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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2015年8月6日共和党党内初选首场电视辩论的举行,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前哨战”正式拉开帷幕。截至9月初,民主、共和两党已分别有5人和17人宣布参选意向,总人数达22人,平了2008年大选两党初选阶段参选人数的记录,而且还有可能随着竞选形势的变化继续增多。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初选刚一开锣,两党均现“黑马”,满嘴跑火车的“反建制派”人物赢得高人气,“特朗普脱口秀”成为头号政治现象,因显赫家族和职业背景而被事先看好的重量级参选人却身陷信任危机或者表现平平。这又将是一次纷乱难测、跌宕起伏的选举,也将是一次可以管窥美国政治社会形态和内外政策之变的选举。
为了帮助读者更好地观察、了解这次美国大选,本刊特邀几位常年从事美国政治研究的中青年专家学者进行“圆桌访谈”,纵论形势特点及所反映出的问题、对中美关系的影响等。这一访谈将选择关键的时间节点不定期举行,贯穿这次美国大选的始终。以下为9月9日进行的第一次访谈实录。
1、两党初选“欢乐开局”
《世界知识》:2016美国大选可以说是“欢乐开局”,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该如何归纳迄今为止显现的特点,怎样理解“特朗普现象”?
张志新:2016美国大选目前所处的阶段应该叫“初选前期”,可以归纳出三个特点。第一,非传统参选人崛起并持续引领人气。那些原本不是传统政客的参选人如共和党内的特朗普,以及自称“社会主义者”的桑德斯,因其不拘一格甚至出位的言论而深得选民喜爱。第二,政党组织在选举中的作用持续下降。特朗普、克鲁兹等人凭借其“反政治正确”、“反全球化”和“孤立主义”、“排外主义”言论迎合了底层选民对现状的不满,赢得了超高人气,几乎打乱了共和党高层的部署,令他们显示出无法控制局面的尴尬。第三,两党参选人之多表明,美国政治正处在一个重要的变动期,各种力量在事关美国前途命运的重大问题上——包括内政方面的移民、医保、税制、司法改革,外交方面的伊朗核、朝核、巴以关系和中国崛起问题——的缺乏共识,自我感觉良好的雄心之人都想出来表达观点,导致“群雄并起”。
刁大明:目前阶段也可叫做“隐形初选”。在这个阶段,那些的“体制外竞选人”一般以博出位、吸引眼球为目标,而像希拉里·克林顿、杰布·布什那样有背景、志在必得的“传统竞选人”则相对低调,竭力避免言语犯错、阴沟翻船。美国国内将后面这类竞选人称为“建制派”(ESTABLISHMENT),那么相应地,前面那类人就是“反建制派”。
这次初选开局,分别以来自佛蒙特州的国会参议员伯尼·桑德斯和大地产商唐纳德·特朗普为代表,民主、共和两党在不同程度上都呈现出“反建制”的某种态势,说话标新立异的人暂时赢得高民意支持率,主导了媒体战,特朗普更是一枝独秀,把共和党初选电视辩论变成了一场个人脱口秀。
目前参选人众多,特别是共和党的17人达到了1972年初选制度实施以来本党的最高纪录。究其原因可能有二:第一,这次选举是没有在任总统寻求连任或副总统谋求接任的“开放式选举”(拜登副总统仍未决定参选),对两党都是如此。而民主党已连续执政多年,加上希拉里·克林顿的强势,无论是在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内部都已压了太多有抱负的人,他们需要得到机会表现自己。第二,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美国国内政治处在一个动荡周期,两党争斗激烈,改革议程举步维艰,对民意的回应性差,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高层政治论坛出现一个立场不代表华盛顿却能取悦民意的人,就很容易占据媒体,成为民众情绪的宣泄口。
特朗普能否走得远令人怀疑。尽管他自己已经显示出了要认真选一场的兴趣,也同共和党高层签署一旦初选失败不会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的保证书,但这个人口无遮拦,不具备政策辩论的优势,“竞选娱乐化”的趋势终将难以为继,媒体炒作总有“退烧”的时候。共和党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相对于“反建制派”的高调出位,“建制派”显得过于沉沦。2012年大选的隐形初选期间,几乎就是与现在同时期的时候,与“反建制派”尽情表演同步,得到党内精英支持的“建制派”竞选人、也就是后来成为总统候选人的米特·罗姆尼虽然从2011年9月到2012年2月连续被四位“反建制派”暂时反超,却稳步整合着越来越多的党内支持。这一状况目前尚未在共和党内重演,杰布·布什、斯科特·沃克的支持率不升反降,卢比奥的支持率低位徘徊,无异于一场“信任危机”,如果未来一两个月没有改观,长远看对民主党有利。
董春岭:现阶段是各种非主流参选人拼跨界知名度的最好时机,也是民众宣泄情绪、释放愤怒的主要阶段,真正的选举还没开始,还没到主流竞选人拼政策的时候。特朗普之所以突出起来,就在于他对普通选民厌烦两党斗争、金钱政治、王朝政治的心态把握得非常敏锐。他将自己打造成愤怒的“商界精英”,与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区别开来。他的“口无遮拦”和怪异发型、着装看似无意实为有心,不仅迎合了共和党内那些极端的思潮和政治路线,还借助于普通民众“反智主义”的倾向,展示了一种“邻家大叔”的形象。他频频通过“过激的言论”在媒体面前设置议题,迫使其他竞选人跟着他炒起来的话题走,始终掌握着先机和主动。“特朗普现象”是美国社会思潮的一种反应,并非简单的“娱乐化”。特朗普还能走多久,取决于这位谙熟美国政治潜规则的土豪能否凭借扎实的政策主张赢得选民和党内大佬们的信任。随着选战的推进,大选的“娱乐色彩”将会淡化,一切归于理性和传统,正常、严肃的竞选人终会真正走入聚光灯的光圈,这是美国政治机器运作的规律所在。 2、希拉里坐困“邮件门”
《世界知识》:希拉里能否摆脱“邮件门”丑闻?拜登会参选吗?
刁大明:“邮件门”丑闻的本质就是共和党阵营发动的一场政党攻击。前一段,希拉里应对公邮私用丑闻失误,导致其支持率下降,主要还是对此事重视度不够,没有意识到处理“邮件门”的必要性、没有采取更好方法处理非议。目前她已调整策略,出来道歉。值得注意的是,她的丈夫比尔·克林顿尚未出面替妻子背书,这说明希拉里团队在内部有预判,认为“邮件门”尚不致失控。1991年就当选国会众议员的桑德斯是个有经验、有气质的政客,对年轻人也有吸引力,但他拒绝金主,缺乏资源,很难作长期竞选。目前看,桑德斯的确有可能赢得艾奥瓦、新罕布什尔两个关键指标州的初选(自1972年建立逐州初选制度以来,最终获得两党总统候选人提名者基本上至少要拿下艾、新两州中的一个),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会赢得整个初选。1992年民主党初选中,比尔·克林顿并没有斩获艾、新两州,但在3月初的“超级星期二”中拿到了南方多州的支持,一下子反败为胜。目前看,能绊倒希拉里的还是“邮件门”,如果共和党人决定发起诉讼,她就有大麻烦了。
拜登还在犹豫,必须在10月13日民主党首场初选电视辩论之前作决定。今年5月拜登长子、特拉华州前总检察长博·拜登患癌去世,他生前一直希望父亲“再博一把”,拜登团队借此摆出“哀兵”之态。但即便拜登参选,他也不大可能颠覆希拉里的领跑主角地位(除非希拉里彻底栽倒在“邮件门”上),最多分流一些选票,并且影响选举结构和希拉里的竞选策略。从另一个角度看,拜登无法去除作为奥巴马副手的“政治烙印”,若参选必将在医保改革、工会利益、美古复交对古巴裔移民的影响、伊朗核协议对美国犹太裔的影响等争议问题上为奥巴马政府任内的决策承担主要责任,这反倒会分散原本将集中在希拉里身上的压力,对希拉里未尝不是好事。目前看,希拉里仍是民主党内最具分量的竞选人,但有鉴于“邮件门”还在发酵,民主党高层不得不开始考虑“B方案”。
在民主党初选中的另外一匹“黑马”可能会是马里兰州前州长马丁·奥马利。此人年轻,有州执政经验,属民主党内的自由派,是平民主义的代言人,劳工组织、低层民众对他有好感,短板是执政期间巴尔的摩发生了骚乱,还有就是2014年任期限制无法连任后推出的接替人选在州长竞选中败给了共和党人。奥马利如能抓住10月13日初选辩论的机会充分展示自己、进而民调支持率有所上升的话,还是有一定变数的。
张志新:在民主党内乃至整个美国,人们对希拉里的印象是严重分化的。喜欢希拉里的人认为她谦逊、好学、敬业、称职、有能力,反感她的人视之为“政治婚姻下的权欲狂”、“高高在上的贵妇人”、“极端的女权主义者”。事实上,可以影响希拉里竞选前景的丑闻不止“邮件门”,还有她任国务卿期间应对美国驻利比亚大使被杀事件失误的“班加西事件”、克林顿基金会吸引外国政治现金的传闻,而她的应对都不算成功回应民众关切,缺乏诚意,难掩特权阶层的傲慢与冷漠。10月12日民主党初选辩论后,国会还要就“班加西事件”再次举行听证。此次宣布参选后,希拉里声称将汲取2008年失败的教训,追求竞选团队年轻化,精心准备政策,同时宣称要深入百姓、倾听人民心声,但她的一些实际举动与此形成鲜明反差,被媒体抓住大加炒作,比如在纽约花600美元做美发,宣布应对气候变化倡议后登上私人飞机扬长而去,这些都在普通民众心中留下负面印象。很多选民已在质疑希拉里的人品,也有人呼吁她先暂停竞选、处理好“邮件门”。共和党则指责她绕过法律把国家安全置于风险之中,无法成为值得信赖的总统。
董春岭:与共和党群雄并起相比,希拉里在民主党内一枝独秀,树大招风,容易受到党派攻击,然而她过于自信,对各种围绕她的负面消息可能产生的影响缺乏足够警惕,应对失慎,在公众面前表现太过放松。“邮件门”发酵至今、影响之大是她始料未及的。不过,共和党那边还不能推出一个可在资历、政策水平等方面对她真正构成挑战的像样的对手。这个人如果有,必须符合共和党的保守主义主流价值,具备白人、成熟男性、出色的政治履历(最好兼有地方和联邦层面的管理经验)、个人实现“美国梦”的传奇经历等综合条件,还要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强大的筹款能力、极高的社会声望,最好还是移民后代。最被看好的杰布·布什在大西洋理事会讲话、共和党初选首场辩论中的表现非常平庸,过于循规蹈矩,完全没有展示出一个强势总统候选人和大家族传承者应有的气质、情商和决断力。如果他再不振作起来,其显赫的家族背景将成为负资产。
美国历史学家小施莱辛格曾提出有名的“历史周期理论”,认为每隔30年左右美国主流观念就会在自由主义(追求公共利益)和保守主义(追求私人利益)之间完成一次转换。上一个保守主义周期始于1977年吉米·卡特入主白宫,终结于2008年小布什离任,奥巴马的上台则是新一轮自由主义周期的开始。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民主党在2016年的赢面还是比共和党大一点。 3、中国话题“工具箱”
《世界知识》:中国议题在这次大选中很早就被抛出,两党20多位竞选人几乎人人都已谈及中国,不乏偏激言论。如何解读这个现象?
张志新:从两党竞选人迄已发表的言论看,涉及中国的话题主要集中在人权、经贸、南海、网络安全等四大问题上。主要有三方面的背景。一是中国股市动荡引起全球股市波动,影响到了美国通过加息促进经济复苏的议程,也就使得共和党政治人物有借口指责奥巴马政府的经济政策太依赖“向中国借债”。二是近期中美在安全和政治领域的矛盾比较突出,摩擦比较集中,南海、网络安全等问题引人关注,映射到大选初期阶段就是两党竞选人争相发表意见。三是美国国内对华政策辩论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且还在延烧,刚好与大选重叠,而且,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即将访美,这将是中国历代领导人距离美国大选最近的一次访美。
调侃中国最多的就是特朗普,这与他曾经长期同中国公司企业打交道的背景是分不开的,也是因为他深知在美国炒作中国议题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和风险,就算将来真当选了也无需严格按照今天发表的观点处理对华关系。他这样干也是看到,中国近年表现靓丽,在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取得的成就已经激发起美国国内的忧患意识,拿中国说事,“机遇论”也好、“威胁论”也好、“崩溃论”也好,容易吸引眼球。
不过也要看到,目前两党竞选人的话题主要还是集中在经济、医改、移民等内政方面,本次大选的主战场是争夺中产阶级的支持,外交议题虽也有不少触及,但按热度排列最突出的是伊朗、“伊斯兰国”、美俄关系问题,中国崛起和美中关系仍然排在外交议题相对靠后的位置,后续如何发展还要观察。但不涉及中国话题的美国大选也是不可想象的。
经过一段时间以来对美国的观察,中国学术界已经接近形成一个共识:无论谁在2017年入主白宫,下届美国政府的对华政策调门都会比奥巴马政府强硬。而在美国国内,舆论压倒性地认为奥巴马政府对外、对华太软弱、太迁就,希望下届政府能够有所调校。所以,中国不仅要对本次美国大选的中国话题热有应对方案,也要提前就美国新政府上台后的中美关系做准备。要冷静、巧妙地应对美国大选对中国话题不可避免的炒作,对出位言论是否回应、如何回应是门学问,不要给某些人进一步炒作的资本。过激的言论总会引起反弹,《亨廷顿邮报》9月9日就刊文批评一些竞选人和国会议员近期发表的反华言论“粗鲁”、“片面”、“错误”,发表这种言论的政治人物不适合充当美国的领导者,应避免深化紧张和互不信任。还要坚持不懈地向美国人讲好“中国故事”,让更多地人清楚中美相互依存、互惠共赢的道理。两国媒体对对方国家的报道评论都过多关注那些消极的事情了,长此以往会对决策产生越来越负面的影响。
董春岭: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国内形成了比较强烈的忧患意识,资本主义制度不行了吗?美国政治制度出问题了吗?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走向衰落了吗?这种意识促进了美国的自我反思,推动美国逐步走出危机。这一过程的副产品是不少人将中国作为美国反思的重要参照物,具体表现就是过度强调中国偷走美国的就业机会和中美市场竞争,过度强调“华盛顿共识”终结、“北京共识”时代来临,过度强调中国崛起对美国全球领导地位的冲击。与此同时,中国这几年外交进取性明显加强,习惯了中国隐忍、低调的美国明显不适应,其焦虑感正好与大选选战揭幕相遇,是一种尚未完全走出危机、战略不自信的表现。
刁大明:美国大选中的中国议题从来都不是单一的,而是有着复合型的结构,涉及面广,对竞选人来说就像一个“工具箱”,无论是炒作意识形态、经济还是军工、安全、战略问题都可以从中找到抓手,而且代价低廉。
本次大选迄已涌现的参选人大多具有“中国标签”,比如希拉里·克林顿任国务卿期间对制定“重返亚太”战略的亲身参与,前海军部长、弗吉尼亚州前国会参议员吉姆·韦伯的越战经历和南海情结,共和党参议员马尔科·卢比奥、特德·克鲁兹因古巴裔身份而带有的浓重意识形态色彩,他们炒起中国话题各有资本、驾轻就熟。就连威斯康星州州长斯科特·沃克这样没有什么涉华经历的竞选人也为应对支持率低下而临时抱佛脚,对特朗普调侃中国的举动采取“紧随策略”,比着偏激,展开示强竞赛。
值得注意的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特别是2014年国会中期选举后,美国选举政治触及中国议题的角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要知道,美国大选历来是辩论国内议题为主,涉外话题必须得有“国内利益链接”,比如当年激辩越南战争、反恐战争,主张立即结束战争的政客受普通选民追捧是因为那些选民有家人在战场上经历风险。而涉华议题长期以来主要局限在经济层面,是因为中国生产的商品大规模占据美国市场与美国选民的切身利益一直最为相关。但这种议题阐释框架显然已经发生变化,中国话题由“低端政治”向“高端政治”迈进,“中国抢夺美国就业机会”之类的噱头固然还有市场,但人们更加关注中国是否已真正威胁到美国的国家发展模式和世界领导地位,美国是否将因中国崛起沦为世界“二等公民”。即便是涉华经济话题本身,也在从“低端”向“高端”走,过去是货物贸易,现在是中国股市调整和抛售美债对美国经济运行的影响。竞选人在更高层次上炒作中国议题如果起到了动员效果,美国人对中国的印象就会越来越遭,形成一种必须引起我们警觉的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