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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神秘特监
文革时,北京西郊有座叫什坊院的神秘小院:它依偎在一座人造假山的怀抱里,山上长满了榆树、梧桐树、松树,朝东开的大门口两旁,还有密密麻麻的重柳、洋槐和马绒花树,所以从远处看去,人们是难以发现它的。它实际上是一座特别监狱,里面关押的全是老字号的开国元勋:上至党、政、军的领导人,级别最低的也是部长或京、津直辖市的主要领导人。
文革来势凶猛,仅1966年8月至9月末两个月内,光北京市就被打死、整死1800多人(如:华北局书记李立三、煤炭部长张霖之、教育部副部长曾昭伦、北京市副市长吴晗、作家老舍、艺术家马连良等,都被打死、整死或被逼自杀了)。为了保护国家精英,周总理和北京军区司令员傅崇碧便把一大批开国元勋和高干转移到这里来关押,以免他们落到造反派手里。
这座特监,每间囚室12平方米,都编了号。例如:1号囚室:陆定一;2号囚室:黄克诚;3号囚室:谭政;4号囚室:彭德怀;24号囚室:林枫……负责警卫这座特监的是中央警卫部队的一个连队,连指导员是刘烊。为了保护“囚犯”们的生命,战士们在每次中央文革专案组来这里就地审讯他们时,都不得不以毛主席的话为武器大声宣告:“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但尽管这样,这些“天子门生”照样对“囚犯”动武,这时在室外警戒的战士便只好撞进屋内干涉:“请不要这样,你们把他打坏了,我们怎么交待?周总理、傅司令交给我们的任务是保证他们不死不伤不跑。人打坏了打死了怎么把问题搞清楚?”
二、刘烊初探彭老总
彭老总被从四川押来北京时,因目标太大,火车才到丰台站,周总理就让警卫部队用汽车直接把彭老总接到这里监护起来了!尽管这时“文革”已如火如荼,尽管彭老总早在庐山会议后就己被打倒,但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在这里,彭老总仍被官兵们暗中敬仰着,从没有谁对他呵斥过一声。连副指导员庞艾向来最喜欢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江青来这里视察时没带进口马桶来,嫌特监厕所太脏,是他自告奋勇把江青领到文书办公室,用文书的脸盆给江青当尿盆,还请江青为他改名字,把原名庞培孝改成了庞艾,所以江青临走时不忘与他握手。但就是庞艾也不敢对彭老总不恭。
刘烊仗着“兵头”的身分可以自由进出各个囚室。他已经四次进入过4号牢房了,但因为有不准与囚犯交谈的规定,还得时时提防助手庞艾打小报告;同时,因为每间牢房24小时都有警卫站岗,每隔几分钟就要观察室内囚犯一次,必须把他们的举手、投足、叹气、咬牙、打哈欠、皱眉、自言自语……等一切言行与表情记录在案,交到上边,所以,尽管他多么渴望与彭老总交谈,但也不能不慎之又慎。他给彭老总倒过开水,叫卫生员给彭老总看过病,但从没有和彭老总说过一句话。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上轮到战士刘云山站岗,刘云山才17岁,刘烊26岁了,但刘云山辈份大,刘烊得喊他“六叔”。是亲戚自然放心,刘烊便安排刘云山“好好看着”,又进入4号囚室。彭老总这时正神态安详地在桌前看毛选《井岗山的斗争》。他象一座山、一株苍松、一座雕像般无声无息,对于来人视而不见,一声不吭。
刘烊默默地注视着彭老总,心里涌起千言万语但不知从何说起。仗着根红苗正,想来想去,他开口说:“朱老总,有首诗,我看不懂……”,并轻声吟出了这首诗。彭老总停止阅读,抬起头来眨了下眼睛,一瞬间眼里放出光亮,就像夜间突然打开的电灯,但仍不说话。刘烊意识到:彭老总虽不说话但并不看轻自己,心情便平静下来,自报家门,大诉衷情:说他并非中央文革专案组的人,而是这里的“兵头”;说他大哥是吕正操的秘书,二哥曾参加过彭老总指挥的百团大战并负过伤;说彭老总为民请命,他和娘都是同样的对彭老总充满了景仰……
彭老总抬起头来,注视着墙壁。刘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彭老总的反映,彭老总似乎不在意地看了刘烊一眼,又恢复了原状,继侯读毛选,但右眼的余光却警惕地投向了窗上的猫眼……
刘烊急忙冲向猫眼,冲着正向室内探视的刘云山骂了声:“混蛋!”。他觉得彭老总对自己虽然冷淡但并无恶意,不甘心就此结束此行,便在室内踱来踱去。正想直来直去,说说庐山会议和“文革”这两个在他头脑中憋得实在太深太久太令人难受的谜,但还没启齿,就听到了刘云山在室外咳嗽了一声,还啐了口唾沫。这是刘云山向他发出的危险信号(庞艾来查哨了),便只好退出4号囚室,边走边大声说:“好好交待检查!”
三、刘烊二探彭老总
作为警卫连的代表,刘烊去参加了社会上的一个批斗会。那次批斗的是彭真和彭老总,二人都受尽了肉体的折磨。
批斗会回来,刘烊瞅准刘云山值班,又走进了4号囚室。彭老总仍像上次那样端坐着,正在看《人民日报》,但身体状况已明显大不如前了。
“您好点儿了吗?”刘烊低声问候。
彭老总微微点头,说了声:“谢谢你。”
“你要注意身体,好好改造自己,以便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人们嘴里不敢说,但心里都有一秆秤,我们国家和老百姓,不能没有像你们这样的人……”
“你这娃子,不要引火烧身。我是彭德怀!”他用训斥的口气说道。
这分明是担心连累刘烊,和他当年一见风声不对就早早打发他的秘书和副官远走高飞是一样的道理。刘烊不由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他们彼此默默地相互注视了三分钟后,彭老总平静地说:“像许多人一样,我是咎由自取!”
他们彼此的鸿沟消失了!于是,刘烊对彭老总说起了大串连、大接见、大武斗;说才刚能吃顿饱饭又瞎折腾了,这样下去不是又要回到1960年那种大饥饿的境地吗……彭老总静静地听着,不由自言自语般地说:“一个人要看到别人身上的跳蚤容易,要正视自己背上的疮难啊……”
刘烊说:“就我所知道的那些原因和多次批判你的那些罪行,我不理解,我们许多干部、战士也不理解。”
彭老总略带讥讽地说:“林彪不是有句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某些人眼里,士兵和人民都是木头,是不该有思想和灵魂的,是可以随便愚弄的工具。”
刘烊于是想起了林彪对彭老总的种种陷害,甚至在他的名字(彭总原名彭德华,林彪说:“彭得华”就是有要得到中华的政治野心)上也大作文章;想起了娘曾对他说过:“朝里出了奸贼”,要他利用在中央警卫部队的条件向党中央、毛主席告状;想起了他们中央警卫部队有位叫张旭的战士就是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信告奸贼的状却惹了大祸,若不是师政委保护他,说他“是一个小孩子,头脑简单”,才躲过牢狱之灾,被打发复员回乡去了;想起他也曾有过向党中央、毛主席写信反映情况的念头,但在天津工作的未婚妻说这是鸡蛋碰石头,坚决反对……刘烊把所有这些都对彭老总一一讲了。彭老总认真地听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最后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对刘烊说:“给你娘捎个信,就说坏人可以挡道,但决不会永远挡道!事情到一定程度,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我们都在苦撑,就是有这个信念。”
刘烊看了看表,进囚室已经20多分钟,为了免出问题,只好告别。临别前他告诉彭老总:“请放心,我进囚室是例行公事。门口的哨兵是我的六叔,名叫刘云山,还有一个全连个子最大的九班的战士名叫翟民山,若有事可随时找这两个人去替你办,万无一失。”
彭老总摇摇头说:“我已经没什么更可怕的了,我已经什么‘敌人’都够上了。我后悔的都已经晚了。我欠了人民的债。几十年前,毛主席举起‘打土豪,分田地’的旗,一呼百应,要是举出‘打土豪还挨饿要饭’,哪个还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去掉脑袋?多少壮士的血啊!我对不起我召集起来的那些将士和他们的父老兄弟们……只撤出井岗山断后那一次,我带领五百将士吸引敌人,朱、毛安全转移了,我的五百将士只剩下了一百零几人了。”
四、战士刘云山、翟民山、郑友田与彭老总
一天,特监里突然开来一辆军用吉普,把战士刘云山押走了。
原来,刘云山在自己值班时,曾几次问过彭老总有什么事需要他做?他对彭老总说:“除了反对毛主席的事,我什么事都能做到。”彭老总听罢,像父辈那样注视着他那充满稚气脸,第一次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但却摇了摇头。
刘云山以为彭老总不相信他,所以才不托他办事,有点发急。一天晚上,他作为连里的战士代表之一,去师部礼堂看了一场《东方红》的演出。他什么名堂也没有看出来,却只记住了剧中一首歌的歌词:“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一颗枣儿一颗心……”。这首歌给了他启发,第二天午休时间,他就跑到后山上摘了不少枣子,从中挑出几十枚又红又大的,他不敢去水管冲洗,只用衣袖擦了擦,用小手绢包好。到第二天凌晨5点他上岗时,便把枣子塞到了彭老总手里。他那机灵而顽皮的劲儿,就像幼儿逼着父亲合上眼睛偷偷地塞给父亲嘴里一块好吃的东西一样。彭老总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托着红枣,注视良久,两颗热泪便从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眼里滚落下来……
终于有一天,彭老总交给刘云山一个小纸条,条子只有卷烟盒那样大,铅笔字,暗示他可能要和亲人永别了,希望亲人不要再挂念他……
刘云山把字条夹在窗台上的一堆语录本里。等他请下假来准备外出时,却一时找不到字条到底是夹在哪本语录本中了,便把一堆语录本摊在床上翻找,急出了一头汗。当他高兴地找到纸条时,一抬头却发现“红色魔鬼”副指导员庞艾已不知何时站在自己的面前。庞艾厉声质问:“手里拿的什么?”上去就抢。刘云山也算没白看电影,智中生智,把纸条塞进嘴里,伸下脖子就咽了下去。庞艾抓住这“政治事件”立即向上面报告,并想借刘云山是刘烊的亲戚也把刘烊搞垮,自已取而代之。但团里、师里并不买他的账,不想把事情闹大,查来查去三个月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刘云山写了多次检讨都只是说:自己阶级斗争观念模糊,心眼儿软,肠子细,对殴打这帮老头子心里可怜的慌。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刘云山中途复员回乡了事。刘烊也为这事在支委会上作了三次检讨:思想政政治工作薄弱,对战士管理教育不严,请求上级给予处分。但上级最终也没给他任何处分。
战士翟民山是条血性汉子。他曾为彭老总的冤情抱不平,曾写了份申诉书到处找连队的战友签名,被战友晓以利害劝阻才没寄出去。他家乡的造反司令和女秘书偷情,意外被一个老师撞见,晚上老师对妻子说了女秘书为司令“发汗”的事,被7岁的儿子听到。小孩不懂事,又把此事对小伙伴们说了,小孩们就追着女秘书大喊“发汗片”,让她臭名远扬很难堪。女秘书便让司令去打掉老师的六颗门牙,又让司令把所有小孩都抓来吊打。翟民山的小舅子才6岁,被吊起来还在小鸡鸡上拴上半斤重的秤砣,把小鸡鸡都勒肿了。这还不算,女秘书又指使造反司令带上手下去强暴翟民山的妻子,妻子不敢给家里人说。她想过死,但不甘心,她才20岁,便跑来北京找到丈夫把一切都讲了。翟民山不由怒火万丈,便悄悄给4号牢房丢进一张纸条,上写:“战士翟民山,要报仇雪恨,要替全国一切好人报仇。你千万不要死……留得青山在,百姓有柴烧。”然后,便从部队失踪了。
刘烊听到给彭总送饭的炊事班长郑有田报告说:“4号请指导员过去有话说”,便去了4号牢房,当看到翟民山的字条后,便忙派人去了翟民山的老家,但一起轰动潴龙河两岸的血案已经发生了:翟民山杀了“发汗片”的全家6口后,又准备去杀造反司令,但天已放亮来不及了,便用食指蘸着“发汗片”的污血在粉墙上写道:杀人者——人民的儿子翟民山。1967年7月19日。然后,触电自杀了。
1967年7月19日,彭老总被北航韩爱晶一伙造反派押去北航批斗,同去的战士在《特犯生活起居言行录》里写有一份报告并将它交给了周总理。其文如下——
关于彭德怀被打的报告
昨天在北航开了三四十人的小会批斗彭德怀,会上打了彭德怀,打倒了7次,前额打破了,嘴角出血,肺部有内伤,说明天还要批斗。我们问韩爱晶,为什从要武斗?毛主席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她说:中央文革小组首长讲:“不要武斗,但对群众不要限制过多。”还说:周总理指示的“五不”过时了,要执行中央文革最新指示,这才是毛主席的声音……
自从在北航批斗回来,彭老总因重伤一直躺在床上。警卫连和上级机关几次书面或口头向上边反映他的伤情和病情,但却被置之不理,不给透视,不给拍片,更不准送医院。他瘦得像寒风中一棵只剩下枝干的枯树。
彭老总已经几天没怎么吃饭了,刘烊因小六叔刘云山出事担心自己在这里呆不长了,便瞅机会第三次走进4号囚室,站在床前足有5分钟,彭老总终于睁开眼惊喜地说:“是你……”
“是我。我担心我们要分别了,再来看看你,望你多保重。”随后,刘烊说起过去他看过的彭总的许多故事;说起周总理为把他弄到这里来和江青闹崩了;说起总理为保护陈毅曾对红卫兵说:“你们要揪斗陈老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最后又说:“你该吃点东西了,这是我们全连的愿望!我代表除庞艾副指导员以外的全体官兵请求你……没有人让我们这么做,也没有人指示我们不准给你做碗面条。”
彭总抖动着嘴唇吃力地说:“当然要吃饭。战场上我们常拿吃饭当任务来完成,我还要看到明天……不过恐怕不能了,我多么想看看明天啊!……”
刘烊立即指示门口的哨兵,让炊事班马上做一碗面条送来。又对彭总说:“我至今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罪……”
“如果非要说我有罪,我有三条大罪:第一条,罪在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干了几十年革命。第二条,罪在和全军将士一道赶走了日本鬼子。第三条,罪在和全国人民浴血奋战,推翻了三座大山,解放了全中国!此外的罪,就是爱骂街,不会说假话……”彭总最后又气愤地连说了三遍:“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这是精忠报国的岳飞在风波亭就义时所说的话。
这时,炊事班长郑友田送来一碗手擀的又薄又细的面条,还炝了锅、放了两个荷包蛋、加了香油,满室飘香。郑友田扶彭老总坐了起来吃饭,他很快吃完了面条,额头渗出汗珠,显得有了精神。郑友田在彭总吃完面条后不但不走,还说开了给指导员也说过的家事:“彭总,你给评评理儿!”
彭总亲切地说:“说吧!有什么事,我这犯人也敢冒无产阶级专政的大不讳,给你当个老朽参谋。”
郑友田便谈起家事:他是河南尉氏县人,1959年父亲被活活饿死,母亲带着他们兄弟5人守寡,眼看便要全家饿死,母亲便一狠心跑到山西去嫁人并生了孩子,但她人虽去了山西却仍惦记着河南的孩子,经常带些粮食回来,才使他们弟兄5人没有被饿死。1963年生活略有好转,她就撇下山西那个男人又回到河南来。“文革”来临后,打派战,不种田,搞武斗,老二为一天两块钱在武斗中丧命,全家人眼看又要饿饭了,她便又跑到山西嫁给了一个老光棍,并且又生了孩子,之后也是不断给家里捎些粮米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现在孩子们都大些了,她不敢轻易回家来,便写信问孩子们的意见。孩子们想娘,叫她赶快回来,但亲戚说她伤风败俗有辱门风,若回来就要打断她的腿……郑友田从解放到入伍前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挨饿是经常的。他认为母亲没错,想请彭总为他断决家事。
彭老总紧锁着双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生产队管不了,公社管不了,县里管不了,省里也管不了,谁管?能叫全家眼睁睁饿死?给两块钱就去武斗丧命,过去抓壮丁还不止两块钱呢!你应该认你母亲,把她接回来。按中国的传统,她不算高尚的母亲,但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就说,我们,包括我犯人彭石穿,对不起她!”
郑友田听从了彭老总的意见,写信把母亲从山西叫回河南来了。数年后,这位受尽苦难的母亲怀着对彭老总的崇敬之情来京探望彭老总和儿子时,敬爱的彭老总已含恨离世了!当夜,邓友田的母亲坐在床上,抱着一包袱家乡特产,自泣自诉地整整哭了半夜。
五、特监里的包青天
警卫连的事务长陈青,和农村的妻子闹离婚已经两年了。1968年7月,妻子揣着大肚子来队,打算在京城生孩子,陈青却对妻子连续几夜不理睬,还和妻子打架、吵闹。全连官兵对陈青闹离婚都很气愤,骂他是“陈世美”。
彭老总对陈青印象较深,因为陈青不仅和全连官兵一样对他极为尊重、极力照顾,还经常为彭总去买“熊猫”牌香烟,附近商店没有了甚至不惜跑遍半个北京城。彭老总的皮炎屡犯,他和卫生员孙立达又多方寻来偏方给彭老总治病。
彭老总问刘烊,陈青闹离婚组织上做过他的思想工作没有?刘烊说,他自已和团领导都和陈青谈过多次,但陈青就是不听。最近他还请陈青在小饭店喝酒谈心,劝陈青别再迷恋附近菜店的那个女服务员。但陈青始终不听,两人不欢而散。刘烊气不过,就向上级打报告建议让陈青复员回乡,让这个现代陈世美的好梦难圆。
彭老总不相信“一个小穷娃子,吃了饱饭,穿了军装,当了小官,就要做陈世美”,便让刘烊去把陈青找来。经过一晚上的交谈,第二天陈青便找到刘烊,耷拉着脑袋要求撤回离婚申请,并说:“彭老总的话叫人掀肠翻肚,不能不听。”
刘烊问起详情,陈青动情地说了很多:“彭总对我说:‘有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亦悲。我不论政治上还是身体上,都要死亡了,一个即将死亡的人,能不对人说坦诚话吗?’……”;彭总还说起他与妻子蒲安修的离婚,是因为“我不能再没完没了地连累她受不堪忍受的待遇”;彭总又说:你妻子“她一没作贼,二没养汉,三不是父母包办,四没有虐待公婆子女,你闹离婚不是喜新厌旧是什么?……老包锄陈世美是在锄邪恶,要记住,糟糠之妻不可欺……”
陈青撤回离婚申请后,刘烊又马上给团里打电话说明情况,请上级不要让陈青复员回乡了。半年后师政治部通知刘烊写个典型材料,让他在纪念毛主席发表七届二中全会讲话的大会上,介绍防止糖衣炮弹、做好思想工作的经验。刘烊不由在心里苦笑,对彭总说:“老总,要不是你在囚室,这次你可以当先进典型了……”
六、李大胡子中秋夜访
刘烊告诉彭老总说,中央警卫团政委李大胡子很想来密访彭总,彭总忙摆手说:“不要因为我再连累谁,熬着看吧。没有老晴的天,也没有老阴的天,我确信是这样。这历史和大自然规律一样,不变中有变,变中有不变,总之,不变是相对的,变才是永恒的。”随后,他叹息一声说:“可是,谁知道我还能不能熬住。”
中秋节时,李大胡子打来电话:今夜他要来。夜里,他没坐车,一个人悄悄骑自行车来到特监,在刘烊的陪同下进了4号囚窒。李大胡子笔直地站着,规规矩矩给彭老总敬了个礼,动情地说:“老总,你受苦了,我们没有尽到责任。”
他们这一夜的长谈是掏心掏肺的。彭总说起“你们师的参谋陈满仓和这个连的战士翟民山,在批斗会上为保护我,都挨过打”;他们又说起了庐山会议先欲批左后却反右;李政委说起他13岁就投身革命却一直受左的重压,并提出“左为啥老有市场”的疑问。彭总回答:“从本质上说有三点:一是有私心有野心,要保官升官就要投其所好,象庐山会议上的康、林便是。一是无知,乱搞唯心论,实质和封建迷信一样。还有一个是有些人历来坚持宁负万人不负一人,宁负百姓不负朝廷,宁负下级不负上级,因为百姓和下级不能提他升官,也不能罢他的官。人人自危,则必看风使舵。”但又说:“也并不是人人都是懦夫,有许多不可抑制的人跃跃欲试,结果却先于我消声灭迹了!想起他们,我的全部肋条都被打断也是无所谓的!他们不就是打断了我的三根肋条嘛!我相信人民和历史迟早会算账的。不然,我到九泉之下,也愧见万毅、钟伟这些将领。”
李政委向彭总请教万毅、钟伟的事,彭总便据实以告:庐山会议后,又在北京召开军委扩大会继续批彭,万毅中将为人正直,因开了三天小组会都没人批彭,他这个组长不好向上面交待,便把彭的意见书示众,让大家联系实际发言。谁料一联系实际,大家的意见都和意见书一致,万毅便总结说:彭总的意见一点儿没错,谁要是昧着良心批就叫他批吧!又宣布:赞成彭总意见的举手。大家都一致举手了。他就要把这些情况向上面如实反映,好心人规劝这会惹祸的,万毅将军不听规劝。他虽有共产党人的正直良心,却作为彭总的“狗腿子”被当场逮捕。
钟伟中将则是北京军区参谋长,在林彪亲自坐镇召开的批彭大会上,吴法宪污陷彭老总在长征途中杀害了一个连长,钟伟便挺身而出以当事人的身份澄清事实:此事彭老总根本不知道。这个连长在战场上反水,“就是交给你林总,你也会枪毙他的”,并铁骨铮铮当场高喊:“彭德怀的军事俱乐部己经宣布了,那就宣布我钟伟也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吧!也把我枪毙吧!”几分钟后,钟伟被戴上手铐逮捕。彭老总眼睁睁看着钟伟被押出会场,心里像刀割一样。
李政委为彭老总倒上一杯水说:“老总,我记住了这段历史。你不要太难过了,你在我们心目中,什么时候也是我们的老总。”
彭总说:“我不难过,我不痛苦。有些人会比我更难过更痛苦,因为他们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整害过不少人,然后便会像陈毅说的,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该轮到他们自己了。”
七、彭老总断定“毛、林”必分
1968年5月20日上午,来了几个军人,让刘烊把陆定一叫到接待室,他们拿出逮捕证让陆定一签字后就把他押走了。送走来人后,刘烊一看是战士宋青池在值哨,完全信得过,吩咐一句“好好看着”,走进4号囚室。
彭老总正在看《人民日报》社论《高举无产阶级革命化的批判旗帜》,这场文革看来绝不是一两年就能结束的了。彭总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刘烊为了转移话题,便说:“老总!不要烦恼了,说说过去的事儿吧。”彭老总眼睛一亮,说起过去的一些事儿来……
1965年9月23日,距庐山会议6年后,毛主席接见了他,要他到西南大三线工作。还对他说:庐山会议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都不要再想老账了。现在看来,也许真理在你那边,让历史去作结论吧。对你的事,看来是批判错了,等几年再说吧……
说到这里,彭老总一改寻常的口气说:“那次接见我,我激动得要死,我总是对人毫不怀疑。结果如何?我又在这里占据了一间小屋子。”
随后,他直率地谈了对中国政局未来的看法:“像林(彪)、康(生)、陈(伯达),他们在庐山会议上的结合不过是政治投机;文革是庐山会议的继续。但他们这种结合因为根基不正,我断定迟早也会解体……我相信他们解体得会比我更残酷,更可悲,更无耻于人类。历史上能耐大的人有的是,哪个能欺骗历史?希特勒的一个文参叫戈培尔的说,谎言重复一千遍也会变成真理,会使人们相信,这是放屁。谎言就是谎言,真理就是真理。所以我认为,解体的时候,就是谎言彻底暴露的时候。”随后,彭老总又谈起了他所以会有以上认识的缘由——
在大西南工作时,他曾去游览峨嵋山,听说这里的僧道相面占卜极准,便抱着消遣的想法,找到一位据说能前知500年、后知500年的老道,长谈达几小时。临行,他请老道预测一下我们国家的前途。老道便咏出两句诗:“试看山下云深处,似有人间路不平。”他请老道明示,老道说:“这是明朝刘道一的诗句。他能够放着官多次不做,实为有远见呵!”随后,老道又说:“结之不洁,必然解之。”
谈到这里,彭总笑笑,又接着说:“我刚才给你说的结体和解体的话,就是从他这里学来的,很有道理。他说的是,结合的基础不好,总有一天要分离。按照唯物论观点看,这是符合辩证法的。”
刘烊认为:峨嵋山交通闭塞,信息不通,许多人身临其境还糊涂着呢,老道能知道什么?而彭老总却坚持说:“他的预断叫你感到不是没有道理,特别是对于林(彪)的预断,我想也是这样子的。”
“他预断出什么?”刘烊迫不及待地问。
“他说,‘鳞既不生毛,毛焉附于鳞?’”
是呵!鳞和毛怎么能共生共存呢?刘烊这样一想,立即联想到:这位“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象小学生一样高举着他发明的小红书,唯唯诺诺于主席身后,准备着随时开读“最高指示”的情景;又想到他特意嘱咐夫人,夫人又嘱咐工作人员,凡是露面场合,千万要提醒他带上这本赖以升迁的红宝书……顿然参透了此中玄机,忍不住也笑了……
彭老总关于毛、林必分的预断,果然为历史的发展所证实。诚如彭老总所言:“解体的时候,就是谎言彻底暴露的时候。”“9·13”事件不仅敲响了林彪的丧钟,也预示着文革即将寿终正寝!此后的文革便成了强弩之末,想呼风唤雨再运动群众又让几亿人疯狂起来的时代再不会回来了!
(责编 要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