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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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2117年3月12日,法国,巴黎。
  朝霞晕染在东方天际线。车流渐渐多了起来,城市正要开始新的一天。
  一只粉蝶展开娇嫩的双翅,迎着寒意料峭的春风飞出了树丛,停在一片低矮的灰色屋顶上。空气中飘来一阵紫罗兰花的香气,她嗅到了,仔细辨认着四周,没有发现花。
  她循着香气飞去,离开巴尔扎克故居的灰色房顶,飞过塞纳河,飞到了特洛卡德洛广场一座高大雕像的顶端,俯视着脚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花蜜的香气越来越浓。
  雕像是福熙,法国一战时的民族英雄。粉蝶不知道也不关心巴尔扎克是谁、福熙是谁,她只关心她的花蜜。十天前,她化茧成蝶。寿命只有两周,这就是她的命运,长或短,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眼前的一切,找到花蜜,吃饱,再找到合适的叶子,产卵。
  雕塑肩上有鸽子粪,这是危险的信号,但随即粉蝶就找到了期待中的惊喜,一片精心修剪过的紫罗兰花。正要展开双翅飞过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向她的意识袭来,大地忽然开始猛烈地震动,经由雕像传到她脚上。
  她感到一阵惊恐。
  惊恐的不只是在雕像上的蝴蝶,几乎在同一秒钟内,整个特洛卡德洛广场上的人们齐声嘶喊起来,四处逃跑。地底深处传来狂怒的震动,摇晃着视野里的一切。顷刻间,所有建筑物迅速倾倒,无一幸免的折断后互相碰撞着,碎成粉末。绝望的烟尘笼罩了整个城市,遮天蔽日,明媚的早晨变成了暗无天日的死亡之夜。
  粉蝶无从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在本能的简单记忆中搜索着应对办法——去高塔。昨天有只喜鹊盯上了她,慌乱中她飞向了高塔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发现喜鹊没敢追来。
  她决定再照做一次。看到了高塔,就在蒸腾的烟尘后面不远处。
  六条纤细的腿奋力蹬离了雕像,没想到竟把沉甸甸的雕像踹倒了。英雄福熙和他的战马从基座上栽了下来,坠地撞击的声音和人群的尖叫声,一同被淹没在大地的怒吼中。粉蝶终于听懂了那些尖叫,不是语言,没有含义,只是濒死前的本能嘶喊,恐怖、绝望。
  整个大地似乎一直在急速升高,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呼吸困难起来。风力也突然增强,和煦的春风瞬间化作刀刃般冰冷的寒风,潮湿空气中的水蒸气也凝结成鹅毛大雪。
  她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翅膀,继续向着高塔飞去。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急速压来,粉蝶无处可躲,只能悬在半空无助地忽扇着双翅。一阵飓风吹过,她被强烈的气浪带得东倒西歪。几秒钟后,阴影掠过了粉蝶,然后重重地砸在大地上,金属框架震出的隆隆声盖过了一切噪音,震波传遍了粉蝶的全身。那是上半截铁塔,和雕塑一样,折断了,犹如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忽然被腰斩。
  粉蝶终于从冰冷的烟尘中飞出,触到了铁塔折断的塔腰,现在全城的最高点。空气继续急速降温,她再也无力飞舞了,静静地停在一条纤细的横梁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几个小时后,蓝色的冰晶将她柔嫩的身躯和美丽的翅膀包裹了起来。
  命运没有打算给粉蝶完整的一生,提前五天结束了她在这个世界的旅程。
  巴尔扎克、塞纳河、福熙、凯旋门、埃菲尔铁塔,所有辉煌的文明遗迹,和这只被冻进冰块的蝴蝶一起,安静地埋葬在2117年的春天。
  当下一双眼睛看到粉蝶时,已经是十八年后了。

1


  十九年后,2136年。木星轨道内侧,第一引力平衡点,太空工地。
  一艘S12型军用穿梭艇从木星第九军港出发,向著工地驶去。能乘坐十二人的艇里只坐了两位,长城军团总参谋长詹久成和助理参谋金智彬。
  宇宙浩瀚,时空寂寥,舷窗外是无尽的深沉的黑色。詹久成向外望着,不时有亮蓝色的小光点掠过,映亮了他两鬓的白发和额前的皱纹。蓝色光点越来越多,那是囚犯驾驶的采冰船引擎发出的光,离监狱不远了。他调出了两个囚犯的档案,眯起眼睛看着。
  仇重山,男,中国国籍,二十岁,灾变前一年2116年出生。孤儿,父母先后死于灾变。盗窃共有财产罪,刑期六年。
  同案犯刘铭,男,中国国籍,二十岁,孤儿。刑期四年。
  照片里仇重山削瘦的脸上一脸邪笑,刘铭则是个大胖子,脑袋圆得像足球。看着档案里歪瓜裂枣的两位,助理不解地嘟囔着:“詹总,就是个‘扫货’的小毛贼,值得您老亲自来提吗?”
  “扫货”是灾后时代一种常见犯罪——全球人口锐减,出现了不少无主财富,按法律规定应该充公或核销。但有人干起了“冒领”这个行当,自称为“扫货”。作案手段一般分两种:进入无人区偷盗实物和破解金融账户冒领存款。档案显示仇重山两种都干过,不过定罪金额只有区区四十多万。
  詹久成回过神来,想了一下,说:“再有四个月我就退役了,哪怕用错人了,就当给后勤舰添了个劳力,没有大碍的。”
  金智彬不说话了。现在兵源确实紧张,民用太空工地征用囚犯劳力这事在联合国吵吵了三年才通过。各国的天军建设任务很重,也想征用,但都没拿下政策。物资运输等涉密不深的项目,包装成民用甩给承包商,成本才略降一些。
  “哎,谁能想到,跟六百年前大航海时代一模一样,如今的大航天时代先锋还是囚犯。”看着窗外星星点点的采冰船,詹久成感叹。
  “能问一下为什么是他吗?”金智彬好奇。
  詹久成给出了答案。他在屏幕上调出一大段信息,是一幅宏伟俯瞰地球的3D全息投影:十九年前的那个春天,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刻——2117大地震。
  3月12日,7:09。
  在三大洲的二十个城市同时发生的超级地震,烈度超出所有历史纪录,无法精确地按里氏震级计算。更准确的定义是:地球再次经历了一次短暂而强烈的地质板块重构,犹如将两亿年的地质运动镜头快进为两小时。
  气象卫星从高空俯视着,晨昏线刚刚越过欧罗巴大陆,刹那间天崩地裂!布达佩斯、华沙、柏林、慕尼黑、罗马、里昂、巴黎这七座城市所在的地块平均被抬升了八千米,分别连接成两条横亘欧洲大陆的高山,山脉首尾相接,将大陆的外貌重塑。   巴黎不再是城市,这块地方从此被称作“巴黎峰”。
  地面上的监控留下了无数末日影像,濒死的人发出绝望的哭喊,但转瞬就被淹没在大地开裂、建筑倒塌的巨响中。地面上的一切随着隆起的大地而飞速升起,直到达到大气稀薄的七八千米的高度才停下来。在零下五十度的狂怒寒风中,教堂、铁塔、伫立千年的宫殿立刻化作冰雕,折射出骇人的幽蓝光芒。
  七大高峰悬崖如削,连成的新山脉蜿蜒曲折,挡住了地中海的潮热季风,孕育了西方文明的欧洲大陆从此成为一片寒冷孤寂的冰原。
  地球另一端的中国则陷入一片汪洋。
  整个华中地块沉陷,太平洋裹挟着几百米高的巨浪,日夜不停地倒灌进内陆深处。四座城市——重庆、武汉、合肥、南京变成了海底世界。万里汪洋使中国的国土面积消失了三成。
  长达一千三百千米、最宽处三百千米的海湾,如一把笔直的利剑贯通了大鸡的腹部,自黄海直插成都龙泉驿。武汉不再是城市,长江大桥坠入万米深的海底。从此,地图上多了几个新地名“成都海”“龙泉湾”“武汉大海沟”。
  曾经孕育出璀璨文明的长江流域消失了,它连同九亿条鲜活的生命,消失在海底永恒的暗夜中。东方古国从此南北相望,筋脉俱碎。
  北美则经历了更惨痛的一幕:
  包括西雅图、北本德、旧金山、洛杉矶等有军港或空军基地的九座城市的地平面下,突然隆隆拱起九座超巨型火山口!
  这些平均直径三十千米的巍峨火山,在接下来的四五年里不停地喷射出滚烫的岩浆。岩浆沸腾了海水,东太平洋终日雾气笼罩,巨鹏大鲲皆不得过。蒸腾的水汽又融化了南北两极,海平面平均被抬升了九十米,地球陆地面积缩减了五分之一。大部分岛国被从地图上无情地抹去,曾经贸易繁盛的东南亚和中美洲,只剩零星几片破碎的绿色小点。
  岩浆的大河也向北美内陆流入,在太空望去,犹如十几条暗红色的毒蛇,噬咬着这块曾被上帝眷顾的大陆。
  地球人口从121亿锐减至32亿。地球物种的70%从此消失。沧海转眼桑田,人间沦为地狱。
  上帝之怒。
  比自然灾难更可怕的是社会结构的土崩瓦解,绝大多数政府停摆,听不到任何组织的消息。通讯、交通、电力等基础设施全部停运。人类回到刀耕火种的时代,只用了两个小时。随后的十几年里,文明的倒退、环境的巨变使全球人口数量继续逐年锐减,人口数字最终徘徊在可怜的11亿。人类在末日的绝望中奄奄一息,在祷告中向上苍忏悔。
  金智彬出生在灾变后的时代,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全的资料,沉默良久才问:
  “民间关于‘特修斯密语’破解的传说是真的?”
  “嘿嘿,要不我们干吗来了?”包括詹久成在内的这一代灾变的幸存者,也极少敢直面这段惨痛的回忆。
  S12艇接驳在工地的监狱管理办公区。
  监狱长脸上也写满了疑惑:军团参谋长亲自来借用一个小毛贼,为什么?
  “人呢?”詹久成开门见山。
  “在路上,马上到。”监狱长调出仇重山的实时监控画面。
  采冰船的驾驶舱窄得像棺材,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都费劲。不少囚犯都憋出了毛病,但画面里的这个毛贼精神头却很好。
  “妹呀,妹呀,我来到了你床前,只要你呀不把我往外头撵……”仇重山哼着小调,嘴里衔着根棒棒糖。他的采冰船舱里贴着一张海报,让詹久成好奇的是那海报不是明星美人,而是一张很久前的公益海报。
  海报上有大大小小的字,“希望”“为了爱你的人,活下去!”詹久成年轻时见过这张海报。灾后的人类不仅要面对地狱般的生存环境,更可怕的是内心的创伤,那个年代里很多人因为重度抑郁而自杀,这张名为“希望”的海报感染了无数身处绝望中的人。
  “哟,239,你小子从哪儿弄的棒棒糖?”监狱长纳闷,这帮囚犯怎么总有办法把各种玩意儿弄进监狱?!他刚要按下通话键训斥,却被詹久成拦下了,意思是先观察观察。
  “哥,今天怎么这么早收工啊,撞上大坨冰了?”仇重山的239号采冰船通信器响起,说话的是同案犯胖子刘铭,声音瓮声瓮气。
  仇重山说:“哪儿那么好运气,政府叫我回去的,不知道啥事。”
  “哦,那你小心哈。对了,六监区的高老三想再管你借点儿钱,他孙女病了。”
  “你个猪头,又他妈的用通信器问,不能等回监区当面说吗?”
  两位军官听不懂了,监狱长解释道,239号仇重山入狱刚不到一年,已经混成了狱头,原因是有钱。包括残疾老年犯高老三在内,工地上几百号犯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惠。这小子案值肯定不对,扫来的货八成藏在“云链”里了。哦,还有,胖子刘铭本来逃掉了,但自己又跑到警察局自首,原因很奇葩——来陪仇重山。刘铭还嫌被判四年太轻了,觉得判六年最好,这样就能跟仇重山一起出狱。
  有点儿意思。詹久成撇嘴笑着。
  云链,起源于上世纪的区块链,各种代币成了藏匿赃款的不二工具,各国政府拿这种分布式计算、去中心化的技术毫无办法。

2


  二十分钟后。监狱长办公室。
  “不去。反正都是干苦力,万一被‘勋章魔咒’带走了怎么办?”仇重山语气轻蔑,他只怵狱警,根本没正眼瞧这位将军。军方对监狱没有管辖权。
  金智彬心里一紧,心说:这小子蹬鼻子上脸,专挑“勋章魔咒”这种敏感的事说,存心挑衅。
  意外的是,詹久成没有生气。仇重山的反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调出了两份资料。
  第一份,是暗网中的一段匿名发帖:
  “绝密出售!绝密出售!巴黎峰8845米,比當时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峰8844米正好多出一米。武汉大海沟11035米,比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11034米正好也多出一米。还有,北美的9座活火山,比当时全球的8座大型活火山正好也多出一座!不多不少,精确到1,什么意思?永远比你高一分,藐视全人类,藐视大自然。赤裸裸的示威,精美绝伦的犯罪艺术,啧啧……”   “把整个大陆板块当橡皮泥一样揉来捏去?你这‘秘密’值个毛钱!再胡说八道,封号!”有跟帖回应。
  “靠,你们这帮家伙啥也不懂,算了,都等死吧。告诉你们,我还知道这是谁干的!在大灾变前几个月,印度范围内就有过几次类似的小规模灾变,死的人不多,但无一例外都指向了同一个家伙!”
  ……
  几年前各国政府的大数据系统恢复,找到暗网中的发帖者不难。仇重山没抵赖,承认了,“是我发的,怎样?犯法吗?”
  年轻参谋知道“密语破解”的事就在眼前了。四年前,军方意外发现了一个异常:全球每笔线上支付交易的流水号随机生成,长数百位,这些年来每年的3月12日,也就是大灾变纪念日,流水号的最后137位竟然完全一致。
  有的国家尝试秘密译解,发现这137位数字是一种简单的变种摩斯密码:
  世上本无罪恶,只有不平;
  世上本无罪犯,只有被不公对待的人。
  有罪的是你们。判决你们承受冰刀雪刃、滔天洪水、地狱之火的刑罚。
  我将回归,抹去冗余,重塑人类,建设一个没有罪恶的新文明。
  ——圣灵
  英文写成,其中的单词“SIN”的3个字母全大写。
  密文知情范围并不大,其真实性在联合国安理会中引发了激烈争论,有人坚信是巧合,有的则坚持马上开始备战。詹久成是備战派,他们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在社会经济尚未完全复苏时,以有限的资源悄悄重建起长城太空军团。
  见有人开始搞军备,其他国家生怕落后吃亏,也只得咬牙跟进,于是才有了现在初具规模的天军五大军团。
  金智彬问:密文已经破译了,有什么稀奇吗?詹久成没回答,只是用手指向发帖时间。
  金智彬瞬间明白了:帖子是六年前发的,比军方整整早了两年。搞情报这行,需要的不光是敬业努力,更多的是敏感和天赋,把毫无关联的事情拼接在一起然后猜测。无论结论看起来多荒诞、多石破天惊,逻辑论证过程却天衣无缝,让人不得不信服。作为灾后一代的仇重山,能幸存已经不易,少有人受过正经教育。显然,这个毛贼是有天赋的那种人。
  “跟我走,免你一半刑期,干的活儿保证比这轻省;不跟我走,‘网络泄密罪’罪加一等。”詹久成亮出了底牌,一张木星辖区司法减刑书。
  仇重山瞠目结舌,他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还无耻的,关键是这位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将军。仇重山脸上的张狂不见了,咬牙切齿地甩出一个条件:
  “带上我兄弟刘铭一起,两人同等条件——刑期减半。”
  监狱长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239号仇重山就要开骂,没想到詹久成半秒都没犹豫:
  “成交。刘铭的征用减刑书三天后送到。”

3


  S12穿梭艇离开了工地,驶向军港。艇里三人,比来时多了一人。
  舷窗外,几百艘采冰船排成整齐队列,小船前的机械臂都夹着一块块巨大的水冰,缓缓驶向工地的方向,像一群觅食归来的龙虾。也有爪子空空的“龙虾”正排着队离开工地,驶向远方的小行星带。离去的,归来的,循环往复,日夜不停。
  两个小时后,穿梭艇路过精炼工地。因为不在自己那班采冰路线上,仇重山之前从来没经过过这里。这时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一条巨大的弧型光线,一闪即逝。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去仔细看着虚空中的黑暗。一艘采冰船正在卸下冰坨,正是小船明亮的尾焰映出了那道弧线。
  “政府,能问一下我们采这么多冰做什么吗?”仇重山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问到了一个军事机密。
  “说说吧,特修斯密语,你怎么发现的?”詹久成反问。
  “报告政府,我还知道密语里的‘圣灵’是谁!”
  “哦?”
  仇重山嘴不严,入狱前后把“绝密”告诉了不少人,但没人信。秘密在心里憋久了会把人憋坏的,正好一股脑吐露给眼前这位“知己”。他回忆起一年前还没被捕时,在巴黎峰的一幕:
  埃菲尔铁塔的塔身折成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A字形。漫天风雪,铁塔和大地都结满了永恒不化的冰,在正午的阳光下映出诡异的蓝光。整个世界仿佛由水晶雕刻而成。
  铁塔内部的钢铁楼梯早已变形,残缺不全。仇重山在楼梯上吃力地攀登着,这时腕表响了起来:
  “哥,铁塔上也有‘货’?”说话的是刘铭。
  金融数据库的“线上生意”风险越来越大,线下实地扫货也越来越难,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人迹罕至的法兰西高原。
  八千多米,他俩都有严重的高原反应。仇重山喘着粗气,只答了一句你懂个屁,然后继续攀登。楼梯的铁扶手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壳,坚硬、光滑,他偶然注意到里面竟然冻住了一只小蝴蝶。两片淡粉色翅膀中有半片折断了,但精致的花纹依旧可爱,艳丽如初。
  护目镜的边缘透进一丝寒风,如刀割般划过眼角。仇重山看着大地在脚下渐远,举目远眺,视野中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他在旧书里读到过,巴黎曾是繁华的时尚之都。但现在,实在没法将眼前的苍白和昔日的繁华联系到一起。
  白云不知愁苦,攸自漂浮在巍峨的巴黎峰脚下。
  曾经流淌在地面上的塞纳河水和地层中的地下水变成了飞流直下的冰瀑,冻结在远处的崖壁上,冰河垂立如刀刃般光洁。细看,冰瀑里间或有不少条黑点,和扶手上冰封的粉蝴一样的命运,那是被永远冰封其中的数百万人。
  仇重山举起手腕向塔底的刘铭示意。他的腕表闪动了一下,和刘铭腕表的三角测距完成。这也是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登上地球的最高点——法兰西高原巴黎峰上海拔8845米的埃菲尔铁塔。
  “甭说别人,连我自己都不信‘312纪念日’密语。登上铁塔那会儿,我突然想起:难不成这就是密语里说的‘冰刀雪刃’?果然,高度是8845。政府,您知道吗,读到这个数时,我后脊梁都发凉,精美绝伦、气吞八荒的犯罪啊……”   说到最后时,仇重山眼神里流露出惺惺相惜的目光。
  “你觉得‘圣灵’会是谁?”詹久成问。
  “艾伦·巴克。”仇重山回答得斩钉截铁。
  一老一少两位军人对视了一眼,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又马上想不起来。
  “政府,借用一下那个。”仇重山指着詹久成的腕表说。腕表是个人通信终端,能连主网。詹久成摘下腕表递了过去。仇重山调出一个全息窗口,麻利地操作起來。一个云链界面漂浮在投影中,仇重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嘻嘻笑着,看着两位“政府”。
  看来这小子真的在云链里藏钱了。两位军人转过头去,仇重山飞快地输入密码,找到一个文件,播放起来:
  是一个地球模型。蔚蓝色的星球悠自转动着,上面标注着大灾变里那些中心城市的位置。
  仇重山按了一下键,动画很简单,城市标注点开始互相连线。
  两秒钟后,两位军人看得瞠目结舌。
  欧洲隆起的山峰连在一起,从布达佩斯到巴黎的7座城市坐标构成了两道弯弯的弧形,整体看去像字母“S”。中国华中海湾的形状基本呈一条笔直的横线,像字母“I”。北美的九座火山口坐标点连成了一个“N”。
  投影中三个字母移动着,凑到一起组成了一个单词。
  “S,I,N,单词‘SIN’,罪。”仇重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SIN,三个字母,三道死亡伤疤,被刻在整颗行星上。
  “这都是特修斯号上的艾伦·巴克干的?”金智彬追问。
  仇重山点头,在屏幕上调出了一张照片,是一艘通体雪白的巨型航天器,上面喷涂着“THESUES”的英文字样。
  “特修斯号”,半个世纪前人类航天业的一个笑话——一切都要从“芝诺计划”说起。
  芝诺是一位古代哲学家,曾有句名言:知识如同一个圆,圆内是已知,圆外是未知,已知越多,圆的直径就越大,眼前看到的未知也就越多。
  人类从诞生时就一直在仰望星空,对广漠无边的宇宙生出好奇和求知欲,对时间和空间、存在和意义思考了几万年。直到2070年代,人类太空航行器的动力从核聚变过渡到反物质,质能转化比从2%陡然提升到100%,一个新时代来临——人类第一次真正掌握了星际远航的能力,造出了能达到35%光速的飞船。
  无人飞船实验反复了四次,无一返回,主要原因是时滞。
  对飞船的遥控信号来回长达数年,在漫长的航路上、在如此高速下,突发的陌生问题太多,这些问题大多超出了A.I.自动驾驶的知识库范围。那些实验飞船再没返回,都成了碎片。
  正如大航海时代之初,扬起的风帆往往等同于死亡的告示。
  第五次实验是有人驾驶的飞船,准备了六艘。飞船从木星船坞出厂,交付近地轨道上的天军。终于有一艘在两年半后成功返回,人类探索未知的触手终于伸向了远方,伸向了时间的深处。人类曾为之欢呼雀跃。但这次由军人执行的艰难任务竟成了历史的绝唱。
  后来,第六次实验迟迟没能开始,原因只有一个——无人愿往。
  没人愿意离开当时的生活,那个时代被史学家们称作“白金时代”——足不出户即可和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联络,坐享全球任意一个地方的美食美景,即便要出门远行,到达地球的另一端也不过三四个小时,人的寿命也因为医疗技术的突飞猛进而大大延长。
  人们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乐窝,没人再去仰望星空。技术给了人类以远征的能力,却消磨了人类迈出家门的动力。军方也看不到突破远航距离记录有什么实际意义,人类前行的脚步停在了半山腰。
  无奈之下,几个主要航天大国同意:第六次八艘单人飞船实验参与人选对囚犯开放征集。按原计划,它最快将在二十八年后返回地球。这就是“芝诺计划”,八艘飞船以希腊先贤的名字命名。
  东半球低纬度地区的人们能看到天边忽然亮起八颗耀眼的星,那是引擎的光芒。但就像阿波罗计划中后来几次登月一样,公众审美已经疲劳,仰望星空者寥寥无几。
  光芒只持续了几秒钟。这转瞬即逝的光芒,是人类文明的崭新高度。光芒来临之前,夜空寂静无声;光芒黯淡下来之后,夜空依旧沉静如水。但没人会想到,这次没有太多媒体关注的普通发射,却成了大航天时代里最重要的一笔,永远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进程。
  “有记载说八艘全都没了?”詹久成回忆着。
  “是的,确实有观测证据表明其他七艘是回不来了,但这艘,‘特修斯号’,没有一点儿残骸或者回音,一定还活着!别忘了里面那位是个什么货色!随便给他点儿高技术,都能玩出花来!在大灾变前一两个月,印度就有过几次类似的小型地震,死的人不多,两三百人,都跟巴克有关,我觉得那是谋杀。”仇重山提醒着。
  投影场内映出了不少史料,其他七艘飞船要么发来了告急求援信息,要么被观测到撞击残骸,唯独特修斯号杳无音信,失联了。它出发后和地面的联络越来越稀疏,直到十年后彻底沉寂下来。人类不明白它保持沉默的原因,也不知道飞船里发生了什么。
  金智彬终于在历史数据库里找到了巴克的档案,映了出来:
  艾伦·巴克,男,2021年生,原名拉哈尔·辛赫,上世纪的恐怖大亨、极端邪教头目。生于印度孟买市郊的一个低种姓贫民家庭。幼年时,最亲的姐姐被轮奸致死,其他家人也先后死于贫穷和暴力。童年的不幸埋下了对人类仇恨的种子。成年后,他在战火纷飞的印度大陆上四处流窜。
  此人具有极强的煽动力和组织能力,到了2050年,竟然发展出一支极端武装邪教,信众有上万人之巨。他们笃信人类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无用之人,不应该存在,全球最佳人口数量应该是五千万。纵观人类历史,类似的反人类狂想从未消失过。
  该邪教早期经济来源主要是绑票。被撕票的尸体上常有刻字,巴克指挥手下拍照并四处发布,乐此不疲。后来还制造过好几起“清理无用者”的恐袭。在恐袭后的周年纪念时,他会用密码语言写下犯罪过程,发给各国警方,戏耍视听。2066年,包括巴克在内的一众邪教头子被捕,该教随即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   死者周年?密码?两位军人对视了一眼。
  用囚犯去理解囚犯,以毒攻毒。尽管金智彬知道这个结论太过匪夷所思,在军方和政府中难有市场,但还是对上司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特修斯号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么强的科技?不太可能啊……”
  詹久成却面色凝重,慢慢吐出一句:
  “宇宙无限,可能性也无限。要敬畏。”
  金智彬顺着他的话推演着,越想越害怕:如果仇重山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这个叫巴克的“敌人”的强大,超乎想象。
  “嗐,政府,甭担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仇重山倒是心大,满不在乎。

4


  仇重山和刘铭已经在“洺河号”运输舰上干了快半年。
  沿袭了古代海军的舰艇命名规则,运输类战舰以江河湖泊来命名。洺河舰是地球向木星基地的补给舰队成员之一。他俩日常工作主要是操纵机械臂搬运货物,维护保养战舰等,比采冰轻松不少,每个月还有几天回到地球,甚至有时能偷偷买到点儿陈年老酒夹带上船,惬意,难得。
  这天,他俩运完一批货后躲在舰尾,仇重山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绿瓶,灾前纪元的二锅头。
  “哥,你说詹政府把咱俩扔这儿,就让咱来运货的?”刘铭咂了一口,够冲,过瘾。
  仇重山不屑地说:“去他妈爱谁谁。来,走一口。还是老酒香!”
  刘铭说:“听说前天又一艘舰失控,漂走了。”
  仇重山没搭茬,心里升起阵阵疑惑。来到木星军港后的四个多月里,他已经听说过三四起类似事故了——戰舰操作系统失控,以最大加速冲出军港,一去不返。因为用的都是同功率引擎,其他战舰追也追不上。基地的远程辅助控制也无济于事,失控战舰的动力系统全乱码,锁死。从四年前开始备战起的第一天起,这类事故就笼罩着以中国天军为基础的长城军团,最早一艘失控的是运输舰“太湖号”。
  在演习中每立功一次,舰身上就多涂一颗星,失控战舰都是八星以上的功勋舰。这就是当初仇重山嘲笑詹久成的“勋章魔咒”。
  “胖子,我琢磨着这里头不对,你看哈……”
  仇重山话还没说完,就被舱壁上突然响起的通信器打断:
  “239,245,马上来7号甲板报道!”
  两人把酒瓶塞进舱壁缝隙藏好,连忙飘向7号甲板。他们见到了久违的詹久成。
  詹久成已经脱下了一身戎装,身边漂着一个半人高的货运箱,眉宇间的英武淡了许多,眉头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见到一胖一瘦的两位,他强挤出礼貌的微笑。
  仇重山和刘铭马上立正,“政府好!”
  詹久成摆了摆手,“还什么政府不政府的,退休老头一个咯。有事请你们帮个忙。”
  仇重山受宠若惊,说只管吩咐。詹久成把身边的大箱子推向他,说:
  “你们下一趟的补给对象是‘李广号’吧?帮我把这个带给他们舰长。”以历史人物命名的都是各战斗组的指挥舰,舰上高级军官多。
  仇重山心里一动,他猜到了:箱子里是酒,好酒,陈年好酒,至少是一箱六瓶。飞船禁酒,如果想捎带的是正常物品,一位将军大可不必屈尊来麻烦囚犯。可为什么是李广号?仇重山不敢问,他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谢啦。”詹久成转身离开。
  仇重山马上追了上去,“詹政府,您为什么要把我从工地提到洺河号上啊?就因为我解开了密语?那……那都是胡拼乱凑的。”说这话时,仇重山心中竟有些不舍,天军军人退役后不再返回太空军港,这一别,只怕与恩人难再相见。
  “咦?你小子,给你减刑还减错了?好好运你的货吧,就当我布了枚闲子。记住:以后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做对的事!”老将军的声音远去了。
  仇重山返回,悄悄打开那只小号货运箱,果然,六瓶老五粮液。
  两天后,完成补给任务的洺河号气闸舱关闭,和李广号脱开接驳,缓缓驶离。
  仇重山看着体型庞大的李广号的白色舰身,上面喷涂的十一颗星依次出现在眼前。
  “我去!十一颗!”刘铭惊得合不拢嘴,满眼都是崇拜。
  十分钟前,仇重山找到了李广号舰长,说:“报告政府,詹久成参谋长让我给您带点儿东西。”
  舰长看起来四十上下,身材瘦高,两眼炯炯有神。当看到他胸前的铭牌时,仇重山恍然大悟——长城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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