘取水晶星辰,把它们逐个扔给国王。而国王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手捧流光闪烁的星辰,目瞪口呆。   贵妃托起一枚半个拳头大的星辰,露出妩媚的笑容:“好一个‘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只是法师的幻术,跟圣上的诗句略有差别。”
  萧象拱手应道:“贵妃且慢慢再看。”
  张贵妃和国王低头再看,手里的透明宝石,都悄然化成花瓣,散落在他们的手掌、膝盖和座下。她伸出两个手指,轻轻拈起一枚粉红色的花瓣,放在鼻下嗅了一嗅,其上犹自带着露珠和香气。大殿里寂然无声,仿佛都被这个奇迹震惊了。
  国王不禁笑了起来:“果然是‘落红满地归寂中’。哈哈,大师了得。”
  张贵妃坐在国王的膝盖上远望萧象,眼里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在一系列春夏秋冬的四季幻象之后,国王已经烂醉如泥,被人用小轿抬走,而张申辅也不知去向。张贵妃乘着酒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他的手,说是要带他去继续品酒赏月。贵妃把柔软的小手放进他的大掌里,引他走过沉香木制成的雕栏长廊,登上华丽的“结绮阁”,掀开珠帘,走进了她的绮室。
  那是用金玉和珠翠装饰的大屋,里面放有一张悬挂锦帐的床榻,以及象牙镶嵌的黄花梨木酒案。贵妃斟满玛瑙酒杯,递到他的手里,偎依在他身上,媚眼如丝地说:“法师,今晚你是我的人了。我要你变走我的衣裾和钏钗,把我变到那边卧榻上,把我变成你的人儿。”
  萧象惶恐地望着贵妃,以为那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国王的女人,竟然当着宦官和宫女的面跟他调情,这是要杀头连坐的大罪。他吓得汗如雨下。
  贵妃莞尔一笑:“法师,你的障眼法术呢?”
  萧象听见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颅。他低声说:“贵妃请等我一下。”他立起身来,走到楼阁外围的雕栏处,面对楼下的山石奇树,开始编织他的幻象戏剧。所有宫人都依稀看见,结绮阁陷入一片黑暗,似乎张贵妃已经入睡,而幻术师萧象独自一人离开了楼阁。他步履蹒跚,仿佛醉酒了一般,踉跄地从国王的临春阁前走过,然后消失在广场深处的阴影里。
  居然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些热切期待中的人们,发出了大失所望的叹息,他们交头接耳,然后各自散去。宫廷沉入午夜的死寂之中。
  萧象做完这些之后,打开拐杖的中段,从中空的内胆里,取出了那根久未使用的狼鞭,小心地笼在袖里,定了定神,转身返回贵妃的绮室。越过闪烁的烛光,他看见她已卸下钏钗和佩环,宽衣解带地躺在帐幔里,肌肤若玉,笑颜如花。他周身的血液再次奔涌起来。他知道,那梦寐以求的时刻已经到来。
  这是一个令人销魂的时刻。国王居住的临春阁,龚孔二嫔所住的望仙阁,与结绮阁只有数丈之遥,彼此之间都有凌空的游廊衔接。他们随时可以闻声前来探查。但结绮阁的消息被幻术遮蔽了,就连那些贴身宫女都浑然不觉。他黄昏入宫,为国王谱写的诗歌制造幻象,而在午夜跟张贵妃幽会。他用狼鞭诱惑贵妃,令她无限销魂。但他却无法从中体验到多少快感。在最初的欲火熄灭之后,他回到了零度状态。贵妃纵情地骑在自己身上,发出裂帛般的叫喊,而他则像一个第三者那样静观,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寂寞。
  萧象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床帏游戏,他向贵妃提出要回乡省亲一月,而贵妃则竭力挽留,径直为他向国王请求官职和府邸。陈叔宝刚刚杀掉与嫔妃通奸的中书通事舍人傅縡,就把这个闲职授给萧象。虽然品级不高,却是国王殿前的红人,萧象迅速成为权倾陈国的政坛名流,出入于宫廷密室,犹如出入烟花三月的青楼。
  萧象的新居,紧邻当朝宰相江总和尚书孔范,是犯事下狱的前丞相的私产。鉴于他在朝中受宠,府邸变得门庭若市,溜须拍马者蜂拥而至,让他每天都漂浮在谀辞的温泉之中。这些事物满足了他对于权力的渴望。另一方面,张丽华色欲难当,时常在午夜潜入他的府邸,向他索取床事。越过重兵把守的青砖高墙,她的欲望像夏季的睡莲那样怒放,而国王及其臣属对此一无所知。
  萧象在宫中受宠,这事已经传成了满城风雨,京城的上流社会,都在神秘兮兮地颂扬他的神技。相传世间曾有三类幻术——器物幻术、风景幻术和人兽幻术,集三种幻术于一体的,即为旷古大师。人们奔走相告说,萧象的幻术,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跟他相比,一切幻术都只是江湖术士的低劣把戏。
  萧象飙红的时节,江湖上开始出现一系列噩兆。大皇佛寺建造七级木质宝塔,还没有竣工,就突然发生大火,烧死众多工匠;建康城无故发生坍塌;一场古怪的大风摧毁了整座朱雀门,而在建阳门那边,有人看见青龙盘踞在城头,长达三日之久。国王本人也梦见有大批黄衣人包围京城,半夜吓醒,听从算命先生的劝告,把绕城种植的橘树全部砍掉。
  更为蹊跷的是,还有无形的神仙在建康城里行走,自称是老子本人,跟路人说话,却无人能看见他的身形。他声称宫廷里出了妖孽,陈国已经大祸临头。有人向老子敬酒,眼看对方从虚空里接过酒樽一饮而尽,而后跟笑声一起被风吹远。有人向国王报告这事,但在场所有人都斥为谣言,只有萧象明白,仇人金牙已经追踪而至。


  萧象并未在意他的对手,他认为金牙技艺拙劣,不足挂齿。他派人送家书回乡,想要召唤妻子到京团圆,不料一个月后,送信人回报说,夫人被县令魏柯的小叔刘四霸占,因受辱而自杀身亡。官府一手遮天,又将他的岳父囚禁大牢,拷打致死,岳母也气病交加,奄奄一息。
  萧象向国王和贵妃告假,说家里遭遇大难,要返乡处置。国王准许了他的请求,贵妃因身子严重虚亏,正好可以借此将息一段时日,所以也没有加以阻止。
  萧象带着满腔仇恨,只身踏上了重返故乡的道路。蔡庄风景依旧,但故人已逝。他急切地推开水仙家的大门,岳母在里屋病得奄奄一息,她伸出枯槁的双手,无力地握住萧象的手,断断续续地告诉他父母双亡的真相——当年,他们被当时还是乡霸的魏柯所杀,目的是霸占他家的五十亩良田。萧象第一次听到父母的真实死因,旧恨新仇一起聚集在心头,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痛楚地叫喊,就像周身张开了一万张小嘴。
  因当年要案在身,不敢以真面目见人,他只能装扮成一名年长的朝官,雇佣两名脚夫扮演侍从,前往县城拜访县令魏柯,强忍着怒气,说有人检举他贪赃枉法,要拿他问罪,希望他能有所反省。不料魏柯的妻舅是朝廷執法太监蔡善儿,对他的言语丝毫没有惧怕,反而嘿嘿一笑,露出傲慢的表情:“这位大人,我虽然只是县官,但在朝廷里也是有人的。你自称来自京城,却不知我的背景,来历可疑,有冒名欺诈的嫌疑。”   萧象一时无语。他正想脱身,却被四名壮汉拿住。他哈哈一笑,掀起一阵迷雾,等到迷雾散开,四名皂隶发现自己抓住的,竟是知县大人的四肢,而萧象已经不知去向。魏柯被四人捏痛,勃然大怒,赏了他们一顿耳光,然后命令其依照萧象的面容,绘出缉拿榜文,务必要抓住这个施法术的骗子。
  萧象情知自己的举动过于痴愚天真,思量了半天,决定采用私刑。他在县城最大的饭庄“听风楼”里,安排了一个豪华的酒宴。他假扮当权太监蔡善儿的信使,派人下帖,盛情邀请魏柯和刘四赴席。在酒楼上,他躲在白发老者的幻象里,郑重地向他们传达蔡善儿的钧旨,说是朝廷面临北方大患,人才奇缺,要举荐他们到京城担任要职,次日辰时就要动身。两人听罢,不禁大喜过望。萧象还殷勤地劝酒,逼他们大口饮下毒液。觥筹交错之中,他仿佛穿越时间,亲眼见到他们在床上抽搐、打滚和死亡的情景,脸上露出复仇如愿的喜色。
  第二天早晨,萧象从睡梦中醒来,听见窗外满是喜鹊叽喳的叫声,随后,仆人进屋来报告,说魏刘两人昨夜突然暴亡,官府即将展开调查和搜捕。他于是再次匆忙地返回蔡庄,而岳母却已在黎明前撒手归天。
  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名眷属走了。萧象心里悲痛,独自挖开水仙的坟墓,为她仔细地擦拭每一根骨殖,然后由脚骨、胫骨、腿骨、盆骨、脊椎骨、肋骨、到头骨,把它们依次放入石瓮,最后又放上那条狼鞭,再以胶泥封口,跟她父母的棺材一起合葬。他还替他们全家立下一块石碑,上面没有文字,只是刻画了水仙花的图样。萧象取来毛笔,为那朵盛放的鲜花涂上白色。是的,他以狼鞭欺骗在先,又跟张贵妃苟且在后,他无耻地背叛了这个洁白的女人。此刻,他要向她归还生命的本色。
  有位中年汉子,抱着两岁的小女儿前来吊唁,他就是牛二郎。他望着在墓碑上以笔描白的华衣男子,开口探问说:“这位相公,你看起来不像那人,但举止和声音,却还是他的。另外,除了他,谁会如此对待这个被诅咒的家族。”
  萧象闻声点点头,转而退出幻象,现出了自己的本相:“你的眼神真好。我要为当年戏弄之举,向你致歉。”
  牛二郎点点头说:“果然是你。道歉就不用了。我后来才慢慢明白,那都是我自己的痴念。现在我有二十五亩水田,三个儿女,过着自在小康的日子。这就是我应有的宿命。”
  萧象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是啊,你比我活得更加明白。”
  他打开手杖的内胆,取出里面的全部银票,总计约五千两银子,交到牛二郎手里:“三年后,本地将面临大饥荒,你可以用来赈济蔡庄的乡邻们。我受这方土地的恩泽,无以为报。这是我的全部家产,都是真的,并非幻物,拜托你妥善处置。”
  萧象还未等对方拒绝,就哈哈一笑,扔掉空无一物的手杖,然后飘然而去。
  七天之后,萧象重新返回宫廷,向国王报到。在丹墀面前,他意外地见到了那名幻术师,他身穿锦袍,站在张贵妃身边,冲着萧象不怀好意地笑着,一对金牙在明亮的烛光里闪闪发光。
  张贵妃也朝萧象笑道:“这位大师刚走,就又来了一位更厉害的大师,陈国的人才,真是济济一堂呀。”她一脸妩媚地转向金牙,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情意,一如此前她面对萧象那样。
  自称“老子”的幻术师诡异地笑了:“这位大师,我曾经领教过他的技艺,在下佩服得紧,相信他会给朝廷带来盛世气象。”
  张贵妃对萧象说:“这位老子先生,已经有一千多年的高寿,不仅掌握永生的秘密,也是幻术的旷世高手,我想让两位比试一下,给诗词大会助兴。”
  三百名女巫在鼓声中狂热地舞蹈起来,喊出令人战栗的古怪咒语。“老子”在这声浪的驱动下开始作法,把宫殿变成了庞大的果园。人们惊奇地看到,各种鲜花和水果挂满枝头,看起来色泽鲜艳,令人垂涎。两位宦官用托盘摘取龙眼、荔枝和蜜桃,送到国王和贵妃面前。张贵妃用纤手剥了一粒荔枝,把它放进国王嘴里。国王点头说:“好甜。”
  “老子”笑了,再次露出满口咄咄逼人的金牙:“这是仙界的乐园,所结的圣果,吃一个可以防病祛病,吃五个可以延年益寿,吃上九个,就能长生不老,成为仙人。”
  张贵妃笑着伸手指向萧象:“现在该轮到你了。”
  萧象躬身作揖说:“承蒙陛下和贵妃如此厚爱,无以为报,这次,我要让各位看一看更加美妙的风景。”他口里默念金刚经咒语,甩开袍袖,掀起一阵凌厉的大风,果园的幻象被尽悉抹去,树枝上的水果化成了枯叶,而大树则变作破败的民房。皇佛寺的木塔在熊熊燃烧,建康城的朱雀门被狂风摧塌,绕城的橘树化成身披黄色藤甲的隋兵,他们高举黄旗杀入倒塌的城门,铁蹄沉重地踏着石板。宫廷里燃起了大火,侍卫、宦官和宫女们都在四散逃窜。国王和张贵妃面色仓皇,躲入了深井……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恶毒的幻象所惊呆。但陈国的终局还没来得及展现,就被国王的呵斥声打断了,他看着果盘里的枯叶,不禁勃然大怒,颤抖地指着萧象,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
  太监蔡善儿高声喊道:“来人啊,拿下这个蛊惑人心的骗子!”侍卫们手持方天戟和腰刀冲进大殿,宾客和宫女们发出惊骇的尖叫。张贵妃表情淡漠地望着萧象,摆出了袖手旁观的样子。
  萧象对国王说:“我这次回宫,只是想要告诉你们真相。你们靠风花雪月的幻象自我欺骗,难道不知道陈国的覆灭,就在旦夕之间?”
  侍卫们将萧象团团围住。国王说:“给我拿下这个坏人,重刑伺候!”
  萧象淡然一笑:“我怕你没这能耐。”这时大殿上突然出现无数个萧象,那是他的幻身,他们在人群间奔跑,又在丹墀和香炉之间跳跃和闪避。随后宫里开始起雾,浓得人都看不见自己的鼻子,侍卫们根本无从下手。这时国王开始慌张起来,他大声命人施法解除幻象,但“老子”对此无计可施。张贵妃脸色苍白,知道自己铸下了大错。


  萧象趁乱逃出宫殿,戴着衙门捕快的幻象面具,黯然回到吴县,在缉捕文書尚未到达之前,领着老妪和玲珑星夜离去。他们乘坐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三天,又骑在马上摇晃了两个时辰,终于找到萧象当年拜师时居住的石穴。岩洞深广,里面还残留着当年生火的灰烬和睡觉用的草褥。玲珑问:“这里是大老虎住的地方吗?”   萧象说:“这是我当年的旧居,从此,我们祖孙三代就在这里安家吧。”玲珑撇着小嘴说:“爹爹骗人,好荒凉的地方,它不是你的家园,它是你的坟墓。”
  萧象摇头笑道:“明早你来看我变的戏法。”他用燃烧的柏树枝赶走蝙蝠和毒蛇,然后让玲珑帮着采集枯叶和野草,而萧象自己则负责搬运砾石、泥土、树枝和藤蔓,弄得大汗淋漓。夜深时分,乘着老妪和小孩入睡,他开始施展法术,用那些杂碎营造出一座风格简朴的大宅。第二天早晨玲珑醒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象又用植入法,将幻象安到老妪心间,让她无须使用长满白翳的老眼,就能看见他布置的幻象细节。老妇人欢喜极了,举着玲珑手舞足蹈,仿佛衰老的生命得以枯木逢春。
  玲玲看着萧象把黄土变成餐具,又把杨花和柳絮变成织锦,树皮和杂草变成被褥,就疑惑地问道:“爹爹,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萧象答道:“佛说,世间万物都出自你的内心。你觉得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玲珑大声说:“嗯,我希望它们是真的,而且永远都不会变回去。”
  他们就这样在虚拟的世界里居住,快乐得犹如置身仙界。到处是檀木、鲜花、香草、雅器和美食,还有玲珑喜爱的玩具。萧象每天都把时间消耗在摆弄法术上,如同一名技艺卓越的细木作匠人,不断补充着幻象的细节,让屋宇和庭院变得更加完美。玲珑紧紧跟在身边,替他递送树叶之类的细琐物件,就像一条忠诚的小狗。她在努力掌握幻与真的技法和原理。
  蕭象的法术本身也在发生飞跃。越过圆空的边界,他先是顿悟了幻乐的原理,制造出天籁,让美妙的乐音充盈整个虚构的世界,继而又觉察了幻嗅的原理,让各种香气依时辰的变化而缠绕府第。他还把山鼠和狐狸变成侍女,邀请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仙人前来做客,让家园保持宾客盈门的盛况。
  就在一切都变得祥和如意的时刻,又聋又哑的白翳老妪突然病倒了,萧象努力用草药救治,却没有什么功效。临终前,她眼里的白翳突然消退,而且能开腔说话,令萧象大吃一惊。
  “我要告诉你,什么才是终极的幻境……”她的声音细弱得犹如蚊子。萧象把脑袋贴近她无牙的嘴缝,听她说出了自己灵魂的见闻。在老妪断气之后,萧象忽然发现,自己所营造的幻象,只是世界景象的皮毛而已。他于是决定重新练习灵魂的观想。他对玲珑说:“我要从头开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好像依旧还是一个白丁。”玲珑说:“爹爹,你是我的烛光,我是你的飞蛾。我会天天陪你修炼的,我要替你养老送终。”
  但玲珑未能实现她的诺言。三个月后,她身上的隐毒开始剧烈发作,几天后就弃世而去,她的身躯在死后蜷缩为一条毛虫,继而变成一枚黑色的化石。萧象放声大哭,把这块女儿的细小化石戴在胸前,仿佛一直在品尝她的余温。而后,他就撇开一切牵绊,投身于更加深邃的修炼。
  这样又过了数年,退休的前知县张申辅,听说萧象隐居山中,就领着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前去拜访,在樵夫的指引下,进入他的幻界,叩响了洞府的大门。萧象见到当年荐举自己的恩人,心里十分欢喜,视之为最尊贵的宾客,用盛满葡萄美酒的白玉夜光杯款待他们,满桌摆的都是山珍。美女环绕,琴声缥缈,浓郁的香气仿佛来自天上。
  张申辅发现萧象的双眼长满白翳,已经很难辨认四周的物体,心里顿时充满了怜悯。为了安慰萧象,他说出了陈国被隋所灭的消息。张丽华等人被晋王杨广斩杀,尸体扔进青溪,而陈后主则被带往洛阳,至今下落不明,那三座著名的绮楼,已经崩塌成了废墟。萧象听着这些天翻地覆的变故,表情恬淡,仿佛只是听见了秋虫的鸣叫。
  萧象向他们展示自己所领悟的“终极幻境”。在那片极乐的国土上,到处是华美的楼阁,外表装饰着金银、琉璃、玛瑙和红蓝宝石,台阶和道路都用黄金铺就;高大的神树上,悬挂着各种闪烁发光的珍珠和海贝,还停栖着白鹄、孔雀、鹦鹉、舍利、妙声鸟和共命鸟;而在美丽的大湖上,洁白的莲花正在盛放;那些行走其间的仙人,面貌陌生而又亲近,仿佛曾经是他们身边的熟人;父子俩正在惊讶之中,天上又下起五彩缤纷的花雨,香气和天籁弥漫了整个世界。
  幻境被收起之后,饮酒的狂欢还在持续,一直延展到第二天黎明。萧象把张申辅父子送出了大门。他在路边跟他们挥手告别,并像师父圆空那样,身子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虚空之中,身后留下一道清淡的彩虹。
  父子俩带着无限惊愕,手持酒杯,在大雾里转了半天,耳边依然萦绕着若有若无的仙乐,看见山路上堆满了黄叶,而藤蔓交缠的峭壁,被浓密的云气遮蔽,再也无法找到那座华丽洞府的踪影。太阳升起时,就连手里的白玉夜光杯,都零落成了泥土。
  原载《天涯》2018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李 宁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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