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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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扫 墓 记
  我们逮住了一个姑娘,终于可以上路。昏暗的天穹、灰蒙蒙的雾气,各处弥漫着故乡的斑斓色彩。细微的太阳光哗啦哗啦往下落,让人怎么也数不清身边到底有多少游魂。
  我们的万年历上长满了狗尿苔,而我们的王,如今已去死人的国度作诗。离开前他换上一颗黑犊子的心脏,这样重生时就会变身为一头火牛。他以葵花青铜修建了一座城市,以番瓜白银铸造了一面镜子,他在永夜居住的大河上淘洗秋季黄金,并使大街小巷充满窒息的乙醚。我们分别拥有王的一小块魂魄,改装成一双双怪眼睛,睫毛浓密,眨巴个不停。我们借此在长夜里偷窥造物主,在大白天互相识别,组成团伙,用獠牙将一个个美丽的少女无情咬死。
  王已离开六百年,我们已忘记他丑陋的容貌。传说他可以化作一朵积雨云,可以剥掉整头大象的厚皮,或者向土星的光环借取神力。王的尸身沦落为一块铁矿石,足足六十吨重。恶魔们把王抬到山顶,大费周折,备尝辛苦。从那时候起,愁雾便一直不散。我们和死去的众多姑娘,谁也别想弄清楚方位。
  但今天我们要去王的孤山,给他老人家献上鲜活的祭品。
  沿途的景色除了更为沉默之外,与上次并无任何分别。我们爬上快要散架的公交车,在它顶部高谈阔论。乘客越来越多。车子连续走了两次满月,七拐八拐穿过一座座猪狗遍地的村庄,驶过荒台野寺,开往墓园。大伙头昏脑涨,无法思考,直到下车后天气转坏,才恢复清醒。我们在不知通往何方的铁轨上跳跃,让大个子押着姑娘行走于队尾。此女很是温顺,很是乖巧,形如一只漂亮的栗腹。面对自己的命运她无畏无惧。其实,王大概并不需要这样的供物,但我们渴望鲜血。
  不久便有人开始狂奔,兴许是接收了王的启示。他像个等不及为自己挖坟的老疯子,扑向石碑林立的山脚。其余伙伴则帮忙看守姑娘,以免她突然间气绝丧生。那个发疯的家伙想必吃了死人肉,所以脸色惨白。我们诅咒吃死人肉,但他已经在远端的暮霭中迸发狼嗥。
  潮湿的晚风让鬼火很不痛快。无星无月的夜幕下,雾障裹住残光,鹰在暗处磨利自己的钩喙。人人皆有痛苦的原因,皆有不可治愈的溃疡。我们耷拉着脑袋,追寻发疯同伴的踪迹,但在每个岔路口总能找到两排一模一样的脚印和透明的信使。我们深感困惑:如果分头寻找,势必分别遇到一个岔路口,这些迷宫的触手将不断繁衍,分裂,复活,磨灭寻找的初衷。据说身为同一代人,我们不缺乏抱团取暖的本能,反倒无一例外地受累于致命的无意识共性。不管怎样,我们只好暂时一块儿走。有人抽出铁链,把姑娘拴牢,把她留在这阴魂游荡的地方。它们喝上几口她悲伤的啜泣,白天就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吧。王在城堡里。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赫菲斯提昂(Hephaistion)是美人还是名将,双角王亚历山大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位国王的近卫军指挥官病殁后,亚历山大如何痛哭三天三夜,如何粒米未进,如何建造宏大的祭坛以纪念爱友,史家的记述大多一致,至于相传他还钉死了赫菲斯提昂的医生,命令大军屠城,禁断娱乐,则众说纷纭。据希腊人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亚历山大曾向阿蒙神庙请谕,问是否可以把赫菲斯提昂当神祭祀,遭到拒绝,于是国王把他当成英雄祭祀。
  对于亚历山大这个精力充沛如同持续喷发的火山、渴望挑战世间一切伟大业绩以及传说中的业绩、以致勇猛无畏到天怒人怨的伟男子,独闯的结局注定是各种不祥之兆共同指向的那个终点。赫菲斯提昂陪伴他征服了希腊,渡过海峡,三次击败大流士,击败他多少总督,击败了西徐亚人,挥师埃及,侵入巴克特里亚,侵入印度。他们在全世界建造一座又一座亚历山大城,烧毁波斯波利斯,向救星宙斯献祭,向逢凶化吉的阿波罗献祭,向海神波塞冬献祭,向利比亚的阿蒙神献祭,向全世界各族的神祇献祭。他们无数次举办文艺竞赛和运动会,胜利时举办,撤退时举办,庆典时举办,哀悼时也举办,他们如此热爱文艺竞赛和运动会,简直令人发指。
  亚历山大结过三次婚,但他为赫菲斯提昂而把自己比作阿喀琉斯可谓一语成谶。波斯史学家笔下的双角王永远闲不下来,传说更是五花八门。他永远在准备冒险,他的征服欲无穷无尽。辽阔的亚美尼亚引他遐想;健壮的印度牛令他喜不自禁,下旨遣回马其顿老家供乡亲们耕作;被当成贺礼送来的亚马逊女战士让他兴致勃勃,但女王没来得及为他生个儿子。有人说亚历山大死于抑郁症,有人说死于慢性毒药,但谋害他的动机实际上已经消除,因为马其顿人怨恨他却更热爱他,波斯人对他敬畏之至而又感恩戴德。唯一能确定之史实是他的症状与赫菲斯提昂相同。后者是帝国的宰相,是御林军司令,是他自己承认的“另一个亚历山大”。《波斯少年》是虚假的。阿里安记述,亚历山大给当时的埃及总督克利欧米尼斯写信,命他把法洛斯岛改名为赫菲斯提昂岛,并为死者建造英雄殿,务必宏伟堂皇,务必大操大办。如果克利欧米尼斯让马其顿国王满意,亚历山大说,那么他过去、未来犯下的过错将一律被宽恕。其实,亚历山大这一饱受诟病的举动远远超越了政治,等于在向世人宣布大地就是他的剧场,那里正义被忽视,爱赢过永恒的惩罚。《黄金草原》记载三十位智者为亚历山大盖棺定论,仅有一人的发言跳脱了生命虚无之哀叹:“如此结束的人生,要比一开始就放弃它好得多!”据说亚历山大和第欧根尼都很满足。对此,我愿引用一位匿名高人所寫的句子作结:“无欲则刚和追求享乐其实是一样的,虽然不累,但是无聊。”
  西 安 · 漫
  十八年前,我不满十三岁,从遥远的兰州坐火车回家,其间在西安停留两日,等候转乘。当时的西安市,跟民国报纸上呈现的面貌似乎还差别不大,火车站前面也尚未建起那么一道既夸诞又灰头土脸、既敦实又宛如悬空的仿古城墙。
  实际上,这座城市没能给一名在失败阴影中梦游的少年棋手留下太多印象,以致我从来不相信自己到过西安。它不过是地图上的一颗小圆点,仅此而已。在我回忆中这座城市只有湿漉漉的街道、阴沉沉的天空,以及困于破败的招待所里、莫名其妙领教饥饿折磨的奇特感觉。那段古怪的遭遇,大概永远使我体内某种消化酶的正常分泌受到抑制,恰如成人世界的卑劣肮脏令小奥斯卡停止发育生长。直到历经十八轮寒暑交替的今天,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陕西人一向引以为傲的食物——羊肉泡馍——在从中作梗。我吃不惯它。无论是十三岁、三十岁,还是往后不知老之将至的若干岁,既然我南方的肠胃缺少一份神秘的消化酶,它注定会使我感到尴尬、难受乃至惊恐。   那年,在兰州,有个深不可测的大胖子荣升为专业九段,前途无量。后来他跑到北大学历史,从此行踪不明。
  命运之不可思议恰恰在于,它总是以世人无从预见的方式影响其轨迹,否则我们要么轻视它,要么认不出它诙谐乃至可恨的面孔。比如稀释我体内的消化酶,比如让我少年时代的偶像不知所终。又比如这次西安之行,从提议到下决定大约只花了五秒钟,可一旦开始为旅行作准备,我们便马上意识到它大米般切实的重要性,发现它跟我们的愿望原来息息相关,犹如一部分冬眠的记忆悄然复苏。结果是:走马观花的西安三日游,我在体力上度过了三个星期,在精神上度过了三个月,在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历史长河中度过了三千年。
  将来,本人很可能会把西安之行的起点,定格于目睹秦代兵马俑那一刻,而非走出火车站、穿越北城墙的混乱凌晨。这是因为我们总是倾向于记住最独特的事物,忘掉司空见惯的场景。在渭河平原雾茫茫的沉寂黑暗中,蕴含某些非比寻常的意味,仿佛旅行者的内心能容纳多少,它就能给予多少,直到我们扔毛巾认输。广场上默默候车的模糊人群、嚷嚷着不停揽客的出租车司机、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影,以及热气腾腾的流动早点铺,无不提供一种如梦如幻的氛围,好像这座城市沉睡了千载仍未醒来,众人似乎感觉不到岁月的重担,但它确确实实压在他们肩头,产生无形而极为深远的影响,更使原野沉陷。在播放新世纪音乐的饭馆内,我们度过了最初的两个小时,以等待各司其职的人员前来上班,拯救他们饥饿困乏的食客上帝。上午八点钟,大街小巷冷冷清清,偶尔穿梭着一些晨跑的大叔,外加几个遛狗的失眠中年妇女。通宵营业的麦当劳快餐无所作为。又过了一会儿,伟大的时代精神才初显峥嵘,街市才逐渐恢复应有的繁华热闹。
  与中国其他许多城市相仿,西安的空气污染颇为严重,道路拥堵的惨状稍逊于北京,通货膨胀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紧随当地人在没有红绿灯掩护的斑马线上狂窜,在窄巷间与狂喷黑烟的机动车抢行,可这并不妨碍我把西安视为一座呼呼大睡的城市、患有嗜睡症的城市、久睡难醒的城市。“上海人观念真新啊!”车厢里,某位乘客曾大为感叹。西安的许多优异之处尚待发掘。“春发生”的服务员再三提醒我,每人一个馍不够吃,根本不够吃,最少也应该点两个。
  华清池可谓西安市区和兵马俑坑之间的巧妙过渡。初冬的上午,柿子树上挂满了萧索冷清,游人心中仍保留着“温泉”这个名词所唤起的少许暖意,然而,现实却是一块直冒水汽的大冰砖。在白居易吟咏“洗凝脂”的莲花汤边上,我们看到一对情侣,两人忘乎所以地彼此挨挤,互相重复简单的几个词,越说越高兴。他们鹦鹉学舌的对话没什么实在意义,有意义的,倒是甜腻腔调里包含的情感。传说唐玄宗喜欢扮小丑,施展他老不正经的演技博美人一笑,这位梨园皇帝给后世丑角带来特殊的荣誉。在那些狂奔的旅行团成年男子的热烈幻想中,华清池好似一座面积广阔的高档洗脚城。
  秦代兵马俑则是一个奇迹。千姿百态、细腻写实的兵马俑,具有砍掉敌人脑袋的严肃力量,以及千锤百炼的均衡美,会令人领悟到,秦国并非是传说中的野蛮之外别无长项。摊开贸易地图,我是说如果它存在,这个财源隐秘的武力之邦恐怕从未偏居一隅。其军队确实一向使诸国胆寒,但那绝不是谜底,而只是我们今天仍可以看到的历史残影。三号坑的一组照片展示了陶俑褪色之前的种种情形。尚未氧化的华美天青色、橙红色一扫黄土地的单调意象,令人惊喜。单从容貌上说,两千年前的秦人,跟如今大街上制售烤红薯的小贩相差无几。不过,在仿佛寄寓了灵魂的秦代陶俑面部,笼罩着一层天真,狡黠之气还没有将它们玷污,按照丁玎的说法,那是一份梦幻般的光荣,现代人顶多能捞到几根毛。这些战功卓著的将领和兵卒,他们大约是喝过使之永醉的神浆,并不怀疑自己的形象将伴随其君王而恒存于世,脸上散发着无视光阴流逝的庄严,宁静而生动,或者快活得难以自持。这伙等待复活的陶俑,让自作多情的观者感觉到从千百年前一直延续至今的余温。
  参观秦帝陵时,风沙正劲,太阳犹如一颗惨白的樟脑丸,从毛玻璃的天空中缓缓滑落。我们乘坐的电瓶车环绕封土堆顺时针行驶,司机一路介绍公卿妃嫔的陪葬区。据说整个陵园有几十个紫禁城大小,而秦始皇的地宫在五十年内也许都不会挖掘,因为以今日的技术手段,还无法阻止器物的彩绘接触空气后急剧褪色。
  接下来,我们参观陕西历史博物馆,游览碑林、大雁塔、明城墙、化觉巷清真寺,以及大明宫遗址公园。如今游人看到的西安城垣,是以唐代的皇城为基础修建的,其规模不及外郭城的八分之一,但唐朝京师那举世无匹的宏大气象,我们尚能在两张交叠的地图上约略感受到。若以长安城坊图为参照,我们入住的那家酒店在皇城内的尚书省附近,而碑林大约在安上门以东;陕西历史博物馆位于靖安坊,中兴之主唐宪宗的宰相武元衡,即遇刺于此坊东面的启夏门大街;我们未能前往的小雁塔在安仁坊;大雁塔则建于晋昌坊,其半原为大慈恩寺所占,庙宇屡遭火焚,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和《述三藏圣教序记》却一直留存至今;而我小说主人公寓居的青龙坊,位于巨塔东南,距新世纪重建的大唐芙蓉园不远,隋炀帝为晋王时,曾于此营造日严寺,广纳名僧。以今天西安市的深处腹地,似乎很难揣想昔时隋唐长安的盛况。应该考虑到,当初它是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向西延伸的一万几千里商路,据史书所载,沿途处处“桑麻盈野”。长安衰落、中国文明重心东移,根本原因既不是唐朝覆灭,也不是气候变迁,而是海上丝路的日渐发达,导致大陆交通的萎缩、废弃,否则利之所在,世人的欲望与时代的潮流永不止息,历史的伟力定然会让长安城复兴,重新把漫长贸易通道的东段,置于它强大持久的控制之下。同样,今人似乎很难将荒凉的西域,与富得流油的城邦小国、旌旄猎猎的铁流大军,以及星罗棋布的绿洲、寺院、佛窟、烽燧、摩肩接踵的集市相联系。而小说家渴望收集、分析,再以想象力拼接各种碎片,呈现一幅完整的全息图,最终,那既是真实无妄的世界,更是他幻想虛构的世界。
  在陕西历史博物馆,何家村遗宝陈设于收费展区。安静的回字形厅堂里,游人也不由得低声细语,放轻脚步,仿佛怕搅散了文物表面笼罩的特殊光晕。利用明暗对比,布展者成功营造出直观历史的梦境氛围,昏暗的现实空间虚化了,我们的注意力全被那些流光溢彩的物品所吸引。唐代金银器上清晰的信手墨书,给人以十分奇妙的错觉,好像是不久之前才写上去的,仍然透着书写者留下的缕缕热气。“九两三”“紫英五十两”“珊瑚三段”“玉臂环四”“琉璃盃碗各一”“东市库赵忠五十两半”……参观者犹如身处长安城的繁忙市场,耳畔回响着一千多年前的喧嚣。这批器物的主人还是一位钱币收藏家。他搜罗了包括东罗马金币、波斯萨珊银币以及日本“和同开珍”银币在内的几十种钱币,更有许多金质、银质的“开元通宝”,它们并不用于流通支付,而是作为皇帝发给臣民的赉赐,仅供赏玩。唐初,朝廷为统一货币,废隋钱,新币沿袭秦代“圆形方孔”形制,规定每十文重一两,“开元通宝”四字为欧阳询题写。唐代商贸发达,开元、天宝年间用钱量剧增,引发铜荒,海外胡商来华,途中使用银铤、银币交纳关税,购买补给,而将生铜装船贩运至中国,获利丰厚。当时江淮一带,私铸钱币极为猖獗,购铜者往往以“铸镜”为幌子,大肆熔铸所谓棱钱、时钱、偏炉钱,其含铜量只及官钱的七八分之一。名相宋璟罢官,亦因为治理“恶钱”的措施有误,导致长安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事实上,私铸钱币无法禁绝,究其原因,一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定律使然,二是贵金属的开采速度赶不上国民财富聚积的速度,难以满足逐日增加的货币需求。通货不足,经济活动必然大受影响,类似于现金支票的“飞钱”应运而生。
  后来,不论是博物馆的其余展厅,或是中国风的清真寺,我可悲的记忆对它们均已失效。闲荡于大明宫遗址的阴冷下午,游客稀少而空气明净,我们一路惊叹唐代宫殿群的广阔恢宏,又通过电影重温其兴衰。那些不可思议的雄伟建筑再也没能够复现人间,它们仿佛在暗示,昔日生活于这片大地之上的先民,体形比当代人更魁硕,然而伴随三百年唐祚的终结,远古巨人族似乎也灭绝了,历史上一骑当千的英雄,驰骋瀚海、独擎汉唐旌旄、督率多国部队击破敌酋的神勇大将军,西出玉门关的使臣,万里求法的高僧……统统一去不复返了。历史在向前推移,世界好像连大气成分也悄然发生变化。不过,唐朝那海纳百川的气概,那奔放的现实精神,仍一直潜藏在人们心中,无论他们是否意识到,也无论他们是遭受苦难还是陷于狂热,或者被沦肌浃髓的无聊无望所折磨。它正在苏醒,当然也可能还要再睡个回笼觉。
  离开西安,返抵北京,我看见辽阔的大地上空飘荡着朦胧云烟,更蕴含着伟大力量。
  责任编辑 陈美者
  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作家,文学编辑,广西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等,译著有小说集《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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