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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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私企。学的是心理学,做的是人事管理,风马牛不相及。办公室为一大通间,坐四人,除我之外都是女的,每天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最多是八卦我的终身大事,二十七,不见动静。“自己不找也要留心让人介绍,”她们说。我倒不急,没勇气不婚,晚婚总是权利,父母也无权干涉——这是冠冕堂皇的话,真正原因是与人接触少,上班下班,三点一线,对象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天,和别部门几个同事下班后聚餐,喝了点酒,本来就不胜酒力,酒足饭饱,独自打车回寝室。门卫张伯给我留了门,到二楼,点了支烟,边抽,边沿走廊走,忽见一人影,在我寝室门口试钥匙。
  “谁?”话音刚落,借着走廊的昏灯,只见一头秀发,清澈的眼神与我对了一下,是个未见过的女孩。“这是205?”她问。“这是206。”我说。两朵红晕飘上她的脸:“对不起,我搞错了。”匆忙让到隔壁一扇门。“你是我们公司的?”我问。她点点头:“今天刚来报到。”“哪个部门?”“一车间。”门开了,一闪眼进去了。
  我回屋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看电视,女孩的脸在眼前徘徊,挺清秀,不知做什么工种?如何未经我这人事的手便进来?估计是谁介绍的,住我隔壁,如果有个事,能照应,这是自作多情了,二十七,没个念想是骗人的。想起爸妈让我回老家,“有个女孩,二叔介绍的,回来看一眼都没时间?”我怎么回答呢,不想回老家,以这种方式做无声的抵抗,混一天算一天?夜深了,寒气从窗外渗进来,有响动从隔壁传来,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
  第二天,照旧去上班,融在从寝室前往公司的路上,人潮如蚁,在十字路口红灯前挤成一团,又一股脑涌出去。没见女孩的身影,思绪停留在昨晚的走廊上。进办公室,换工作服,刚落座,大姐之一笑问:“今儿气色不错啊。”我说:“哪天不是这样。”她和另外两个大姐打趣去了,聊刚更新的电视剧、团购物品、新开的火锅店、儿女上学不乖……
  我打开电脑,统计员工流动率及出勤率,表格、数字,静静地趴伏在一成不变的位置,犹如忠诚的驻守者。工作久了,很多东西会凝固,再好性子的人都会厌倦,办法是没有的,在哪里打工都一样。想起在校时,与“学生辅导员”谈困惑,谈读大学有什么用,辅导员扶了扶眼镜说:“不读大学能做什么呢?”我无言以对,至今明白,一个文凭,终究比别人高了一级台阶。
  天气好得很,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落在每张桌子的小盆栽上,仙人球刺晕了一层黄,细微的尘埃在档案柜前飘荡。这时有人敲门,近门的大姐去开,刚抬头,来者已站到我跟前,一位员工,穿着工作服,理着平头,脸上干干净净,却难掩几分落寞。我问:“找谁?”他说:“找你,说件事。”我做人事,这事归我管,放下手头的活,将他带到隔壁咖啡室,在一张玻璃桌前招呼坐,他坐下,手却无处摆。
  “哪个车间的?”
  “一车间。”
  “找我什么事?”
  “别人说我偷了车间的东西,要叫警察抓我。”
  “你偷了没?”
  “没,我对天发誓。”
  “那就不要理会。”
  “但是……”他沉默了,一双眼睛举棋不定,嘴唇微微颤抖,双手握成拳,忽从座位上站起来,直盯着我,像要把我吞下去。“我们打工不容易,”他愤愤地说,“大家都是赚苦汗钱,为什么凭空诬蔑人!”
  我示意他别激动:“你的情况我了解了,待调查清楚,给你回复,对那些造谣中伤的员工,公司会按制度办事。”我只能这么说。
  他向我鞠了个躬,出其不意的,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待反应过来,他已离开咖啡室,门关得很轻,怕惊动什么似的。
  下午,抽空去了趟一车间,两千平米的厂房,摆着几十台注塑机,每台有客车那么大,排成三列,中间是地缆和过道。员工们站在机器前,按流程操作,到处充斥着机门关合的声音,一旁放着“料车”,装载产成品。这是计件的活,手脚快慢决定工钱的多寡,每个人都不敢怠慢。
  我沿行人区走,想寻找早上来找我的那名男子身影,终于在厂房后半部,编号“12”的机器前,发现了他。他手脚利索,装料、合模、卸料,一气呵成,脸上颇为严肃,仿佛在做一件不容低估的事,只在等待注塑成型时,目光扫了扫四周,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见到我,似乎不知该不该打招呼,我走到他跟前,问候了一声。他腼腆地笑着。
  “上中班?”
  他点点头,“晚上十一点下班。”
  “我随便来看看。”
  他又扫了扫四周,将机器调成待机状态,凑近我小声说:“我说的那事,别让人知道,以为我去大楼打小报告。”
  车间的人把行政部称为大楼,意义微妙极了。
  我点点头:“你啥时有空?具体聊聊。”
  “我不能总去大楼。”
  “下班后怎样?约个时间。”我把手机号抄在便笺纸上给他。
  他接过来迅速揣进口袋:“谢谢你。”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许过常。
  我往回走,没人注意到这场简短的对话。
  迎面走来一个女孩,就是昨晚开错寝室门的那个,站住打了招呼。她微微一笑,双眉漾出清风涟漪,鼻翼如两弧圆滑的珠壁,更显出嘴唇薄嫩。
  “我们见过。”我说。
  “是的。”她说。
  “你做什么岗位?”
  “文员。”
  果然是新来的,车间经理找的,打算过了试用期再向大楼打申请,她忙着记工时,匆匆一面。
  晚上,寝室一人百无聊赖,想着车间的事。
  许过常没给我打电话,我急于了解更多的情况,到后来实在闲得浑身要冒出火来,一闪念,出了寝室,走到隔壁,拍了拍门。
  一阵窸窸窣窣,两分钟后,门开了,她披头散发,头发上滚着水珠,刚洗过头。
  “不好意思打扰你,”我说,“跟你打听个人,有空吗?”
  她迟疑片刻,回望一眼屋内,点点头。   屋内一股芬香,如百合沾露,淡淡的,满屋子素净,摊着床被子,小碎花开得淡雅,一桌一椅,不放杂物。她把椅子推给我,自己坐床沿。
  “打听谁?”
  “许过常,你们车间的,认识吧?”
  她猛抬头,眼神盯到我心里去:“他怎么了?”
  “你认识?”
  “他是我哥。”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哥?”
  “对。”
  公司这种裙带关系多得是,尤其车间,不是老乡就是亲戚,但这消息还是让我意外,丝毫没有防备,碰到的两个人竟是兄妹。
  “那么,他肯定告诉了你那件事。”我说。
  她点点头:“他也跟你说了?”
  “你知道些什么?”
  “他告诉我时,我很生气,谁在这么平白无故地造谣言,太过分了。去问几个相熟的大工,他们一个个都说没这回事,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还说:‘你哥最近变得很古怪,刚来那会儿跟大家合得来,下班后喝酒、玩牌都一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老是躲着人,跟几个兄弟都疏远了,这不,还编出这样的话,让人哭笑不得,幸亏没指名道姓说是哪个人说的,否则就把人冤死了。’”
  “看你哥的样子不像编谎话。”
  “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脑袋,后面几个字没说出来,但我懂她的意思。
  “我会弄清楚的,你放心。”
  “谢谢你。”她说。
  兄妹俩都一样客气。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许娇。
  回到寝室,洗漱完,不一会儿就睡了。没睡沉,总听到隔壁轻微的动静,那一床小碎花被子,开的似乎是木槿花。
  两天后,接到许过常的电话,问我晚上八点有没有空?他上白班。
  “有空。”我说。
  “我们见一面吧。”
  “好的。”
  我约他在南区的大排档烧烤摊见面,那是工业区惟一的美食街,白天了无人烟,一到晚上,街两边搭起凉棚,摆上桌椅,烧烤架四处罗列,白炽灯高照,一片人声鼎沸的局面。
  七点半左右,我换上一身干净的白衬衫,底下半脚牛仔裤,白色球鞋,骑上电瓶车,前去赴约。天色暗了才不久,天边有米粒般大的星子,到了美食街,一眼看到许过常坐在紧靠街口的一家烧烤摊前,桌脚下摆了一箱冰啤。我在他对面坐下,他还穿着工装,应该刚下班,浑身黑乎乎的,样子没多大变化,只是精神愈发不济了,一坐下就干掉一瓶啤酒,双眼透出冰冷的光。
  “你跟许娇住隔壁?”他第一句就说了这话。
  “是的。”我说。
  “她提起过你,说你人挺好。”
  “她也挺好,你呢,怎样?”
  “不大好,”他揉揉太阳穴,“头痛得很,烦心。”
  “你跟我说的那件事,我调查过了。”
  “怎么说?”
  “他们说没造过这样的谣。”
  “他们撒谎,明显是撒谎,我听到他们偷偷在议论,不止听到一回。”他涨红了脸,情绪激动起来,简直把我也当成了帮凶一般。
  “你冷静些,事实是逃不掉的,该怎样就是怎样,我会继续帮你调查,你也要摆好心态。”
  “我摆不好心态。”他一气灌下两大玻璃杯啤酒,“这几天我常做一个梦,梦见一条隧道,黑漆漆的,里面没一个人,我朝里走,走不到头,有很多双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你说,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我说我不知道,这梦有深意,“你或许该请几天假休息休息,或干脆去看一下……”我没往下说,我是学临床心理的,对他这类状况有粗浅的认识,眼下这状况,的确,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更适合他,但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又想起许娇用手指着脑袋的样子。
  他倒没听清,我怀疑他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只是灌着酒,一箱啤酒很快就见底了,我也喝了不少。到后来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去灯柱旁小便,摔倒了。我扶起他,他口袋里手机响,掏出来说:“你帮我听。”
  是许娇。
  “你跟我哥在一起?”她问。
  “是的。”
  “你们在干什么?”
  “喝酒,”我说,“你哥喝多了,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好的,我现在就过来。”
  我告诉她地址,一刻钟后,她到了,许过常已伏在路边树下吐了两次。我和她合力把他架上我的电瓶车后座,她骑了辆公用自行车,穿着一袭白裙,黑色平底皮鞋,一前一后慢慢骑着,路上,许过常又歪着头吐了几回。
  到了寝室楼,把他背上楼,进了许娇的房间,他倒在床上,不醒人事。许娇叹了口气说:“怎么喝成这样?”我说:“他自己灌的。”
  “让他躺着吧,”她说,“屋里太闷,我们去阳台站会儿。”
  夜已深,寝室楼下是生活区,一片树木,一座凉亭掩映其间,中央一道半月形水渠,格局像个公园。这是公司的一个亮点,每次有重要客人来访,老板就会带他们来参观,算是人性化管理的体现。此时,公园在月色下静悄悄,一切都睡了,只蟋蟀的嘀咕声飘散空气中。鼾声从房内一波波传出,许娇回望了一眼说:“这几年,他过得挺苦。”
  我知道她想和我说一些事,静静地听着:“来这里之前,我哥在老家务农,我们老家农田多,一片连着一片,田埂隔开。我没见过像他这样喜爱干农活的人,每天天蒙蒙亮,他就背着锄头出门。站在田头,翻土,培土、松土,握着的锄头每次下去都那么有力。我坐在田埂上看他,干累了,坐下来,喝口水,接着干。我问他:‘种地有什么好玩?’他说:‘站在田头,闻着泥土青草的香味,整个人都舒泰。’”
  “可别人不这么认为,那些年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外面挣钱快,谁还种地?我嫂子数落他:‘是个男人都出门了,只有你,留在家,握着锄头柄,一年挣的钱还没别人一月多,留下的都是老的小的残疾的,你有个什么用!’他倒不介意,留在家,就不出去。”   “过一年,嫂子放狠话了:‘再这样,跟你没法过了。’孩子才三岁,这不是闹着玩的,他感到了压力,埋头坐在田头抽了一天烟,啥没干。我说:‘哥你就出去吧,为了这个家,你得依嫂子一回,不如意,咱还回来。’他掐灭烟头,太阳就快落山,背着手站起来,侧脸一片红。过完年,他就出来了。”
  屋内传来一迭声叫唤,打断许娇的话,许过常含含糊糊地喊“喝水”,许娇进去,倒了一杯,给他。他睁开眼,喝得弄湿了半边衣,呛了一口,连续咳嗽起来。他这才看到了我,举起一只手,大着舌头说:“兄弟你好样的,别走,晚上就住这儿,明天接着喝。”说完又倒下去。我看许娇,许娇看我,彼此苦笑,“你要水吗?”她说。“不了,天不早了,我回了。”我说。
  她送我到门口,倚着门,捏着长发的尾梢,看我拿出钥匙开门。过道上,灯光幽暗,静无人声,那一刻,我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此刻的这一截时空是从天涯中挖出来的,单独搁置在这里,凝固成一幅可以永恒的图景。我很想让它就这么延续下去,所有之前及现在遇到的烦心事抛之脑后,和许娇隔着一堵墙的距离,静默无声,安谧宁心。
  但终究还是道了晚安,走进房间,又是空无的四壁,呆板的桌椅,木讷的床铺和一台傻气十足的电视。
  冲了个澡,躺到床上,浮想联翩。
  我妈来了电话,这是每天的惯例,仍是老话题:某某给介绍了个女的,挺标致,啥时回家见见?我说:“请假要扣钱,加上来去的路费,不划算。”她在电话那头发飙:“那就辞职!大老远跑那鬼地方上什么班。”我想说我不愿待在家里,想出来见见世面,这话却不敢讲,只说这儿工资高。我妈说:“家里难不成还要你养?工资高有什么,能把婚给结了!”再说下去,必然又以吵架收场,我和她已经吵得太多,原本最亲的人,为何说话的方式就是大呼小叫、大吵小吵,永远得不到直抵心灵的沟通。我萌生了倦意,任她怎么说,就是一个不吭声,说到后来,她说烦了,丢下一句:“我管不了你了。”挂了电话。
  窗外是漆黑的夜。
  夜黑得没道理。
  又是几天不见许过常,我去车间找他,12号机子前总是别人在操作,他不知去向。
  再见他是五天后,还在车间,他简直瘦了一圈,看人的眼神空洞无神,提防的神态有增无减。我问:“有没有空,吃个饭。”原以为他会答应,不料回答:“这几天很累,过段日子再说。”他言语很陌生,先前那种急欲对我诉说的态度不见了,我不知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只好暂且按下话头。
  后来我从许娇口中得知,那几天,他请假回了趟家。
  他在家里身份尴尬,几乎成了多余的人,妻子见他不打招呼就回,不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他,他只说:“没别的事,就回来看看。”妻子说:“家里好好的,要你回来做啥?厂里不忙吗?要扣多少钱?”他一概都不理。孩子见到爸爸,也是陌生,三岁的娃,看爸爸的眼神仿佛看外人。
  他所得以慰藉的依旧是清早下地,去看熟悉的庄稼,而庄稼无人打理,早已荒芜,一把锄头无用武之地,只当成摆设,随处翻挖一番。
  此次回家的意义我猜想是形式大于内容,他心头那股郁郁之气,想找个缺口撒泄,得来的却是更为沉重的压力。到那时他的眼前早已草木皆兵,据许娇说,他在老家疑心病没有打消,反倒变本加厉,最终衍变为臆想村民们对他存有很深的偏见。路遇一个熟人,随意的眼神,他就认定对方心存歹意,把他想成一个危险的一无是处的人物。有众人扎堆的地方,他以为谈论的必然又是关于他的坏话——另一种谣言的变体。
  有一晚,他甚至听到警车的鸣笛,从床上猛然坐起。
  那时是夜里十二点,妻子见他满头大汗,浑身打颤,问怎么了。“难道他们一路追到这里,非要把我抓进监狱不可!”他喘着粗气说。妻子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外面干了什么歹事,百般追问无果,他又说:“为何不给我一点清净,到底我得罪了你们什么!”妻子愈发不安,第二天找来族长,族长找来他,坐在门口阳光下:“过常,你没啥事吧?”这一句话让他听出了端倪,于是一言不发,当天下午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我听了许娇的转述,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作为他的朋友,应该给予更多的帮助。而他仿佛成了一只刺猬,潜行在自己编织的黑暗罗网中,双目惊疑地望着四周不存在的敌人,把自己包裹起来,全身利刺一根根竖起来,要扎得每个靠近的人鲜血淋漓。
  我想找个突破口,跟他再好好聊一回,那或许能帮助他把刺收一收,不料主动来联系的倒是他。那是他回来后的第三天夜里,突然给我来电话,声音细悠悠的,开始一句话不说,问了几遍,才听出来是他。
  “你现在有空吗?”他说。
  “有空,”我说,“你在哪里?”
  “车间。”
  “在车间干什么?不是下班了吗。”
  “我……”
  “好了,我来找你。”我预感到似乎出了事,即刻披衣下楼。
  夜黑透了七分,剩下的三分让树头的月点亮,我穿过公园,隔着一条活渠就是一车间的侧门。这个时候是生产淡季的开始,上夜班的只有寥寥几人,文员办公室黑灯瞎火的。横车慢慢移过来,吊起模具,移到指定地点,应急灯若有若无亮着,注塑机在幽暗中像张牙舞爪的庞然怪物。
  “我到车间了,”我回拨他的电话,“你人呢?”
  “我在隧道里。”他只说了这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隧道……想起他跟我说过的那个梦,电话再打不通,我只能自己琢磨他究竟在哪里,必定是有个地方像隧道,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车间的机器因散发热量多,排风管道经过改装,拓展直径,特别宽大,不正像隧道么。跑到12号机背后,打开铁栅网,拿手机往里面一照,果然,他在。
  我再没见过像他那时这么狼狈的样子,蜷缩着身子(几乎卷成了一团),膝盖抵着腹部,低着头,在这黑暗而充满铁锈、机油味的管道里,像只奄奄待毙的老鼠,他的背后是机器复杂的“心脏”。
  “快出来。”我说。   “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我真怕他出什么事,只好答应,扶住管道壁,弓着腰,摸索着小心翼翼走进去,到他跟前,用同样蜷缩的姿势坐下。他看我一眼,眼神完全散漫在黑暗中,犹如被执行死刑前的囚徒,充满恐惧。
  他说:“我才知道,他们的人已经混入我老家,警笛声一路追着我,回家的这几天,我每晚每晚睡不着。”顿了顿,垂下眼帘,“我撑不住了。”
  我揍了他一拳,冷不丁的,连我自己都意外,揍了也就揍了,他竟冷静了下来。我说:“你听着,他妈的没人想要害你,没警察要抓你,一切都是你想出来的,你听明白没你这混蛋!”
  他眼中冷峻的光这时变得迷离,微张着嘴,直直地盯着我,我把手机放在管道壁上,灯光由下往上打到他的脸,那副鬼气森森的表情让我永生难忘。他忽然伸开身子,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风道壁,铁皮发出沉重清脆的一记声响,回荡在耳边,他放开喉咙像孩子一样歇斯底里哭了起来。
  许娇带着他回老家去了,临行前,来办公室办离职手续,我建议她带他去医院看看,他的精神状况显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许娇听了笑笑:“说了,他不肯去,一心只想着回家。”又是回家,没错,而且越快越好,早上办完手续,下午就买了车票。我问许娇:“你还回来吗?”她说:“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后来发生的事,也是许娇告诉我的,我只当它是一场戏的尾声,充满不真实的因子。许过常到了家,许娇将他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嫂子,嫂子听了,无法相信。
  “妹子,你是说你哥的脑子出了问题?”她问。
  许娇点了点头。
  “这是闹的哪出,好好打个工怎么把脑子弄坏了!”
  许娇无言以对。
  他这次回家出乎所有人意料,表现得再正常不过,许娇问他心里有啥不痛快就说出来,他说没啥,叫许娇不用陪他,“回去吧,不要耽误工作。”这话怎么都不像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他连农地都不下了,荒芜的庄稼对他来说似乎成了无所谓的东西,转而动手干起了家务。他的老屋是成亲那年父母分的,泥墙茅草顶,他爬上爬下重新翻修了一下,家具多半已是老旧残破,也修整一番,他以前学过泥水活、木工活,这些都拿得起。妻子见他忽然这般勤快肯干,且把这半年打工的钱都交给自己,就暂不提辞工的事,料想他过段日子还会出去。
  谁知半月后的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他起来后,在屋门前坐了许久,久久地望着前方,眼神中有一种神秘莫测、潮湿温润的东西。三岁的孩子难得靠近他身边,不似陌生人那般看待他,他双手抱起孩子,哄弄了一番,妻子在屋里烧早饭。大约七点左右,他把孩子放到小矮凳上,绕屋子一圈,迈开步子,走了。
  这就是他最后的结局——悄无声息地不告而别,那天早晨,几个游手好闲的村民看到过那幅场景,“他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直在笑,走的不是通向外地的路,也不是通向山里的路,走得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是在许娇打给我的电话里得知这事的,那已是她回家一个月后了,我不相信许过常最终竟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安放他的不安。
  电话那头,许娇一直在哭,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机械地问了这么一句。
  “要过一阵,我们还没有放弃寻找他。”
  她的哭声回荡在这间安静的寝室,我拿着电话出起了神,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我的朋友许过常迈着他的步子,坚定地踩在乡村的石子路上,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微笑——曾身在大机器管道里如一只待毙的老鼠的他,终于还是赢回了他的微笑。他的脚步在地面激起一片清澈的回音,仿佛在宣告什么东西的终结和撕裂,然后就是他的背影——小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卷裹在农田、群山、蓝天、白云、河渠、溪流……之中,不知要走向哪里。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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