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班的最后一堂课，开放家长入内。人头攒动，都捧着摄像机、照相机至少是手机狂拍，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年：像她参加的多数课堂一样，她总是个子最小的那一个，排在队尾。
　　蜗牛好像很少成为绘本题材，但如果有一本叫“蜗牛小姐”的，形象一定就是小年这样：细胳膊瘦腿，纤细脖颈骄傲地扬着。背浮对她来说太大了，粉粉的扛在背上，像个壳。
　　跳水时，人家都是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地跃进池中，只有她，迟缓地蹲身、伸腿，慢慢滑进水里。然后双腿拼命打水，比奥运会还来得激烈。好久好久，才挪动一点点。
　　老师要求：“游到梯子的地方再上来。”她的小同学们三下两下都超过她，游过大半路程，就潇潇洒洒爬上岸来。小年被甩在很远很远的后方，水声滔天，几乎不动，有大白鲨的声势，却是蜗牛小姐的速度。
　　我在其他人上岸的地方，等着她。她却绕开我的手，继续向梯子游去。这是最近池边的一条泳道，此刻只剩了她，和她努力拍动的双腿。她实在个子小，再用力些，水花也不过像香槟乍开那一刹那，曳开的喜悦。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一分一分、一寸一寸，向前方扑腾着。
　　记忆里，忽然又浮起一个背影，与此刻的她叠在一起：那时她才一岁多，一次我出差，家人觉得她一个人睡床很危险，趁她睡着，把她移到床旁的地垫上。她半夜醒来，迷迷糊糊间发现自己在床下，理所当然认为是从床上掉下来了。于是不吭不哈，往床沿上一趴，锲而不舍地爬呀爬呀爬呀爬……爬不上去。直到家人把她抱上床为止。我不曾在场，却老觉得亲眼目睹，这一幕我永远忘不掉。
　　我对朋友说起，朋友说：“她长大后会比较辛苦。”这不算坏话，却也委实不像赞美。我愣了半天，不知应对。
　　也许我真正记得的，是她舞蹈课上的背影？
　　她大概像我，天生铁骨铮铮。老师指令：“元宝腰。”有那柔若无骨的，身体紫薇花般打开盛放。她却后仰得十分吃力，头拼命向后探伸，颈子拉得长长长……“咕咚”一声摔个倒栽葱。我站在教室打开的门外，不及反应，她已经一声不出，迅疾爬起，继续努力做动作，老师轻轻扶着她。我远远的，看着她满头短发全倒垂下来，小小的脸向天花板仰起，最高处是鼻尖，凝着一粒汗珠……
　　放学时，老师特意说：“今天要表扬小年，她很刻苦。”伸出双手大拇指。课后，小年问我：“刻苦是什么意思？”
　　五味杂陈，我居然答不上来。或者，我其实看到的，是我自己。我是个笨人，且笨拙得很整齐：我运动能力为零，至今没学会开车；语言能力弱爆了，在武汉生活三十年，还不会说武汉话；一生不懂察颜观色，情商是我永远学不会的功课……我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我喜欢写，却没有天赋。
　　谪仙都带着才华，是他们隐形的翅翼。这是上天的礼物，求不得。我只有我努力的扑腾：认真阅读，细致地体味人生；那最苦最咸的滋味，会让人大哭逃走的感受，我也一一品尝；一直一直在练笔。距离不过是时间乘以速度，不能提高速度，就增加时间吧。就像小年，她慢，她还是接近终点了。不必丈量蜗牛小姐身后的粘液小径，有时候，它也能穿越地球。人生，也靠拼命，也靠长命。
　　小朋友们已第二轮下水了，小年混在中间，顺利抵达彼岸，出水刹那，是我见过最明艳的小小芙蓉花。“HURRAY”（乌拉），我没有喊出声，心里却比出一个无形的V字。她现在还是海星班——海星只能在海底爬行，然后是海马班、海豚班、银鲨班。有一天，她会是纵横四海的美丽蓝鲸。
　　不放弃的她会很辛苦，正如我，但辛苦就是幸福的音。用十分的辛苦，终归能换回多一分的幸福？有一首偶尔听到的歌，给她给我：“四道强风寂寞地吹，七海波涛汹涌，一切不变的事不知变得如何，我一定会继续前进。”
　　是的，我们都一定会继续前进。
　　谪仙都带着才华，是他们隐形的翅翼。这是上天的礼物，求不得。我只有我努力的扑腾：认真阅读，细致地体味人生；那最苦最咸的滋味，会让人大哭逃走的感受，我也一一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