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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水县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自诩为中国黄河入海口,好像不添加“中国”二字就不足以表明本县的价值所在。因为坐拥沿海及地下矿藏之利,经济发展比毗邻的几个地市都要好,用官员的话说GDP高于其他地市。尽管双水县经济发达,美中不足的是文化层面并不乐观,说白了吧,就是到目前为止,几十万人口的县区连一个国家级的作协会员都没有。按照去年网上公布的一万名全国会员,本县按人口计算起码也得两个以上会员才合乎分配比例。而临市的泰安已经十几个国家级会员了,这并非因为蜚声海外的泰山屹立于此的缘故,实则文化渊源的结果,然而,双水县的政府首脑却不以为然,那黄河蜿蜒万里还从我们这里入海呢?!咋就不见有大家出现呢?不是说,百川归海嘛?!
  几任文联主席下来,尽管每年都吆喝着争取最大努力填补本县空白,可是,上任的时候雄心壮志,卸任的时候灰头土脸,没有一个文联主席能够完善其身的。这很让要脸面的文化行政长官在外地开会脸上无光,成为郁结几十万双水县人民心头的块垒。也是,国家会员哪是你一个地方县区政府说入就入的问题?归根结底你那里得有真正的作家和出类拔萃的文学人才,何况,现在也非比从前了,上面除了专家学者会审,还要经过书记处这一关。用现任文联主席老郝的话说,难啊,难于上青天!这句话被传到县委书记那里去,差点把老郝给撸了。自此,再也没有人公开场合提这个话题,成为本县一个话头的禁忌。
  其实,如果说双水县没有一个有文采的人那就言过其实了。那些山大山师甚至清华北大毕业的公务员大有人在,不过,的确没有见哪位在省刊发过类似小说散文诗歌文学作品的。一路寻来,罗局长脱颖而出成为一个例外。自从余秋雨写文化大散文在全国走红的时候,县里就传开,老罗就是双水县的“余秋雨”。这话的出处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开始是这些科长局长部长们酒桌上半真半假地逗趣罗局长,慢慢地普通工作人员也在不同场合传开。很显然,当面说的是为讨好领导,背地传的权当笑柄。常言道,假话十遍变成真。双水县在急需一位文化领军人物的档口,罗局长以文化名人的出现无疑正中民众的下怀。此名神速而广泛地地传到寻常百姓家,罗局长就真的成为几十万子民中的“余秋雨”第二了。
  前些年官员们饭局特别多,外来单位的,兄弟单位的,本单位的,上级的,下级的,同事的,战友的,同学的……总之,一个科级干部的话,一年难得在家里吃一顿饭。当然,不管是谁的场子谁管饭吃酒,花的自然是公家的钱。罗局长号称县里第一大文人,偶尔给人主持个婚礼什么的,酒场也特别稠密。只要不是县长和书记在场,他都要作诗一首调节活跃气氛,周围人们鼓噪喝彩掌声不断,这酒喝的肯定畅快淋漓。如果今晚的席位他是主陪的话,罗局长端起盛满美酒的高脚玻璃杯,摇头晃脑即兴作诗:
  是谁的声音这么入耳?
  是谁的脚步这么轻柔?
  是谁的腰身这么柔软?
  是谁的眼睛这么迷人?
  ……
  如果尽兴的话,您要举着杯子直到手腕感觉到了重量,笑容在脸上长时间地板结,需要另只手端茶饮一饮嗓子才能继续坚持下去。当桌上热腾腾的羊肉汤盆里凝起腊般的羊油,我们的大文人即兴口水诗才到诗眼上:
  那是我已经失联二十年的同桌,
  那是我一生的梦中情人!
  羅局长宛如进入剧情的角色,激情澎拜,热血沸腾,随着一声底气十足的“干——!”一整杯五十三度的茅台飞流直下,就像领导的讲话稿,此处必有一个括号,鼓掌。掌声雷动,献媚和阿谀同时覆盖下来,浇的大文人从头舒服到脚后跟。
  当然,罗局长也有受冷落的时候,比如,一次跟司机外出,半路上接到张总一个电话,叫他回来陪主管企业的王副县长。本来他是不想回去的,出来本县已经几十公里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他老罗来亲自出马吧。可是,一听今天宴请的客人,他二话没说,叫司机调转车头往回杀。
  王副县长是一个女县长,官至“常务”,更关键的是人年轻且漂亮。说实在的,罗局长跟这位美女县长酒场聚首的机会还真是寥寥无几。一呢,人家不是自己的分管领导;二呢,这位王县长对他罗局长敬而远之,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付。
  这人呢就是这么贱脾气,越不着人待见,就越对人家恭敬有加。
  赶到那家公司内部餐厅已经十二点多,看到对面那张春风荡漾的粉面以及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有站起半圈的同事,罗局长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连连道歉。
  王县长没等罗局长跨到他的座位位置,就把粉嫩白皙的小手对着他推出,不是立着手掌而是迎面来了个降龙十八掌的架势,半嗔半笑抢在来人落座之前声明,老罗,你来可以,但是今天不许作诗!
  美女县长是万丛绿叶一点红,话也是掷地有声,这突兀的声明如同给满头大汗欲坐未坐的罗局长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局长尴尬而谦恭的窘迫中,周围的客人才醒过味来,一起附和着县长呵呵赔笑起来……这场酒规格高,红酒全部是正宗的法国货,菜肴也是企业内部养生园自己员工种植的有机蔬菜和圈养的家禽活物。来宾也非同凡响,官衔罗局长这个层次是最低的。擅长调节酒场气氛,口吐莲花的老罗今天显得特别乏力,大家猜,要么是没有现场作诗提不起兴头,要么就是一进门被王副县长那一记降龙掌伤了元气。
  2
  本来县作协有主管的婆婆,然而,由于领导不谙文人这些套路,正好罗局长热心此事又是同学,索性就都推给他管,自己也落个清闲。罗局长是个闲的蛋疼的闲职,大把的时间这下有了用武之地。作协主席是个退休的科级干部,原先管过广播电台,写过不少诸如通讯报道,在东口市日报发表过豆腐块和千字文什么的。别小觑这个小小的县区作协主席一职,尽管是社会团体的民间组织,是要县组织科考察县委书记默认才能过关,因此,政治要过硬,本人素质也得过关。其实,无外乎要乖,要听话,做个老实孩子,不要没有顶头上司就上房揭瓦。至于作家协会主席是不是作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反正,作家二字也不是刻在主席脑门上的。有了这个机构,就像所有雄性动物裆间必然要悬挂一坨球蛋,足以说明本县组织的健全,免遭沦落到邻市县区的陪衬和挨操角色。   协会有十个会员,五个主席。新闻报道出身的退休干部卓老实为主席,罗局长常务副主席,其后三个副主席依次是,文广新局的唐开副局长,纪委办公室刘正副主任,最后一位是广播电视局长吕修婷。这样的机构组合充分体现了平均和权衡各单位的意思。这就落了协会外几个小年轻们“俩羊一牧”的口实。
  小姚大名姚真金,初中没有毕业就去了外地打工,父母原以为这孩子是一个干活的料,没承想,这小子从外地呆了几年后再回来竟然咬文嚼字,偶尔还有邮局寄来的什么稿费单子。这下把邻里惊讶的够呛,说,没看出来啊!原先这小子除了两筒清鼻涕,被老师罚站一站就是一早晨,冻得鼻涕直往嘴里淌的笨蛋……孩子都上五年级了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诗人!
  不管你外人咋样传咋样疑神疑鬼,他姚真金三十而立之年苦撑苦熬十几年,诗歌终于见于《星星》、《诗刊》、《诗选刊》。
  姚真金夫妻在法院对面开了一个小餐馆,男人是厨师,女人是服务员兼职出纳员,中间,两人还轮换着去接送学生,没有搭手是够忙活的。
  一般饭店看不到厨师,到了他这里就有一个例外,服务员暂时为学生服务去了,剩下的只有由这掌勺的大厨到台面上搞一下兼职。偶尔,吆三喝四的客人一抬头猛地吓一跳,不是女服务员不打紧,关键是这男老板太吓人,也不是长的磕碜关键是那双眼睛,眼袋发黑,眼睛布满血丝,像通上电的电网几乎叫人听到嗡嗡的电流静音。这个时候,小姚老板会龇牙一笑,似乎在解释,不是红眼病。是熬夜熬的。客人忙躲开对面哈出的剧烈烟草的口臭味道,撇撇嘴会嘀咕道,炒菜也抽烟,卫生吗?
  小姚立马跟上句,哪的话,都是晚上熬夜抽的。
  对话一般到了这里客人就打住了,谁有闲心管你那些闲事呢。大家都一堆工作一堆心事的,自顾不暇呢。客人低头吃饭,小姚站一会,见客人没有了下文就摇摇头无聊地走开。其实,他很想有那么一两个客人一直追问下去,那么他就会告诉他们,他已经坚持了十五年的习惯,每夜熬夜写诗,读书读到半夜。然后,凌晨五点就得骑上三轮车去早市买鸡鱼蛋肉和新鲜的蔬菜,回来时正好是儿子上学的时间,卸下货物再载上学生直奔五华里之外的学校……可是,没有一个人给他这个倾诉的机会,好像这个世界上越来越没有耐心,沟通的渠道全部在这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被一个钱字堵塞,人与人之間除了钱之外就没有一句公共语言了。
  认识双水县作协的几位主席纯属巧合,那天,卓老实搭乘罗局长的专车从市作协开会回来,正好路过“清韵”门口。卓主席顺着罗局长的视线看过去,也注意到这个雅致招牌的小门头。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司机就把车横在了小店门口的柽柳树荫下。一个一眼就能识别出南方女子的服务员笑吟吟地迎上来。老罗一向见了女人就成话痨,享不了肌肤之亲过嘴瘾的脾性。叮叮当当一阵闲磕,把人家的家底悉数打听明白。环顾小店洁净而雅致,一幅远山写意,迷蒙渺茫且空灵,浸透着画家的虚怀若谷。特别是配的那首现代诗,叫罗局长拍案叫绝。卓主席也咂么出味道来了。二人不约而同地问:这是从北京还是省城淘换来的?
  女子撩了一下好看的刘海,淡淡一笑,略显羞涩道,您过奖了,那是我爱人的涂鸦。
  了不得。
  二人一听女人的话,顿时一惊,真的是寒窑卧虎土房匿凤啊。仅凭“涂鸦”二字,就掂量出主人的不凡来。罗局长一挺将军肚豪爽地大喝一声,请你老板过来说话。
  卓主席和罗常务看到姚老板第一眼,俩人心里就咯噔一下,心里明白遇上高人了。姚真金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污渍,低头出了厨房径直推门进了雅座,看到两人的惊讶表情,马上作他招牌的解释……这次,真金是遇上知音了,客人非但有兴趣且耐心叫他感动的想落泪。末了,姚真金禁不住两人的热情和执着,炒完菜就坐了下来,破天荒地把炒勺甩给老婆,自顾自地跟二位主席开怀畅饮起来。
  人才的发现,叫罗局长和卓主席大有成就感,于是,他们隔三差五地就来“清韵”小聚一次,一来二往这里就成为作协的聚会地。姚真金在菜上加心用意,结账时零头减免,加上老板娘沏茶倒水服务周到,往往惹的作协这帮客人开怀畅饮,乐此不疲。
  似乎,姚真金一下找到了知己,孤雁回归到队伍。他平日灶台技艺愈加炉火纯青,夜里在书本上愈加勤奋用工。
  3
  姚老板,不,现在应该改一个称呼,姚诗人。
  天还没亮,厨房外墙旮旯里铁丝笼里那只大公鸡就履行一天最重要的任务。因为四处是楼房的高墙,高亢嘹亮的鸡啼被反弹回来变成低吟……姚真金是一个神仙,喜好跟一般人大不相同。手机的功能可以带给人很多生活中的便利,然而,他弃如敝履,鸡在他的意识里不是鸡,是鸟,聪颖敏锐的灵物,正因为报晓是上苍赋予它的,其他动物无法比肩,独一无二,与生俱来的功能,由远古时代与人类熟稔并与年轮相仿穿过漫长的历史进度的黑夜走到今天,更说明了它的使命不凡,更具有灵性和存在价值。就像他自己,喜欢诗,爱诗,写诗……初中辍学,既不是科班也非高学历,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半瓶水的烂人却在异常艰苦的打工环境里,扎根发芽并迅速茁壮茂盛地成长起来。他自忖,诗对于诗人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不是矫揉造作和为了名利而为之,是前世轮回到今生里的那种爱和恨,挥之不去无法拒绝的那种通过一个适合的突破口的自然体现。当年自己为跟班主任赌气,一甩书包负气离开校门,又遭父母的呵斥与谩骂之下,夜里,炕席下窃取了父亲的五百块巨款,也是就着奶奶养的那只黑毛金翎的大公鸡的报晓拉开门关,十五岁的少年猛地闯入黎明的朦胧,步行二十华里坐上火车到了济南再转车一路恓惶地去了深圳……
  姚诗人拿开老婆白藕似的细腻白皙的胳膊,探身把掉落到地板上的《泰戈尔》捡起放倒床头柜上。老婆葛鸣呢喃了一声,睡梦里两条肉乎乎的胳膊寻找男人的胳膊,捉到了就紧紧抱到怀里。姚真金看到她这个憨态差点笑出声,可是,他也知道她太累了,就随她去了,屏住呼吸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南方女子,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反倒因为平时的劳作和生活舒心,愈加沁透出成熟女人的味道,像一枚玉佩,经过汗水的浸泡,时光的打磨,愈加晶莹剔透,温润饱满。   姚真金低头看了一眼小葛头前的马蹄表,正好五点。他拍拍老婆的后背,又轻轻挠她的细腰,梦中,女人咯咯笑着就松开手翻转身躯。小葛有一个习惯,睡觉穿上衣但是却不穿睡裤,她说,成天捂着都快发馊了,好不容易夜里透透气……小姚即使现在看到老婆那白花花的丰腴也不仅脸红心跳,不过,他很快忍住,从脚头揪过布单子轻轻给掩盖上,心中自嘲笑道,该晾透了。
  姚老板径直走到四川老客老魏摊子边,说,上好的腊肉两斤,其他的按原来的样子拿。老魏边给其他客户摘成条的腊肉边过称,头也不抬好奇地问,今天啥来头?这咋用上等的?不会老岳父又来了!
  姚老板一笑,说,老岳父不来就不兴来点好料了?你老魏不会全是中等货吧?老魏一听,把客户递钱的胳膊一挡说,你等等。然后,就径直爬上凳子从屋檐下摘下一长溜子琥珀色的腊肉摔倒下面的电子秤上,生硬地说,姚老板,我盼你天天都要上好的腊肉,有钱不赚是锤子——!
  大家一听,川腔都给逼出来了,也不管这个四川老板的脸色呵呵大笑起来。老魏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净是老客户也不由嘿嘿笑起来,说,这个姚老板吆,说出话来噎死个人,不过,人还是蛮好的!
  姚老板又去了大闸蟹铺子要了五公五母,几样海鲜,这才转到菜市场。姚老板满载而归,三轮车经过县城东街的时候折路去了马老大的酒坊。正在开启防盗门的大秃头老远就嚷嚷,老姚,老姚那阵仙风把你给吹来!姚老板把手刹拉紧,从车上跳下来,直爽地回答,这你别管,尽管把你的缸头给我灌五斤。
  秃头老马一愣,随即弥勒佛似地大笑起来调侃,五斤?你今天可还没开张呢,最好的生意一天也未必能赚我这五斤“马家缸头”!姚老板不再跟他啰嗦,从内衣口袋里抽出一沓子百元钞票,大大咧咧地说,不用本钱,咱男人的小金库。
  老马立即笑逐颜开,一边“有钱人……有钱人”地叨咕,人业已去了里屋笨拙地抱出一个几十斤的玻璃坛子,里面淅沥咣当的确是酒水的精品,颜色呈淡黄色的“芝麻香”,封着盖子芬芳的酒香已然溢出,就连小姚这样不常喝白酒的人都感觉到这酒品位的不凡来。
  小葛把孩子送到学校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拾掇桌面,并帮着男人把炭炉燃旺。她又怕今天忙不过来,提前打电话叫来小姑子帮一天忙。姚老板早上饭没顾上吃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开来,杀鱼剖肚,煎炸配菜提前预备中午的重要宴请。小葛今天穿的特别利索,把旧的换成样式新颖的围裙,前襟绣一枝鲜活的梅花,映着那粉白的笑脸愈加娇艳且隐晦着一丝浅浅的魅力。
  小姚昨夜告诉她,明天县作协的主席们来作客,是他亲自打电话邀卓主席的……兴许,这次自己能入会作个副主席什么的。小葛自然高兴,当年如果不是看小姚的诗情才华上,她早就嫁给公司那个在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车间主任了。为了避开他的报复,才心甘情愿地跟着志同道合的男人背井离乡从南国来到北方小镇——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跟深圳比双水县也许连个镇子都不算。我们不羡慕官,但是,作协这不算官的官一定得干,没有作家和诗人的作协能叫作协吗?
  小姚小葛生活的磨砺叫他们吃尽了苦头,一把年纪了仍然痴心不改。小葛南方人骨子里的硬气不比喝黄水吃高粱米长大的北方汉子软。
  这对表面上和和气气低调做人的贫贱夫妻,内里是一样的傲气和铮铮铁骨。只是,一般人看不出来,被庸俗的生活遮蔽,被流水的时光隐匿而已。
  4
  清韵小店自开业以来,五年的时间在历史长河里浪花一朵,可是对于小门小户的姚真金一家来说并不算短暂,孩子从一年级已然上六年级,夫妻也有风华正茂进入中年人的行列。今天是金日,比开业还热闹喜庆。最大的“风荷”雅间觥筹交错,作协的几位主席除了卓主席刚退休外其他全在职的正科级干部,大家降尊纡贵叫小店蓬荜生辉,也给老板长了莫大的面子。
  姚诗人在客人到来之前就换下那身除了过年和外出从不离身的工作服,换上那次去首都领奖的行头,往主陪座位一坐,嘿,叫小葛眼前一亮,心里掂量着,什么时候小姚这身行头不再穿上扒下的,堂堂正正做个诗人,自己即使再辛苦再劳累也情愿,眼睛一热,忙低下头去假装去抹一把桌子。
  最终,姚诗人没有做成主陪,罗局长大气地一挥手,宣布:今天就借姚老弟的地方一聚,大家尽兴,我请客。小姚还想说什么被卓主席按住肩膀宽慰道,没事的,咱罗局长能报销。
  罗局长主陪,文广新局的唐开副局长副陪,卓主席主宾,要姚诗人作副宾他说什么也不干,纪委辦的刘正副主任作了副宾,最后一位副主席吕修婷作了三宾。最后,姚诗人自己要求作了三陪。再怎么说,在自己店里做客位即使不是有意侮辱,他自己也是极其无法忍受的。
  一如既往,等罗常务把祝酒词致完,忙活了一个早上外加半个上午的一桌子精心烹制炖炒的佳肴已经凉透,本来上桌时还偶尔动弹一下的大闸蟹肢爪现在完全僵硬撑直,上好的马家缸头被撤下,还是上了他们自带的飞天茅台……看的小姚厨师眼里直发涩。
  酒至半酣,大家仿佛才想起今天的主题。卓主席清清嗓子说,今天呢是个好日子,大家有空一聚……关键是我们的队伍马上又添新员。
  说到这里,大家眼光不约而同地齐齐地射向三陪的方向,小姚慌乱中差点碰倒酒杯,起身向大家拱了一下腰。
  卓主席端起酒杯说,我捉摸着按照姚老师现在的水平,建议大家表个态……下午,我去办公室补个红头,给他个副……
  罗常务一拍大腿打断卓主席的话头,抢先一步说,姚老弟在北京获奖、在《诗刊》发表作品的水平,充分说明了他加入我们县作协会员完全合格,大家表决通过!
  在喜庆的祝贺声中,姚诗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谢谢,一口把酒灌进去,笑笑说,我去个厕所。小葛架着他的胳膊去了后面。
  小姚趴在马桶上吐的昏天黑地,仿佛灌倒胃里的不是名贵的美酒倒像淫妇的一泡骚尿,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安生。
  大家什么时候散场的也不知道。他僵硬地躺倒床板上的一刹竟然呵呵大笑,嘴里含混地咕哝:我入会了……嘿嘿,我姚真金入会了!   5
  不知道为什么,唐修婷副主席越来越觉得清韵的饭菜出了问题,不是女人心细,是实实在在感觉得到的。比如,以前的腊肉片片透明如琥珀,劲道细腻,入口就知道是那种养了一年以上的笨猪肉熏制的上等料。可现在端到桌上的蒜薹炒腊肉,尽管还是那个小姚厨师掌勺,还是那个一副笑吟吟热脸的老板娘,腊肉入口咀嚼半天跟棉花套子似的没滋没味的。再说那蔬菜也不是油亮碧绿的那种新鲜的,黄不拉几蔫头耷脑,怎么看到哪一桌子的菜都比作协这桌实惠和上乘。
  罗局长说你们女人什么都好,就这件子不好,鸡蛋里挑骨头,菜是一样的菜,肉还能长出骨头来嘛!
  唐主席就笑笑不搭话,心说,切,就你们这些老爷们,来这偏僻的小店难道是专为吃喝?
  卓主席就搭讪着,给小姚说说,给小姚说说……
  另外几个副主席也附和,也是,不管怎么说,咱们是一个组织的嘛,是不是?于是,大家哄笑起来。
  小姚已经没有足够的热情伺候这帮子人。
  原因呢,也不是单独为那次入会的事情,有一句话很难说出口,不过,聪颖的葛鸣早就吃透。她凭着南方人的谨慎和聪颖,在双水县打拼这么多年什么人没有碰到过,越貌似高档人越不是玩意。就说对面法院这些法官们,官越大越他妈坏。那年年底一个副院长酒醉,竟然拿手往她怀里伸。小葛冷笑一声,即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更没有逢迎,轻声软语地说,院长大人,您的官还大过中纪委我的表哥嘛?!那人一下就蔫了,酒醒了一半,手怕烫似地抽回,但是,面子不能丢,装腔作势地质问,你表哥?中纪委?姓啥——?小葛两道弯眉一扬,凭什么告诉你?你只知道你姑奶奶我姓葛就足够了。往后,这个常客从小店销声匿迹,连他那些喽啰们仿佛同时接到命令一般,小店一下冷清了不少。两家隔路相望,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
  小姚老板尽管熬夜眼睛视力下降,可是,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初酒醉骂他们“官蛆”不是报私怨,因为有些官就是这样,平时,把人当屎一样祸害。
  他当然明白罗常务照顾自己生意的目的是什么。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竟然向黑咕隆咚的墙壁发出一两声瘆人的冷笑,激起小葛一身的鸡皮疙瘩。小葛既不说也不劝,她理解一个男人的心情,当然,她更明白自己和认识自己,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睡的比平时更快更沉,俨然一副没心没肺的蠢女人的样子。
  清煮蛤蜊汤盆里再次被唐副主席用筷子挑出三只蟑螂的时候,清韵就彻底失去了这帮客人。那蟑螂不是姚老板的错,厨房里真的没有这玩意,每天喷药苍蝇都少得可怜何况这种东西。面对姚诗人的疑惑,小葛咯咯笑个不停,说,你管呢,不来拉倒,谁稀罕呢……叽叽歪歪啰啰嗦嗦……那个装模作样的酸腐样子,简直烦死个中国人。
  小姚厨师耳根子清净了,心里又恢复了往日淡泊如水的心境,笑容再次浮现到瘦瘦的长脸上,嗓门,也对小葛轻了不少。烦心事去,好事接踵而来,又一个全国的诗歌大奖赛,小姚的《炒勺里我烧的是诗情画意》获得二等奖,这次光奖金就是五千元,北京那边还寄来了邀请函。
  小姚回来时,不仅带回来国家级获奖证书和不菲的奖金,更主要的是同台领奖时结识一位知己,许阳大诗人。这人诗写得好,是个真正的文官,最叫小姚兴奋的,他竟是小葛故乡的S市文联主席。
  许主席紧握着姚诗人的手感慨地说,之前我在《诗选刊》就认识你了,久仰久仰,真的是相见恨晚啊!
  小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头说是。
  小姚老板时来运转,喜事连连,这不,刚从北京回来,县文联主席的电话就直接打到饭店。小葛接的电话。小葛问,几个人?主席说,我不吃饭。不吃饭你打电话干嘛!小葛就想撂电话,那边忙说,我找姚老师,我是双水县文联主席……
  姚诗人被文联主席直接钦点破格提拔为县作协副主席。庆功会上,罗常务亲热有加,一手端着高脚杯一手搂着姚主席肩膀凑到耳朵上小声嘀咕,其实,作协本来这次换届选你为副主席的……这也好,提前半年总比晚来半年好……好事,好事嘛!
  6
  姚诗人参加的活动渐渐多起来。平时伺候人惯了,现在被别人伺候开始有点不受头,慢慢也就习惯了。尊严,首先划到心头的就是这两个字。姚诗人想。如果开饭店挣钱是挣钱,想要得到诗人这份荣耀和尊严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别说是官员就是老百姓一旦把饭钱结完,双方两清互不相欠即为陌路。
  诗人就不同了,官方请你吃,请你喝,还有高档免费的宾馆房间住,出门有大轿子车接送,席间最高首長敬酒致谢,即使服务再周到都要谦虚地向诗人们道歉和自我批评。这是什么待遇啊?书上说的“人上人”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场合的文人吧!特别是主管文化的官员在向外来领导介绍时,都把姚真金推到首位,那些赞扬溢美之词即叫他不好意思又叫他热血沸腾。
  他觉得他这么多年来受得苦没有白费,受的那点委屈是值得的,同时,他又为在家辛劳的老婆而惭愧。
  夜里,交完公粮,小姚就问小葛,你不后悔吗?小葛睁着黑黝黝的眼睛问,后悔什么?小姚说,本来你比我写的好,是我把你给耽误了。嘻嘻,小葛笑了。她说,你别得意,我是不写,一写你肯定又落到我后面去了……小姚就叹口气,很认真地说,以后我多干点,你也挤出一点时间练练,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一起加入国家会员。
  小葛脸一下红了像朵艳艳的桃花,跟初次一样她又一次主动地翻身骑上男人赤裸的身上,呢喃一声,刚刚亮的灯又给灭掉。
  东口市现在的作协主席是王林。
  王林原来是市报印刷车间的一个合同工人。因为平时爱写点东西,在报社成立初期需要人才之际,他幸运地被转正当了一名文学编辑。十几年后东口市作协第二次换届时,被大家看好的创作室主任高成落选,王林出人意料地当选主席。散文作品已经在全国小有名气的高成一气之下离开本地,调到外市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官员。
  王林躺在黑皮的座椅上闭着眼睛回忆着往事,时间真的是一把杀猪刀,一眨眼的功夫从一个热血青年变成两鬓斑白大腹便便的小老头了。不过,长相跟年龄还是有差距的,自己不过才五十多一点嘛。   王主席酝酿着换届的事情。市作协从第二届换届到今天已经十几个年头了,前几年大家咋呼的很凶,都被他给拖下去了,这次看来不行,中央规定在职干部不能兼职协会领导职务,看来,自己那几个副主席下一步也给自己使不上劲了。想到这里,王主席就“吱”一声吸口冷气,隐隐觉得那颗智齿又往外钻似乎又开始了折腾他的节奏。
  正好,双水县作协的副主席姚真金来取去省作协开会的通知。王主席打起精神头非常客气热情地把他迎到茶座,打开水壶沏茶。姚副主席把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放,说,你看主席,到您这里来也没有稀罕东西,从岳父家寄来点南方的茶喝喝。
  咋这么客气?都是兄弟们!王主席十分洪亮的嗓门听来叫人亲切。姚副主席就坐在对面殷勤而专业地洗刷茶具,洗茶,泡茶,然后,把第一碗新茶小心翼翼地端到领导面前。
  王主席嘴里吸溜热茶,眼睛却在瞅着对面这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他心里猛地跳出一个念头。凭着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可以受托,第一他没有根基和派别,第二一个纯粹的诗人要在这个社会上搅出点浑水来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不像他。
  另一个人浮现在眼前。“他”就是跟自己几乎同时参加工作,但是 ,文采和成就远远在自己之上的巩大伟。巩大伟小说写的棒,在省刊上出现的频率极其高。《当代》、《中国作家》也发过那么几个短篇,苗头旺的很。可是,他王林这两年尽管点灯熬油写过几个东西,却都被大刊甚至省刊不当“东西”给枪毙了。唉!人比人气死人。从创作这方面讲,他王林已经棋输一着。
  前年,要不是自己的副主席好兄弟现任组织部办公室主任的吴衷透露消息,恐怕老王被人算计早就翻船了。巩大伟这家伙神神秘秘地把东口市但凡有点名气却又不在协会里的二十多个作家聚到一起,鼓捣了一个东口市小说协会,在给民政局送审材料的时候被注册局的王新局长给扣下,并马上给现任作协副主席组织部办公室主任吴衷打电话咨询。吴主任马上以组织部的效率和权威给主席王林通报。王林获此消息大动肝火,这是要造反啊。他马上叫停。这个太好办了,组织部一个电话打过去,民政局那里就咽气了。
  当“小说协会”机构领导们准备开启香槟祝贺的时候,巩大伟接到民政局注册局王局长的电话,组织部政审没有通过,不批。巩大伟一听就知道这里面出了岔子,忙给宣传部常务部长打电话,部长沉吟了一下,说,这个事情王林昨天给我汇报过。巩大伟急了,我们成立小说协会跟他是平级他有什么权利代替我去给您汇报啊?!部长干笑两声,说,毕竟作协是文联的下属,成立的也早,所以,他来反映情况程序上也没有错误……再说,组织部那边也不太支持……所以,这个……这个……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巩大伟把电话扣死耷拉了脑袋,明摆着,这事黄了。
  大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脸不是脸皮不是皮地各自散去。偌大的一个会议室剩下孤家寡人的巩大伟。他把一整瓶香槟灌下去,把空酒瓶往地下一摔,扑倒在玻璃渣子的地板上痛哭流涕,大骂道,罪人啊罪人,你们迟早会被钉到东口市历史的耻辱柱上……!
  这真是一步险棋,如果当初叫他们如愿了,今天我王林可能还坐在这里,只是,从意义上说,跟坐到自家的炕头上也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宣传部指示要求繁荣文化市场。好吧,我们作协坚决支持上级领导部门的会议精神。就再增加一个学会。王林给文联主席打电话汇报。
  他胸有成竹,绝对不是小说协会,诗歌学会照样是正宗的文学群体,你巩大伟等学会了写诗再来竞争这个会长吧。
  7
  王主席钦点双水县姚副主席是有缘由的。首先,他是县区人员还是一个自由撰稿人,跟自己撇的清,任何人都找不出一点瑕疵,即使你巩大伟也拿我无可奈何。再者,姚副主席已经是全市诗人的佼佼者,这个连省作协都已经瞩目,很可能就在近几年出彩。其三,我王林把一个没有任何后台和势力的光杆司令扶植起来,他能不感激涕零?将来能背信弃义?!说下天来,还不是划归到我王林的阵营,说不定还是自己的后生力量。想到此,王林主席心里舒坦多了。事不宜迟,马上打电话告诉姚副主席明天上午八点一准到市作协办公室,有要事相商。最后,加一句,绝对保密。
  姚真金对于市作协主席委以重任,受宠若惊,心里很兴奋,马上又担心,我能担当这个重任嘛?王林主席一拍桌子,说,咋不能?我说你能,你就一定能。姚副主席不好意思地笑了,那还有啥说头,主席让干啥小弟就干啥呗。
  王主席见火候一到,馬上话头一转,叹口气,兄弟,说句真话,争这个位置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而且都是大有来头的……姚真金马上拍着并不厚实的胸脯给恩人下保证,主席放心,只要能给全市的诗人搭建一个平台,兄弟就是把那小店关门喽也在所不惜。
  姚真金觉得这个保证肯定受到主席的肯定和赞赏,但是,一抬头见主席一双眼睛眯着,像分辨一根头发丝的粗细,马上意识到欠缺,决绝地说,不管我姚真金将来如何,永远给主席扛旗,做主席的排头兵。说到这里,姚真金怎么觉得自己看到以前的红卫兵的模样,为自己说出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话万分羞愧和十分惊诧。而就是此时,王主席一拍大腿宣布,兄弟,东口市诗人学会会长就是你了,我拍板,定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姚真金五迷三道什么都顾不上了,成天开一辆半旧的捷达满世界蹿,终于把章程和要求的人员弄齐。
  姚会长,当然是临时这样称呼,把所有在册人员的身份证、省会员证书复印件以及签名的文件章程理顺,径直奔市民政军注册局。还是那个王新局长,当然,姚真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之前那码子事。王局长翻了翻资料,就问,你们跟作协汇报了嘛?真金犹豫了一下,没吭声,只是说,您看哪里不规范吗?
  王新局长就不再发问,说,你们把手续放这里,我审完通知你。
  姚真金有点拿不准,但是也没有露王林主席,因为之前他就告诉不要提市作协的边,有事情单独打电话。电话通了,姚真金说,王局长这边好像不太乐意办。王林主席急忙问,你提我没有?真金说,没有。王林口气稍稍缓和了一下,说,你回去等消息。   三天以后,民政局打电话通知姚真金前往取材料 。
  王新局长看到姚真金龇牙一笑,态度比先前好多了,说话也客气,你们的资料审过了,没有大问题。
  姚真金提着的那颗心落了地。不过,王局长马上话头一转,说,有这么一个事情,原来组织部停薪留职的一个秦科长,两年之前就打过招呼要注册这个诗歌学会,因为当时条件不成熟没有批……这次组织部打招呼,叫他做学会会长,你作常务会长兼秘书长,法人是你。王局长好似安慰又似解释说,他就是要一个名分,怎么办会和活动还不全是你说了算!
  姚真金一聽,心里就爆开了,什么?一个停薪留职的生意人做会长,我一个专业诗人作副会长?他在诗人大会上牛逼哄哄胡说八道我去给他站台打圆场?他在神圣的文坛上拉屎撒尿我去给端尿盆擦屁股?!他连考虑都没有容得考虑一口拒绝了。
  刚才由于说了那么多话,脸色都憋红呼吸都有点截气的王局长脸色马上撂下来。他觉得眼前这个瘦高个子不识时务,我说的多么清楚,你是实职,他老秦只不过是做生意做累了想过个文人的瘾,你都不答应,凭什么要我给你注册?你以为你是谁?不就一个穷酸文人嘛?有什么资格站在我这里讨价还价?简直狗屁不通。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拧种。
  话不投机半句多。姚真金把案上的一大摞资料抢过来,也不理同样表情的王局长,气咻咻地夺门而逃。
  晚上,姚真金正横卧在床上生闷气,这个时候王林主席的电话打过来。姚真金马上坐起来,后背倚在床头说,主席。
  王林看来是刚喝完酒,说话有点洒风,不过也听的清楚。他说,今天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并好言相劝,你就这样应承,到时候还是你说了算……这个事情呢,我忘了告诉你,老秦这几年呼呼隆隆的在市里也不是一般人物!
  姚真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边把电话给挂了,直到小葛过来把电话接过去,问,咋了?又有希望了!小姚没回答,一出溜又躺下,说睡觉。
  因为姚真金坚决不松口,东口市诗歌学会注册被迫搁浅,一连两个月王主席再没提这个事情。小姚呢堵着一口气也绝口不提。这是年初的事情,到了五月份姚真金在市报上看到成立市戏曲协会的报道,会长恰恰是那个一心想做诗歌学会会长的老秦。姚真金一阵鄙夷后暗暗高兴,既然他老秦做了别的协会的会长,也许,自己的诗歌学会就没有障碍了吧。于是,择一个下午,他跟老婆说我再去市里找王主席。小葛说,咋?小姚把报纸往老婆怀里一推嘿嘿竟然笑起来。
  小葛说,那你还等啥呢?小姚就急着往外走,被老婆喊住,从里屋拿出两包刚刚从老家寄来的上等古树茶,嗔怪地骂道,傻瓜,求人有空手的嘛!小姚笑笑,佩服老婆的周到,同时心里又有点难受,连自己的老婆都变得这样世故,可又一想,这还不都是被逼出来的嘛。
  王林主席沏上姚真金的古树茶,满屋奇香,连连赞道,好香的茶。还是小姚洗茶、泡茶、端茶,只是,这次王主席进入茶饮的状态,不再提任何与茶无关的话题。最终,还是小姚憋不住,说,主席,你看咱那个学会的事情……王林一惊,好像小姚提的是上辈子的事情,着实回忆不起来似的,随即,勉强地一笑,说,兄弟啊,别提这档子事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为什么?面对一脸茫然的小姚,王主席坚硬的心发生出一丝怜悯,拍了一下小老弟的肩头说,为什么呢?因为这水深啊,别说是你这个县区来的,就是呆这里快半辈子的人都得留退路……你呢,当初一句话给封死……看到报纸了吧,昨天我还吃了老秦的开业酒……年轻啊!
  小姚心里不服,但是一直表现的不再“年轻”,唯唯诺诺退出市作协的办公室。然后,开车去了民政局把一摞资料放倒窗口,里面探出一张女人的脸,一看扉页,就不客气地说,不批。对于姚真金的质问和怒火,小姑娘用立起的食指戳戳上面,意思是要投诉去上面,局长都在呢。
  姚真金没有去上面,他再傻也知道,一个办事员没有上面的指派她是不会这么嚣张的。他像极了一个气球,被人为地吹涨起高高飘摇,又同样人为地把气撒掉,从高空跌落底层……真跟他诗歌里写的那样:现实,无所不能,无坚不摧,无耻至极。
  8
  姚诗人,还做他的小老板。县作协那个副主席也是屌上的耳朵多余,人家有事从不跟他商量,到最后跟他通个电话爱来不来。他也知道,这个协会的中心人物是罗常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别说这样低级的协会就是市作协在市政府也是不值一提的,只有到了省这级才属于政府序列。尽管如此,任何一个部门都可能伸手,不管是什么组织只要有官衔,哪怕是虚无的财神爷爷还是再嫁的灶王奶奶呢,势必有人要争,越是半瓶水的二货争的越起劲。当然,人家也有实力,这种实力不是专业的那种,是社会关系和后台还有就是本身的社会价值,比如罗常务,协会开会采风座谈以及外来单位招待哪一次不是他出面张罗,一般作家诗人去个小店,大作家就安排县招待所,遇到上面领导和文学大咖直接移师双水县唯一的四星级大酒店……这些贡献是协会任何人都无法比肩的,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罗常务才成为真正的常务,跑前跑后,招待应酬,如鱼得水,天衣无缝……说起来,就是连以前存有偏见的姚诗人也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任何一个专业文人无法驾驭和掌握主动权的个案。最是无用乃书生,一点都不错的。
  姚诗人自从见识了罗常务临危不乱游刃有余的现场出色地导演后,他就暗叹一口气,对自己的傲才恃物做了深刻的检讨,大家毕竟活在现实中,并非洁净的真空里也非纤尘不染的书卷文字的清梦里。
  当然,他也知道,作协机构那几间办公室每天都在忙什么。忙的是罗常务跟那些哥们兄弟单位写“志”给村长书记写“传”,一年下来出版四五部,哪一部也赚个十万八万的,除了“写匠”的工钱,一年跟卓主席起码落下个十几万的分红。为什么力保卓老实呢,就因为是一张很好的挡箭牌。何况,退休的人没了脾性加上他新购的房子每月要交按揭,各取所需,相得益彰,他人如果真的进来,搅了好事不说,就是分一杯残羹也是损失,再说,人多嘴杂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东窗事发,排除异己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姚诗人其实很不屑这些事情的。如果喜欢钱,他好好经营他的小店就好,一年到头虽然辛苦可是回报还是令人满意的。之所以想进入协会,他的目的就一个,想把当地的大批文学爱好者联合起来,凭借协会提供他们一个平台……他以他的写作经验,他知道初学者太难了,就像盲人摸象,不得要领,如果瞎猫碰到死耗子在大刊发一首小诗或者一篇小说散文什么的,说不定看到希望坚持下去真的就成了气候……反之,三两年发不了一个作品,人就恓惶了,慢慢意志消沉懈怠,说不定一个文学天才就被生活的岁月埋葬。
  他读过的那些世界名著滋養着他的良知,那些巨人的高贵品质一直影响着他的性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心动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先贤们的名言警句成为他的座右铭。之前那些生活的艰难可以算作人生的历练,现在就是要做大事情为民众承担起要任的时候了。可是,经过县市两级协会的挫折,事实告诉他,他的这些美好愿望跟现实这个巨人格格不入,两者的力量悬殊,他是如此渺小可悲甚至可笑。你以为你是谁,你充其量就是一粒尘埃,一个浑身散发着葱花姜蒜气味的打拼着,你是有良知,才华,有志气,有眼光,当然还是一个全国小有名气的诗人,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姚诗人现在不只是夜里即使是白天也要抽烟了,更有甚者面对着客人也无所顾忌。
  他管不了自己。
  小葛不声不吭,依旧如昨,甚至比先前还要勤快和任劳任怨。仿佛两口子跟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各干各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只是临时拼凑的合租者而已。忽有一天,送快递的推开了清韵的玻璃门。
  小葛答应着没等从乒乒乓乓杯盘交响曲的雅座出来,就看到她的诗人嘴里叼着半截香烟,晃晃悠悠从厨房里出来把邮件接了过去。随即就没了声息。
  她探出头去一看,小姚迷迷糊糊地把邮件一扔,大失所望地喊错了。
  快递不甘地嚷嚷着,明明是清韵饭店红果子的邮件嘛!
  小葛马上说等等。
  她按住胸口凑到跟前细看,天呢——!一声惊叫吓了快递一抖擞,说,你两口子咋回事啊?一个焉了吧唧,一个神经兮兮……老板娘马上从一边的橱柜上抄过一瓶汽水打开送到快递手里,说,谢谢,是我的!
  姚诗人折转身的时候,正看到快递出门的后背,老婆正对着打开的邮件默默流泪。两本样刊同样来自北京。
  我的组诗发表了!说完,小葛扑到丈夫怀里喜极而泣。小姚好像下颌脱钩,嘴巴张成一个巨大的a字型久久合不上,眼睛凝视着爱人,仿佛重拾十几年前的鲜活记忆。
  夜里,俩人趴到床上仔细地研读小葛的组诗,读着读着,小葛没有怎么着,小姚倒眼睛红了。他哽咽着说,看我说的一点没错吧,以前真的是把你耽误了。又问,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写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小葛说,从罗常务说,你可以加入县作协会员那一刻起……
  小姚夸着老婆的同时心里泛上一股酸水,叫他忍无可忍,欲罢不能,不无嫉妒地说,近一年,这两家诗刊没发我一组诗歌!
  笑意像春天的薄雪慢慢在小葛脸上消融,她平静地对丈夫说,你还能写吗?你回过头去看看你以前的诗,再抱怨编辑。最后,小葛叹口气说,你现在这个状态很危险,我是说作为一个诗人的话!
  9
  小姚这段时间很纠结。
  原来他不怎么往家跑,一来是经营小店时间紧张确实没有空闲,二来他跟大哥关系处的不是很好。家里只剩下一个老父亲跟着大哥过。小姚每月给发生活费。本来,一个老人花不多少钱,不抽烟不喝酒,偶尔还帮大哥看庄稼干点零碎活,按老人自己的话说,自己能养活自己。可是,大嫂不那样以为,她有她的道理,凭什么两个儿子一个养?大的活该倒霉,小的天经地义撇清闲?
  小葛说,我们没撇清闲,过两年我们买了楼房就把爸爸接走,我们自己养。大哥见弟妹堵了老婆的壶嘴子,就搭腔说,也别说的那么绝对,你们有那份子孝心,可他未必有这个福去享?这话说到节骨眼上了,的确,村里的老人你怎么都可以,就是别提往楼上搬,那比跟他说你将来就住在这个骨灰盒里更叫他害怕。不说别的,就说撒尿拉屎吧,还的用花钱的自来水冲,而且是坐到住的房子里拉——
  现在的小年轻对于城市趋之若鹜,结婚没有新楼房那就别提这个茬。老人正好相反,要他撇开那一分二亩地,死扯硬拽那也不管用,脑筋顽固的狠。
  这下小葛小姚没了主张,只有乖乖按照大哥大嫂的要求每月付现金给老人,他们也知道老人也捞不着花,就通过电子银行往大嫂的银行卡上打,也省的脱了裤子放屁——自找麻烦。
  每年老人过生日都是在清韵饭店过,大哥大嫂大侄子和小姚这家子围着老人乐呵乐呵,这个时候是喜气洋洋,一团和气。小葛说那当然,他们只出一张嘴白吃白喝自然乐意了。小姚说,他们只要不闹事这也值得的。
  小姚这个月已经往家跑了三次了,每次不是用塑料袋提一包干炸里脊,就是用草纸包半只熟猪脸,反正没有空手的时候。小葛也不闻不问,谁不是爹妈生的啊,随他去吧。
  星期天晚上小店特忙,而小姚却半夜三更才回来,没等小葛使性子,倒是刚进门的小姚把一只杯子摔的粉粉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什么东西!幸亏客人此时都已经走掉,否则,这还了得,这不是砸自己的饭锅嘛。
  咋回事你?小葛掐着细腰忍无可忍,准备跟他干一架。
  小姚自知失控,颓废地坐到椅子上,仰着头长吁短叹起来。小葛知道不是冲着她来的,就挪过来问,你咋了?出去还好好的。
  小姚说,大哥大嫂真不要脸。
  问他为什么说这话,可是小姚就是不说,最后,竟然趴到餐桌上委屈地哭开了。吓得小葛抢步门口拉下防盗门,拉上窗帘,拍着桌沿吼道,我的妈呀,你这是咋地了?被吊死鬼附身了?!
  小葛到底没有问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第二天早上看到小姚一如往常,更觉蹊跷,但是,她知道,小姚这样的人,你越问他越不会说,想通了,说不定他反而主动给你交代。   小姚隔上个十天半月,就建议小葛给老岳父那边寄点土特产或者打点钱过去。小葛纳闷,她知道自己家并不需要这些,父母都是退休教师就自己一个宝贝女儿,要不是当初为了这个男人,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狠心扔下父母奔走他乡的。
  夜里,凉风送爽。二人都知道今晚的月亮肯定又大又圆,可是,租的二层门头房,上面那间透风的房间给了儿子,一层是餐厅,他们住的其实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二人默不作声,默契地闭着眼睛想象着那一轮月的光,圆满和美好。
  还是小葛先开腔,小金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碰上啥為难事了?
  “小金子”是俩人在深圳打工一见钟情谈恋爱时的昵称。
  这一叫,把小姚叫醒了。他动情地搂了一下女人,也叫着“红果子”就往她怀里拱。小葛轻轻摩挲着男人已经不再茂密的头发,温情地像一只母羊舔舐着羊羔。就这样,女人用小巧肉感的手轻拍着后背,呢喃着,溺哄着……男人在女人的抚慰之下彻底放松舒展,心里的块垒如退潮的礁石渐渐裸露出来。
  小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故乡没有了任何依恋之情,言外之意是要离开。这个发现是小葛始料不及的,当初,为了去她老家还是回他老家的决定,俩人差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小葛说,我家就我一个独生女,我回去照顾父母天经地义。小姚说,我娶妻生子就是为了光祖耀宗,倒插门辱没了祖宗先人,死也不从。俩人从被窝打到室外,又从路上打到车间……公司领导一看这是要出人命的节奏啊,工会主席妇联组织马上行动,男的训斥,女的教育,一时弄得满城风雨……更加上那个不知死活的车间主任,这时也出头露面了,说,红果子,我咋说的,北方佬靠不住,他们心里就只有那一亩二分地和祖坟……你算什么啊?还是回心转意回到南方人的怀抱来吧!……别说去你家,去你去姥姥家我都愿意!葛鸣跳起脚来大骂,去你姥姥的!并抄起一把特大扳手狂追车间主任,吓得小白脸跟兔子似的连蹦带跳逃之夭夭。
  深夜。他们徘徊在立交大桥的辅路上,斑驳的橘红色灯光映着葛鸣脸颊两条闪亮的河流。姚真金狂吸着香烟,脚下一堆烟头和捏扁的易拉罐……姚真金突然站到葛鸣眼前决绝地说,要不我们从这里跳下去吧,我们就不用这么痛苦了,永远不会再分开。
  鸟瞰蟹壳似的车流,交错玄幻的灯光,葛鸣缭乱的心一下沉静下来,一个为自己能舍弃生命的男人,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小姚高兴地跳高的时候,葛鸣却跪倒坚硬的大理石上,对着家乡的方向放声大哭。
  ……
  这要是放到当初,要改变小姚的决定是不可思议的,也是具有不可控巨大风险的。然而,时至今日,他自己先绝望了,没有等到一个外乡人开口。
  10
  小姚觉得这辈子还不清小葛的人情。
  起先,作为一个独生子女的大学生为了他背叛了父母,亡命天涯。现在,又把辛辛苦苦十几年的积蓄全部交给他的老家……这叫他这个八尺丈夫无地自容,无法面对自己的女人和个人的良心。他只有用一些精神的东西冲淡和减少这种负罪感,可是,聪颖的小葛尽管装傻,他也知道,这样的小儿科怎能瞒得过这个当年文科毕业的南方才女呢?
  小葛盯着银行卡,对着厨房里小姚的背影梦呓般地自语,都在这呢,四十万零三千元。
  小姚手一抖,锋利的刀刃像一阵风吹过,顶着刀板的指头顶被片下新鲜的活体,鲜艳的液体倏地涂抹了一支凌寒独放的红梅。
  小葛细白的牙齿深嵌进下唇,以致红红的嘴唇边缘慢慢变白发青。
  他知道这笔钱是小葛对儿子发誓时的全部支撑。
  当初,儿子自从去过同学家,回来就不再感恩父母让给他的那间向阳通风的小卧室。别以为你们对我多么好,我家跟任何一个同学比,住的简直就是鸡窝。小姚一个耳光甩过去,儿子那稚嫩的腮上就一道红印子。小葛一声惊叫仿佛丈夫抽到她脸上,扑上来把孩子抢到怀里,哭着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孩子,他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小姚就着小窗玻璃射进的阳光,把手翻过来又覆过去,仿佛琢磨这只手为什么不经过大脑就会这样肆意伸出去而且是对准了自己的亲人,然后,他猛地翻转过来用力地扇到自己的脸上,扇的一家人相拥而泣。
  自那一天起,夫妻二人不言不语卯足力气干,一百百挣,一块块攒,希望在孩子上高中的时候叫他有一个全新的环境。为了房子,小葛自己抽忙带闲地看遍了全县,不是房价太贵就是嫌地界太偏。小姚嘲笑说,你干吗着急啊?钱在你手里谁也抢不去,慢慢选,选个一楼带小院的,将来把岳父岳母一起接来住,就团圆了。为了最后这句话逗的小葛眼泪都出来了,是啊,那个光景真是想都不敢想,要是真的实现了,就再完美不过了。
  大嫂的态度很明确也很坚决,要么掏钱,要么哪也别去,一根线拴俩蚂蚱,飞不了俺也蹦不了你。
  掏钱他小姚自从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就有了思想准备,关键是掏多少?小姚在没有跟大哥大嫂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曾经揣摩,老爹如果不生病不添灾的话,五万元是用不了的。如果,老人真的生病了自己会根据开支平摊自己那份费用,甚至把哥嫂伺候老人的工钱都承担起来。为人子即使再多拿出一倍,十万元也在所不惜,谁叫自己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来着。
  大哥不作声,大嫂开始还拉着苦脸听,最后,直接把手里的活道一扔,拍拍屁股去邻居串门去了。
  小姚做不通哥嫂的工作,就去南屋跟父亲商量。老爹佝偻在老虎灶旁蓄着柴火,金色火苗爆出哔哔啵啵的呻吟贪婪地舔舐着焦黑的壶底。沉默的跟枯井似的老爹终于跟开水的呼哨一起发声,老爹抱怨,叫你在老家找,你非不,非要找一个妖精似的南方人……这下好了,现在连自己也要撇下祖宗出走了!小姚解释说,我跟您说多少遍了,不是小葛要走,是我,是你儿子在老家待够了……老爹模棱两可地瑶瑶头,叹口气说,人家王老六的儿子身价千万都不离开乡土,你一个小厨子挣不了几个铜子,这还要出走……我真搞不懂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究竟你是咋想的!
  ……
  爷俩从夕阳西下直到旭日东升,憋屈在山洞似的破屋子里不温不火聊了一个通宵。最后,小姚对老姚说,实在不行,你跟我们一起走,我和小葛还有你孙子都会对你好的……我们还是开饭店,你啥也不用做,坐到门口听你的吕剧消停你的,饭菜由我亲自给你做……   老姚山羊胡子一翘,不阴不阳地嘲笑道,你倒插门也就罢了,谁叫你爹妈没有本事给你一个家呢!你咋还把你爹捎带上……我老了老了土埋半截子的人,难不成也跟着你去丢先人的脸面!
  来买新房也是花的自己挣的血汗钱,啥叫倒插门……咋就辱没了祖宗……?小姚真的是哭笑不得,对于父亲这尊一碰就散的老古董真的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无论你怎样解释,你怎样将就,这个犟老汉咬牙就是不松口。
  最后,小姚叹口气说,爹,你这是想把你儿子往死里逼啊!
  老姚也哭了,说,二,你走吧,别再管你爹的事……我是死也不会离开你爷爷奶奶祖坟的,何况你还娘尸骨未寒呐……!说着,竟然呜呜地发出了动静。
  小姚此时一下明了,原来他的性格里有他父亲太多太多的基因遗传。一股子怒气冲到脑门,小姚心说,什么啊,我妈下葬时就是一把骨灰好不好,干嘛呀,这是!
  一天,饭店清闲,小葛对小姚说,你看着店,我很久没有出门了,我去转转,顺便到商场给儿子买件外套。
  以小姚的估计和小葛平时的作风,出去一趟也就个把小时的事。可是,小葛一去就是半天,本来是清闲的饭店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涌进三桌的客人,并且每桌都催菜。急的小姚抓耳挠腮,火烧眉毛,后悔放掉小葛,同时,又为小葛的迟归心生恨意。
  小葛终究在客人走的一个不剩,小姚累趴在灶台上的时候,姗姗来迟。
  没等小姚发问,小葛就说,小金子,今下午咱歇业,你炒两个菜我有事跟你商量。小姚狐疑地看了女人一眼,喉结蠕动了两下没作声,最终还是慢吞吞又走进厨房。
  儿子去了学校,就剩下夫妻俩。外面的卷帘门已经拉下,屋里有点暗,小葛没有去按电灯的开关而是从纸包里抽出一支红色的蜡烛插到空啤酒瓶口上。小姚眼珠跟着女人转,沉默地如同一截木头。烛光下,小葛的剪影有了滋味,脸颊像上了油彩,细弯的眉毛泛着黑亮。
  她端起一大杯青岛啤酒咕嘟咕嘟男人似地豪饮,然后 ,把杯子底朝向自己,对着男人叫他看,说,你也喝一杯。
  小姚看懂了,意思是,我都喝干了,你喝吧。小姚就仿效着把酒喝干。也把杯子口对着女人,叫她监督。小葛又喝了一杯,小姚喝了一半喝不下去了,这可是盛一斤的大杯。看到女人朝他扬扬好看的下巴,就憋着气吞下去。
  夫妻喝到第五杯的时候,小姚觉得还能喝一杯,他的肠胃通开了。
  可是,小葛却喝不下那大半杯,端着杯子喘粗气。小姚说,算了,有事说事吧,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小葛笑笑,还是挺着白皙圆润的脖子把剩下的酒一点不剩地倒进去……小葛趔趔趄趄爬上儿子的二楼,小姚要扶她,她甩开说,你等着我。
  不久,她又晃晃荡荡从上面下来,手里已然多了一个钱包。那是一个用明星画报折叠的纸钱包。小葛手巧,无论什么不起眼的材料,只要经过这双灵巧的小手,一定是化腐朽为神奇,什么纸鹤啊,星星啊,更别提折叠钱包这样的粗活了。夫妻俩都知道那个钱包里盛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和一家人的所有希望,尽管是一张薄薄的带着磁条的普通硬卡。
  果然。小葛把那张闪闪发亮的硬卡轻轻放倒小桌上,并轻轻拍拍,似乎哄着要睡的婴儿。她醉眼乜斜,却光彩照人,好看的嘴角一挑,仿佛给四周释放一个笑,但是,却没有成功,唇角往上十度划过一个水波,随即恢复了平静。
  小姚觉得小葛喝多了,有啥事明天再说,就去厨房给小葛做饭,回过头问,干嘛去了你?
  小葛勾下头去,叫人看不到她的脸,只有黑漆漆的短发和白的脖颈……愤怒的吼声终于从黑暗中爆发出来:给他们——都给他们!
  小姚攥着卫生纸包裹的手指走出来的时候,小葛已然自顾自地扶着墙走下卧室。
  11
  大嫂最终用小姚小葛的三十万元给大儿子付了购房的首付,县城黄金地段房价已然涨到了八千元每平方米,120的小户型也下不来百十万元。
  小姚琢磨了一晚上,还是为小葛和儿子扣留了十万元。
  他给大哥说,你兄弟连皮带骨头都卖给你们一家人,希望你们对爹好一点。
  大哥眯起眼看着弟弟,冷笑说,你以为就你是孝子?他就你一个人的亲爹?!
  在小姚决绝地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大嫂扔过一句话:
  老二,你尽管过你的好日子,就是他爷爷老(死)了,你回不回来,俺都不怪你!
  鋁合金推拉门咣当一下闭合,把后面的话一下隔开,小姚只觉得太阳穴边的血管就要破裂,嘣嘣直跳。
  经中介告知,侄子买的正是小葛先前看好的那栋一楼带院的房子。夫妻梦寐以求的新房易主,只是,最终属于一脉相承的那个叫作姚远的晚辈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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