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语言现象既是理论研究的出发点,也往往是理论研究的归宿。如沈家煊先生(2011)所言,语言学是对语言的科学研究,研究的是语言中繁杂的语言现象,语言理论是在语言研究之前或之后提出的有关语言本质的假说,假说的验证,遵循着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往复原则。空间范畴是我们人类最基本的认知域,对空间范畴的认知源于人们对物理空间的切身体验和感知所形成的基本意象图式。“上”和“下”是汉语中表达空间范畴认知的一对最基本的词,对它们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的研究由来已久,从对甲骨文中“上”、“下”二字的文字结构和语义解释,一直到现在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概念隐喻和转喻研究,研究成果举不胜举,但对二者之间的相对反义关系的研究仍然缺少一个理想的理论框架。脱胎于认知语言学的构式语法理论为研究汉语中的语言现象提供了新的路径。本研究采用不同于以往的研究视角,在构式语法理论框架下,基于意象图式和构式之间的关系,以汉语中的空间域表达语“上/下”以及“上+X/下+X”结构为研究对象,采用理论研究与语料分析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一方面论述了“上—下”空间关系构式中存在着一种特殊的语义关系范畴构式,即“上/下”镜像构式,而语言中的“上+X/下+X”结构是“上/下”镜像构式范畴中的重要体现。另一方面以《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所收入的“上+X”和“下+X”格式的条目为基本语料,在镜像构式视角下,对语料进行分析和讨论,探讨“上+X/下+X”构式中“上+X”与“下+X”之间的对称与非对称关系。本研究采取理论研究和语料分析相结合的方法,注重定性与定量相结合、历时考察与共时描写相结合、描写与解释相结合。本文的语料来源于《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所收入的“上”字目下的“上+X”和“下”字目下的“下+X”。从形、义两个维度对“上+X”和“下+X”进行了比对,区分出“上/下+名词”、“上/下(动)+名词”、“上/下+动词”三类构式。为了保证语料更加全面、详尽、真实,我们利用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料库(CCL)的现代汉语部分、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BCC)、语料库在线、网络版《汉典》等在线语料资源,对那些在《现汉》中没有对应项的“上+X”和“下+X”进行了检索,检索出未被《现汉》所收入但在语言实际中存在对应项的“上/下+X”。在以上语料的基础上,我们描写分析各类“上+X”和“下+X”之间的对称与非对称性,探讨内在的认知机制和普遍规律。本研究的创新之处主要在于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我们从意象图式和构式之间的关系出发,补充完善了意象图式与构式之间的关系网络模型,论述了从人与世界的互动体验到意象图式的形成,再到语言构式对意象图式的表征,最后到实体构式对抽象构式及意象图式的固化过程。意象图式是人类直接身体体验的心理反映,构式是意象图式的语言表征形式。人们对空间关系的体验和感知所形成的意象图式,通过空间关系构式来表征,最终形成表达该构式的具体语式,这些具体表达语式的高频使用又反作用于构式的形成过程。其次,我们提出并论述了“上/下”镜像构式的概念及运作机制。镜像构式不仅丰富了汉语的构式清单,扩展了语言构式类型,而且拓展了语言构式研究的内容,扩大了构式语法研究范围。垂直性是空间关系中的重要一维。人们对空间的体验所形成的垂直性空间意象图式在汉语中被表征为“上—下”空间关系构式,该构式中存在一个“上”和“下”之间的立体关系网络。“上”构式和“下”构式之间不同于传统构式中的线性组合关系,而是一种纵向的反义聚合关系。在这种特殊的语义关系中,有“上”即有“下”,有“下”即有“上”,二者相互依存、相互对立、相互预设,具体表现在语式中显性的上下对举连用;或者对举而不连用,如两字词语“上下”、四字成语“上吐下泻”等;或者隐性的对举,如“上班—下班、上岗—下岗”,其中的“上、下”二者相互预设、相互依存。“上”和“下”之间的这种关系,作为一个整体储存在语言使用者的记忆中,具备成为汉语中一种构式的条件,我们称之为“上/下”镜像构式。它在形式上是一种语义关系范畴构式,其构式义为构式成员之间相互预设以及语义上的不相容和语用上的相对。这种构式来源于人们与自然世界的互动体验中所形成的垂直性空间意象图式。 在“上/下”镜像构式所形成的语义关系范畴中,“上+X/下+X”是其重要的表现形式。在该构式中,“X”为一个常项,其承继了“上/下”镜像构式的语义对立关系,从而形成“上+X”和“下+X”两个构式成分之间的相互预设以及语义上的不相容和语用上的相对。第三,我们在镜像构式的基础上,把收集到的“上+X”和“下+X”语料统一到镜像构式框架下,分析了“上+X”和“下+X”内部存在的对称与非对称性及其产生的压制机制,突破了传统的对“上+X”和“下+X”结构的研究范式。在镜像构式的理论框架下,通过对《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语料以及BCC语料库中的“上+X”和“下+X”中的词频数据的分析,我们认为“上+X/下+X”镜像构式的存在不仅有理论上的理据性,而且有语用上的现实性。镜像构式内部的对称与非对称性,一方面是“上/下”镜像构式的内在要求,是“上+X/下+X”镜像构式本身进行构式压制的结果;另一方面,除了构式压制,还受到包括词义压制、语境压制等压制机制在内的多重压制,产生了其内部的非对称性。本研究所提出的镜像构式的概念,以及对“上+X/下+X”镜像构式中对称与非对称性的分析,所带来的启示除了对构式语法研究所做的理论贡献之外,它还能对词汇的多义研究、复合词研究、词汇习得研究,词典编纂中的条目选择、条目释义、词类标注等方面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然而,作为一种新的构式类型,尽管我们对其已经进行了认真的论证和分析,但限于篇幅以及研究对象的制约,未能从更广泛的范围来论证镜像构式的特征与运行机制,希望后续的研究能够弥补这一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