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读常立的《很久很久以后》是一次愉悦、神奇的登山之旅，各棵趣味树的密叶中闪烁着珍奇的智慧果。它们是不同寻常的果子，既富含人类精神、情感的元素性秘密，又引导你对现实、自我主动反思，寻求更完美的人生。薄薄一本书，集游戏性、创造性、精神深广性于一身，还有各种混搭的桥段、元素，成就了它的先锋品格。
　　关键词：常立 童话 先锋文学
　　读常立的《很久很久以后》，是一次愉悦、神奇的登山之旅。他用时光飞船把你带到未来的森林中，在那里，你曾经熟悉的或陌生的各种人物发生各种认真、好玩的争吵，做出各种怪异、有趣的动作，还有各种突然反转的冲突场景，把你的童心胳肢窝挠得笑岔气。等你停下笑声，会隐约感觉到各棵趣味树的密叶中闪烁着珍奇的智慧果。这可不是寻常的果子，它们既富含人类精神、情感的元素性秘密，又引导你对现实、自我主动反思，寻求更完美的人生。如果你有耐心，便可跳起身子，摘得些许果子；如果韧性十足，你可以费力爬上树枝，拨开树叶，抱得一箩筐果子回家，供自己一生慢慢品尝——薄薄的一本书，如此集游戏性、创造性、精神深广性于一身，还有各种混搭的桥段、元素，成就了它的先锋品格。
　　一
　　“晚生代儿童文学作家”对常立而言，绝非虚指。他为读者带来了开放的时间感知和虚构观念。他着意的“很久很久以后”写作，和读者熟悉的“很久很久以前”完全是不同的向度。“以前”属于回望，从人类集体记忆或个人经历中去搜寻，写作中注重打捞人生道德、理性的沉淀。“以后”则属于想象，可以打开一切故事虚构的魔法盒子，这对具有顽童心的常立具有极大的诱惑，那些经典的童话故事人物可以经由他随意组合，安排在各种奇异的星球或王国中，从而彻底实现了儿童文学的幻想品质。在书中，小灰狼把三只小猪、小红帽、外婆、白雪公主、灰姑娘全都装进了他的肚子，为他们提供避难所，最后送他们跟着小红狼的飞船到了月球；在小王子居住的星球上，田螺姑娘、哈桑王子、哈利波特、伏地魔大聚合，“我”也和这些人物一一会面；阿里巴巴不再是那个寻找宝藏的阿里巴巴，常立为他安排了降服镜子兽、解除魔咒的新任务；“喜鹊桥”上相会的也不再是牛郎和织女，而是代表现实数字的真真公主和代表希望梦想的幻幻王子；奥德修斯被拆分成为考试发愁的小男孩和他的小猫，他们带着“诗集”这个活东西参加了严肃的“失物大会”……可以说，“很久以后”是常立为经典童话或民间童话人物设的一个时间装置，这些过去的人物在新的时间里可以任意会面，自由关联，进入常立设置的奇幻故事场景。
　　然而，“很久以后”叙述又不只是时间功能，它更是常立写作人文精神的巧妙寄寓。很久以后的人，和现在的人、过去的人有着一样的追求、苦恼。书中的八篇作品，人物、情节、场景的魔幻化、游戏化都发生在“很久以后”。可仔细一辨认，这些人物的动作、言谈、心理都包含深层的人类情感和心灵追求。开篇《爱砍脑袋的公主》，小读者初读可能停留在游戏倾向，喜欢公主砍人脑袋、老鼠飞进猫嘴巴、鼹鼠跑到笼子里、无脑袋男人找到脑袋这些桥段。但认真深入故事，作者重复多次的“寻找”主题会跳跃出来。读者会领悟到，公主不是喜欢砍脑袋，而是喜欢“找”东西。常立把这篇放在开头，显然用心很深。人类所有活动，从孩提时代的躲猫猫，到读书时找答案，长大后找爱情，找财富，找工作，找房子，找精神家园，找生命意义，最后老了找安身之所，都是一个“找”字。常立以这样一个开篇概括了人类所有活动的核心关键动作——找。“很久以后”的人也和现在、过去一样，都在寻找。
　　另一方面，“很久以后”的无限可能性，也让那时的人能最终找到奇思妙想和情理逻辑，解决完满世界的矛盾，获得理想的快乐生活。这是常立童话不回避现实又超越现实的一个巧妙構思。如果深入揭开更隐秘的关系，《很久很久以后》的八篇故事就是一个“寻找”成功的结构链。开篇的公主找到了爱情，老鼠、鹦鹉找到了归宿，一切混乱的秩序得以恢复。小灰狼的故事是各种人物寻找避难所，他们请求在温顺好心的小灰狼的肚子里躲一躲，最后撑破了小灰狼的肚皮，避难所换成了月亮。“讲不好的故事”是常立在寻找故事的奥妙逻辑，他想组织田螺姑娘、哈利波特、小王子等经典人物关系，把叙述魔法游戏透露给读者，启发读者参与怎么编织一个故事。而阿里巴巴降伏镜子兽的过程就是人寻找积极自我的过程。镜子是自我的另一面。许多人害怕在镜中照见丑陋的真实自我而被镜子兽吸进去，只有拒绝一切模仿的阿里巴巴对镜子中的健康、自信、强大的自我充满亲切，镜子最后变为温柔的少女，最终实现了人和自我的亲密和谐。“格子国的故事”是寻找生命自由的故事。戴着九层格子权力皇冠的王子失去了自由，最终在萝丝姑娘的帮助下寻找到了自由。“光明国的黑暗”是在极致虚假光明中开辟黑暗，寻求内心真正的温暖和爱。“真实国的幻想故事”是在科学数字理性和狂热幻想主义中寻找平衡。最后的“考考国的故事”是寻找被分数战争弄丢的生命中的童年、爱、诗意……
　　可见，《很久很久以后》的八篇故事隐含着神奇的情节、精神关联，它无疑是一本结构精巧、寓意深刻的高端儿童著作。虽然寻找和寻找的对象都不是常立的原创，但这八篇故事首尾连缀，用“以后”打开魔幻想象空间，集中探讨人类各种“寻找”的精神活动，且观照现实缺陷，其中的首创性、开拓性、深广性不言而喻。
　　二
　　常立的童话故事设计很“怪”，很是挑战读者的阅读思维习惯。一般儿童文学可以顺着某类主题动作重复及发展模式或人物性格及命运模式较轻松地触摸其中的情节链，但《很久很久以后》中情节设置新奇，看不见什么模子痕迹。往往开篇是一个读者似乎熟悉的公主、王子或其他形象，但随后他们动作、言谈就脱离了以往熟悉故事中的样子。这是常立对以往经典形象的戏仿和改写。在新奇的开局后，常立会给主人公设定一定的困难和矛盾，并用儿童文学中的重复叙述渲染这些困难。这是情节的第一层。紧接着，在读者按照以往阅读思维预想情节的发展时，常立会用一句话、一个细节作为支点，把情节作快速地扭身，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最后，他会再来一个飞跃，把所有的矛盾完美解决。 　　以《到你肚子里躲一躲》为例。这个故事首先改写了小灰狼和三只小猪的关系，小灰狼由原来的贪婪、凶残变为温顺、充满爱心，妈妈告诫他路上一切东西都不要吃，可经不住小猪们因为贫穷有伤脸面借肚子躲一躲的请求，把自己撑得肚皮圆涨。后来又躲进来考不及格的小红帽和害怕责骂的外婆。这一叙述重复到小红帽爸爸时，情节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折，猎人要剖开小灰狼肚子，这时肚中几个人大叫“住手！除非你给我……”，把小红帽爸爸吓跑了。常立逆转情节的背后情理逻辑非常深情：小灰狼的肚子成了各个人物现实苦难的回避所，他们只能藏身这里才会获得心灵安全。然而，苦难继续滚雪球，灰姑娘对灰堆的厌恶、白雪公主对嫉妒心的害怕、卖火柴的小女孩、流浪小孩……与此同时，常立又安排月球上的小红狼因飞船能量不足暂时到灰狼肚子里找温暖。小灰狼的肚子再也承载不了、庇护不了了。结局如何收梢？这时常立来了个情节飞跃，让飞船从小灰狼肚子跳出，小红狼让它载着所有不幸的人到月球上了，留下小灰狼在月圆夜不断思念和长啸。这个诗意的结尾，既是童话手法化解矛盾的匠心构思，又隐秘包含了人类文明史上所有探月、奔月的共同追求。
　　儿童文学需要常立这种充满“魔方”情节的智性写作。叙述过程急转考验思维的乐趣，可以把读者引向多向思维、发散思维，这对儿童的心智成长非常必要。再以《光明国的黑暗故事》为例。未来的光明国充满了光明之音和光明之书，黑暗无处容身，所有人都觉得幸福，尤以国王和画家王佛最甚。这个开局很具有颠覆性，也具有危险性，一切如此完满，如何展开矛盾？但紧接着常立绝妙地来了个突转，王佛有一天突然感觉眼前出现一抹黑暗，再也画不出什么东西了。这个矛盾展开得非常幽微、深妙！对于艺术家来说，他们的直觉、敏感、孤独、脆弱总是异于常人，这就是常立安排情节突转的情感逻辑。于是，矛盾变得激烈了，王佛心中的黑暗会被光明王国治罪，他出逃了，路上先后遇到失业的点灯人——面包师傅、失恋的金发少女、失去小男孩拥抱的抱抱熊。这三段情节显然迥异于重复叙述，充满了新奇的魅力。更让人赞叹的是，三个不同情节模式的片段贯穿的情感逻辑高度相合，几乎是无缝贯穿。点灯的面包师傅在黑暗被驱逐后失业了；少女在黑暗消失后没有神秘黑夜中的约会而失恋了；小男孩在光明中不再需要抱抱熊的温暖，抱抱熊被抛弃了。这四个人都需要黑暗，他们一起被特工抓住。国王让人把王佛的三个同伴推倒在黑暗深渊边缘，威胁王佛创作出最光明的一幅画。在这危急中，王佛只好画出极尽欢悦的人世图，这一情节安排颇合乎读者的阅读期待。然而，在这紧要关头常立竟又玩起了故事“魔方”，让王佛用最后一抹颜色在抱抱熊眼睛里点两点，突然黑色出现在画布上，黑暗蔓延整个王国。读者这时要着急了，这个突转的情节要把我们带到何方？别急，常立又给了大家一个意味深长的安排。在黑暗中，点灯人欢快地跑了起来，他跑过的地方亮起了一盏盏微灯——星星；少女看到爱人走过来；抱抱熊等来了曾经熟悉的双臂的温暖。更妙的是，人们开始彼此拥抱，王佛的内心空洞被泪水填充……所有困难、矛盾的完美收场令读者拍案叫绝。告别虚假的光明，寻找内心真正的温暖和爱，这才是人性的真实。常立在文末忍不住让王佛参悟：黑暗中的灯光、黑暗中的等待和拥抱才是他最想画的，这正是常立自己的温情表达，这种深度感发足以令读者动容。
　　常立擅长在情节“魔方”中设立上述那样在关键处急转的几步格子，其转动招式令读者眼花缭乱，唯有叹服。如《考考国的故事》中的奇妙格子就在“失物大会”的设计上。当奥德某天为考试焦虑时，小猫修斯发现了毛球——诗集，三人说着难以忍受的现实。突然，诗集提到自己赶不上“失物大会”（失去的东西的大聚会），这个情节想象灵感十足。戏剧性的是，按照规定，奥德和修斯不是失去的东西，只是失去过东西，不能参加会议。情节到此绊住了一下，诗集索性放弃逻辑带他们前往。到了会场，会员们果然纷纷批评，要驱除奥德和修斯。这时，关键的情节“魔方”格子出现了，一个弄臣说到“真相就在这孩子身上”，他一个个地问会员们小时候喜欢什么，答案是玩具、玩耍。这个情节突变解决了奥德的危险处境，又引领故事走向深处。最后会员们集体感慨“人类弄丢了他们的孩子”“孩子就是失物”，这几乎是常立给人类心灵的一击重锤。在这一情境中，塞壬伤感的“失物之歌”响起、弥漫……这一声音的设计又把情节引向另一个方向。奥德爸爸听到塞壬歌声，想起了奥德妈妈，父子俩一块去寻找妈妈，寻找爱，寻找消失了的美好童年。至此，童话的完美情节“魔方”完成了！
　　宏大奇妙且冲突紧张的故事“魔方”要属《真实国的幻想故事》。真真公主抱著对国家雾霾重锁的失望走上了寻找虚妄希望的证据之路，她根据一个老人的指示朝北走，有着英雄梦的幻幻王子在自己王国里看到臣民都极力掩盖贫穷、疾病真实，被老人指引向南寻找数字恶魔的真相，这个开局就显示了不同凡响的深刻和辽阔。随后，常立安排两人在高墙两边相遇，两人各执己见地插科打诨，富有喜剧感地向对方的王国冲去。随后的冲突是幻幻王子被数字国的警察逮捕，和国王雄辩梦想的必要；真真公主被美妙湖面镜子破碎的残相和假花假草震惊了。矛盾又纠缠在这儿困住了。但常立自有魔法，他让真真公主和幻幻王子再跳一次高墙，并停在空中，搭成了一座“喜鹊桥”。他们看到了真实中的幻想，幻想中的真实，两个国家的人相互理解、相互拥抱。“魔方”最终也转好了。
　　优秀的作家有着超常的想象力。常立瞻望“以后”，脑中幻化出如此丰富神奇的故事，同时又安放着他对人类心灵、精神、情感、命运的忧思和畅想。而想象力最终靠情节来实现。当代先锋诗歌中曾把诗中至关重要的想象力散发点称为“扣子”。笔者则把常立的故事看成一个个“魔方”，这“扣子”就是他转动“魔方”的那几个关键格子。读他的小说，读者可以在欢欢喜喜地笑过之后，再饶有兴味地去寻找那几个格子，领会其中的情感、心理逻辑，最终真正触摸到常立寄寓其中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