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林城的中国女人(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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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梦想总统是我孙子
  1
  美国A州的Fruithurst,顾名思义,是果树成林的地方。华人把它翻译成“果林城”。果林城的街头,果树见不了几棵,到处都是参天垂地的橡树,橡树上挂满了西班牙莫斯(Spanish Moss),如长长的白发飘来荡去,那是美国南方特有的景致,因为西班牙莫斯只能在暖湿的南方根繁叶茂。历史的端庄大气沉淀在果林城的一砖一瓦里,那些典雅华美的建筑老楼,充满了柔媚温婉的南方风情,各有各的性格,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城市离阿巴拉契亚山不远,离大西洋也不远,明亮爽朗中也包糅了暧昧的潮湿。果林城曾经繁荣过,那还是殖民时代,一船一船的木材、烟草、棉花、食糖、毛皮……运到了英国,而运回来的船上载着钢琴、珠宝、威士忌、化妆品、枪支弹药。三百多年的时光沧桑,从热闹喧嚣到安静婉约,果林城像一位见过世面、经历沉浮的贵妇,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优雅的魅力。
  李香站在纪念碑下,看见红底蓝色十字叉的南方战旗,高傲地飘扬在蓝天之下,似乎在召唤各种娇艳的花儿,一波接一波地开,从一月开到十二月,花浪缤纷朝她涌来。
  她是在纪念碑下邂逅的艾瑞克,她未来的丈夫。艾瑞克告诉她,纪念碑是纪念南北战争时期南方的勇士,为捍卫南方的权利而战,虽败犹荣。北方虽然胜利了,但是勇士的名字与日月山河同在。那一刻,李香感动于这个国家的包容和民主,没有成王败寇的羁绊和耻辱。
  李香与艾瑞克相识的时候,已经拿到图书馆专业的硕士,在当地一家图书馆就职,那个细雨缠绵的春天,艾瑞克约她去看艺术展,两人都热爱油画和雕塑,对当日作品的看法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便有了继续发展的激情。
  两年后的春天,李香披上了婚纱。朋友们认为婚姻这场交易,李香算是赚了,李香相貌又平又淡,挣钱也不算多,靠自己拿绿卡确实有点悬。老公是美国人,身份算是搞定了,职业是电脑程序员,工资低不了,再看外貌,基本上可以纳入帅哥的档次,年龄还比她小两岁。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她运气奇好,敲定了一桩好买卖。
  同样是嫁老美,兰欢似乎不如李香前景好。那男人比她大十二岁,离了婚,据说还拖个小孩。那男人最大的亮点是职业,州政府司法厅的律师,工作稳定,收入丰厚。两个人在婚前都把恋人带去见了曹丽华,只要丽华姐一点头,这事就算成了。
  这曹丽华,在当地华人圈颇有影响力,曾当过两届华人协会的主席,说一不二。她似乎更担心李香:“你家的那个人看起来桀骜不逊,又不修边幅,牛仔裤那么大的洞。”李香忙说:“艾瑞克跟我一样,最初都是学绘画的,他的父母离婚后,各自有了新生活,无法继续支持他的艺术事业,他只好在社区大学混了张计算机编程证书,先解决生存问题。”丽华姐本想说,搞艺术的人都有那么些神经兮兮,但是看李香含情脉脉,一脸幸福的模样,只能把扎人耳朵的话又吞了回去。
  一转身桃花又红了,一回头芭蕉又绿了,春去夏来,李香后院的花果疯长,苦瓜越爬越高,穿过竹架子直接攀到一棵樱桃树上,她的后院就是这么疯狂,最初就没有好好设计过,由着自己的性子,喜欢吃樱桃就种樱桃树,喜欢吃柿子就种柿子树,那天丽华姐来看李香,看见她的院子真是一片奇葩,西红柿搭在玫瑰花枝上,空心菜长在牡丹花下,丝瓜爬上了桃子树,南瓜跟西瓜、哈密瓜、西葫芦瓜缠绵混在一起后,结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果子。丽华姐说:“你怎么搞出满院子的混血瓜果来,好吃吗?你看兰欢家的院子,花是花,果是果,规划得干净漂亮,有小桥流水,还有曲径通幽,连菜园子都是用漂亮的石头垒建的。”
  李香哼道:“我怎么能同兰欢比?人家老公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丽华姐脸上的肌肉硬了,也警觉了,她立刻问:“艾瑞克不好吗?”
  2
  艾瑞克总是与众不同,连上班的作息制度也有几分怪异。他跟眾人无法踩到一个节奏点,晚上七点才去公司,第二天凌晨离开公司。
  丽华姐说:“搞电脑的人跟艺术家差不多,喜欢日夜颠倒的工作方式。”李香说:“老板理解他,只要能完成任务,给公司创造效益,才不管是跟太阳一起工作,还是跟星星月亮一起行动。”
  艾瑞克夜出昼归,让李香比较受罪,所有的家务活全堆在她的身上,女儿依吟刚满五岁,她下了班就往幼儿园奔。丽华姐总是说:“你又是工作又管孩子,累得下来吗?干脆把职辞了,或者把全职(Full time)变成半职(Part Time)。”
  李香的回答有些驴唇不对马嘴:“我不求他年薪多高,只要稳定,稳定就能压倒一起,稳定了我才敢当全职妈妈。”
  艾瑞克喜欢深夜上班。他曾经告诉李香,夜里无人,四周静寂一片,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头脑清晰,精力旺盛,白日搞不定的技术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李香问他:“整栋楼里就你一个人,你不怕鬼吗?”他说:“鬼有什么好怕的,鬼又不害你。”好几次,艾瑞克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诡异的声音,有脚步的声音,有喝水的声音,有开冰箱的声音,还有蛋子球落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他以为是几个同事也在加班,便兴匆匆下楼,他自言自语:“奇怪啊,如果有人,怎么没有灯光?”他顺手扭亮了灯,推开厨房的门,什么人都没有,搞什么鬼?
  李香听得毛骨悚然,他倒不以为然,深夜时分,他居高临下,从窗外看到各种诡异的现象,跟鬼无关,都是人干的。两三个毛贼,撬门进了一家餐馆的厨房,从里面偷搬了几个箱子,估计那箱子装的不是鱼肉就是牛肉;马路上跑着一辆车,开得摇摇晃晃,司机多半喝醉了酒,撞歪了路边的车。更奇的是,那夜他看见一黑一白两部车,同时停在大树下,一男一女从车上出来,紧紧抱在一起,估计是偷情的已婚男女,在深夜寻找婚外的刺激;也有可能是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趁父母熟睡时把车开出来幽会。除了人,他还见过两只狐狸,一大一小,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深夜无人的小街上悠然走过,似乎没有察觉潜伏的威胁。夜色是温柔的,也是狰狞的,教堂尖塔的暗影,同地上橡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凌乱、无序、荒凉,散发出忧郁的寒意。   深夜的世界,荒寂而怪诞,没有喧嚣的景象,跟白日的世界截然不同,也只有深夜工作的人才能领略。蓦然之间,一道星光悠然滑过,灵感突然拥抱了艾瑞克,他决定以“深夜世界”为主题,创作一部油画作品。
  “他天天待在地下室涂鸦,什么也不管,工作也干得乱七八糟,上个月老板把他炒了,他居然不声不响,宠辱不惊的样子,继续淡定画画,要不是我问他怎么不去上班,他还不告诉我真相,已经是个丢了饭碗的人!”李香在电话里对丽华姐诉苦:“你说我该怎么办?”
  按照李香的计划,他们正准备买房,李香的要求并不高,30万美元的房子,半旧不新的两层楼,但是校区好,华人买房子,最优先的因素是孩子的教育。艾瑞克在婚前就买了一栋五万美元的小房子,窗户是坏的,墙壁是破的,空调也是半死不活,他一个单身汉捯饬捯饬,简单装修一下,将就住进去也可以凑合。但是有了家,有了孩子,继续住在这样的房子,你让李香怎么有脸待客?
  丽华姐对李香说:“既然丢了工作,那房子就应该暂停,你一个人的工资付房贷,太累!必须找他好好谈一下,要让他知道,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可他认定自己就是未来的莫奈,其作品必将震惊世界,流芳百世,他还希望我现在帮帮他,以后会让我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
  “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就算他百年之后作品会惊呆世界,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你和他都变灰灰了,跟地上的尘土搅成一团。”丽华姐的态度很明朗:“我最不喜欢没有担当的男人,丢了工作没关系,扫地、洗碗,去给人家剪草、修房子都能养家,这个周末你们过来吃饭,我要跟艾瑞克好好聊聊。”
  笑话!艾瑞克这个高贵无比的艺术家,未来世界的莫奈,能聆听丽华姐的谆谆教导?
  龙井茶的幽香,小点心的甜香,一蓬蓬散荡在空气里。面对落地窗外的湖水和草地,丽华姐心旷神怡,一边饮茶一边对兰欢说:“你这环境住着就是舒服,华人圈子里像你过得这般悠闲精致的,也找不到几个。
  兰欢淡然地笑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有吃有穿的生活就够了。”丽花摇头笑道:“温饱不是你的质量,你带着孩子一会儿伦敦,一会儿巴黎,而李香和她的孩子只能在网上看伦敦和巴黎。”兰欢即刻问:“李香还没搬家吗?孩子马上要读书了怎么办?”
  丽华姐只是苦笑:“那个艾瑞克,多年前我就看不上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是过日子的吗?李香那时欢喜得很,夸他还没成家就买了房子,那房子前院有枇杷树,后院有桂花树,中秋时还做了一瓶子的桂花糖给我。”
  兰欢说:“李香能干,喜欢种果树和蔬菜,前些年她还送我自己种的葡萄和西瓜。李香做的面简直是一绝,比开餐馆的水平还高。她丈夫是艺术家,艺术家跟常人是不一样。”
  丽华姐为李香愤愤不平:“什么艺术家,比乞丐还不如,据说画了三个月的画,才卖了一百美元,你说在大街讨三个月也不止这个数吧,现在整个家是李香在扛,为了孩子怎么说也得换房子,想当年,老李刚工作,我还在读书,但是牙齿一咬,就把学区房搞定。”
  兰欢赞道:“丽华姐和李大哥教子有方,一甩手就是两个藤娃,一个哈佛,一个普林斯顿,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哪里,哪里,我和老李从没想让孩子去爬藤(常春藤大学),希望很简单,只求他们大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有立足的位置。如今个个成家立业,我也放心了。”丽华姐说着谦虚的话,但是眼睛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比窗外太阳的光还亮。
  兰欢知道,一些华人父母内敛含蓄,不爱张扬,嘴上说着客气温和的话,私下里还是希望孩子去拼去闯,给老爸老妈争下荣光,这一辈子都可以随时取出来享受。兰欢顺着丽华姐的话说:“我也不会逼女儿去爬藤,她目前在學芭蕾和钢琴,我也跟着一起学。小时候父母又穷又忙,没有精力培养我,也算是把童年的遗憾弥补了。”
  丽华姐说:“我支持你,跟孩子一起学习艺术,也算是一种成长,有这个条件就应该享受。”丽华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李香,叹着气说:“可怜的她,小时候倒是学艺术的,现在连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
  兰欢的眼睛泛起一抹隐约的笑:“风水轮流在转。”
  3
  住在又破又旧的小房子里,对李香而言,确实无颜见同胞姐妹,尽管有一院子的果树,但是果树在美国根本不值钱。她是个认命的人,只能面对现实,先走一步,再看下一步。
  艾瑞克还算通情达理,李香跟他长谈后,他似乎明白了,让妻子一个人去扛家庭的大梁,显然没有尽男人的职责。他找到曾经的工作伙伴,希望给些项目让他回家做,他们知道他有电脑绘图的才艺。虽然收入不稳定,多少可以补贴家用,李香因焦虑过度而产生的失眠症,也离她渐渐远去。
  但是李香依然拒绝参加华人的聚会,丽华姐家里的派对,她推了一次又一次,从春节一直推到中秋,反正中国传统的节日她都错过了,那些地道的美食她也错过了,什么烧卖、蛋挞、叉烧包、水晶虾饺、蜜枣粽子、冰皮月饼……虽然她想着也会流口水,但她无法面对那些五颜六色的眼神和表情。丽华姐在电话里问她:“你怎么不来啊,大家都在怀念你做的燃面和凉面。”
  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朋友见面,问了孩子问配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东兜西转,反正让她郁闷的场面她都回避,老美同事的Party她还是去,老美没有明里暗里的攀比和竞争,或者就是有,也不会波及她的心绪。很奇怪,华人不屑跟老美比?后来一个波兰同事告诉她,他们同胞圈子竞争可狠了,但跟外族比就没劲。
  女儿依吟一天天长大了,这个漂亮的小仙女,比大人都要敏锐聪慧。她会问妈妈:“为什么不去丽华阿姨家的Party呢?”李香回答女儿:“有些人让我看着不舒服。”依吟说:“那我们就选没人的时候去丽华阿姨家。”
  依吟理解母亲不想见兰欢阿姨。依吟在学校的课后项目(AfterSchool Program)里学小提琴,老师夸依吟天赋非凡,同时建议家长给女儿买一把好的小提琴。李香带女儿去琴行看琴,发现上档次的小提琴随便就是万多美元。依吟很懂事,看上了一把三千美元的琴,发现母亲面有难色,马上改口:“我看一眼就行了,真的不用买,学校的琴都是免费的。”偏偏这个时候,碰见兰欢也在陪女儿看琴,买一把两万五的琴就像在超市买半个南瓜,她还对李香说:“我女儿主修钢琴,小提琴就随便碰碰而已,不用太高级。”   琴行那一幕就像碎石頭落在李香的心上。她问依吟:“为什么喜欢去丽华阿姨家?”依吟说:“我喜欢跟李伯伯说话,他懂好多的事情。”去了丽华家,依吟当然不闲着,她问老李:“长大了干什么工作才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老李回答她:“名校商学院毕业后,去华尔街可以挣大钱。”依吟便说:“那我以后读名校商学院。”丽华说:“现在中国强大了,若是能写能说中文,会挣更多的钱。”依吟像成人一样点头说:“我知道。”丽华说:“既然知道,怎么没看你去中文学校上课?”依吟说:“哪用去中文学校浪费钱?我妈妈在家里教我就行了。”
  丽华对李香赞道:“你这孩子人精啊,这么小就知道替你省银子。”她转头继续逗依吟:“以后挣钱干什么?”依吟说:“帮妈妈买一栋大房子,为爸爸建一个艺术工作室。”一屋子的人听得目瞪口呆,老李对李香说:“这孩子是不是仙女下凡来报恩?我早就听人说过,儿女来投胎有因缘的,有的报恩,有的报怨,有的还债,有的讨债。我在国内时认识一对夫妇,两个人身体好好的,儿子先天有重病,花得家里倾家荡产,最后还是走了。小两口哭得昏天黑地,有老人劝他们,这孩子是讨债来的,你们欠得少,他也走得早。有的孩子一出来,父母就中了彩票,这样的孩子绝对报恩来的。”
  李香说:“就算不中彩票,孩子学业优秀,让父母脸上有光,这样的孩子也是报恩,比如你们两个爬藤的孩子。”老李说:“爬藤并不是件好伟大的事,相信我的眼力,依吟这么小就知道自己的路,长大后前程不可限量。”
  彼此涂脂抹粉,互相夸赞,是在做益人利己的高级好事。李香口里说着:“她还这么小,夸什么都太早。”但是脸上散发出的喜悦之光,把一屋子都照亮了。
  4
  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好依吟。转眼又过了几个春秋,兰欢对丽华姐说:“依吟是神童,我们知道,但是你看她读的什么学校,60%的非裔,30%的拉丁裔,零星涌出来的几个亚裔,好像都是难民的娃,不是越南就是缅甸,当父母的怎忍心把孩子送那样的学校!”
  丽华姐说:“那种烂学校,我和老李都看不惯,老李还说,要不我们赞助一半的钱让依吟去私校。”兰欢说:“李香其实是个要强的人,你看她给取依吟的英文名字:Elizabeth(伊丽莎白),就知道她是渴望女儿出人头地的。你们若是帮助依吟,我相信她会感激的。”
  丽华姐摇头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李香给我聊过,是依吟不愿转学,她成绩拔尖,又乐于助人,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她还代表学校参加了NASA的项目,得了奖,她在校长的眼睛里就是个明星。她怕转了学,明星的光芒哗啦就灭了。”
  兰欢的女儿一直读的私校,进了高中,学习强度加大,每晚都要弄到凌晨才睡,孩子辛劳,大人也跟着受累。没办法,都是准备爬藤的孩子。而那个时候的依吟也很忙,正在参与一个关于治理环境的社会调查。
  依吟高中毕业那年,得到学校倾力推荐,顺利拿下一所大学的全奖。大学虽然不是常春藤,但它的商学院也能排上全美前二十。最开心的是全奖,不仅包了四年的学费,连生活费和住宿费也覆盖了。也就是说,她的大学四年,基本上宣告独立。
  依吟在中学鹤立鸡群,这让她收获了莫大的自信,即使偶尔跌在低谷,她也没有悲忧的情绪。她浑身的正能量,让周围的朋友也能感受她的温暖和光芒。带着一身明亮的光芒,大四的她,就进入华尔街一家金融集团当实习生,毕业后顺利留下。
  现在只要丽华姐家请客,或者任何华人机构主办活动,李香准是最积极的一个,她会带来自己最拿手的鸡丝凉面,笑意一直荡漾在她的嘴角,像柔和的涟漪,她愿意跟每个人聊天。喜欢听众人夸女儿:依吟啊,说不定是伊丽莎白女王投的胎,干什么都富贵吉祥。李香先是微笑,后来又装出无限烦恼的样子。那个端午节,她带来了自己包的绿豆粽子和鸡丝凉面,她对众人感叹道:“没有意思啊,我辛苦带大的女儿,最后还是跟她老爸亲,我看上了湖边的一套房子,她理都不理,说美元先赞助给老爸的工作室,还计划帮他开画展,她老爸的《深夜的世界》总算完成了,比《清明上河图》还长,20多年了,我陪在里面受了多少苦,不行,那湖边的房子必须给我买……”
  凉面的花生碎落在兰欢的舌尖上,干涩得像碰了沙子。兰欢悄声对丽华说:“你看她嘚瑟显摆的劲。”丽华听后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风水轮流在转。”
  5
  有人说,女人间的竞争就是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兰欢的女儿在常春藤一所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哈佛医学院,可惜只读了一年,便喊头疼脑热,读不下去了。兰欢说:“咬咬牙,坚持一下就过了,人人都能读,你为什么不能读?”女儿说:“再往前走,我要进精神病医院了,你愿意你的女儿变疯子吗?”
  兰欢只好让女儿回家啃老,半年后,女儿决定去洛杉矶的一所电影学院学摄影。兰欢跟丽华姐哭诉:“我是不是前世欠了她的,她怎么能这样对我?本来医学院都拿了奖学金,说不读就不读,现在要去好莱坞学什么摄影,完全就是一烧钱的专业,出来不一定能找到工作。要是李香知道了,肯定更得意了,觉得连依吟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丽华姐安慰兰欢:“孩子还年轻,前途长远着呢,她自有她的福气,你别瞎操心。”
  丽华姐安慰的话没有错,兰欢很快就破涕为笑、转悲为喜。女儿学业折腾,但婚恋顺,未婚夫是她的本系同学,也是一亿万富豪的儿子。两个人大婚后,父母在洛杉矶黄金地段赞助了一家摄影工作室,全款付完,让小两口在风和日丽中创业。丽华姐对兰欢说:“这个理没有错,有个好父母,至少不用奋斗30年。”兰欢的脸上涌动出得意的光:“我从小教育女儿要独立,但我们面对的确实是个拼爹的时代。”
  李香好些日子没有在聚会上出现,大家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依吟干得好又如何?女人要嫁得好人生才完美。在李香的眼睛里,女儿高贵华美,就是嫁到皇室也很匹配。
  那天丽华姐对兰欢叹气:“依吟那么能干漂亮的女孩,怎么找了那样的男人!”兰欢说:“我早听说了,那男的就是一大学cafeteria(食堂)的经理,用我们那个年代的话形容,就一伙食团团长,比依吟大十岁,据说离了婚还有一小孩。”   这样的对象,李香这个当妈的怎么不气?她几个晚上没有入睡,眼睁睁看到天亮,她在清晨对丈夫说:“我不要睡了,我干脆也创作一幅《深夜的世界》。”艾瑞克现在的画能卖钱了,心情灿烂,永远是春天,他笑着劝妻子:“你要画什么都可以,不管是《深夜的世界》,还是《天亮的世界》,但是女儿的事你别乱管,只要她开心我就支持她。”李香冷笑道:“女儿是你的财大神,你当然不想得罪她,但是她嫁给那个穷包子后,你的赞助也会缩水。你知道不知道,那穷包子也是个艺术家。”
  不管母亲怎样谴责,依吟认定了这段浪漫美好的情缘。三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独自一人走在纽约的中央公园,一段悠长而明亮的小提琴,抚摸秋日的蓝天和云朵,还有树林的斑斓如画。那琴音旖旎而透明,直接融进了她的身心,天地似乎消失了。她感觉一束光,从天庭射来,顺着音乐指引的路,她看到雕塑,看到喷泉,看到一水的秋光明艳,水影里那个演奏的人,晶莹的音符在他的四周开花。
  他叫迪克,曾是纽约一家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是乐团经营不善,在激烈竞争中散了架,失去工作的他穷困潦倒。老婆受不了,带着儿子投靠娘家。他必须振作起来,看网上的招工,去新泽西一家大学食堂当零工,从洗碗开始干起。没关系,拉小提琴的手也可以跟洗涤剂和残羹冷炙亲密合作,一步一个脚印,付出了多少,自己最清楚。他在转正之后的第二年,被提拔成了经理。他对依吟说,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学校是州政府大学,他也成了政府公务员,工作稳定了,才能继续他的音樂使命。
  李香还是在失眠,依吟寄给了她一张CD,让她睡前听一段《舒伯特小夜曲》。李香对依吟说:“是哪位大师演奏的?太美了,听后让人心静如水。”依吟骄傲地说:“那就是迪克演奏的,你觉得你女儿会看错人吗?”
  依吟的婚事,李香终于点头了,也终于同意未来的女婿上门拜访。迪克谈及依吟,感叹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性,发誓要用生命去珍惜她。李香是从迪克那里知道,依吟给迪克的儿子买礼物,一出手就是三千美元的小提琴。流光碎影里,往事重叠,琴行那一幕印在李香的记忆里,泪水一下就朦胧了她的视线。
  6
  一桌的麻将声哗哗啦啦,李香看见八只手灵活地修建长城。丽华姐一边摸牌一边说:“我这把年龄了,健康和快乐最重要,从今往后,孩子的事我再不瞎搅和,他们要怎么打,怎么闹都随他们去。”李香没想到丽华姐也有苦恼,两个孩子纵然优秀,但恋爱都不随她的心意,注定让她当不成快乐的祖母。李香打了一张三条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早就看开了,很多时候是眼不见心不烦。”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是兰欢的惊喜声:“我和了!杠上开花清一色啊!哈哈,给钱,给钱!”
  老李对兰欢说:“就你运气好,一上来就和了。”兰欢说:“如今最快乐的事就是麻将了,牌一摸,什么烦恼都化了。”李香知道,兰欢也有不舒心的事,女儿虽然嫁了个好人家,但是女婿就一超级懒虫,天天在家打游戏,工作室的活全是她女儿跑前跑后,累得像只狗。人生就是这样,不可能天天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总有那么些想不到的小烦恼啃你一口,让你疼一阵,痒一阵。
  李香说:“我们如今还指望什么?或者下下一代。”兰欢兴奋地说:“对啊,下下一代,说不定能出一个美国总统呢。”老李笑道:“尽情联想吧,反正做梦不花成本。”丽华姐说:“说不定能梦想成真。你想想,我们是海一代,最辛苦的一代,没有选择,只能埋头苦干;海二代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海三代就更幸福了,彻底融入美国的生活,他们参政竞选没有什么障碍。”
  兰欢又摸了一手好牌,她喜盈盈地接过话说:“要是我孙子当了美国总统,我会满不在乎地告诉大家,美国总统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孙子而已。”李香本想提醒兰欢,你生的是女儿,怎么有孙子,只能是外孙,但她不会扫兰欢的兴,她心头也有同样的愿望,她顺着她的话说:“真牛,美国总统是你孙子,你可以在清明节向他喊话:孙子,过来!在你太祖祖像前跪下。”
  二、嫁接
  1
  春节刚一过,感觉特别明显,李香发现风不再寒脸,变得温顺客气,春天的脚步声已经能听见了,桃树枝头,一个个生动的花苞,不觉间绽开一片惊喜的明艳。李香对兰欢说:“到我家来赏花吧。”兰欢说:“你别得意,我带你去见新朋友,他家的果树开花才叫漂亮呢。”
  他叫肖云柯。他家的桃花可谓美轮美奂,桃花之后,紧跟在后面的是李花和梨花,李花和梨花都开出了如云的气势,微风吹过,花如银雪,簌簌纷飞,动人的音符在耳边响起,漫天的精灵在起舞,世界是多么的欢乐幸福,幸福还在继续,杏花、樱桃花,海棠花、苹果花也加入了群花的队伍,一树比一树雀跃喧闹,各种色彩都欢聚一堂了,在春天的阳光下纵情欢唱。肖云柯告诉大家:“这些果树都是他一手养大的,看它们花开果熟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卢云柯在地区法院从事统计工作,是一个很安于现状的男人,他不像他的夫人王圣兰那样野心勃勃,热爱在职场上冲锋陷阵。圣兰是一家化工集团公司的副总裁,手下管着几百人,第一代移民能达到她这个级别的,几乎就是凤毛麟角。云柯因为工作清闲,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活,孩子也是他在管。云柯教育有方,儿子考上了公校高中的天才班,那是美国的一种特殊精英教育,小天才们集中在一所安静的学院,他们的未来肯定是美国最顶尖的大学。
  儿子离家读书后,云柯的时间突然空出了很多,闲暇时间全都献给了后院的果树。圣兰对他说:“你既然这么喜欢花花果果,当初干吗不进农学院?”云柯回答:“人家农学院是搞科研的,研究什么分子细胞的,我们这个级别嘛,也就是一山寨农民。”圣兰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山寨农民,把后院搞成了果树林子,到时候搬家卖房子,这后院的果树必须全部砍掉,重新铺上草坪。”云柯说:“没必要大搞破坏,美国人中也有热爱果树的,我同事科特就种了苹果树和葡萄,一方面可以吃放心的绿色产品,另一方面用果子来酿酒。”圣兰说:“美国人才没有习惯直接从树上采果子吃呢,我的下属珍妮说过,她从小父母就教育她,不要随便从树上摘果子吃,因为可能有毒或者不卫生,要吃水果就从超市买。珍妮还说,她最不喜欢后院的苹果树,一到秋天就落一地的果子。”   每次一有争论,云柯便主动闭嘴。他发现这些年来,跟圣兰已经没有舒畅自如的交流,像走在崎岖泥路上的马车。云柯周日常去华人教会当义工,那里有一群谈天说地的朋友。圣兰出差在外时,他会邀约朋友们来家里吃饭。李香说:“我们一队人马开到你家里去,若是动起锅碗瓢盆来,你家厨房肯定要乱套,不如集体叫外卖,我认识熊猫餐馆的老板娘,可以打八折。”兰欢说:“吃了饭再去云柯家。”
  2
  众人去云柯家,主要是观赏他家的后院。看各类果树花开灿烂,声声夸他能干。李香边看边感叹,她家里也种了果树,但是只有梨树和桃树,她羡慕他的园子,凡是想得出来的果子都能找到。李香还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李子、杏子,还有山楂,可惜家里院子已有规划,再没有种树的空间。云柯说:“这个好办,我可以帮你嫁接,用李树和杏树的枝条嫁接在你家桃树上,你不是喜欢山楂吗?可以嫁接在梨树上。”李香一听便得寸进尺了:“大仙,既然如此能干,干脆把你家的大枣也嫁接过来吧。”云柯摇头说:“嫁接还是很讲究的,只有同一类的果树才能嫁接,桃、杏、李、樱桃等诸位,同属核果类果树,一旦嫁接成功,就能开花结果。苹果、梨、海棠、山楂同属蔷薇科,所以也能嫁接。”李香说:“有一年我把西瓜、西红柿,还有黄瓜和南瓜种在一块,结果呢,结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瓜果来,根本不敢吃。”兰欢笑道:“我记得的。”
  因为嫁接工程,云柯和李香成了熟知的朋友。云柯说:“我把这枝韩国鸭梨接在你的美国梨树上,等到了明年就能吃果。”李香笑道:“美国梨软塌塌的,不好吃,我就喜欢鸭梨的爽脆可口。”云柯说:“鸭梨好吃,还可以剁碎了,放进饺子馅里。”李香兴奋接口道:“是啊,做狮子头也能用,吃在嘴里特爽口。”那一刻他们发现彼此有共同的爱好。
  李香说:“我家前院有棵樱花树,你能否把你家的黑樱桃嫁接在樱花树上。”云柯摇头说:“樱桃不能嫁接到樱花树上,它们不属同一科。”李香摇头说:“樱桃和樱花居然不是一家人,太不可理喻了。”云柯说:“樱桃可以嫁接在你家桃树上,我过两天再来。”李香说:“你不用那么辛苦,下个月再说吧。”云柯说:“我下个月已在中国了。”李香问:“是看父母吧?”云柯笑道:“是大学同学聚会,25年了,好多人毕业后再没见过面。”李香的脸突然灰了,声音里的怨气压也压不住:“同学会有什么意思。”
  李香对同学会有一种怨,云柯后来才知道来龙去脉。李香曾经的恋人离开她,就是因为在同学会上见了老相好。李香一气之下考托福出了国,再也不想见那个人渣。人在美国,眨眼间已过了二十多年,本来那些淡忘的人和事,像一条倒流的河,又悠悠回流了。而对于现状,李香的心里也涌动着怨和不满。这人生百味,多的是苦辣,少的是甜香,总是让人伤怀。
  作为朋友,云柯劝李香想开些,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他和他的妻子也不像外面人看到的那样完美。云柯的原话说:“婚姻就像一棵嫁接的果树,能否开花结果,之前谁也不知道。”李香听了这话,胸口没有理由地哐当了一下。眼前倒是开了一扇窗似的,看见明亮柔和的风景,隐约地漫延开来,风景中有许多人,其实她并不孤独。
  云柯回国后,两人继续在网上保持联系。但云柯很快发现李香变了,没有过去那么主动活泼,那时她常会发一些嫁接果树的成长照,一直在期待着发芽。如今跟她说话是问一句回答一句。云柯干脆把话挑明:“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吗?”云柯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心想若是人家的私事,你一个男的能帮什么忙?千万别给她添麻烦。
  李香听了,倒也不转弯抹角:“我家里出了事,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不想破坏你在国内的幸福心情。既然你提了,我就说出来。我的侄儿偷吃熊猫被抓了,我父母急得都生病了。”
  “什么,什么,居然偷吃熊猫?”云柯的一个脑袋顿时变成了三个。
  3
  李香哥哥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春节回乡下老家,肯定要找儿时的伙伴喝酒。伙伴没有在城里打工,一直在家养猪喂鸡。这些年因为退耕还林的国家政策,生态变好了,野生的大熊猫也跑来了。熊猫并不是想象中的憨态卖萌,只吃竹子,而是见什么吃什么,农村放养的鸡鸭和小羊都受到熊猫的攻击。当地林业局说了,凡是熊猫造成的损失,只要报上来,国家买单,我们双倍赔偿,熊猫国宝,千万不能打击报复。李香对云柯说:“道理大家都懂,但是侄儿发小家的猪圈和鸡栏,前后被熊猫袭击过三次,忍无可忍啊,兄弟二人用猎枪把熊猫打死了。肉做成了腊肉挂在了灶头,熊猫皮卖了500块。”
  按理说李香侄儿又没猎杀熊猫,怎么可能被抓呢?霉就霉在一群人正在喝酒吃肉的时候,公安局的人突然破门而出,据随行的专家鉴定,那碗中的腊肉就是熊猫肉!有人在黑市里高价出售熊猫皮,收审关押后,公安局顺藤摸瓜,将熊猫案相关的嫌疑分子一网打尽。
  李香对云柯说:“父母怕我担心,又帮不上忙,就瞒着我,我是从姑姑那里知道的消息。你说我怎么办?告诉你是不是给你添堵?”云柯说:“你侄儿也是有知识的人,怎么连熊猫肉也敢吃?”李香说:“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没有法律意识,他被抓之前已经喝麻了,在刑车上还告诉警察,那熊猫肉难吃死了,又酸又绵,跟树皮似的。”云柯說:“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装不知道,不知道那肉是国宝肉,国宝你也敢吃?还好意思炫耀。不过现在埋怨已经不管用,我有同学在成都当律师,让我去问问看,看有没法子疏通疏通。”
  云柯的老同学给力,社会关系四通八达,关键时刻顶了大梁。李香家缴足了罚金后,李香父母的宝贝孙子三个月后就出来了。但是这一折腾,家里元气大伤。灾祸从不单独出行,总是成群结队,紧跟着,那孙子的工作也丢了。单位解雇他的理由很充分:一个在国企从事宣传文化的人,怎么能够知法犯法?他失业了只能回家啃老,一回头,未婚妻也跑了,跑的借口还很光明正确:你如此戏弄人生,连熊猫都敢吃,我敢把未来交给你吗?
  李香对云柯说:“那家伙成天在家很郁闷,父母想让我帮他办到美国来。”云柯说:“过来读书吧。”李香摇头说:“他不想读书,他想打工,餐馆打工也成。”云柯说:“餐馆打工就是黑工,总是干不长。”李香说:“熊猫餐馆老板娘的女儿阿丽,听说最近刚离婚,那女孩也是个不读书的,连社区大学都不愿进,你说把她介绍给我侄儿如何?”云柯突然笑起来:“熊猫餐馆的阿丽会找一个吃熊猫肉的人?你就不要乱搞嫁接了。”李香黑了脸,声音发沉:“算了,别说了。”云柯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侄儿就是我侄儿,我们一定会想出一个好法子。”   那一声“我们”让李香心暖,有人帮你分忧,生命中的春天开满了喜悦。微微一转身,突然发现那棵嫁接的梨树发芽了,绽出了明亮的翠绿。
  4
  你来我往的日子久了,李香和云柯之间慢慢有了种暧昧的情愫,像春天的柳絮,粉坠花飘,缠绵红尘,也像秋日的落叶,随风落在水上,不知何去何从。
  一次在河边的公园散步,云柯突然搂住她的肩膀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李香的心一阵乱跳,竟有初恋时的惊喜迷乱,她居然说:“好啊,什么时候走?”
  但是自从那天起,云柯再也没有给她打电话,他不出声,她绝对不主动。又过了些日子,李香从兰欢那里知道,云柯和夫人已经搬家去了另外一个州,据说夫人被提拔到了公司的总部。
  李香怅然若失了一阵子,但很快把自己浸入了日常的繁忙之中。那些秘密,就像风飘过来,携带着丝丝小雨,洒落在梨树上,对,就是那棵嫁接的梨樹上,谁知道呢?这样也好。
  三、在美国当钉子户
  1
  李香心头有许多烦恼,堆积在心里成了一座垃圾山,再加上更年期的各种症状,像一群野狼时不时出来咆哮,逼得她六神无主,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掉进绝望的山崖。那个长周末,依吟和艾瑞克回家来看父母,李香把依吟单独叫到自己的房间要商量一件事,李香开门见山说,我这个夏天要回中国,你能不能给我两万美元,我要拿这个钱给你太外公修坟。李香认为女儿既然能给丈夫开画展,给迪克的儿子买小提琴,给老妈两万美元应该就是小泡菜一碟没有问题。
  哪料到依吟变了脸,竟给老妈诉苦,说什么去年才给您们买了套新房子,现在手上没钱了,如今她已不在投行前台工作,做金融分析,年薪一下跌了不少。她和艾瑞克还准备买房子,过几年要生孩子,真的拿不出多余的钱赞助老妈。李香见女儿为难,也就不逼她,但是心头压抑啊,想想自己为这个家牺牲了多少,思前想后总是不平衡。一家人吃完了饭,艾瑞克把女儿女婿叫到客厅,见识见识他刚创作的一幅画。李香在厨房收拾残羹剩饭,客厅里传来三人的谈笑风生,落在她耳朵里像长了仙人球,心头突然冒出一条火龙,逼着她把手里的盘子狠狠扔在了地上。
  “哐当”几声巨响后,依吟三人冲进了厨房。李香也不想解释,眼里滚满了委屈的泪水,只要谁问出一句强硬的话,她会再次发作,比火山爆发还厉害。还是爸爸艾瑞克有经验,他低头收拾了碎盘子,把一脸茫然的依吟拉到一边悄声说:“这些日子你妈都在犯神经,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家人都要小心,有时候药也管不住。”
  李香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绪,她对艾瑞克说:“你们收拾一下吧,我去找丽华说说话。”说完头也不回就冲出了门。她开车到了城市中心花园,停好车后一个人出来瞎走,走着走着又开始痛哭,她给丽华姐打电话,想倾诉心中委屈。丽华姐对她说:“你的问题根本不算问题,我这儿有个问题才烦人,或许只有你才能帮我解决。”
  若是想在悲伤中寻找幸福,有条捷径便是助人为乐。有个叫夏蔷薇的女子,不懂英文,嫁给了老美,日常生活中遭遇了各种苦恼麻烦,经人介绍认识了丽华姐,但是丽华姐也束手无策。她对李香说:“你老公是美国人,你对美国人更了解,我暂时把蔷薇交给你。”
  在果林城,许多人把蔷薇当成一个笑话,因为她在美国找了个农民,不是农场主,是那种收入在贫困线下的穷农民。兰欢说过:“哪来的胆子?这也敢乱嫁,美国农民穷起来跟孙子似的。”
  2
  蔷薇成长在西南的一个小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干脆到表姐开的服装店打工。她皮肤细白温润,眉目之间山清水秀,是个不打折的美女。蔷薇一直憧憬嫁个好人家,但是算命先生告诉她,你情路颠簸,婚姻多变,原因是下巴太尖,是克夫的面相,不过呢,若是肯花五百块钱,我可以帮你化解。蔷薇自我感觉良好,自己颧骨又不高,哪就克夫?这算命的肯定是个山寨,就知道胡说八道,骗人钱财。
  蔷薇第一次出嫁,嫁给当地一个煤炭技术员,新婚三个月后,丈夫下矿井,当天瓦斯爆炸。第二个丈夫在工厂当销售经理,结婚还不到半年,他跟三个同事驾车去省城开交易会,车在回来的途中跟一货车相撞,一车的人都没大事,最多受点轻伤,但是他被送到医院就没了呼吸。蔷薇第三次嫁人,嫁给了一个丧偶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身强力壮,可是两年后却得了肺癌,被查出来已是晚期。
  连着克死了三个男人,蔷薇从此声名远扬,众人背后都叫她白虎女人,没人敢招惹她。有时候看见一群伙伴手舞足蹈,在那里高声谈笑,激动得像喝了鸡血,而她一过去就悄无声息了。这小城是不能再待了,到处都是诡异的眼神和飞舞的舌头,搅得她睡觉也在跟魔鬼纠缠。她想动就行动,南下去了广州打工。人在异乡谁也不认识她,折腾了半年,最后在一外资服装城当了营业员。
  大城市就是好,各种信息五光十色。蔷薇的文化虽然不高,但是脑子里有光,一照就灵透。不懂英文算什么,也敢跟老美来一场网恋。她身边一个小姐妹就是她的榜样,初中都没读完,但凭着手机里的翻译软件搞定了一个英国人,半年工夫就漂洋过海了。蔷薇寻思着,自己不幸当了三次寡妇,若是在中国嫁人,肯定要被人像挖尸一般挖出恐怖的历史,干脆给婚恋公司交钱,直接嫁到美国去吧。
  有志者,事竟成。在广州过完第二个春节,蔷薇就坐上了越洋的大飞机。她的未婚夫杰夫,比她大15岁,在果林城附近拥有自己的农场。在蔷薇的想象中,是那种特气派、特现代的高科技农场,高速公路环绕,集装箱货车川流不息。她没有想到美国的农村是如此的原生态,柏油老路坑坑洼洼,车窗外是一片一片的红薯、玉米、花生地。她用翻译器问杰夫,你家里有牛奶制品加工厂吗?杰夫用翻译器回答蔷薇,我没有,我叔叔家才有。
  蔷薇到了才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地道的美国农民,跟豪气潇洒的大农场主隔着几条街的距离。对于蔷薇,既然都来了,还能怎么跳?杰夫的庄稼地虽然是机械化耕作,但各种繁琐的劳动也要人去完成,喂鸡喂羊,采草莓,开拖拉机,搜集马粪,给葡萄树搭架子……
  3   自从蔷薇跟李香成了朋友,有事无事都编得出借口去果林城。果林城是座5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比不了广州的高楼如林,车流如河,但这些年随着移民的增多,华人社区也在蓬勃发展。华人办的教堂、学校、酒楼,可谓是四处开花。蔷薇去果林城还有个目的,解决肠胃对中餐迫不及待的饥荒。
  “慢点吃,慢点吃,这盘香酥鸭翅和虾仁菜心全是你的。”李香对蔷薇笑道:“怎么样,跟老公的日子过得还行吧?”蔷薇摇头摆脑说:“这奇葩日子总得过嘛,上次我们吵架,用翻译器也解决不了,还是靠你的人工翻译,我才知道他受不了麻油的味道。你说这农民这般刁酸,脑筋又死,家门口的那片风景多美,有山有水,要在中国早开发成了农家乐了。”李香笑道:“美国哪来的农家乐?一开车出门就是农家。”蔷薇说:“我又没有让他开农家乐,做其他的生意也可以啊,后院那么一大片森林,搞一个木材加工厂,把材料卖到中国去。”李香说:“你那后院就是一宝地,野灵芝长了一大片,你怎么不鼓捣鼓捣老公呢?灵芝在中国可贵了。”蔷薇说:“我的英文什么级别?你还不知道吗?遇到问题都用翻译软件帮忙。”李香安慰她:“没事的,时间长了就懂了,我刚来美国时听美国人讲话也是一头雾水。”蔷薇说:“我哪能跟你比,你在国内都是读了一车书的人。”
  兰欢曾对李香说过:“如果还在在国内,我们的生活圈子怎么可能跟蔷薇有交集?”兰欢认为自己在美国留过学,老公也是有地位的人,跟蔷薇绝对不是一个层次。倒是李香和丽华看得开:“无论你国内的身份多高贵,只要是同胞,彼此有了认同感,到了美国一律平起平坐。”
  那些日子里,李香工作的图书馆因为政府资金没有到位,开始裁人了。丽华姐说:“图书馆是州政府办的,你就是州政府的公务员,怎么可能被裁?”李香说:“现在政府没有钱了,除了赶人还能做什么?先前还以为奥巴马当了家日子会好过些,没想到国家是越来越穷。”
  李香哭也没用。为了家庭,牺牲了自己,最后落得这个下场!痛定思痛,李香决定自己创业,开个面馆。丽华姐和兰欢鼓掌支持,她们说:“你的好手艺不发挥出来,简直就是浪费资源。”为什么开面馆?因为面馆简单,反正李香又没生活的压力,做点事情算是个寄托。面馆没有普通中餐馆的复杂繁琐,什么采购进货,厨房备料:蔬菜、水果、豆制品,鸡肉、牛肉、海鲜……还有聘人,厨师和招待员,这类工作流动性大,人员总是不稳定。开面馆就简单多了,主要材料就是面,成本极低,程序又简单。
  4
  蔷薇虽然文化不高,但是精明能干,做事利索,李香最初也想跟她搭伙开店。但是两家的距离差不多一小时的车程,再说蔷薇的老公没有支持的热情,他希望蔷薇待在身边,随时使唤,当他的劳力资源。
  李香只能一个人全盘搞定,半年后规模就大了。她招了两三个小工帮忙。但是制作小面佐料:过了油的辣椒和花椒,碎花生和芝麻酱,姜蒜水的比例……由她一人独立完成。兰欢曾对丽华姐说过:“那是李香的镇店之宝,她可不想让徒儿随便偷去。”
  李香一边忙事业,一边呼朋唤友,没多久就建了个微信群,她是群主,也算是个扛旗帜的领导,队伍一天天壮大起来,其集合的地点就在她的“香香面馆”。因为有个组织,蔷薇三天两头都找得出借口朝果林城奔。
  李香家附近有个天鹅湖,湖边长着郁郁葱葱的竹子。眼看着春暖花开了,李香组织大家去湖边挖竹笋,又采了几大包野葱和野韭菜,准备回来一起动手包饺子。往常的任何活动,都少不了蔷薇活蹦乱跳的身影,但这些日子奇了怪了,好几次没看见蔷薇现身,到底出现了什么敌情?
  李香很快知道蔷薇家里出了大事,但不是坏事。石油公司在她家的庄稼地里,探测到了地底深处的秘密:页岩油储藏量惊人,勘探潜力巨大,搞不好能打造出一个小中东。石油公司即刻派人到杰夫家里,直接向夫妻二人开口:你们的农场我买了,200万美元的现金支票,拿钱就走人。200万美元啊!杰夫这个穷农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美元!再说美国乡下的土地根本就卖不起价。他眼睛瞪成了金鱼,舌头也给冻住了,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不知道怎样说话,等清醒过来后,还当遭遇了骗子。蔷薇倒是镇静,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手拿翻译器跟石油公司讨价还价,她一张口就是河马嘴:500万美元,一张都不能少,否则我们决不搬家!
  蔷薇是谁?见过世面的人,在国内当过钉子户,钉到底,不屈不挠,最后都能胜利,拿到理想的票子。杰夫是个老实人,他说我们还是搬家吧,这么多钱,慢慢花,一辈子都够了。周围的邻居和亲戚都没人当小牛钉,唯恐石油公司生变,拿钱的当天就走人。蔷薇对杰夫说,你别管我,我有经验,大家搬得快,就我们不走人,到时候石油公司只能向我们低头。
  5
  蔷薇最后还是向李香交代了事情的始末。李香在电话里奉劝蔷薇:“不要当钉子户!美国不比中国温情,中国比较讲人情和人心,而美国就是一颗钢铁的心,虽然曾经也温情过,但是911后变得冷硬无比。你如果收到最后的警告还不滚蛋,警察来了可不是请你喝咖啡的,直接就把你朝警车上扔,关上几天都有可能,跟那些毒贩和变态关在一起,被轮番强暴了也没人听你喊冤。”蔷薇说:“美国怎么不讲人权?我们那么一大片家园,祖祖辈辈耕种了一百年,200万就打发走人了,跟打发花子似的,凭什么要受欺负?先钉起来再说。”
  又过了几天,李香给蔷薇传了一个视频。她对她是语重心长:“看见没有,如今石油开采是美国的首要国策,连印第安人都敢欺负,你算什么?人家印第安人祖祖辈辈生活了几百年,是美洲大地的真正主人,他们勤劳善良,安分守己,从来不侵犯人家。”蔷薇笑道:“印第安人才不安分守己呢,我听老公的姐姐说过,从前印第安人的部落争夺地盘,打来打去,把俘虏的心脏和肝脏挖来吃了,头骨做成水杯。”李香问:“你跟杰夫姐姐说话也用翻译软件吗?”蔷薇说:“她说话很慢,又会做手势,我能听懂她的意思。”
  说完后看视频,蔷薇还是震住了,印第安人为了保护土地不受污染,抗议石油公司铺设管道,他们聚众游行,遭遇警察的高压水炮和胡椒烟雾弹。蔷薇连忙说:“这么冷的天,我可不想尝高压水炮落在身上的滋味。”就在蔷薇准备点头拿钱就搬家时,石油公司居然退步了,愿意补加50万美元。蔷薇在电话里得意地对李香说:“看见没有,钉一钉总是有好处的,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李香說:“你不过是运气好。”   运气很快就离开了蔷薇。杰夫拿了这么多钱,欣喜若狂,做了这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奔到专卖店,买了一部哈雷摩托车,紧接着,头盔、皮衣、钢链子……一系列行头折腾下来,差不多四五万美元。他威风凛凛,一路呼啸驶过大街和小巷,感觉自己无敌霸气,是天地间的大王。可能是太过得意,不觉间与一辆快递货车正面相撞。
  很多人说,乐极生悲,杰夫遭遇了横财的诅咒,正如中了巨额的彩票,幸运背后是诅咒。但是没有谁知道蔷薇在中国的历史,连李香也不知道,白虎克夫的不祥故事。蔷薇办完了杰夫的葬礼,顺从李香的建议搬到果林城,在李香的社区买了一套房子。
  蔷薇对李香说:“这房子两千多英坪,两层楼,四间卧室,我一个人住是不是太大了?”李香忙说:“不大,不大,万一你以后要成家呢。”蔷薇摇头说:“我不想结婚了。”李香笑道:“你还不到40岁,年轻着呢,你现在是个小富婆,人又长得好,找你的人肯定多。”蔷薇说:“那我更不敢嫁人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平日里有你们这帮姐妹照应照应,也就行了。”
  6
  安静悠闲的时光跟蔷薇根本无缘。先前那些人笑话她,笑她不懂英文,嫁给一个老美穷农民,大概在床上都要依靠翻译器。现在的人看她,目光闪闪,完全是对财神爷的仰慕。她家里可热闹了,媒人隔三岔五踏上门来,口若悬河,把河里的鱼说得变成了天上的鸟。兰欢对她客气有礼,那热情的劲儿像是寒冬里的太阳,说是有个朋友在做景泰蓝生意,希望她也能入伙,大家共同发财。最后连李香也不甘寂寞,她对蔷薇说:“我的面馆如今已扩大了,我想再开一家餐馆,你来入股怎么样?”
  蔷薇心烦意乱,对谁都不敢答应,对谁也不敢拒绝,她总是说:“好的,好的,我再想想。”又过了些日子,她回了一趟国,在老家待了半年。再回美国时,告诉李香等一帮朋友,她的钱都化成了地上的明月光,给父母买了房子,给姐姐还了债,还给哥哥投资做生意。如今又回到了一穷二白的状态,原来的起点,她说她想去李香的面馆打工。
  兰欢问李香:“你相信蔷薇的鬼话吗?那么多钱在中国全花光了?”李香哼道:“你总是小看蔷薇是个高中生,人家的脑袋比你我快多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因为当了富婆,怕人找麻烦,编了个理由回中國,回来就装穷,还要到我的面馆打工,这种把戏也敢在我面前演。”
  兰欢点头说:“别看她说不了几句英文,其实在她老公面前挺强势,当初他们拿了那笔拆迁横财,他老公杰夫豪爽义气,请一堆亲友去墨西哥度假地,所有费用都是他们一家扛。到了冬天,又请大伙儿去科罗拉多滑雪胜地,这么折腾下来,十多万美元像扔进水井里的银子,蔷薇不干了,跳出来抢了经济大权,她老公爱怎么花都可以,但是外人甭想占她半块银子的便宜。”
  李香深有感触地发感慨:“是啊,当初多少人想跟她合伙做生意,她答应了谁?她刚来美国时,我照顾了她多少,最后还不是翻脸不认人,连我也没有理,这人心啊,我算是看透了。”兰欢说:“你对她真的不要太好,怕她一个人寂寞辛苦,让她搬到自己身边,有什么好事都想到她。上次我们做的野茴香饺子,她没有来,你给她留了一盒,还有她喜欢的卤蛋燃面,也为她装了一盘。人啊人,有了钱,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以后啊,就让她跟美元一块玩吧,有什么活动都不要再叫她。”李香说:“怎么可能不叫她?有活动都是发到微信群里,她什么看不见?”
  四、混乱世界的人生变故
  1
  李香的面馆生意兴隆,但她不拼命,每个周日还关门休息。那年清明节的周末,李香在微信群里,召集大家去里斯岛踏青。众人积极响应,只有两个人表示不能去。丽华姐说,她要跟老李去弗吉尼亚看朋友。而蔷薇则说她花粉过敏,眼泪鼻涕的,服了药后昏昏欲睡,天天就想睡觉。兰欢对李香说:“就让她跟美元一起睡觉吧,她不去也好。”
  提起里斯岛,那是一个绿树葱茏的海岛,岛与本土的距离是一座三英里的长桥。岛上有个州立公园,平日里很冷清,到了周末就热闹了,放风筝的,钓鱼的,做瑜伽的,遛狗的,骑马的,唱歌跳舞的,抗议政府的,各种各样的人物都蹦出来表演了。
  李香领着一群人在海边挖牡蛎,挖得手舞足蹈,说是拿回面馆炖酸菜豆腐汤。兰欢说:“用来下面肯定好吃,你的香香面馆还没有牡蛎面,应该开创一个新牌子。”李香说:“面馆的种类够用了,不用创新法子,这牡蛎面不喂顾客,我们自己享受。”
  李香身边有个眉目清丽的女子,名叫叶紫衣,一脸困惑的表情,她指着海上的一排石油井架说:“那边在钻石油,这边在挖牡蛎,你说那石油会不会污染海水里的鱼虾?”兰欢说:“石油是在海底,哪里污染得到鱼虾?”站在紫衣身边的男子说:“肯定污染了,那鱼虾进了我们的肠胃,又让我们慢性中毒,这是个混乱的世界。”他叫鲁山,是紫衣的先生。
  兰欢的消息比较灵通,她告诉李香:“鲁山这样的年轻人,在美国工作时间不算长,根基不稳,身份也没搞定,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喊头大。”李香点头说:“她老婆紫衣是公立小学的老师,拿绿卡就更难了。”兰欢笑道:“没有人像蔷薇那样的运气,身份和金钱全部搞定,如今潇洒自在,想干什么都可以。你我虽然如今是公民身份,但是刚来美国时当学生,也是过了一段苦日子。”李香感慨道:“你的命比我好,你早就不苦了,我才是正宗的黄连苦命。”
  2
  李香如今只是口头哼哼,她再苦也苦不过鲁山。鲁山所在的石油公司,最近陷入经济危机,公司不得已举起裁员的大刀。鲁山虽然躲过了首批屠杀,但依然颠簸在惶恐的海浪中,那滋味就像是挂在飞机翅膀上,真不好受!人们在传说美国A州正遭遇“石油诅咒”。A州是生产石油的大州,既有海上的钻井石油,陆地上的页岩油开发也进行得轰轰烈烈。只是成也石油,败也石油,随着油价的下跌,政府税收锐减,预算赤字越来越大,紫衣工作的一所公立小学,迟迟拿不到政府拨款,好多项目都砍掉了。又过了半年,学校不再给她续合同。
  紫衣出国前,是南方一座大城市的舞蹈演员,到了美国才认识的鲁山,那时鲁山还是学生,紫衣也没有正式工作。两人结婚后,紫衣去学校读了一年英文。兰欢曾对她说过:“女人有了家,心就定了,不妨咬咬牙,把托福和GRE考了,去教育学院拿个学位。”但是紫衣发现GRE的工程实在太大,她不想遭罪,等老公工作了再说。鲁山毕业那年,石油业兴旺发达,政府资金充足,完全就是一繁花似锦的大好局面。   随着页岩油在美国的大规模开发,供大于求,油价一路朝下摔跟头。就这个局面,李香曾经请教过丽华姐和老李:“美国发现了石油,应该是彩旗飘飘,锣鼓喧天的好事,为什么这么多公司哭丧着脸,裁员的裁员,关门的关门?”老李是这样解释的:“从整体来看,美国应该喜气洋洋,从前多被动啊,严重依赖中东进口石油,太多的宗教冲突和恩恩怨怨!如今好了,美国石油独立了,不仅改变了自己,也重写了全球石油的版图。”李香说:“我刚来果林城的时候,就是一安安静静的小城,这几年轰轰烈烈发展得很快,还不是因为发现了页岩油。”
  但天下的事情都一分为二,有人哭就有人笑,那些依靠石油产业为支柱的美国诸州,没有发展多元化经济,转眼就开始哭爹喊妈。那天紫衣回家对鲁山说:“学校不再给我签约,你的工作也是吊桶打水,我们得早点行动。”鲁山皱着眉头说:“是啊,与其等着被人宰杀,还不如先行一步。”紫衣说:“下个周末,请你哥儿们一家来吃饭吧,他不是喜欢板栗烧鸡和香酥鸭子吗?这两样菜我都会做。”鲁山感激地望着妻子,心头百感交集,眉目间的悲忧一闪而过,紫衣没有看见。
  鲁山有个大学哥们叫王灿,其父王雄最初在新澤西开厂,此人英文不好,但是生意的嗅觉特灵敏,一听说A州的石岩油开挖工程准备上马,他即刻在A州西部开了家工厂,生产石油管道机械配件,算是石油生产链的环节产品。王雄的事业干得热火朝天,同时乐善好施,给华人教堂捐了不少钱。可惜英雄过不了美人关,在旧金山的洽谈贸易会上跟一风姿绰约的少妇一见钟情。许多人都以为他是玩玩,结果动了真情,还闹起了离婚,房子给了原配,工厂给了儿子,自己只带了部分存款跟那少妇过去了。许多人看他的笑话,兰欢就说过:“有天他被新夫人一脚踢飞了,回头还要给他儿子王灿打工。”
  王灿没有时间安慰伤心的母亲,他一心一意全盘接管了工厂。他曾问过鲁山:“愿意去我那儿混吗?我可以帮你搞定绿卡。”那时候鲁山供职的公司繁花正好,他略带姿态地回绝了。
  没料到世界变得太快,河东河西哪用三十年,两三年的光景就改了山河的布局。鲁山所在的公司天天都有人抱着一箱子的办公旧物离开,天天都闹得人心惶惶。鲁山听从紫衣的话,硬着头皮去请王灿来家作客。王灿不计前嫌,嘻嘻哈哈带着一家老少来了,王灿的妻子还送了个莲花景泰蓝小花瓶,象征吉祥如意。王灿是个吃货,吃完后抹抹嘴,没忘记承诺。等鲁山被裁员后,转身成了他工厂的员工。鲁山为什么要等裁员?因为裁员后可以拿到公司的赔偿金。
  紫衣说:“有兄弟帮衬,就是不一样。”王灿的工厂在T城,离果林城有200英里,三个月后,鲁山对工厂的环境和业务已经熟悉,干脆就把家搬到工厂附近,反正紫衣也没了工作,不如在T城重新开始。
  3
  紫衣的简历发出去三天,一家舞蹈工作室面试了她。面试的时候,紫衣觉得很奇怪,地点不在办公室,而把她约到了星巴克咖啡店。工作室老板珍妮款款走进来,她妆容精致,棕红色发髻盘在头顶,给人赏心悦目的清爽干净。珍妮告诉紫衣,她先前有个舞蹈室,但是招不齐学生,干脆关了。她有强大的公关能力,手上握了许多学校的合同。如今本州的经济被石油搞得半残,好多学校都不聘用全职老师,不管是私立学校还是公立学校。很明显嘛,养正式员工的成本太高,各种医疗保险,五花八门的福利和休假,不如承包给外面的舞蹈工作室,价格一次付清。工作室接过来必须一竿子插到底,学校便轻松了,没有操心的烦恼。
  珍妮看了紫衣的简历,她既可以教美国的传统舞蹈:芭蕾、爵士、踢踏,还可以教中国的传统舞,英文也过得去,于是派她去三个学校,一个公立,两个私立。城东和城西是公立,私立学校在城北,而紫衣的家住在城南,对于她而言,就是满城飞奔。
  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差别一下就出来了,紫衣看见私立学校的建筑富丽堂皇,室外古树参天,鲜花明艳,碧草如毡蔓延到了湖里,水中还有游弋的天鹅。车道沿着湖边而建,一路可以看见足球场、溜冰场、橄榄球场。公立学校就是栋简朴的红砖大楼,前面有块大草坪,疏松地立着两棵枫树。
  紫衣对鲁山说:“私立的校园确实养眼得多,但是学费太贵了,一年就要两万美元。”鲁山说:“这么贵,以后我们的孩子还是读公立,只要自己努力,读那贵族学校没什么意思。”紫衣说:“差别还是有,我在私立学校上课,给我配了个助教,助教用来维持课堂纪律,保证每个学生都能专心听课。公立学校没有助教,学生乱哄哄的,我一个人常常控制不了局面,一半的时间不是在上课,而是在跟学生斗法,累得要命。我去找学校要助教,学校说这是外包项目,我们不管。我去找珍妮,珍妮想节约费用,才不想聘助教,她说能教多少就教多少吧,学生若是太过分,把报告写下来,我直接给家长联系。”
  紫衣不喜欢动不动就找家长,她觉得如果一个老师有能力,是可以改变课堂的风水。但后来出现的局面让她束手无策。那天她教中国扇子舞,背朝学生做一个示范动作,两个女孩趁老师没看见,用扇子当武器去攻击另一个女孩,挨打的女孩当场痛哭,哭声,叫声,辩解声,沸腾喧嚣一片,教室乱成一锅粥,而紫衣感觉自己就是掉入热粥里的一只青蛙,迟早要被煮熟。
  挨打女孩的母亲当晚就给珍妮打了电话,责问这种校园欺凌行为(school bully)。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是美国公立校园非常严重的问题。紫衣向珍妮汇报,私立学校的孩子大多尊敬老师,态度认真,课堂氛围融洽,每堂课都有助教在旁,老师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公立学校的孩子良莠不齐,没有助教帮忙,老师的精力和时间不是用来教学而是跟学生战斗。珍妮后来说:“要不这样,你去找个助教吧,一节课10块美元。”
  这个价格谁愿意来当助教?还不如去餐馆打工,紫衣只能凑合着应付。很快,她发现那个挨打的小孩再也没有出现,她给小孩的母亲挂电话,保证不再出现上次的局面。小孩的母亲在电话里叹气道:“不是因为你的舞蹈课,我女儿根本不想上学,她想回到原来的学校,但是再也回不去了!”
  故事从头说起,女孩本来有个幸福的家,从幼儿园开始,就在私立学校接受教育,但是成人世界的狂风暴雨改变了她命运的拐点,她父亲曾是个富有的医生,但是两年前手术失败,遭遇了诉讼,面临巨大赔偿,走投无路时,被逼自尽,家道一落千丈,单身母亲无法支付女儿昂贵的学费。   2
  但是幸福不属于全体人民,有人笑,就有人哭,油价下跌让果林城附近的石油公司鬼哭狼嚎。魏盈的老公成伟就供职一家石油公司,那公司离果林城也就45分钟的车程。
  那个清晨,成伟锁紧了眉头,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新闻。魏盈心知肚明,每当石油价格一落,公司的裁员巨浪就呼啸而来。她把一杯新鲜的豆浆放到丈夫面前,小心低柔地问:“你们部门不会散伙吧?”成伟点头说:“我们部门不仅没被解散,目前一个人都没下岗。”魏盈说:“难怪熊亚说,有成伟在部门掌舵,兄弟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油价继续下跌,公司愁云惨淡,叫苦连天。公司在圣诞前裁了三万人,一个组一个组地解散,完全就是大厦欲倾,油灯将尽的节奏。成伟负责的部门居然还是一人未动,只是每个人都降了20%的工资,成伟带头,没一个人说不。熊亚亲口对魏盈说:“大难当头的共产主义政策,让众人共渡难关,老中和老美都感谢老板的宅心仁厚。”
  魏盈一直觉得自己被上天厚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了个好男人,让无数女人妒红了眼睛。成伟不仅聪慧能干,人也潇洒俊朗。他性格温和,对家人体贴入微,工作再累,回家也要干家务。熊亚的妻子邱莎莎是魏盈的表妹,莎莎比魏盈漂亮,但是命比魏盈差好几个档次。这是莎莎自己总结出来的,她对魏盈说过:“你老公就是一完人,神仙下凡的人,不知你前世修了什么德,今生找到了他?跟成伟一比,熊亚就是一狗熊,如果不是在成伟手下干,就今年这个大环境,他肯定要丢饭碗,弄不好还要我来养家。”
  魏盈说:“人在海外不容易,夫妻间应该同甘共苦。”莎莎冷笑道:“同甘还差不多,你什么时候跟老公共苦过?都是他给你铺路,帮你打点,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学钢琴,到了美国,你一直干你喜欢的事,在中文学校当钢琴老师,但是熊亚呢?没什么本事,脾气比老爷还大。你和成伟帮我们到了美国,我就怕跟他过不长,只好去读护士专业,有一天离婚了,自己也得堂堂立起来。”魏盈劝道:“女儿柔丝那么可爱,为了她,你也不能提分手,熊亚除了脾气差点,里里外外还是个好男人,不是当姐的说你,你的个性也太要强。”
  莎莎只好低头认命。当初在国内跟熊亚谈恋爱,魏盈问过她:“听说熊亚在读书的时候常打群架,工作后脾气依然暴躁,你有胆量跟她生活吗?”但是莎莎那时沉浸在热恋的浓情里,哪听得逆耳的忠言?她反倒认为熊亚胆大豪爽,很有男子气概。她跟莎莎说:“我和熊亚半夜去河边看月亮,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群混混把我们围住,熊亚冲在前面,挺起胸脯,挥起拳头,完全是以一敌十的气势,那群混混根本不敢上前半步。”莎莎一脸的自豪,魏盈却听得魂飞魄散,深夜到那种地方谈恋爱,不是找死吗?出了事那是一生的惨痛。成伟谨慎小心,天黑了,稍微偏僻的地方他都不会带她去。
  婚前的豪气大胆,在婚后稍不注意就会演变成家庭暴力。莎莎和熊亚不知干了多少架,一个说,你是属核桃的,欠拍!一个说,你是属螺丝钉的,欠拧!两人打得天翻地覆,日月无光。如果不是跟魏盈生活在一个城市,两个人早就散了。女儿柔丝在父母的战火中长大,像一头容易受惊的小鹿,稍微一点响动就躲进自己的房间里。有个半夜,二人先是在厨房吵,然后打到了客厅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惊响声,是景泰蓝花瓶倒地了?还是一对牡丹玉雕破碎了?吓白了脸的柔丝不敢去看现场,只能跟魏盈挂电话:“姨妈,他们又打架了。”
  魏盈和成伟从被窝里爬出来,安顿好了儿子,一路快车开到了莎莎家。熊亚急忙表白,像打架的小孩在家长面前需要辩解:“我可没动她,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全是她在发疯,把家具都砸了。”莎莎愤怒道:“不要用你卑鄙的演技来考验大家的智商,我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一堆牛粪?”熊亚讥笑道:“呵呵,你还以为你是一朵花儿插在牛粪上,就你那模样,牛拉得出大粪吗?”
  “别吵了!”成伟看着一地的狼藉喝道:“深更半夜的,想闹到警车开来吗?若是真过不下去,那就分开吧。”魏盈摇头大声说:“不能分,为柔丝想想,我求你们两个人各自退让半步好不好?”
  3
  花开花落间,流走了岁月。柔丝终于上了大学。莎莎和熊亚又零星打了几仗,终于都疲惫了。在办理离婚手续前,魏盈和成伟邀二人到餐馆吃一顿,算是分手饭,好聚好散,今后还可以当朋友。本来打算去香香面馆,后来想到那里熟人太多,问来问去的烦。于是吃饭的地方安排在“大中国”华人超市内,餐厅和超市同属一个老板。餐厅不奢华,但是味道极为正宗,能点地道的川菜和粤菜。
  对于莎莎,离婚并不痛苦,反而是种解脱,从今往后她便自由了。倒是熊亚一脸的愁苦,什么话也不想说,埋头闷吃海鲜砂锅粥。魏盈说:“不管怎么样,你们都爱柔丝,以后还要见面,相互帮忙的时候多着呢,就当是个朋友。”莎莎鼻子朝天哼道:“呸,跟猪当朋友也不会找他做朋友。”熊亚一声冷笑回击:“不奇怪嘛,猪当然只會找猪做伙伴。”
  眼看战火就要点燃,魏盈和成伟还来不及阻止,前台突然传来惊恐的尖叫,像锋利的钢刀刺破脑神经。超市打劫了,三个持枪的歹徒汹汹而来,把人群逼得惶恐四散。几声枪响后,众人都不敢动了,很显然,歹徒是想劫持人质。他们分工合作,一个歹徒去收银台抢钱,另一个歹徒把人质集中到超市货架边。莎莎脸色发白,脚发软,身子立不起来,还是熊亚扶着她,跟随众人质到了歹徒命令的地方。
  窗外警灯狂闪,警笛长鸣,警察跟歹徒对峙。不知是谁激怒了歹徒,歹徒开始朝人质开枪。人群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子弹从莎莎的耳旁呼啸而过,她根本叫不出声来,因为早已瘫成了稀泥,她能记住的是熊亚用身体死死地罩住她,像山一样保护她。熊亚压住她的同时,还不忘跟歹徒作战,货架上的酱菜罐头就是武器,当的一响,击中了歹徒的脑门,歹徒一个踉跄,恰好为警察赢得了时间。
  熊亚手臂中弹,被送进了医院。醒来后看见莎莎一双泪眼看着他,楚楚可怜地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要跟歹徒打?”熊亚说:“我本来不想打,但是他朝我们开枪了,我必须保护你!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如果死了,或许你会想到我的一点好处。”莎莎泪如泉涌:“我这辈子欠你一条命,从今往后我要好好伺候你。”熊亚笑道:“我又不是太上皇,干吗要你伺候?从今往后我都听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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