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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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般鱼
  老般鱼一般摆在饭桌的中心,盛放在汤盆里。老般鱼剁成了四方块,与豆腐同炖,不时在汤中冒出鳍之一角。揪住这一角,就可以拎出一坨方肉。在晚饭之前,趁着大人不备,先把鱼肉扔进嘴里,鱼肉滑嫩,咀嚼时又有胶着之感,立有浓香充塞唇齿之间。想来这已是上世纪末的事情了,时间不过一瞬。
  老般鱼是俗称,学名唤作孔鳐,这个名字怕是少有人知晓,其外形接近于菱形,一个角是头,另一角是尾部,拖着一条线状的尾,另外两个角则是鳍,分列左右,像一只鹞的两翼,它在水中就是扇动着这对“翅膀”前行。
  老般鱼在胶东也传为老板鱼,后来看到清代学者郝懿行在其《记海错》中写到了老般鱼,才知老板鱼是讹传。郝懿行是清代的考据学者,又是胶东人,据郝考证,“般”即是“盘”的音转,因为老般鱼的身形似圆盘。而郝懿行的故乡近海,自云“习于海久”,所记下的老般鱼,亦是磨灭已久的海角风物了,今人已经不知其中的关窍,只留下口头的读音。记得几年前回胶东,见一个老渔夫正打上了老般鱼,我问他老般鱼三字怎样写法,老渔夫摇头不知。我又问,不会写法,卖老般鱼时如何记账?老渔夫说,画个圆圈,底下加个尾巴,就代表老般鱼了。他的方法令人颇感意外,恍若回到了象形文字初造的上古时代。
  同样有趣的是,老般鱼的细绳似的长尾是历代典籍关注的焦点,尾尖的两枚骨质毒针,曾使老般鱼一跃而成为凶鱼,人人闻之色变。老般鱼的毒针,在渔村是神异之物,下锅之前,针尖要切下来,为了防止孩童误伤手指,毒针一般挂在高处,连同一截断尾,多个捆扎在一处,秘密存放起来。有种植烟叶的岛上人家,主妇拿了老般鱼的毒针,在苗圃里将烟草的枝干一一扎过,微弱到几不可闻的锐响,毒针里的毒液起了作用,枝干就不再生长,避免了消耗,烟叶因此肥硕,老般鱼也许不会想到,它的防身利器,居然还能用到园圃之中。
  在滨海之民的想象中,老般鱼随身携带的凶器正提供了关于海洋的诸般神异的谈资,阴谋论者认为老般鱼披坚执锐,实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道德家们则指摘老般鱼疾言厉色,有失忠厚。老般鱼却全然不予理会,仍自游弋在深海,这样的异类,实难规驯。老般鱼没有明显的鱼汛,只在捕捉其他鱼类时顺带捕到,不像鲅鱼及黄花鱼那样成群结队,动辄被拖网成群端掉。老般鱼却拖着长尾,飞行在僻静之所在,所过之处水波不起,它平伸双翼滑行,在水底投下巨大的黑影。
  似乎有毒的鱼偏偏有着美味,这是常见的悖论,河豚即是令人色变的一例。相较于河豚难于清洗的剧毒内脏,老般鱼的毒针可以一刀砍掉,便可放心食用,如此看来,老般鱼倒也算是鱼中的磊落君子,这不是道德家所能企及的。
  老般鱼炖豆腐,圆形的薄片鱼身剁成大方块,加油加豆瓣酱翻炒,再加水与豆腐同炖,鱼肉之白,与豆腐难分彼此,鱼肉的鲜味也浸入豆腐,好似这鱼肉的数量骤然翻番,实是旧时渔家勤俭之风的重现。那时捕鱼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人力摇橹的小船遇到风暴时不堪一击,对鱼的敬惜珍重,也就体现在做法上了——佐料总嫌不重,豆腐总嫌不多,拨开豆腐块,鱼肉才显露出来。
  郝懿行也算是吃老般鱼的行家,他在离乡十余年后的一个秋日想起了老般鱼,不由得像张季鹰一般,勾动了莼鲈之思,正是老般鱼肥硕的季节,一碗老般鱼却也求之难得,他在《记海错》中不无感慨地写道:“甲边髯皆软骨,骨如竹节,正白,其肉蒸食之美,骨柔脆,亦可啖之”,脆骨也可嚼,吃老般鱼是得了真髓,若非海边久居之人,面对竹节似的鱼骨,实在不敢放心大嚼,而嚼得毫无顾忌,且格格作响的,恐怕只有胶东的旧居民了。
  在渔村,宅院里悬起晾鱼绳,在倒悬的鱼阵之中,总会有几片老般鱼,在地上投射出锅盖大小的圆形黑影,冬日里即可取来炖汤,寡淡的冬日也有了喜悦。那时节,老般鱼照旧被割了尾巴,断尾之处穿了铁钩,悬在鱼绳之上。从海边凫水回来的鸭踱进院子,它早已将海岸的蟹与贝吃了个饱,倒伏在院中沉沉睡去,老般鱼的影子笼罩过来,原本晒着太阳的鸭,似乎感到了阴影的凉意,不住在睡梦中晃头。在它的小小头颅中,或许会梦见老般鱼铺天盖地飞来。
  薄暮时分,鞭炮响起,回家时经过一条小弄,见一户人家的院门大开着,穿着红袄的新妇左右手各执一条半干的老般鱼,像铙钹一样互相敲打,顿时烟尘四溢,枯木撞击般的声响尾随而来。她转身进屋,老般鱼即将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了。
  船 蠹
  黑铁火炉冒出黑烟,劈成碎块的船板燃起,大火瞬间将它们覆盖。火光过处,船板上的虫洞一一点亮,火舌在此间流溢,每一柱光焰都与虫洞严丝合缝。这时天已经黑了,满屋只剩下虫洞喷火的吱吱声。
  在这样的夜晚,有一个老船夫冒着大雪来到家里做客,他掀开火炉盖,看到了虫蛀的船板塌陷在火窠中,通体透明,而船蠹虫留下的虫洞散发着黑气,宛如烟囱。这是船蠹虫当年的居所,蠹虫早已不知去向,它们的子孙还在海上肆无忌惮,许多年来潜藏在船板的深处,经它们咬过的船板几成空壳,随时有崩坏的危险。看到火中密集的虫洞,老船夫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是我父亲的长辈,我请他坐下说话。他给我讲起他当年见到的一切,他说:
  那些年,我们的船去了一趟口外,帮人运了一趟木材,回来时也没闲着,打了一船鱼,在回来的路上,船上招了蠹虫,是运木材时带到船上的。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船走了好几天,蠹虫在船上都跑开了,我那天一脚把船板给踩漏了,脚印形状的一块木头从我脚底陷下去,落进船舱里,我们这才看见木板的断茬上全是蠹虫。满船水手都慌了,船老大赶紧挨着一块礁石停靠,船刚靠到礁石上,就开始漏水了,我们爬到礁石顶上,眼看着船沉没。在礁石上挨了一夜,等到天亮,才来了一条过路的船,把我们带了回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这五十多年来,经常有船蠹虫出没,人们都说是我们的船带来的祸害。
  老人说完就沉默了,在火爐前把头深埋进双膝。
  我从柴堆里翻找出一块有蛀孔的船板,藏在椅子底下。这块船板不到巴掌大,在椅子下安然躲过了冬季的大火。现在,它被安置在我异乡的书桌一角,雕花似的虫迹里暗藏着暗紫色的微光,蠹虫足迹终止之处,便是生命终结之时。繁复的纹样,宛如古老的图谶,于我而言,这是蠕动着的故乡。许多年来,船板在案头岿然不动,我成为痛苦的旁观者。   一天夜里,书房传来了巨响,把我从梦中惊醒,长夜里的寒气中残留着撞击带来的余波,开灯查看,原来是那块船板落地。板上的虫洞此刻还震着低沉的余音。那些蠹虫早已不在了,却还具有倾覆船板的威力,就连一块脱离船体、远遁他乡的船板也没放过。
  一种婚俗
  八月的午后,巷子空空荡荡,饭点刚过,空气中的菜香还没有散尽,油腻的碗筷早已聚集在黑漆漆的铁锅中央,白亮的瓷碗散发出耀眼的白光,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正在搅拌,点点油花洇开来。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情景了。
  午饭的忙碌与饭后的腹胀,带来了漫长的慵懒和倦怠,正如拖长的树影一样疲惫。这时节,人们都有午睡的习惯,各家的门户大开,无须防范,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倒在门外的树荫下,无人照料,自行车一个脚蹬着地,后轮翘起,在风中微微转动,锈成紫红色的辐条在土路上投下粗重的斜纹,不住地变换位置,就在它刚才倒地的瞬间,钢结构的骨架发出巨大的轰鸣,这时谁也没有听到——酒足饭饱的午后,正是酣睡之时。左手的车把在地上砸出了圆坑,坑里原有的泥土飞出来,贴到了对面的院墙上,形成一个突起的疙瘩。而削平这个疙瘩,正好填到那个坑里去,分毫不差,可见这种碰撞是多么精准。一只家养的黄鸭站在旁边,侧头看着自行车,刚才它一定被吓坏了,自行车歪倒时差点砸到它,不远处有一根黄色的羽毛,想必就是它受惊吓时扇动翅膀掉下来的。它眨着小黑眼珠,一会儿看看车子,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我,它在想什么?眼看着一个高大的铁器骤然变矮,瞬间到了它能够靠近的高度,在它看来是难以理解的,这样的问题,或许会困扰它一生。这么多年了,一辆旧自行车就这么倒着,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扶起过,或者有人来扶它也赖着不起来,就等着我回来。我俯身去扶车,瞬间感到它的沉重,从车把传遍我的全身,车把上的胶皮套早就没了踪影,等我支起車架,翻过手心来看,满是暗红的铁锈,我离开了太久,它按照自己的钟摆,毫无悬念地走到了迟暮之年,已经认不出我了,原以为它会像大黄狗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等我去扶就会自己跃起来,叮铃铃响起铃声……
  在海边的小屋里,我看到过父亲骑着这辆自行车,在虾池间的小路上闪过。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海水,小路只有几尺宽,稍有偏差就会掉进海里。他的这种骑法,我从来不敢试,父亲骑上去,前轮丝毫不晃,稳稳地骑远了。
  父亲和平叔是村里最早拥有自行车的两个人,旧时半岛娶亲,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迎亲”,男方雇花轿到女方家迎娶新人,另一种是“送亲”,男方在家等候,女方的家属把新人送上门。若用自行车送亲是极其有排场的,街坊四邻有嫁女儿的,常提着烟酒来找父亲和平叔借车,说是借车,实际是连人带车一起借去。父亲和平叔经常一道去送亲,俩人交换着带新娘,起先是平叔空着车在头前开路,父亲带新娘,走一阵子就歇歇,再把新娘请上平叔的车,父亲到前边去开路。土路两边的庄稼地哗哗直响,走到盐场时,父亲忽然停住了车,他看到那只隹鸟,正在地上扑棱着,两只红色的脚爪上别着铁夹子,原来是逃走的猎物。父亲心里欢喜,用绳子捆了挂在车把上。到了新郎家,送下新人,父亲和平叔被请到里屋喝茶,父亲手里还拎着隹鸟。主人家见了十分惊奇,随手接过来道:怎么带了只鸟来?父亲慌乱中只好随口说:我们那边兴这个。主人家连连称谢,父亲有些舍不得,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父亲看到那只隹鸟的眼里有异样的光。
  等到年底,六爷的孙子娶媳妇,送亲的人也是骑自行车来,车把上赫然挂着两只隹鸟。送亲的人停下车子,双手捧上隹鸟:“听说你们这里兴这个。”六爷全家愕然,嘴里只好胡乱应着,接过隹鸟摆在正堂的桌上,这无疑是承认了不存在的风俗。以后的许多年,父亲一手创制的风俗居然风靡一时,送亲必须有隹鸟上礼,前海的隹鸟几乎绝迹。有一次放学回家,我看见一个外乡人拎着几只隹鸟来到村里,正在叫卖,不大时间,居然被抢购一空,至于用途自不必说了,邻庄还有很多人跑来打听,已经卖完了,转过年来,父亲也骑着自行车参与到捕隹鸟的队伍中来。
  我眼前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满月之夜,海滩上空空荡荡,而那辆自行车倒伏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沉重的铁锈和淤泥把它隐入了黑暗。藏在礁石后面的人们默不作声,静等隹鸟现身。无数猎枪的枪筒从礁石上方斜探出来,在月光下暴露无遗,就像一小片突然出现的荆棘丛。
  前世之身
  这一夜,渔夫甲梦见了自己的前生。虽然在梦里,他居然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前生。令他感到沮丧的是,他的前生还是渔夫,和今生今世一模一样。毫无出奇之处。他叹口气,摇着橹出海去,就像今生一样,海平面上的红光即将决堤而出,他的船头很快被初生的晨光染成了粉色,他只得闭上眼睛,一头扎了进去,在巨大的光明中摸索前进。
  船到了一轮红日的正下方,红光洒满船舱,而船在此时忽然停止前进,紧接着自行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他双手扳橹,橹早已被甩了出去,他只得牢牢抓住船舷不放,任凭小船飞旋着下沉,然后是一片混沌,他连船带人沉到了海底。
  沉到深处,是一片平静的所在,成群的金枪鱼在他四周环绕,搅起的涡流带着他平稳落地。当他翻身坐起,才发现自己躺在水底,泥沙向四周荡开去,在他身边隆起了环状的山丘,足见方才坠落时的巨大冲力了。受惊的鱼群在他头顶盘旋,这时他才感到脖项间隐隐作痛,正是刚才落地时碰伤的,而令他吃惊的是,他在水底能够呼吸,水在口鼻中吸进呼出,正如在地面时的吸气与呼气。正在他练习新的呼吸之时,水草晃动,进来一位丽人,她看到渔夫,高兴地说:我是东海龙女,可把郎君给盼来了。渔夫大惊,继而鼓乐四起,左右过来虾兵蟹将为渔夫穿戴红袍和冠冕,为他们拜堂成亲。拨开海藻,眼前现出一座几近透明的琉璃之城。夜里,龙女告诉他,这是前世之因。又是前世,他回望前世,想搜寻一些记忆,却发现时空已是无法逾越的屏障了。
  新婚三日,渔夫开始想念父母,于是提出要回家看看。思归的念头刚动,龙女就知道了,她捧出一只红色的转螺,放在渔夫手心,龙女再三叮嘱:螺壳至关重要,在路上一定好好保管,万万不可以打翻,否则前缘尽失,夫妻绝难相见。渔夫忙把螺壳揣进怀里。紧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浮在海面上,天色已近黄昏,他的船稳稳托着他,浩荡的南风推着他朝岸边驶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站在船头,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岸上。   他系上缆绳,径直回家去,找自己的石屋,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路遇一位老人,渔夫问起自己父母的名字,老人茫然不知,他和渔夫同姓,便把渔夫带回家,翻阅几本族谱,才在泛黄的纸页上找到了渔夫和他父母的名字。按辈分推算,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老人合上族谱说。
  渔夫跌跌撞撞来到海边,看着陌生的村庄暗自神伤,他想起龙女给的螺壳,于是拿出来观看,谁料竟然脱手落地,再救已经来不及了。螺壳爆裂,一阵旋风从螺壳里钻出,把螺壳的碎屑卷起来,贴着地面盘旋而不落下,这时渔夫的身体发生了巨变,皮肤顿时萎缩,头发转为花白,白胡子也在下巴上钻出来。
  “谁料想,螺壳里凝滞了三百年的时光。”
  渔夫老死在海岸上。
  這时他从梦中惊醒,原来他打碎的是今生的一只茶壶,水洒了一地。到底是前世梦到了今生,还是今生梦到了前世?渔夫潸然泪下,他忽然感到今生才是一场梦幻,而此时窗纸已经微微泛红。
  网兜招魂
  那个孩子跪在海边的沙石上,膝盖早被海水浸湿,却恍若不知。此刻,他嘴唇频频开合,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音节,虽然微弱,却也在潮水鼓荡之声中忽隐忽现。他嘴里念叨的字句似乎有形有质,早就切入到海浪中去了。
  他手里攥着网兜的槐木手柄,约有二尺多长,手柄的顶端,是黑铁的圆圈,铁圈上敷着的网衣,围作锥形的网兜。他把网兜探进海水里去,来回翻搅,不时提起来查看,见有小鱼小虾便倒扣出来,盛进身侧的鱼篓里。每看到有人在海边拿网兜,用这种怪异的姿势捕捉小鱼虾,就说明他最亲的人死在海上,而且未能找回尸身,他们丧身于风暴,或者暗礁。
  早年间出海全靠风帆和橹桨,小船难禁风浪,每每有渔夫坠入无尽的深渊,家人久等不回,便知遇难。要为遇难者立坟冢,寻不到身子,只能设衣冠冢,将死者生前穿戴的衣物下葬。网兜招魂是一种古老的海上巫术,网兜能将死者失落在海中的魂魄招回,口中默祝之时,网兜抄起的小鱼小虾就被认作是死者的魂魄所变,这些小鱼小虾,和死者的衣冠一起下葬,作为死者肉身的替代,无形无质的魂魄,在网兜里凝结为弹跳不止的实体。于是,南山上的衣冠冢里,尽是鱼虾的骨与皮了,若干年后若有人掘冢,见墓中全是鱼虾残骸,不知作何感想,难保不会惊惶失措。人即鱼虾,鱼虾亦是人,在海上,人与鱼虾混一,本就难分彼此。古老的巫术使人和鱼虾的转化变得极为便易,古老的隐喻,暗暗指向了滨海之民的命运。
  平时用来捕鱼的网兜,本是常用工具,哪个渔夫家里都能随意找到三五个网兜,甚至更多。网兜有时也挂在墙上,在不经意的抬头瞬间,就能看到它的身影。作为招魂的工具时,网兜则显得庄重,手持网兜的人,也照样端肃,不苟言笑。
  网兜在海水中几个起落,兜住了过往的鱼虾,他抬起网兜,望着网扣中挣扎的鱼虾,不禁面现悲戚。这些纤细的生命,与心头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有着怎样隐秘的联系?他希望从鱼虾身上看到父亲的慈容,却总以失败而告终。在他心中,隐隐感到生命在发生转换,眼前的海,正是促成转换的熔炉,虽然生命的外形不啻天渊之别,但他在手柄上仍感到鱼虾的冲撞与震颤源源不竭。
  他倒转网兜,所获鱼虾落进鱼篓,独有一尾小鱼咬住网扣不松口,连抖几下,也未将其抖掉。他只好伸手到网兜里去捉,捉到了鱼尾,把它拽了出来。刚要投进鱼篓,那条小鱼扭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曾相识,闪电般的一瞥令他心惊。
  网刘村
  网刘村的历史已难以稽考,该村最早是东海中的一个荒岛,岛的前身是一条沉船,船沉之后,船板急剧膨胀,早已超出原船的数倍,船周围的碎渔网、鱼骨以及海鸟尸体等脏物堆积,形成岛屿,往来渔夫常登岛休息,带来了泥沙。年去岁来,岛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和陆地相连,后来又有刘姓人家迁居此处,以捕鱼为生,久而久之便有了村庄。
  我抄近道去海边,正好路过网刘村,那是从未走过的一条土路,路立在眼前,顶端变成锥尖,到海边就停住了。路边是齐腰的荒草,在前方的十字路口,靠右的拐角上竖着石碑,扇形的碑芯端坐在花岗岩的碑座上,这样的几层叠加起来,足有一人多高,碑面上写两个红漆的大字:网刘。这便是村的名字了。油漆是新刷上去的,石碑周围还飘着塑料燃烧似的漆味,在“刘”字最后一笔的提钩处,一滴油漆淌下来,在碑石上折了几道,落进了石碑底座的缝隙里,在看不见的暗处继续流淌着,仿佛在指引我寻找村子的源流。忽然想到脚下踩的土地曾经是沉船,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朝村碑之后望去,果然有大片红屋顶,簇拥在海边的荒地上。那个刘姓的祖先也许不会想到,后人会以他的技艺和姓氏给村庄取了名字,并且连续传了三百年,最终被三百年后的我无意中撞见。
  三百年前,网刘村的刘姓始祖善于织网,不知本领从何处得来,据《黄海志》记载,他不到二十岁时便能够“穿梭如电,日夕不倦,竟月所耗竹梭何止千万”。看来他既有迅捷无比的身手,于电光火石的瞬间找准扣眼、缠绕绳结;又有稳如泰山的坐功,足以坐上一天一夜而不知疲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秉性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居然并行不悖,正如他的两只手——左手的竹篦子,缠满了网扣,静止不动;右手的竹梭则上下飞舞,快得几乎看不见。他沉醉在自己熟练的技艺中,微微合上了眼睛,他太累了,需要歇一歇了,眼睛虽然闭着,他手上却丝毫没有放松,依然是一梭紧似一梭。原来,他早晚不停地织网,梭与网的距离,还有每个网扣的位置所在,都在他心中一一明亮起来,手劲拿捏之准,正如黑暗中开了几扇天窗,他则置身于天窗里倾泻而下的四棱光柱里。寒冷的冬季,他靠近火炉,守着柱形的温热,火光照亮了他手中光滑的竹片,不久,酷暑降临,他守着树冠的黑影,网挂在树干上,竹梭每一次收回,都要勒紧一个网扣,这时树叶跟着晃动,他的浓荫摇摇欲坠,似乎要朝他压下来。秋天还没到,树叶就落光了,落叶掉在网上,正巧被他勒进了网扣里,他抬头看着大树空荡荡的枝桠。都说日月如梭,他的梭只要稍微快些,就可以赶上时间的脚步了。在他家门外,前来买网的渔夫排成了长队。他的一生,注定要和渔网连在一起了。   他没有留下名字,旧志中只用“本村刘姓始祖”来代替,他动和静的功夫各自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我隐约感到,如果他把这功夫放在别处,似乎会比织网更有用——在庙堂上的老成谋国,或在江湖上的刀光剑影,都需要同时具备近乎极端的动和静的功力。但他只能坐在渔村织网,令人思之黯然。
  更多时候,他坐在自家门槛内织网,整天不说话。门槛与门框的交角处有个铁钩,网的主经线就挂在钩上。房门敞开着,他坐在木凳上,身子的正面明亮,后背则陷进土屋的黑暗中,他忘记了时间。
  他去世后,他的子孙继承了他的手艺,代代传递不绝。他的后人当中,不乏以织网为生的人,有的学到了他的几成灵巧,有的则学会了几成枯坐,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全面了。他的墓碑上镌刻着交错的斜方格,两线相交之处都有一个滚圆的点,象征着交织的网扣。半岛偏居一隅,那时还没有什么力量能把他从凳子上掀翻,回旋往复的梭影把他笼罩,他身前的绿树正在吐出叶片,树下瞬间有了环形的浓荫覆盖。春季里是渔网的旺季,歇了一冬的渔夫们早就坐不住了,他们收拾家伙,准备出海了。船上自然不能少了渔网,旧渔网修补后还能继续用,如果要出远海,就要增些新网了,那时的半岛,出海用的网半数以上出自他的手。
  我走进网刘村,胡同里挤满了织网的人,他们是全家老小一起出动,几把梭同时舞开,布好了渔网初始的经纬线,尼龙丝线挂在对面墙壁的钉子上,由一个健壮的汉子扯住丝线的另一头,把线绷得笔直,齐腰高的丝绳拦住了道路,我到了近前只好退回去,另外择路。哪知连着拐了几条胡同,里面都及时挂起网拦住我的去路,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像蜘蛛一样忙碌着,来时的道路都在渔网中一一阻塞,丝线在日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
  落难船
  一夜风雨过后,码头的甬道湿滑,满地冷硬的黑光,仿佛刚刚冒出水面的鲸鱼脊背,黑而透亮。就是这里传来了渔船落难的消息。
  我站在码头上,全身被雨淋湿,这时人越聚越多,落难船的残骸冲到了岸边,船板碎片有折断的痕迹,断茬上满是丝丝缕缕的木板纤维,应该是在风暴中触礁的渔船。海边的渔夫聚拢过来,在浅水中搭起了两具尸体,搭到了海滩上。
  此刻,围拢过来的人群寂然无声,合成圆形的人墙,仿佛默默哀悼,海水吞没了年轻的生命,也嚼烂了他们的渔船,何其残暴的水。
  我拨开两块叠加的船板,居然翻出一本浸水的书,封皮上写着《说岳全传》。是谁把书带到船上的?毕竟书与渔事格格不入。我不禁想,顺风顺水的船上,那个人展开书卷,帝国不堪回首的往事,流传到夜航的船舱里,伴着书的主人度过海上的长夜。漫长的海上的夜晚,潮声仿佛金戈铁马鸣啸,帝国的士兵如潮水般退卻,瞬间溃退千里之外,留下满地狼藉,令人不忍回顾,于是,在船舱里挨着油灯看书的那个渔夫,便在自己的梦里见到帝国兵败如山倒的人潮,士兵们坠地的刀剑纷纷变成梭鱼、剑鱼,甩掉的头盔变成水母,铠甲碎片变成数不清的贻贝,散落在湿软的海滩上,凿出无数空洞,渔夫跟在后面捡,终得满载而归。他的梦境正如帝国连绵不断的疆域一般,没有止境。
  退潮后的海滩上还漂浮着几张长方形的黄纸,是从船中的账簿上散落下来的,那么多方块在水面上碰撞,似乎在寻求新的组合。蓝色水面上楔进了异质的方块,让海水感到极不舒服,却又甩不掉,只好听之任之。我捞起一张黄纸,纸页上记着卖出虾蟹的细账,钱数和斤两写得歪斜,末尾还注明了停靠的港,以及日期,这些黄纸记录的是沿途卖货所得。纸上那些港口的名字,居然都是我熟悉的,每个港口的木板房和石台阶霎时间在我眼前一一掠过,仿佛我就在这条船上,在港口震耳欲聋的马达与人群喊叫声中,我还扶着秤杆,同时踹开一个小贩偷鱼的脏手,他的尖叫被人群的喧嚣淹没,我只见他张着嘴,仰面朝后倒下。不断冲向前的小贩们立刻涌上来,我们在陆上没有了立足之地,不得不退回船上。人群把船推远了,每个港口大致如此,那时的渔船生意也真是火爆。
  渔船不停地登岸,随后又匆匆离去,漫长的海岸线永无止境。一场大雨冲淡了古旧的港口,雨后的码头上,来往的行人踩碎明亮的积水,也把码头的记忆踩得支离破碎。在船上向内陆望去,可以看到船厂、茅舍、农田、佛塔,还有酒馆上空招展的杏黄旗,在风里脆响,几近撕裂。又有一场雨来临,把人群驱走,石阶上散落的鱼鳞冲回到海里,海面上银光点点,港口的血腥记忆不复存在,海上的漂泊却在继续。
  海岸上密密匝匝的港口,在我心中只留下小贩们千万只手,千万颗密集头颅上的黑发之云。难怪有那么多逃犯要走海上的逃亡路线,他们随便找一处港口下水,便可消失在漫长的海岸线中,轻而易举地在人群中隐藏踪迹。帝国的记忆在海岸线上模糊不清,船来船往,搬运来一群湿漉漉的脸。我在暗夜里醒来,透过海边旅店的窗户,看到船舷上方那些密集的脸,在月光下白亮如镜,来自海外的异人们赫然出现在窗口,使羁旅之夜惊折为满地碎片,当夜所见,竟成为时常入梦的场面。
  船的残骸堆成了山丘,这是漂泊一族最后的坟茔。站在这里,我把自己想象成落难船上的幸存者,抖落满身水珠,明亮的小球爆碎于地。
  直到有一天,有人轻声告诉我:你就是那条落难船上唯一的幸存者,经此一难,你患上了失忆之症……
  责任编辑:杨希
  作者简介:
  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致力于中国古代海洋文化研究,兼及海洋文学的跨文体写作实践,作品多见于《天涯》《花城》《散文》《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学》等刊,著有《海盗奇谭》《渔具列传》《海怪简史》《岛屿之书》等。
其他文献
当代诗歌显然是一个歧义重重的概念,它分享了“当代文学”定义上的种种疑难和驳杂。本文的当代诗歌指向自1980年代以来绵延近四十年的现代诗潮,这个内部众声杂竞、殊难用线性时间加以截然切割的历史空间却往往被切分成“八十年代诗歌”“九十年代诗歌”“新世纪诗歌”这样的时间板块,而且这种切分也并非全无诗学分界意义。时代转换对于历史而言绝非物理时间的递进转移,“九十年代诗歌”这样的命名内在地抽象着特定的诗学立场
期刊
甘南回来后,重归城市忙碌。我的脑海里近乎耳鸣般轰然炸响着一些声音。这些声音带着强烈的高原色彩,碎金般炫目,似乎在启示或召唤着什么,有时纯如天籁,有时又鼓荡得耳膜生疼。种种声音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幅幅画:克里姆特的《有鸡的花园小径》,大片泼墨的绿和斑斓色彩,人去楼空的疏离感;梵高的《橄榄树》,枝叶使力上伸,扭曲,翻腾,呼喊,仿佛时刻要燃烧……或者霍珀笔下某个正午的小镇,孤寂、静谧。这些阳光世界里的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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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梦,原原本本地“装”进四叔葬礼的仪式和过程之中,企图刻制出一个比真实还要真实的四叔葬礼。  ——题记  1.报丧的电话  下午五点来钟,小友打电话过来。我手机上显现出来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就没有接。再打,我犹豫一下接了。小友说,我是小友,我伯老了。“伯”,就是爸。“老了”,就是死了。我们老家人都这么说。小友是四叔的小儿子。小友说四叔老了,我心里感到有些突然,不知道该跟小友说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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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楼里出来,海棠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下起雨来了。  雨不大。却细细密密的,下得很紧。海棠立在雨地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老易一定还在窗前看着她。当然了,也说不定,他早已经趴在电脑上,琢磨他那些个破图纸了。海棠很想折回去。那把有蒲公英的花伞就在门后面的衣架上挂着。前几天刚用过,还没有來得及收好。还有,早上忘了吃药。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想起那一回,老易被她唬得一脸热汗。老易一着急就爱出汗。老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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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车在黑暗的雨雾中驶过,车灯在山道上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光。这里是城市的郊外,叫西霞山,出了市区驱车要走一个小时,山上有两座公共墓地,漫山遍野都是墓碑,这里埋葬着这个城市很多死去的人。  老梁是个守山人,刚来这里上班,住在山下进门那里的小屋里,小屋一开门正好对着这座山,这山不高,也可算是个大的山坡,站在小屋前便可看到山上所有的景致。黑暗中,老梁从屋里出来,房檐下一盏昏黄的灯在老梁的头顶晃着,从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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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广州生活已不知不觉过去近十年。时光荏苒,我也从一位稚嫩的学生变成一位有责任心的社会工作者,如今每每被人问及自己是哪里人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广东人。再被细问故乡是哪里时,我会说自己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生我养我的湛江,另一个是给予我人生进取目标的广州。  若干年前,我从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粤西沿海小县城,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长途客车疾驰的行程,抵达广州,那时交通闭塞,一趟长途车程对定居故乡数十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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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究竟出门,还是不出门呢?庞大苟问自己。  可是,就算出门,就算顺利找到儿子,又能怎样呢?  儿子肯定不会乖乖跟他回家。他已经找到过儿子好几次了,每次他像一只猎狗一样冲过去,把儿子的胳臂紧紧拽住,儿子只是轻轻一甩,就把他甩开了,就像他是一块没什么分量的破麻布。与儿子这几年蒸蒸日上的个头相比,他确实太像一块破麻布了。  除非,徐彩凤肯帮他。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徐彩凤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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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握手的时候就已不爽,这家伙的手又阴又冷,一碰高志心里就蹦出来一个词:九阴百骨爪。除了又冷又湿的爪子,这人还长着一张过于阴白的脸,再配上薄唇削腮,悬鼻秀目,就很像一只极其危险的吸血鬼。  之后几天,高志都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个名叫唐渊的男人。好在这只是一次公事公办的接待,忍一忍等这帮大神把作品看完将奖项评定,然后机票一买,机场一送,万事大吉。问题是高志有时候犯二,就在万事大吉的头天晚上,席间多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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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广州人,这个城市留给我有太多的记忆和念想,不管是地标式的宏大建筑物,还是街头巷尾不起眼的小食,都能勾起那些年青涩的回忆。即便有些东西已经不如当年光鲜亮丽,但它依然夹带着少年时代的体温和情感,让人每每回首都生出几分温馨。  年少的歌  这些年,当风姿卓越的花城广场屹立在广州新的中轴线上,那么,也同时在告诉人们,珠江边上的海珠广场已经老去了,虽然它曾经威风八面。花城广场的傲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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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份特殊的家书。作者将读书感悟每天以短信形式发给远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一日一则,全年共365则。限于篇幅,我们只选择了其中部分内容。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可以看到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深爱与期望,及对社会的思考与责任。  笔记  唐代文学家刘禹锡有句诗,“千淘万漉(滤)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浪淘沙》)说到读书,好比淘金,千本万册,遍而读之,也是很辛苦的。而真正于你有用的、对你有启发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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