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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最早從张守仁老师那里知道胡冬林的名字。张老师的盛赞之情和溢美之词,格外强烈。
“水獭在水中反复扭曲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套住,白肚皮忽而翻上忽而翻下,正在苦苦挣扎。见到人影,它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艰难地半浮半仰着向我这边漂凫过来。我赶忙捡起一根干树枝,跳进早春冰冷的水中,钩住它的身体拉向岸边。水獭感到树枝的触碰,立刻本能地张口牢牢咬住它。顷刻间我感到一股强劲的咬力从树干那端电流一般传来,咯咯震颤我的手臂。它那对黑珠子般的小眼睛里放出一线针尖似的光芒。那是一种在绝望中迸发的狂怒目光。同时,它抬起浸在水里的口鼻,冲我发出嘶嘶怒叫,滴水的犬齿在昏沉的暮色中亮如白刃。原来,它落入了一张破渔网,全身都被紧紧缠住,几乎动弹不得。”
我第一次读胡冬林的作品,是这篇《拍溅》。精微的描写贯注全文,没有哪个段落炫技式跳脱出来,也没有哪个段落气虚般凹陷下去——那是一种完整而均质的美好,胡冬林写得既朴素又灿烂,既结实又灵巧、既活泼又沉稳。他令我尊重,由衷折服。写作者对写作者的评判,有时是格外敏感的内行,有时偏颇,会把自己难以完成的内容看得特别高妙。但我的敬意是真实的,胡冬林的难度我无法抵达。
02
后来认识了。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胡冬林的情景,具体在哪里,旁边有谁,我毫无印象。并非他不重要。有人是你命中注定的朋友,就像你也不会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亲人。
胡冬林来京,有空,就一起吃个饭。席间,我们天南地北地聊;更多时候,是我听他口若悬河。
他的动植物知识丰富,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具有精湛的场景能力,每每将听众带入逼真的现场感。他给我讲过一个猎人路遇老虎的故事,讲得生动,全是细节,扣人心弦、令人窒息。
胡冬林其貌不扬,站不直,不知是轻微驼背还是轻微罗圈腿的缘故,我没太注意,但粗粗印象,就是他有点佝偻,不挺拔。可他一讲起故事神气活现、神采飞扬,那才叫栩栩如生、勾魂摄魄。他的元气饱满,极富魅力,完全不像那个进餐前要躲到卫生间注射胰岛素的糖尿病患者。
他有的是森林故事,讲不完。今天的作家多属隔风隔雨的暖房植物,喝茶、晒太阳地在室内冥想,少有胡冬林这样的野兽,一头扎进丛林深处。
长年累月,胡冬林驻守长白山,熟知鸟兽,认识绿意婆娑的树草和奇形怪状的菌类。他喜欢穿行在散发着冷杉松脂香味的原始森林,他能从毛发的脱落,从脚印的踪迹,从呼吸的腥气和粪便的臭气里,准确猜测出隐匿在空气里的巨物或灵兽,他仿佛看到那双享乐、迷离或警惕的眼睛。“太高兴了!哎呀,我都乐死了。”无论是电话中,还是看他的纪录片,总能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没有什么修辞能形容他纯粹的快乐,那是一种接近动物化的快乐情绪。
在森林里,他兴奋起来,不说人话,直接发出鸟兽之鸣。
03
2012年10月,胡冬林经历了一次脑梗。那年长白山发生毒杀野生动物事件,五头熊横尸山林。其中包括胡冬林关注了八年的母熊和它的孩子们,熟悉得就像亲人。母熊因为擅长生养,被胡冬林喜爱地取名为“好媳妇”,现在它们一家被剖腹取胆,砍去熊掌。陷入复仇悲愤的胡冬林,实名披露案情,发布了他雨中跋涉七个小时、几十公里拍摄的现场照片,即使胡冬林为此遭到报复性的威胁也毫无惧色。胡冬林配合公安局破案,接受采访,情绪波动剧烈……这可能是发病的直接诱因。
脑梗后的胡冬林被迫返回城里养病。当时右手握不住笔,妹妹胡夏林把黄豆撒在床上,让他一颗颗拣起。胡冬林每天坚持功能练习,进步很快。一旦有所恢复,胡冬林还是要返回长白山……那双努力克服着不灵便的腿,因为快乐而踉跄。这个热爱自然的博物学家,愿意每天步行,前往他的森林写字台……这是一棵大青杨圆阔的伐根,他在上面写下观察笔记,写下他饱满的热爱,写下他的日月与年轮。
长白山森林,是他最为珍贵的内心财富。这个总是热衷分享好东西的人,每年都打电话,邀约朋友同往。
胡冬林对人,有种执拗的热情。他给我寄榛蘑,寄一种名为亚侧耳的黄蘑,寄蓝莓,寄林蛙油。“你什么时候来跟我住啊?”他几乎逼迫着,让我确定来长白山的具体日期,还一本正经地保证:“我是糖尿病患者,好多方面不行了,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诚恳,有种近于无耻的磊落。许多人习惯发出邀请,类似哪儿哪儿欢迎你,有时是表达好意,有时是模拟的热情,客气话不能当真。胡冬林认真,每每他都提醒、催促和监督。我数次轻诺寡信,动身之前又变卦了。可他容忍,有耐心继续等待,下一次还问你准备哪天、坐哪趟车来。因为他的邀请太认真了,以致显出我略带虚伪的敷衍。
有什么好事,胡冬林总想着朋友。2016年全国作家代表大会,报到那天,我接的第一个电话就是胡冬林的。他快活地宣布:“请你吃饭。我在版税上发财了,有钱了!”
此前,他没富裕过,他那种投入高、产出低的散文写作,没什么利益回报。他还特别知恩图报,老想着给帮助过自己的师友买点什么。所以,他老是穷。胡冬林离异很早,那时孩子很小,自己多年来在女儿成长中缺席,这个父亲愧疚得恨不得去加倍补偿。从来,他都节俭,苦苦搜刮自己,然后慷慨大方给予他想善待的人。好在学法律的女儿漂亮,学习成绩优秀,是胡冬林的骄傲。
04
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可胡冬林本人未必知道,我曾对他有所防备。
因为,前车之鉴。
胡冬林有至死不渝的好兄弟,但我也数次看到,他与交情不错的朋友反目成仇。原本其乐融融,怎么转眼就势不两立?他性格奔放的一面,容易演变为反应激烈的对抗:爆粗口,甚至动用拳脚。鲁院聚餐,两个善意的朋友叮嘱我和胡冬林说话千万要谨慎,以防他闪电般的翻脸和出手。我不信。无论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是后来的私聊中,我都对胡冬林表达过自己的看法。我说男人在某种情境下的武力最显无能,因为他需要消耗最大最多的肢体能量,才能让对方听从;安静中的不怒自威,才彰显真正的内力。话虽这么说,但我最初的确留了一点自保的分寸,对他,没有像我后来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的个人看法,认为胡冬林与旧友分道扬镳,一般有两种原因。
一是当胡冬林认为,对方违背了某种写作道德,破坏了某种社会公义,他大为光火,耻与为伍。于是,情谊迅速瓦解。他太有立场和气节,非黑即白,决不妥协。
当然,胡冬林渴望获得名利上的承认。一方面,他是名不副实的骄子,他的才华远远胜过他的声名;另一方面,胡冬林是骄傲的,这种骄傲未免太孤寂了,缺少见证的读者群。获得名利,对胡冬林来说,不仅是盼望世俗利益上的回报,也意味着,他与更多的人相识,能建立平和的、友好的、彼此欣赏和尊重的、彼此鼓励而非彼此侵犯的关系。那是一种简单、积极而美好的相处模式,他在现实中把握不好尺度。
还有一种情况,会导致胡冬林割袍断义,那就是挫伤了他的自尊。这个野外生存能力超强的硬汉,有着不为人知的背面:脆弱、敏感、极端。其实朋友间的触犯,有时是无心之过,有时仅仅是胡冬林过度防卫之下产生的猜测,并非事实,但他的不快难以疏解。别人谈笑间就遗忘的事,他不行,心里别着;别人穿针引线、游刃有余,他过不了自己末尾的那个绳结。他想不开,钻牛角尖,倔强的他也不听劝说。他会率性地大骂某某,也会幸灾乐祸于他认为的坏人遭到了惩罚。在人际关系上,他是直线的,没有迂回的技巧。
可胡冬林孤独,上无父母,独身多年,旁边没有妻女,读者稀少得算是珍贵。寂寞的时候,他渴望知音和同道,特别想跟谁说说话。他常常又处理不好他向往的情谊。胡冬林酒量不行,他认输:“喝酒后,我连脚趾甲盖都红了”。虽不善饮,但他有时沉浸在轻微醉酒般的兴奋与躁动里……我觉得,他像个因酒量不佳而易醉的好饮者,他是个缺乏情感承受能力但渴望倾其所有去给予的傻瓜。如果他信任你,感激你,他用一生报答你曾经瞬间的善意,结实地、诚挚地、点点滴滴地、持之以恒地去报答。同时,他是易被触怒的小心眼。这个家伙,好起来如火如荼,坏起来冷若冰霜……不,他凛冽,更带有破坏性。也正是由于人际交往的笨拙,他在熙熙攘攘的城里就憋闷,回到山里就逍遥自在。
我们的人,是祖先的遗物;我们的性格,是往事的遗赠。每个人的行为,都有自己的心理成因。胡冬林之所以痛恨不公平和不尊重,仇视社会和情感层面上由权力带来的不平等,正是因为他经历的特殊成长。那种挫伤、挫败和挫折,几乎作为隐疾被终生保留。但他从不乞哀告怜。过度的防卫机制,让他常常处于被触犯和被激怒的情境下。胡冬林缺乏技术性处理,对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他的理解和解决都困难。爱,他就往死里给予;恨,他就诉诸辱骂和武力。人类社会的伎俩和手段,他排斥,他抗拒,他从来不能游刃有余。
即使已成为中年人并迈向老年,胡冬林的日常生活能力也依然欠佳。他在长春的家里,水池里堆叠碗筷,桌面上散落手稿,而他神游八极,像个等待被附体的萨满。爱意全在一腔笔胆里,是的,他把最美好和最柔情的文字,给了那些不会说话也不会争吵的植物,给了那些无论羞怯还是勇猛都不会使用阴谋的动物。胡冬林把背影留给俗世,只身走向密林,哪怕前面是无边的孤独,那也是一个更为单纯的世界。他的心很早就历尽沧桑。此后他努力维护天真。
浪漫也豪爽,焦灼也鲁莽。他像个侠客,有他的柔情。他像个战士,有他的狂怒。他是烈性的,也是怯懦的。他是脆弱的,也是坚硬的。他是矛盾的,是令人恼怒的,也是令人心疼的。
2017年5月3日,临近中午,我接到胡冬林的电话。
两件事。一是某人恨不得贿选评委,胡冬林说他看不得手蹬脚刨的逐利之徒,他准备向对方挑明立场,誓言决裂。二是在长白山租住的房子很大,胡冬林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来。他说两年前已给我买好遮阳帽,谁知春去秋来,我按兵不动,他一气之下,把帽子转赠他人了。
我笑他气性大。
我平常尖言尖语,好一逞口舌之利,属于容易得罪人的类型;我对直肠的胡冬林,后来百无禁忌,没看清手里的武器就敢先扔过去……奇怪,他怎么从来没跟我急过?
我专门问了胡冬林。他说:因为我知道你本性单纯。
这算是他对我的肯定和鼓励吗?这算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暖意吗?胡冬林在电话里中气十足。他和我,完全不能预见十几个小时之后降临在我们之间的终别。
第二天,2017年5月4日,网上登出他离世的消息。
……
05
7月,我陪父母回长春,住南湖宾馆。主楼后面的树林,禽鸟喧哗。地面铺满针叶,走上去,软而深陷,让人没有安全感。翅膀扑动,或褐或灰的羽团,有池鹭和苍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胡冬林住的地方,离这儿只有几公里,可我没去过,只从纪录片影像上见过他的家;现在,我来得太迟,再也听不到他的指教了。宾馆的树很多,樟子松、榆叶槐、稠李、黄连木、红皮杉……还有暴马丁香。胡冬林在《拍溅》里写过,说他在观测站的时候钓鱼,钓竿必须用暴马丁香的枝条,因为木质坚韧、有弹性,古代军队用它做矛杆和箭杆。在丛林中,他是最好的向导;他听得懂鸟兽的语言,是最好的翻译;他离开了,我们也失去了最好的关于大自然的文学。
其实,无论是个人声誉,还是经济条件,胡冬林的景况都刚刚好转,即将迎接早该到来的丰收。可就这么走了,带着笨天才的狂傲和委屈……你呀,你这个又老又不听话的家伙,你这个一辈子受罪、不知道享福的傻瓜。
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个关于胡冬林的纪录片,我看着他生龙活虎地穿行在秋日的森林,树叶因为即将谢幕而缤纷绚艳。在结束部分,一语成谶,胡冬林说:“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不能长寿,但我心甘情愿。”他预告自己的生死,就像天气预报员预报雷雨那么自然。事实上,急躁的他没有耐心等待救护车,胡冬林走得很快,且安静:他滑坐到地上,头枕靠着椅子……他不像是以一个人的方式那样去死,他像离枝的一片落叶那样。胡冬林有家族性的心脑血管疾病,几年前的中风,让他曾担心有一天不能自理——那对他的骄傲来说,是根本无法设想的摧残。那么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算是顺遂心愿吗?
可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熊冬眠树》,胡冬林没有完成。他为此准备了多少年啊,读书、做笔记、采访猎人、实地观察……他从点滴的字词开始积累,想起得意的段落,他就想笑,想兴奋地搓手跺脚。为了最为在意的《熊冬眠树》,他漫长地酝酿,似乎其他的写作都是练习和彩排,都是为此做出的准备。而现在胡冬林自己,他这只热情、笨拙、天真、倔强又暴躁的熊,却冬眠了……天冷了,下雪了,做梦了,不醒了。
2017年的长白山,秋天还是会黄叶漫卷、意兴阑珊,冬天还是会冰天雪地、万物沉寂……可那是没有了胡冬林的长白山。
一个人,只要在亲人的记忆里活着,他就没有真正的死;一个写作者,只要在读者的怀念里活着,他的文字就开花,就在永远的春日里。想起那张树皮色略带粗糙的脸,他不再是那个能负载柴重的少年。他像一棵开满繁花的枯树,被自己的才华、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命运……压垮。读读这些日积月累的文字,他的丰盛在他的孤寂里,花事盛大。
魂之所往,魄之何终。
多年前是苇岸,现在是胡冬林。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中国最好的自然与生态文学作家。随着越来越多的大自然被葬送,他们也追寻那个逝去的天堂而去。好在,森林中再老的人,都是孩子,无需变得复杂和狡猾。他可以任性,可以啸叫,无所谓学好,也无所谓学坏,像一只野而美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