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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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看别人写的中学生活,不免羡慕嫉妒。因为我的中学时代,乏善可陈,既无趣,也不荡气回肠,连一段值得回味的初恋都没有。
  我生于兹长于兹的家乡,也无甚特色。那是鲁西平原上的一个小镇,夏天很热,冬天很冷。鲁迅这样写他的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吾乡也是这个样子——没有青山,绿水亦少,平原上长满了麦子、玉米和高粱,一个村子紧挨着一个村子,房屋是水泥混着红砖盖的,四四方方,平平整整。
  这个地方太小,又太老,我想要离家出走。现在看来,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在为此努力。我读初中时,正好十二岁。那个暑假里,我曾跟一个小伙伴去她表哥家玩,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本让我记忆深刻的书,不是《红楼梦》,而是《月亮和六便士》。
  彼时,我当然不懂月亮和六便士的深刻含义,但我体会到了某种孤独的情绪: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不能理解谁。
  初中的我,无心学习,整日闲逛,还不知道学习很重要,不知道这是唯一可以逃离家乡的途径。我留着男式短发,有点怒气冲冲,最爱跟男生吵架。吵架的理由很无聊,无非鸡毛蒜皮。
  整个初中时代,我都这样懵懂如小兽,没什么值得说的。
  对了,我的初中英语老师,对我影响极深。他读英语单词,语调拉得长长的,抑扬顿挫。三年后,我上了高中,英语老师点我读课文。我刚一开口说“Germany”,全班就哄堂大笑。原来我不仅把重音发错了,还把“a”的发音读错了。我初中英语老师教的发音,一大半都有问题。
  这可麻烦了。一直到现在,我的英语都属于“半哑巴英语”。有时候,真不知道是什么事、什么人,就强行给你留下一道烙印。
  中考时,班主任建议我直接考镇高中,他说:“反正你也考不上重点高中!”结果却出人意料,班上只有我考上了重点高中——县一中。而高中的我,脱胎换骨,像换了一个人,从学渣摇身变成了学霸。
  我尤爱物理和数学。但高二文理分科,几经摇摆,我还是选了文科,因为我的化学成绩很糟糕。高中化学更接近牛顿的传统机械论,有规律可循,不需要额外的理解和想象,我却总以为元素们瞬息万变,深不可测。原来是我想多了。
  数学,是我的拿手好戏,尤其是立体几何。印象里,在我的中学时代,没一道几何题能逃出我的手心。在看似不相关的事物之间,找出关联性;在混乱中,寻找明晰;在不可能里寻找可能……还有比这更酷、更激动人心的吗?
  高考时,我的数学成绩是117分,满分120分。不过那年的数学比往年难,不然我可能会考满分。作为一个资深文科生,这样的高光时刻并不多,所以我一直念念不忘。后来我来到一所理工科大学教文学课,经常以此跟学生“套近乎”。
  其实,我的高中生活并不顺利。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时,我父亲出了车祸,家人瞒了我一个星期,等父亲病情稳定了,才告诉我。
  父亲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来,眼里满是焦虑和歉意,他觉得自己会影响我高考。那个拍我入睡,陪我看星星,告诉我黄河在哪里又拐了一道弯,秋天会骑着自行车去果园买苹果给我吃的父亲,彼时衰弱不堪,再也不能给我安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考个好成绩,去安慰他。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住过的那间病房。隔壁床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在病床上破口大骂,丈夫把头埋在臂弯里,蹲在走廊上。我走过去,他刚好抬起头。我突然认出来:原来他们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们是在初中时谈的恋爱,当时已经结婚了,可是,他们的脸多么灰暗,像被悲剧扼住了喉咙。
  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婚姻。在吾乡,我目睹的婚姻,很多都这样,阴云密布,雷声滚滚。
  对了,回忆中学时代,不得不提我奇怪的头痛病。高中第一天,我就开始头痛,整整三年,饱受摧残,痛苦不堪。去了好几家医院,有的说是鼻窦炎,有的说是神经衰弱,还有的说是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吃了很多药也没好转。这头痛非常奇怪,只在临睡时发作,我要揪着前额的头发,皱紧眉头,才能勉强入睡。
  久而久之,我接受了现实,既然老失眠,干脆就躺着复盘一天的学习成果,算是化悲痛为力量吧。后来,有人让我传授学习经验,我灵机一动,说这每晚复盘的习惯,也是好经验吧。
  以上都是个人生活的琐事,不“高大上”,也没特别的意义。我的中学时代,唯一的目的,就是迎接高考。
  我高中所在的班级,成绩不好,是通常说的烂班。至少有一半同学不事学习,也不在乎成绩,经常聚集在教室的后半部吃零食、大声吵闹。我通常坐在第一排的角落,独自默默刷题。
  一次,后面突然安静下来,一个男生跑过来给了我一串葡萄。难道是他们觉得打扰了我的学习,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嫌烦。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
  这倒不是什么大度,而是模糊的理解:嗨,他们不就是初中的我吗?每个人的内心都藏着一个不听话的自我,藏着许多喧哗和躁动,这就是叛逆吧。我的叛逆,是在初中,比他们早一些而已。
  高考终于来了,高考终于结束了,高考的分数终于出来了。
  我骑着自行车去班主任家里查看分数,一进院门,几个同学也在,他们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一脸不解:“我来问分数啊!”
  他们的表情都很古怪:“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分数啊?”我心里咯噔一下:啊,我考砸了?
  当时,班主任不在家,他太太跑出来说:“哎,你就是刘晓蕾啊?你考了全县第一呢!全班就你一个人考上了!你老师可感谢你呢!”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班主任亲自送到我家里:“幸亏你考上了,还是高考状元,不然全军覆没,我可怎么跟学校交代啊!”
  到此,我的中学时代就结束了。
  一次,一个学生问我:“老师,如果让你对中学时代的自己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呢?”我会告诉中学时代的自己:“不要害怕,在关键时刻,你做了正确的选择。”这个关键时刻,是指我突然刻苦学习的那一刻。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这样的时刻,而且不止一次。
  后来,我在大学读哲学,看苏格拉底拉住行人,问“什么是美德”,并追问“什么样的人生值得一过”,看康德说“天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而心醉神迷;后来,我选择去读文学博士;再后来,我当了大学老师,爱上了《红楼梦》和《金瓶梅》……
  每一个时段的“我”,都是之前的“我”选择的结果。
  我永远记得,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段时光——我每天穿梭于医院和學校,等待高考的到来。校门口有一大片麦地,我看着麦子吐穗,麦子变黄……傍晚时分,我拿着课本,坐在田埂上,手臂被麦芒刺痛,小虫漫天飞舞,麦子的气味、青草的气味纷至沓来。天色渐暗,我在想象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
  那时的我,刚好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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