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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鬼生來就有一本事,逢人遇事,说唱编歌,信口即来。纯粹是自个儿添乐,图个喜气,逗人开心,随兴哼完拉倒,可这般自娱逗乐的事,却让他差点丧命。
  当年,乡革命委员会让他编唱中央文件“十六条”。老鬼不会命题作文。不唱。这是革命任务,不可不唱。于是,胆颤心惊地哼,哼着哼着就哼歪了,成了酸曲儿,被造反派打瞎了左眼,还给他戴了个白色的高帽子,脖子上挂块“现行反革命”的黑木牌,在烈日下,赤着脚,踮着脚尖儿,在柏油马路上颠着,跳着,像只猴子。被围观,被游行,被批斗。
  从此不唱。
  
  老鬼记性超好,过目不忘,入耳走心。不唱后,他开始一门脑儿喜欢上了说书。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电视机还没完全普及,他被各个茶馆请去压场。《三国》《水浒》《梁山伯祝英台》,武的文的,只要能提得上来的戏,他都给你说上几天几夜不重复。
  我七八岁的时候,听他在隔壁王奶奶家说过书。
  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奶奶家没出嫁的小姑姑与我一起挤在人群中。老鬼坐在正堂上方,嘴大舌巧,人物一串串从他唇齿间冒出来,飞墙走壁,上梁下地,龙头虎尾,个个似神如仙。
  听者如痴如醉,说者眉飞色舞。
  我听不懂,就看着他瘦长的脸、瞎了的眼、快速翻动的唇。他身高,肤白,眉浓,左眼微颤动,右眼笑意绵。
  小姑姑站在他的右侧。他整个晚上就微侧着脸,拿右眼瞧她,一直瞧。目光沸腾,眼里有火,金光闪跃。整个屋里,就只有水灵灵的小姑姑,就只说给她一个人听。所有人都被他的声音和故事所迷,但也都看到了那美妙可笑的光。没人会当回事,不过是痴迷的蛤蟆和养在大宅里的天鹅。
  王奶奶的眼神冷冽带刀,小姑姑被王奶奶的眼神砍了几刀后,便牵着我的手,偷偷躲进闺房里。小姑姑坐床边,目光发呆,脸色潮红。我傻傻地站在她旁边,谁都没说话。只是连我都能听得出来,屋外说书的声音,干涩暗淡。
  再后来,小姑姑考上大学,老鬼从此再没跨进过王奶奶的家门。
  十三届三中全会后,这辽阔土地,突然着火了一般,各种人间故事,日夜不息,无人听书。
  从此,不再说书。
  
  老鬼父母都是镇医院的医生,不说书后,他去小镇的医院里工作了一段时间。最初在药房,之后出门培训了几个月,回来就给病人量体温打针挂药什么的,有时也给他父亲当助手。
  冬天,他去偏远的乡下亲戚家喝喜酒,隔壁有媳妇要生,被叫去接生。他其实什么也不懂,条件差,也没任何消毒的工具和条件。硬着头皮,一夜奋战,孩子终于出来了,满身发紫。他倒提起来,拍打几下,啼哭声响起。
  他松口气,浑身大汗,筋疲力尽。
  小媳妇还在出血,脸色死灰,眼里无光。他拖着双腿,靠近屋内的火堆,把手伸进火里烤,又找了白酒浸。没有手套,直接伸手进入子宫,剥离胎盘。人命关天,不管不顾了,只知道父亲这样做过,就本能地照样做了。
  血止,女人活。
  天亮,他钻出女人的屋子,举着两只血手,瞎着左眼,疲惫不堪地去屋后的溪边洗手。耳鸣,目眩,虚脱了的身子歪进了溪水里。冰冷的溪水将他激醒,满溪血水,随晨光映入眼眸。老鬼一时恍惚,拚命挣扎,惊恐大叫,鬼哭狼嚎。
  村人赶去溪边,将他拖上岸来,他早已全身狂抖如羊癫疯状。
  小时候,他也曾经被人从水库里捞起来,几乎没了呼吸,放在牛背上,送进医院,被父亲救回,从此惧水。
  他怕死,怕到歇斯底里。
  这一累一惊,病了大半年。休养半年,复出上班,可见血便晕。
  从此,不再上班。
  
  老鬼还有一绝,卜卦,极准。
  谁家会有火灾人亡,谁家媳妇生男生女,谁家男子在外有相好,谁家啼哭的孩子被哪路妖魔所缠,他能测亦能防。
  一时方圆百里,大家遇事都来找他卜卦。他平时读的书,没人能懂。神秘莫测的文字,奇幻地带了魔法的图案。
  
  小姑姑读大学时遇一男子,因伪造护照被劳改了几年,现是无业游民。男子能言善道,见多识广,他诱着小姑姑,小姑姑心甘情愿地被诱,先是抱,后是亲,最后一起睡觉。
  睡过后,就死活都得在一起。一家人不同意,小姑姑横坚就是一条心。奶奶无计可施,就舍了面子,硬拖着小姑姑去老鬼家算卦。
  
  在老鬼面前,小姑姑别扭,低头,随手在纸上写一字。
  老鬼眼皮微颤,手指发抖,拿着那字,呆立许久,方才缓缓道出话来:这姑娘命比子孙长,心比棉花白,路比河远,漂洋过海,走天边。
  
  几年后,小姑姑去了美国,跟着她的“无业游民劳改犯”丈夫。最初住在新泽西,在丈夫哥哥开的餐厅里做工。嫂嫂不给开工资,只给最基本的生活费。两年后,孩子出生,那点儿生活费没法过日子,小姑姑坚决从新泽西搬到长岛,自己在化工厂找了份工作,工资是嫂嫂给的生活费的五倍。
  多年后,我去了美国,在已经有了两个孙子的小姑姑家喝茶。
  小姑姑坐在地板上,报纸在她的两腿间摊开。左边是茶,右边是靴子。她刚刚修好了其中一只鞋的拉链。她说,这是她第四次修这双靴子了。
  “为什么不买双新的?”我问。
  “能修,能穿,为什么要买新的?”干瘦的小姑姑像个老巫婆似的盯着我反问。
  她现在一个人住。
  老了,身体因瘦而轻盈。从化工厂退休后,仍旧在长岛的一家服装店当店员,周末去儿子家看孙子。
  小姑姑说:“带我来美国的劳改犯爱酒、爱赌、爱女人。他时不时就勾搭上一些来路不明的女子,还偷我的钱。有次喝醉酒,带别的女人进屋,忘了屋里还有老婆孩子。女人一看情形,抽他一巴掌,扭头便走。他没事儿一样,倒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夜到天亮。我已经吵不动了,不想吵,心早就一点点枯掉了。他当然更不打算吵,酒醒的时候,他清楚,这个屋里仍旧需要我,需要我洗衣做饭打工照顾儿子,需要我在他没有别的女人时临时填空。他哭哭泣泣,道歉讨饶,但死不悔改。我不让他碰我,一碰就反胃。我拚命挣扎,他使出蛮劲,与强奸没什么两样。恶心。生不如死。”   她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仰头吐出一圈雾气来。她看了眼窗外的蓝天白云,重又低下头去,专注于手里那只穿旧了的需要修补的靴子。她的脸部表情被头发和烟雾迷罩,半隐半现:“各人有命,想反抗,越反抗越累,索性懒得动,和死了差不多。”
  小姑姑伸了伸腿,将烟灰抖在旁边的水杯里:“奇怪,我早初还是挺有力气的,整天哭泣诅咒,内心异常悲愤。我曾带着两个儿子离家出走过,他会追过来抱着我的腿,跪地乞求或者用孩子威胁我。等我想通了回家时,事情往往比我离家出走前更加糟糕。再后来,我就当他死了,可是他没死。”
  小姑姑抬头看着我,突然奇怪地笑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解脱了。”
  她重重吸了一口烟,长长吐出来,继续道:“他彻底离开家,和一个比他大十岁的老女人住到了一起。那可怜的女人在布鲁克林有一幢四层的老房子。丈夫死得早,这楼是她独个儿拚了一辈子积下的,她住顶层,靠另三层的租金过日子。她有一个儿子,住在旧金山,一年回不了几趟。孤独呀。老了仍旧一个人,需要个男人。其实需要男人干什么?她有的是钱。不过是需要男人的甜言蜜语。那个无耻自私的劳改犯会哄人,会舔马屁,他赢得她的信任,住她的楼,开她的丰田车,穿她给买的小碎花衬衫,到处跑来颠去。仍旧喝酒,仍旧赌,瞒着老女人去找小女人。然后有天晚上,就突然神秘地死在一场车祸里。对我来说,这一切好像早就已经发生了似的,我早当他死了,只是消息迟了几年到达而已。我没有半点悲伤,两个儿子也没有,冷漠是会互相传染的。”
  她站起来,进厨房洗净浮了烟灰的水杯:“我现在一个人过,自在得很。一周工作四天,休息三天。约老姐妹去法拉盛喝喝早茶,时不时也会去公园练练太极,周六去儿子家看看孙子。儿子想让我去他们家住,顺便帮照看孙子做饭。我不去,两个媳妇都是外国人,不好沟通,儿子们的中文也说不流利,听着累。我清楚得很,女人,再老,也得有自己的窝。”
  洗完水杯,她坐回到地板上,继续修补靴子的拉链。我看着她的侧脸,她的鼻尖还是那么美,和年轻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她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问道:“记得老鬼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老鬼?”
  她道:“会说书、会卜卦的老鬼。”
  “噢,记得。”我应道。
  “时不时地,我竟然还会想起老鬼的眼睛。”她修完拉链,仰躺在地板上,灰白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曾经长得那么美,有双好看的会说话的眼睛,此刻,被尘雪遮掩。尽管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但真心觉得,能躺在那儿,活着,就是好。
  小姑姑伸出手来拂去遮在眼皮上的灰发,盯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有她走过来的路,还有老鬼的眼睛?
  老鬼发烫的、带光带电带梦幻的眼睛。挤满屋子的听书人。人人沉醉在老鬼的故事里,老鬼沉醉在小姑姑的世界里。
  “老鬼的卦那么灵,不知他替自己算过否?”小姑姑从地板上爬起来,伸了伸腰,将皮靴放进门后边的鞋柜里。
  我想告诉她,老鬼早已经不算卦了,但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的叔叔有个很酷的朋友。
  他春天来看叔叔,穿牛仔裤白夹克、背个相机,带堂姐去刚露出嫩芽的林荫道上拍照片。秋天里,他又来了,穿背袋裤白衬衫,背个相机,带堂姐去洒满金黄落叶的树林里拍照片。
  他身高,肤白,眉浓,左眼微颤,右眼笑意连绵。他脾气和顺,声音磁绵。婶婶和堂姐在厨房里为他的到来备菜,有鱼有虾有肉有汤,是一顿相当郑重的晚餐。
  叔叔陪他喝酒。一杯又一杯。叔叔的朋友说东道西,见多识广。堂姐安静地坐在一旁,小鸟似的啄几口饭菜,脸上不经意间爬满了一种痴痴的、心旌摇荡的表情。她所有内心鲜微的变化,都会在脸上一一呈现出来,时暗时明,时喜时悲,没人注意她,可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那时已离开家乡,在另一个城市读高中。我住叔叔家,他家就在学校附近。在叔叔家,我是个沉默的旁观者,是个影子,飘荡在不被人留意的角落,静观屋里发生的一切。
  酒后,叔叔的朋友满脸通红地从包里取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热情地一一分享给众人。他送叔叔一个古董色的烟斗,叔叔当即用它装了自制的烟丝,眯起醉眼,享受地抽上几口。婶婶得到一小包薄薄的礼物,捧在手里,圆脸变得通红,她当即离开桌子,躲进房间去研究她的礼物。他送堂姐一件红毛衣,还有一块时兴的电子手表。堂姐回房套上毛衣,戴上手表,仍旧回来坐在餐桌旁,羞涩地坐着,像个待嫁的小新娘。他看着堂姐,眼里带灯,表情奇异。堂姐拿又傻又辣的眼神迎着他的眼神。眼神碰眼神,碰得火花四射,让人胆颤心惊。我拿着他送的绿色软皮袋子,坐在他们中间,没人看我,但我好奇地看着他们。
  晚上十点钟,大家都睡了。
  叔叔酒后鼾声如雷。婶婶睡在叔叔的鼾声里,怀里捧着她那奇怪的、不知拿来何用的神奇礼物。
  他们住楼下。
  我和堂姐及叔叔的朋友住楼上。楼上三间房。堂姐在左側,我在中间,他在右边。屋外有棵枫树,秋天里,叶子快掉光了,但夜风过来时,仍能听到些碎碎的声响。
  我在梦里,可另一半身体却醒着,如一只黑暗中的蝙蝠。
  除了楼下传来的阵阵鼾雷,夜深人静之时,我还听到了轻微的让人尴尬的声音。我摸索着打开枕边的绿袋子,取出一颗糖果,拆开糖纸,将软糖塞进嘴里。
  紧张让人觉得饥饿。我轻舔着软糖,蜷缩在被窝深处,却仍被淹没在湿漉漉的、醉醺醺的、神秘秘的、让人兴奋却又倍感惊恐压抑的声音里。二楼房间隔音不好。我睁着眼睛,到处一片漆黑。
  天亮时,风停了,叔叔的鼾声止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婶婶照旧在厨房里做早餐,叔叔在院子里拉二胡,堂姐洗了脸梳了头,穿着叔叔“朋友”送的红毛衣坐在餐桌前。
  叔叔的朋友正在做一只用来抓老鼠的笼子,他说整个晚上都能听到老鼠在楼上蹿来蹿去的声音,扰得人心烦。   这朋友竟然一住就是半个月。叔叔婶婶并不厌烦,因为他出手大方,买酒买菜,甚至下厨做饭。有他在,屋里热闹得很。
  只是这半月里的每个深夜,我房门外那老鼠一般蹿来蹿去的脚步,夜夜惊心动魄。声音互相穿梭,有时从左边屋子到右边屋子,有时又从右边屋子到左边屋子。小而私密的声音天动地摇。叔叔婶婶夜夜熟睡,鼾雷响彻云宵。
  深秋,他终还是告辞走了。
  他往来广州上海北京,带些新奇的玩意,转手倒卖,行踪不停,四海为家。
  五个月后,红毛衣太紧,堂姐的肚子太大。
  婶婶惊慌失措,却不敢大声啼哭,怕左邻右舍知晓内情。太阳出来时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单位上班,夜晚回家顾自将黑发愁成白头。
  叔叔垂着脑袋,如霜打的茄子,这里蹲蹲那里站站,古董色的烟斗,如定时炸弹,不敢再碰,碰了烫手。
  秘密不再是秘密时,堂姐反而一身轻松一脸坦荡。她松开腿,全身松懒,半依半靠在椅子上。她一只手搭在椅背,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隆起的小肚子,张开下嘴唇无比厚实的嘴,对她那可怜巴巴愁眉苦脸、几夜间缩了一大圈的父母一字一句道:肚子里的这个,以及肚子外面的那个,都要。
  无论叔婶如何软硬相逼,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执意要等肚子里的这个出来,痴心要等肚子外面的那个回来。
  平日里脾气火爆的叔叔和说一不二又爱念念叨叨的婶婶都不敢大声与她吵闹。她不要皮,他们还要脸。他们一边忍气吞声,一边小心侍候。堂姐拿住他们的软处,就越发地大胆放肆,硬了心,一根筋似的往前走,毫无悔意。
  
  堂姐肚子里的这个一日日大起来,肚子外的那个却杳无音讯(事实上,叔叔托我爸爸找到了这朋友,警告他,如果回来,非找人整死他。他终究懦弱,躲在外地,不敢露脸)。
  堂姐不出门,整天闲在家里,窝在床上,缩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叔叔原本浓厚的鼾声变得断断续续,长短不一,婶婶的泣声轻微,时断时续,连夜不绝。
  堂姐没事人一样,任凭肚子一天天凶猛地大起来,该吃吃,该睡睡。她像是个中了邪的可怜人,眼睛发亮,身子发胖。
  她沉浸于他留在她身上的气息里,沉迷于他留在她耳边的喘息中。
  在神秘不为人知的黑夜,在紧张不安、危险惊慌的穿梭之中,在覆盖着巨大愉悦的软被子底下,在他身体暗处吐出来的蛇般软又骨头般硬的神奇之间,她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所有的感受,她日夜睡在其中,经了她的想像和回顾,不断发酵,她陷在其中,小白兔般温顺。
  是他织的网,她心甘情愿地当一只肥蜘蛛。
  她被自己催眠。
  她越来越胖,像只熊。
  一只叫不醒的冬眠的熊。
  
  再这样大下去,叔叔婶婶非得精神病不可。夜里的秘密,他们得把它继续捂在黑暗里。堂姐肚子七个月大的时候,他们找来我的父亲,租了辆农用拖拉机,连夜开了六个多小时,把她转移到了我家。
  三个月后的半夜,她生下一男孩,当即抱走送人。
  一年后,堂姐远嫁他乡,老公高大结实,体贴真诚。她在有新男人的日子里突然如梦初醒,整个儿精神起来,变得贤惠勤劳。又一年,她产下一子,小生活正常妥帖,有风有水。
  叔婶长松口气,两个人的气色开始好转,说话声又大了起来,鼾声彻夜。婶婶重新开始左邻右舍四处乱窜,喝酒抽烟打牌,如鱼得水,顺畅痛快。
  
  十二年后,2008年,老鬼回乡。身后边跟着个俊男孩,长得与他像极。问他孩子何处来,他说火车站捡的,看着眼亲,就养下了。
  他在外行走十多年,南来北往,倒卖物品,似乎积下了不少钱。回来后,就在镇上造了楼,在镇外办了个养鸡场。
  小镇离市中心开摩托车半小时左右,老鬼将儿子送去市里最好的学校。他戴个墨镜,早晚骑车接送。他把儿子当宝。他叫儿子“宝”,从来都只叫“宝”。
  
  回来第二年夏天,“宝”与同学出门爬山。几个人爬得一身臭汗,下山后直接跳进江去游泳。快游到对岸的樟树底下时,“宝”的双脚抽搐,挥手求救,死命挣扎。同学们只顾游自个的,没人注意到他。“宝”扑腾了没一会儿,身子便沉了下去。
  老鬼不吃不睡,雇了五六条船,在江上日夜打捞。
  十天后,在下游百里处水电站的河坝边找到“宝”,人已浮肿变形。
  
  夜夜见老鬼跪在江边,喝白酒,燃纸钱。风中弱光颤动,大老爷们儿酒后啼泣,听者心生悲寒。
  没多久,养鸡场关门了。
  老鬼瘦得厉害。养了只狗,每天和狗爬到镇旁边的鸡鸣山上,看河面的船和不远处的火车,还有街头忙碌的人。
  他喜欢坐在泥地上,有时一直坐到太阳西沉,大片的白云悬在空中,好像特意为他聚集在山顶一样。
  云在他头顶上翻涌,狗在不远处追野兔。
  他常在嘴里翻滚着同一句话:云来云去……
  
  老鬼家不远处有个仓库,用来存放火腿。仓库四周整天聚围着一群野狗,管仓库的人就买了老鼠药拌在新鮮猪肉里,毒死了一大批。平时与老鬼形影不离的狗不知怎么竟然也在其中。老鬼抱着它,盘腿痴坐在鸡鸣山上,远望如佛。
  
  没多久,老鬼从小镇消失。
  几年之后,他瘦得更厉害了,就那样静悄悄地回来小镇,仍旧住在原先的房子里。
  他有个少年时一起长大的伙伴,现在是小镇街道管理居委会的头。这头让老鬼去做些账务方面的工作。这工作并非想像中那么简单,几乎每天上面都有人来,有很多酒要喝,很多复杂的账目要做。
  常年酗酒,独自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无甚牵挂,他渐渐变得格外放肆与固执。有人劝他,他便反问:老子跌跌撞撞,活到今天,有什么可怕的?
  老鬼与别的女人调情,说些极为肉麻不堪入耳的话,但只过嘴瘾,已无力动真格。他学会了打麻将,他能算人家手里的牌,几乎每打必赢。他还学会了抽烟。闲时,他会站在马路上吹牛,骂娘,或者长时间一个人爬到鸡鸣山上望着江面痴痴地发呆。   
  这天早起去跑步,接到母亲的电话,便停下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听母亲说:“前段时间身体不好,每天睡不好觉。几十年故去的人,全都活回到我的梦里来,就连小时候没见过的、只听人说起过的早已过世的长辈,也都跑进梦里来。全是旧人的聚合,一些灰暗的森林、老门框、断墙,还有些见不到脸的影子。挣扎着醒来,满身虚汗,如水里捞上来一般。吃不下东西,没有任何食欲,整天昏昏沉沉,眼皮上挂了水桶般沉重。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也查不出个究竟。有一天,邻居绣春奶奶说,十里外有一神婆,很灵,可以去卜一卦,安安神。”
  “去了吗?”我在电话这边问。
  “我不信,你父亲坚持要去。他说,反正不用打针吃药,听听也无碍。”
  “是呀,去去了無碍。”我应。
  “就去了。我报了家的地址和名字给神婆,神婆做法,十几分钟进入状态,口中念念有词,一阵癫狂病似的舞跳之后,闭眼坐下,一一道来。”
  “说什么?”我好奇。
  “神婆竟然知道我们家的摆设,屋里屋外的格局,院子里的井,门口路的朝向,路边的植物,还知道出门右转一千米后,有条路通向山里,山里没有人家,却有个养鱼的水塘。水塘有阴魂,她说我是被这阴魂缠身了。”
  “谁的阴魂?”我听得入迷,一时惊起。
  “老鬼。”母亲答。
  “哪个老鬼?”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那个老鬼。”母亲在电话那边等我的回应。我拿着手机,回望无限的过往,看到了旧时光里的老鬼,以及那些只有我们家才知道的与老鬼有关的故事。我堂姐的肚子,送走的婴儿,以及那个水里淹死了的孩子,老鬼的“宝”。
  “夜里,他喝了酒,开了门,走到水塘边,绳子这头绑了石上,那头绑上他自己的腿,他走得绝决。”母亲道。
  “为什么会这样?”所有旧事浮现,我不愿相信这样的结局。
  “他替街道办管账。几年前我们这儿重新铺了路,上面有一笔专款拨下来。街道自己有厂,每年厂里有不少分红。这路是主任小舅子承包去做的。年底开会时,主任说专款专用,几年下来收支平衡,也无结余。其他人都不支声,除了老鬼。老鬼说,有三十几万对不上。两个人当下就吵了起来,主任气盛,一时恼羞成怒,抓起凳子没头没脑地砸向老鬼,老鬼本能地用双手护脸(他曾经被打瞎眼),用腿去挡,腿当下被打成骨折,躺床上一个月下不了地。腿好后,他开始四处写信向有关部门反应,都石沉大海。就又自个儿跑去那些部门,却受尽了冷落和白眼。都以为老鬼骨子里是个怕事的人,老了,整个人却变得一根筋似的倔强。到最后,他也无心再去应对现实,就自行了断了。”
  “那事,没人跟着一起向上头反应吗?”我问。
  “就三十几万,这街道上有几百口人,真分了,每一人也就摊到几百上千元,也不算什么钱,都心知肚明,没人会去惹事,都沉默着。更何况这主任会做人,又霸气又慷慨,各家遇到点什么事,需要找外头的关系,也都让他帮忙,心里虽替老鬼报不平,却都不愿得罪主任。”母亲说。
  “其实,他与人说过,要用死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已经没有人当回事了,谁管谁对错?”母亲说,“我记得,他怕水,怕死,谁知终还是铁了心,绑住自己,走了。”
  “那天,神婆替我治了法,宣布亡灵不再缠身。当天回家,就觉得饿,吃了一碗你父亲做的青菜肉丝面,脸有血色,当夜一觉到天亮。你父亲欣喜,见人就说神婆厉害。”
  母亲在电话那边问:“你信卜卦吗?信神灵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抬头看着对面地铁口里急忙进出的各种肤色的行人,以及坐在阳光底下看书的浪流汉,自问又自困:“除了信神灵,还有什么可以信?”
  
  与母亲通过电话后的第三天,我去看小姑姑。
  小姑姑修完她的靴子后问我:“老鬼的卦那么灵,也不知道他替自己算过否?”
  我想告诉她,老鬼早已经不算卦了,也想告诉她与老鬼有关的一些故事,但忍了忍,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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