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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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远方来的人
  他们把自己称为大远方来的人,远方前加个大字,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远方是什么地方?右手揪着公鸡翅膀,左手拿着蘸着鸡血的一撮公鸡毛的朵希(俐侎人的祭司)说:有神的地方就叫远方。
  没有文字,只有自己的语言,俐侎人的家史不管多厚重,都只是口口相传。就是那些祭祀的古歌,婚嫁的曲,也都是死记硬背。在口口相传的俐侎人来历中,我知道他们的远方是一个叫“大园子”的地方,他们还记得大园子隶属镇远,镇远是一个县吗?会不会是普洱市那个叫镇远的县呢?他们摇头。
  他们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灰头土脸,惊魂未定。手里攥着砍刀,身上背着孩子,男人在前开路,女人紧跟其后,压后的是几只同样惊慌失措的狗。他们因何而被追杀,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他们给一些大地主当长工,由于两家大地主之间利益纷争,最后把它嫁祸到这些俐侎人头上,这些可怜的俐侎人只好选择逃离;另一种说法靠谱些,种族之间的巧取豪夺,作为弱小的俐侎人只能选择离开。
  冥冥之中神示,一个叫乌木龙的地方就是他们落脚的居所。
  呲牙咧嘴的石头,横七竖八地架在山上,那就是乌木龙大山的魂。我指着乌木龙西面的两座似有相拥之意的大山问张金保叫什么名字,他说就叫大山,在山前面加一个大字,就说明山的大了。很少有树在这样的山上成活,大自然也拿这些山头没办法,只好让它尽长荒凉。凄惶的俐侎人不敢生火,只能以野菜充饥,不敢大声说活,因为在他们面前的乌木龙大山,有着咄咄逼人的味道。
  没有文字可以引经据典,我只能通过遗迹访问俐侎人的祖先,但不论是窝索洼还是岩子脚,都只有顽石垫过俐侎人家的柱脚,成为遮蔽风雨的挡墙。石头是无字的书,书写着俐侎人的往事。因此,当地的朋友指着一堆已被时光翻整得面目全非的石头,说那是俐侎人前世的故事。我知道我在乌木龙的寻访,注定只是靠推断与想象了。我抬起一块石头,瞬间就有窝索洼 400年前的故事。俐侎人看到的石头可以听顺他们的意志滚下山坡,又可以垫起柱脚,便对石头充满期待。石头在暗夜为他们壮胆,出猎,石头又是利器。最先迎接俐侎人的是凄厉的狼嚎,剐骨的大风,接下来的日子,是被比山还厚的寂寞磨蚀。没有日历,他们观看天相,推算月盈月亏。这时候,火是他们唯一能御寒的武器,在火镰与磨石之间的擦碰,生活总算有了烟熏火燎的气息。
  这是我站在窝索洼,看到的一个场景,通过我的揣想,还原了上面的画面。俐侎山寨没有让人一头雾水的物件,也不会有让学者们面红耳赤的话题,与其在毫无可能的村落叩问历史,不如寻着大葫芦笙的古调,了解这支人的源与根。这是我一到乌木龙就要找张金保的原因。这个年近五十的俐侎汉子,从二十岁起就抱着大葫芦笙不肯放下,就像鸟背着天空,水驮着大地一样,大葫芦笙成为他形影不离的伴侣。
  那个叫做窝索洼的地方,据说是这些俐侎人最先定居点。身后的大雪山常年云遮雾缠,前面是康家坝河,茂密的森林保证了河流常年有足够的水源。一块稍平的台地,三三两两立着参天杞木树,树上常栖身着绅士般的白鹇。
  伐木建屋,刨石垒墙,乌木龙湿度大,瘴毒多,他们便把自己的房子抬高到离地五尺的高度,人居二楼,一楼堆放柴禾等杂物,当然,这样的布局也有出于防野兽侵扰的考量。他们削竹为笛,诉说古老的故事,至今流传下来的三十多首俐侎古歌,差不多半数以上记录了他们的根和源。人类至今根本无法彻底突破的三大困境——孤独、痛苦与恐惧他们都遇上了,并且深陷其中,于是他们便唱歌,便有了一系列的古调,抚慰他们惊魂未定的梦。
  四百年多后他们才清楚,乌木龙不在天边,离县城德党 103公里,距离市政府临沧 112公里。四百多年发展,与他们一起逃难来的兄弟,也纷纷在这里扎根,生儿育女,过着清贫却自由的生活。乌木龙乡 10个村委会,有俐侎人的就有 6个村委会,全乡 171个村民小组,俐侎人就有 69个村民小组。据最新统计资料,乌木龙乡现有俐侎人 1384户,9562人。
  回过神来,俐侎人才发现他们祖先的选择是正确的,再往西走 70公里,就是热带坝子永康,水不深但气候异常炎热。而乌木龙,用时下最流行的推销语叫“恒春之村”,一年四季里都有春天的味道。俐侎人不是一个民族,是彝族一个支系。但他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服饰、民俗、文化。周边还有 2万多的同族成员,分布在云县、凤庆一些与乌木龙相隔不远的村落。
  我是 2005年才开始接触俐侎人的。当时的永德县文联主席对我说,俐侎人“桑昭哩”情人节有特点,如果有时间可跟踪拍摄,一定出彩。到了乌木龙,才知道“桑昭哩”是俐侎话,意思是情人节。当时的活动安排在乌木龙街上,临沧到永德,昆明到永德,凤庆到永德的车辆都得穿过乌木龙又窄又弯的小街,情人节期间,四面八方来参加节日的人与车,就堵住了乌木龙街,车辆几天都无法正常通行。情人节这一天,俐侎人都会进行一系列活动,最古老的活动是到菖蒲塘一个天然的溶洞里洗浴,据说可以除掉自己身上的秽气。男人在里洞,女人在下洞,温泉顺着山谷流下,一直流到很远的地方,复又落到一个无名但很深的洞穴里去。后来添加了许多内容,但作为情人相遇的内容一直没有改变。这一天,不管你是已婚还是未婚,是离异还是寡居,都会走到一起,寻找心上的人,重温旧梦或者回忆往昔。俐侎人婚姻颇有起伏,再好的男女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分手,再和睦的家庭过着过着就过出了危机。于是友好地分手,说一声再见就出现了为数不多的中国版本。过不到一起的俐侎人会在族人的主持下,喝一杯分手茶,吃一桌离别席,就分开了。没有物质上的纷争,利益上的纠缠,离婚后仍然可以呆在一间屋子下,甚至帮对方寻找新的恋人。
  “桑昭哩”更多的相聚属于年轻人了,现代经济社会的发展,让这些年轻人不可能天天呆在一个地方工作生活,他们随一纸招工通知去了北上广,去了远方,不管呆多久多远,农历二月十五这一天,他们都会赶回到乌木龙,寻找曾经的那份爱。“想你么不得搭你克(去),爱你么不得做一家”。做一家需要深缘,并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果报的。短暂的三天相聚,就又劳燕纷飞,留下来的阿朵(俐侎语,女孩的意思),复又离去的阿幽(俐侎语,男孩的意思),都只能饱尝思念之苦了。事实上,在乌木龙穷僻的息壤里苦讨细吃,足以让这些年轻的阿朵心力交瘁,还不会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而外出打工,不用看雨水的心情,老天的嘴脸,每月有兑现的工资。   乌木龙的许多河流都细如鸡肠,但俐侎人始终相信,河流有神。搭桥,先要与河神商量,让朵希说尽好话,才敢把木头横陈河上。每年还都要有许多祭河神的仪式,硬要把一条条小河弄得眼泪汪汪。事实上,俐侎人崇拜自然,崇信万物有灵,认为世间存在着无形的力量,主宰着族人的幸福安康,因此也就有各式各样的祭祀仪式表达着俐侎人对幸福生活的虔诚与向往。一条河如此,一棵树如此,就是一堆石头,逢年过节,也总有忙着领受香火的时候。
  俐侎人对祖先崇拜的习俗,与汉族的大同小异,列祖列宗都有灵位置于中堂,或者相对清静的地方,除了年节供奉,条件好的人家,初一十五还会做一些简单的法事,焚香烧纸,表达对祖先的哀思与敬重。丧事的人家,必须请朵希诵经开悼、哭婆哭送、后人绕棺、捏制蜡偶进行供奉祭祀,设祖神台、祖神箩、蜡偶祖神等祭拜。朵希,也称先生,不像汉人的祭司手捧掉了边的经书,俐侎人的朵希多以咏唱的方式对死者进行“开吊”。朵希可以唱三天三夜,这么长的古调没有文字记载,全凭背功,功夫了得。当然,内行的人说,朵希也有敷衍了事的地方,记不住了,就嗯哼过去,谁也不会与之理就。
  在这片神谕的土地,俐侎人并没有为诸神设殿造坛,或许由于经济的原因,恰恰是这,善良的心灵,才是神想居住的地方。形式上的寺舍如果缺失庄严,又怎么能挽留住神灵呢?
  祭山神、祭天鬼、祭田公地母、祭龙、祭火鬼之外,俐侎人还祭树林,祭树林里的树藤、杜鹃木、三叶草和密花,杞木树。德国诗人荷尔德说过:“神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但正如诗人继续吟诵的那样“故园之神,来吧!进入所有生命的血脉,让普天同庆!分享上苍的恩典!”一样,俐侎人深信被称作“达咪洗颇”的田公,就在地里忙碌着,他要盯紧作恶的大风,还要管住贪婪的害虫;被称作“咪洗嫫”的地母,她甚至会管到扬花的玉米是否含苞,灌浆的稻穗是否健硕。只是这些祭祀都需要朵希来完成,程序是法则,不按规定做不行。在朵希的指引下,田主地户要搭掌作为祭台,生火烧水煮饭。公鸡一只,刚学会打鸣,米、茶、酒各一碗,需要置于没有用过的器具里。就绪后朵希双手抱鸡于祭台前作揖,杀鸡,将鸡血滴于祭台前,再用鸡毛蘸血粘在火把祭树上,并把鸡翅毛三根插于祭台前,表示生祭。盛米饭三碗,将煮熟的鸡头、鸡脚、鸡肝、鸡肚、鸡血、鸡翅、鸡翘等共九块分别放于三碗米饭头上,每碗饭上再放一块熟猪肉,而后再烧三炷香,点燃火把,用茶、酒一并祭之,表示熟祭。熟祭时,需全家人跪在祭台前叩头请愿。
  俐侎人最先寄居的地方,并没有钱币、铜器和陶片。只有一群沉默的石头,似乎有被用来击打野兽的迹象,但也不敢确认,那些石头就是新石器时期的证据。研究俐侎迁徙,那些翻转一地的石头,就是需要神会的文字,像中华文化史上的龟甲,可以占卜俐侎人在乌木龙四百多年间的吉凶。
  我对乌木龙的理解,停留在喀斯特地貌间两条极不愿抒情的河流上。如果以猎奇的心态,注定在乌木龙是一无所获的。我每次去也只是庸常意义上的行走,同样带着猎奇的目光。当钢筋和水泥稳住了一间间离地五尺的茅屋,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当我挣脱生活的诸多琐事再来,恐怕口口相传的故事也会在天生桥、岩子脚这样的地方走丢。因此,关于乌木龙我最美好的部分,永远停留在了十年前康家坝,彼时俐侎人黑里透亮的眼神曾给我的幽邃,已经变为对物质厚重欲望中的回忆。我在窝索洼看到的倾圮零乱的石头,已无法看见俐侎人仓皇到达时的实相。实际上,也许那些遍布村庄的石头,就是花朵,呼吸与文字,只是我以惯常的思维去揣度,石头就都是石头了。我深陷经验的世界,即便某个梦境中有这些物象的附着灵魂,我还是相信那是梦。
  二、民间艺人
  张金保坐了三天两夜火车,始终把大葫芦笙抱在怀里到达北京。差不多是没好好睡过,他不是怕包中的那点钱被小偷觊觎,而是当心自己心爱的大葫芦笙被别人撞坏。这是张金保第二次到北京了,家里也没有多少活儿,核桃树每年都在长,一点一点挤占了有限的土地,他只好与媳妇商量,趁家中还有老母亲可以照料两个女儿,去北京打工赚点钱,等两个孩子读高中,就不会感到太吃力。
  打电话给张金保,告诉他我想到天生桥去,去天生桥除了看讲唱歌手曹福昌,就是去听他的大葫芦笙独奏。张金保在另一个村帮人盖房子,要浇灌了正忙着,脱不开手。那天雨下得很大,乡政府的张副乡长带着我只好先到曹福昌家。
  崭新的砖混结构小楼已经立起来了,大概也进行过乔迁仪式了,门口插着燃过的香棒,一地的鞭炮纸虽经雨水冲洗,仍旧把路染得鲜红。家具还没粘灰染尘,家电一应俱全,最醒目的却是那辆织车。曹福昌两口子都在,妻子在织机前忙活,说是接了一档生意,至少得忙到年尾了。曹福昌在看电视,是星光大道还是其他一档音乐类节目,我进去的时候,听见他在为选手喝彩。
  民间讲唱歌手,是俐侎人部落婚嫁、喜迁等场所合不可或缺的重量级人物,在那些场所唱《龙门调》、《婚嫁调》、《乔迁调》是必不可少的礼节,能把这些调子完整地唱出来,并且做到绘声绘色,在乌木龙,只有曹福昌能做到。然而这一天没能听到曹福昌说唱。一年前他出车祸,肋骨断了七根,肺部积液。他是不能唱了,就是说话,也只能小声细气的。俐侎人祖上传下来的古歌很多,靠口口相传,最后留在曹福昌这里只有三十多首了。三十多首,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歌曲,它可以唱三天三夜而不能唱完,因为俐侎人的古歌一唱三咏,反复咏唱,才能穷尽这个调的意境。一些古调用来告慰逝者,涉过忘川,过了黄桥,再喝一碗孟婆汤吧,这调就是说这些事理。一些古调用到祭台,告诉神,人世艰辛,生活依旧美好。
  曹福昌算是天生桥小组致富带头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就把拖拉机连拉带扛弄到天生桥。现在曹福昌是个大忙人了,村子里哪家有事,他都会被请到那里,给人家唱古歌。有些歌是不能在家里唱的,像我们汉族人说的山歌调那类,属于爱情,男欢女爱,只能到山上才能唱。随着省级俐侎文化传承人的证书到手,曹福昌还得应付一拨又一拨前来采访的记者、学者,给人家讲俐侎音乐的文化历史。光讲不行,还得唱,一唱就围拢许多村里人,当地也有他四下收到麾下的徒弟。现年 55年岁的曹福昌,40年来,他利用农闲培训师生 200余人,培养了 6名大筒长号手,4名唢呐手,6名葫芦笙手,4名龙门调唱师,还组成了一支 45人组成的文艺演出队。掸落周身疲惫,曹福昌给你的是三天三夜的古调,他唱苍鹰翱翔,也咏白驹过隙,他唱现实,也为死人指路。有些古调让人恍惚,有些则让人彻悟。   曹福昌不时陷在沉默中,那些满肚子的歌并没有让他兴奋,仿佛他仍然在为一首已经失传的歌无限接近苦想与冥思。他在与记忆战争,记忆随着年纪的递增,确实太可怕了,好像还在梦里出现过的音符,等醒来又都了无踪影。曹福昌吃了没有文化的苦头,俐侎人也一样,死记硬背的歌到头来还是身首异处,传得有些变形了,没有办法,曹福昌做的是遵守原曲,不让其走形得太多。
  我喜欢那些爱情的歌,也就是那些只能离开家才能唱的,我喜欢它的直率与婉转并举,白天想你打瞌睡,晚上想你睡不着的直白,上坡好像走平路,下坡就像小鸟飞的心情。那些旋律无限接近我的关于“桑昭哩”情人节的想象。
  获得省级俐侎文化传承人称号,并没有给曹福昌带来多少“红利”,说实在的,受到冲击,俐侎文化不说发扬光大,就是传承下去也有些力不从心了。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看好古调能给自己生活带来什么,他们想的是赚钱,怎样才能把刚开了个头的新房立起来,再把自己喜欢的姑娘娶进家门。写到这,不能不提一下俐侎的婚姻。天生桥超过三十岁还未娶的俐侎男子大有人在,但超过二十岁还没结婚的俐侎女子基本没有,这是现实,因为穷,仍然是俐侎人的宿命,按理核桃家家都栽,茶叶家家都有,但一平均到人的头上,这个数字就太小了,因此像天生桥这样的俐侎村子,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二人得出去打工。张金保就是这类打工的代表。在张金保家,我看到他抱着大葫芦笙在天安门广场的留影,北风吹过,他那头乱发被风攥得很紧,就像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大葫芦笙,生怕它离自己而去一样。为了拍这张相,他甚至被便衣警察怀疑,北京娃娃们对这个怪异的家伙看了又看,才让他抱着走进天安门。其实,那是张金保能慰藉内心孤寂的最好伙伴了,在北京的建筑工地挥汗如雨,在简陋的工棚又孤独无比,大葫芦笙让他很快找到自己心灵的静土,从而把慢长而寒冷的北京大冬天一页页撕去。
  曹福昌断了七根肋骨,伤及肩胛,似乎总感觉气不够用。唱那些古调得花力气,有些古调需要飙高音,像鹰隼划破大风的那种,而一用力,尚未痊愈的肋骨就会与他打招呼,让他感受到伤情的邪火,始终还在燃烧。可就在我觉得不便打扰的时候,曹福昌却说想试着唱几句。起头,声音有点哑,声带有些沙,他在用功,绷紧的脸现出很细的青筋,额头细密的汗层层叠叠。那是俐侎人的历史,就像那些在乌木龙山间左奔右实的河流,分明有撕裂的痛,磅礴而深刻。我注意到,曹福昌瘦癯而富有光泽的脸,皱纹横过额际。车祸伤及的面牙还因发炎的原因尚未修复,他的古调像是瞌睡中猛然醒来,有点失真。
  一群疲于奔命的人在我眼前清晰起来,他们脸上有汗水冲刷的灰尘,他们眼中有泪的水纹。人活过,死了,就是一堆千篇一律的泥土,再坚硬的墓碑也经不起时间轻轻摩挲。若干年后,再也没有人记住了,但古调传下来了,而且有思想的体温,还会继续传下去。因此,我得以在曹福昌的说唱中,与四百多年前的窝索洼有美丽的遇见,在紫云英轻轻笼罩的村庄,遇见那些一转身,就消逝在命运路径的祖先。
  离开乌木龙前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张金保,按岁数他是我弟,但我仍然喊他哥,左一声金保哥右一声金保哥,喊得他脸红。他告诉我不打算再出去打工了,他觉得虽然赚了点钱回来,但没有人守着的家更容易损坏。但他家族中的小侄们不得不一次次背井离乡。城市有一份份冰冷的契约等他们签,他们就会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忙碌起来。张金保一口气为我吹奏了十多首大葫芦笙曲,不知怎的,我又想到乌木龙四百多年前的夜晚。张金保差不多每天都要取下挂在墙上的大葫芦笙,用衣襟揩擦,再试着吹一调。他想带着心爱的大葫芦笙谋生,但日复一日,大葫芦笙不过添了些生活的欢乐而已。
  张金保妻子给我弹奏口弦,这是我此次最美的享受。我听不出她弹的内容,但通过柔柔的篾弦,我似是听见桑昭哩情人节夜晚的窃窃私语。口弦也叫响篾、吹篾、弹篾、篾簧,是一种小巧的簧片乐器。我国原始社会母系氏族时期,就有了口弦,当时名“簧”。据汉魏以来的文献记载,簧是—种用竹或铁制成的、能横在口中演奏的小型乐器。据《汉宫阙疏》所载,在汉代皇宫中还有一座“鼓簧宫”,可见簧在当时统治阶层和上流社会已颇盛行。《清朝通典》在谈到“口弦”时说:“以铁为之,一柄两股,中设一簧,末出股外。横衔于口,鼓簧转舌,嘘吸成音。”
  俐侎女人几乎每人都有一只口弦,用一个精致的小竹筒盛装,挂在胸前,休息时便取出吹奏。由于口弦音量小,通常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相互倾听,在夜静的时候吹奏,声音较为明亮,距离稍远的地方也能听见,泛音尤为清晰。如果遇上高兴的事,她们还会以口弦伴奏,在多依树下曼妙起舞。更多的时候,口弦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阿幽要去远方,临行前,一定会约阿朵在月下吹奏口弦,表达心中的爱慕。
  三、传统的俐侎服饰
  与飞速发展的时代相比,俐侎人手中转动的纺车实在有点落伍了,手工一线一线地抽,一丝一丝地剥,然后在把掌大的布帘上织出纵横交错的粗布。每次听到吱吱嘎嘎的纺车声,便会想到子夜四时歌。“田蚕事已毕,思妇犹苦身。当署理絺服,持寄与行人”。男人们已经离开田亩到远方去了,可是这些俐侎女人却还要在机杼声中,一边织啊织,一边想着庄稼的事。现代社会的分工,让男人种田耕地,女人采桑织布的模式已发生了更改,俐侎女人也用不着在慢条斯理的织机前苦熬,但简单的织机是俐侎人家的传家宝。就是这些简陋的织机,让他们的祖先找到了御寒的布料,遮羞的衣袂,他们是舍不得让这样的宝从生活中彻头彻尾地消逝的,于是,时间的边角废料,农闲的时光都被这些女人喂进了织机。粗布里有黄昏的茶凉,夜半的心事。一个俐侎女人,仅能倚持的,不是天赐的容颜,而是手里的技艺,而织,就是俐侎人可以把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打扮得美丽的劳动,因为需要几分聪慧,织女的身份,往往是看作是俐侎女人的本事。懂得这些,就懂得为什么每次进俐侎人家,都可见到女人总是与一台织机耳鬓厮磨了。虽然无语,那是无声的交流,眼神也织在布里了,还有爱恨。
  《皇清职贡图》中记载:“利米蛮,状貌黝黑,颇类蒲蛮,宋以前不通中国,元泰定间始内附,聚处顺宁山箐中。男子戴竹丝帽,着麻布短衣,腰系绣囊,善用弩,每射生得之,即啖……性愚朴,不娴跪拜礼。妇女青布裹头,短衣跣足,时出樵采负薪而归。”这则文字说明,俐侎人最早在宋时出现。还可以从这则简短的文字中,看到俐侎人彼时的服饰。   在中华民族服装文化史里,应该有俐侎服装文化的席位。当我抚摸着刚刚浆染晒在阳光下的粗布,便触摸到中华服装文化长河最美丽的浪花一朵。对俐侎人来说,织布的女人简直就是神,穿梭的绵褪下了树叶与兽皮,保护了族人该有的尊严,让他们体面地出现在其他民族面前。撇开文字,一块黑布,就是俐侎人生存、繁衍、变迁的历史。俐侎人把织女喻神,并把她与尝百草的炎帝、写内经的黄帝相提并论。一块黑布,妥善地保护了俐侎人的羞涩、思念以及爱情的方方面面。
  然而对俐侎人服饰文化的探究,始终是一个迷面的多个命题。许多服饰文化的学者研究起来都觉得力不从心,就像要确定燧人氏在哪里钻木,神农在什么山上尝遍百草一样。但可以肯定的是,由于经济不发展,俐侎人服饰变化不大。现在,中年以上男人戴黑色包头,穿墨色的摆裆长裤;女人的平常服饰上着无领对襟长衣,以银泡做纽扣,袖边缀有红、黄、蓝等鲜艳花纹,腰束黑色腰带,下穿筒裤,外系长围腰,总体服饰以黑色为主。所不同的是已婚妇女头戴黑色头帽,未婚女子的头巾则为方格花布。银饰是俐侎人最大的喜好,除了衣服上数不清的银泡,已婚妇女的耳朵也常常悬挂着大银环,银环越大,说明家庭越富有。
  俐侎人的婚丧嫁娶都在晚上进行。白天干活很忙,收工一般都是傍晚时分,所以,不管是娶妻还是嫁女也要在晚上进门才吉利。同样,给去逝的老人出葬的时间也要选在夜晚,否则会认为灵魂不被天神接纳。丧事,孝子不穿鞋子,头戴白布,身披麻匹。婚事,女子的服饰便会多出几串银饰,环佩叮当,平添节日喜气的同时,多出几分雍容华贵。
  俐侎人崇尚黑色,因此,百分之九十的布都将浸到一种由板蓝根叶熬制的液体里浸泡数日,黑色才会占领棉纱,浸淫到布的内心去。单一、古朴的颜色,似一张难以揭开的神秘面纱,充满了许多幻想与神秘的色彩。在这样干净的棉布上,俐侎人觉得应该安排什么进驻,她们的针线便带着一群小鸟,在鞋帮上落得欢天喜地,蝴蝶也紧跟其后,飞上了围腰。而她们的衣服,同样绣上了姿色很美的花朵,生命青翠的绿叶。这还不够,他们搜罗着家中的残银,非要把它变成环佩叮当的脖圈耳坠才算满意。
  俐侎人的服装有自己特定的历史,与汉服一样,怎么也绕不开一枚针。线要跟在针后,才能缝纫到兽皮、羊皮、棉麻以及棕片上,仿照人的形体,实际上是一根线在这些面料上重重复复的足迹。四百多年,生产力并不发达的俐侎人,磨制过人类早期的缝纫工具骨针,而要将兽骨磨制出一枚针来,除了要有耐心,还得有娴熟的穿洞打孔技术,也才能让一根线跟在骨针屁股后面,辗转在一件衣服的犄角旮旯。骨头于是有了针的锋芒,有了锐度,有了穿梭,有了引领。不过从俐侎人刺绣的历史看,针早就在两百多年前分出大小,大针有大针奔忙的天地,小针的针脚完全可以图解鸟的丽衣,花蕊的丽质。接触到棉花之前,俐侎人在乌木龙的重山之间,寻找到麻,这种在中国纺织史中韧性最好的植物,基本上完全可以同时应对织布与纺线的功用。麻被剥离枝干,脱去粗皮,撕成细丝,喂到俐侎女人随手携带的绕车嘴里,便有让人吃惊的连接,可长可短地穿梭到一家人身上。
  当你置身于俐侎村寨中,便会发现这里的俐侎妇女显得非常耀眼,除勤劳、负责、善良、温和、朴实、豪爽,落落大方之外,又隐约带有羞涩,留心观察便会发现,每位俐侎姑娘双手都沾满着蓝黑色,这便是俐侎妇女勤劳与智慧的象征,是浆染布料时留给她们的纪念。
  每个俐侎女人大约 7-8岁开始,就要学习纺线、织布,几乎家家户户的女子都会此项工艺,无论长幼,都会飞车走线。有女孩的人家,母亲不仅要教会女儿织布缝衣,还要省吃俭用,从小女孩出生那一刻起,就得张罗这个女孩一生所穿的衣服。
  服装制作比较复杂,特别是妇女用的布料,有黑红布、黑布、青布、绿布、紫布、黑点花布、黄布、大红布等 10余种。把所需布料剪成碎步,并制成花样。缝制一套普通装,需要 20天左右才能完成,缝制嫁妆需要更多时间。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的俐侎服装受到市场冲击,不再畅销了,原因当然不止款式,还因为俐侎服装费时费力,成本较高,但仍然在市场上可以买到悄悄改版的俐侎服装,价格也从几千元一套到几百元不等。
  俐侎人平心静气地守护着祖先传下来的民族服饰,穿无领对襟长衣,并将衣摆往上收缩扎于腰间,袖筒长而宽,在襟边、袖口、摆边上镶着绣有红、蓝、绿犬齿形的花纹图案,胸前配以布纽扣或银泡纽扣若干。女人着筒裤,小腿套制筒,绣有花边或镶绿色布条。上身系围腰,大围腰绣花边图案,多在秋冬季节穿。小围腰不绣花边图案,多在劳动时穿。头顶扎方格花布头巾,耳附银制大耳环,手戴银镯,脚穿绣花船形鞋。细细的棉丝通过俐侎女人的双手,变成了商品,而每年的“桑昭哩”节,正是这些有经营意识的俐侎女人赚钱发财的时机。
  在乌木龙街,有两家规模比较大的俐侎人开的商店,一家是岩子脚小组李春妹家开的俐侎服装店,囊括了从俐侎童装到婚礼装的全部衣服,还有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银饰。李春妹系省级俐侎文化(服装)传承人,店里的所有俐侎服饰全是她手工作品,生意不怎么好,这么多年,实际上她是在坚守一种信念。
  四、乌木龙访茶
  生活在乌木龙的俐侎人不用考虑合约、月供、物价指数等一系列让现代人心痛的数字,因此,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交给一碗茶。俐侎人赋予茶太多的神话,茶就是俐侎人敬仰的神祗。
  俐侎山寨山高坡陡,有些地方根本无法种出粮食,栽培果蔬,恰好可以栽种茶树。茶是这个世界上多个民族都必须举敬的祭品,神也口渴,也想品饮凡间的香茶,可以饮出新欢,冲淡旧恨。有人离开,需带一些茶,采自乌木龙云遮雾缠的群山。只有茶,才能让离家的俐侎人乡思还阳。有些人归来,又是一罐茶,冲淡了路途的颠沛。有茶的生活,都会在时间的安排下,变得有味。茶杯,就是俐侎人的熙来攘去。
  茶是好东西,中国五千年的文化,抹不掉茶的影响,沥不尽茶的水滴,但到了现代,使茶叶也免不了受到化肥和农药的侵害。在乌木龙,俐侎人知道提高茶叶产量意味着什么,但他们不会为一己之利损坏消费者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他们相信,茶叶作为神性的饮品,在茶叶上做手脚,就会得到不好的果报。   每年开春后的农历二月初十五,俐侎人都要到古茶树下举行祭祀仪式。祭祀的前一天,族长就要带着村里年轻的男性到古茶树前搭架子,点下三炷香,再让朵希禀告茶神,让它知道村里人要来敬他。第二天,全村男人们都要齐刷刷地聚在古茶树前,听从朵希的安排,开始隆重的祭茶活动。祭祀共分三个步骤:领牲,回熟,散福。领牲:在古茶树前上好香火,献上米、酒、茶等物,由朵希祈祷。祈祷的内容包罗万象,庄稼、牲蓄、家运、婚姻、财气等。朵希边祈祷边问众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众人还会根据自己家里遇上到难题提一些要求,请朵希一一向茶神祷告。接下来,族长就会安排将牵到一旁的牛羊猪杀死,以表示给茶神敬上生灵,使茶神领受人间烟火和人类对其感激。之后,朵希端着一碗清水,绕着茶祖一边泼一边念祭词。
  茶神呀茶神,
  你救过我们的祖先。
  你让我们俐侎繁衍下来,
  我们感激不尽。
  今天我们又来给你烧香,
  这山是你的山这河是你的河,
  你要永远地住在这里,
  保佑我们俐侎人家家平安人人安康,
  保佑我们俐侎子孙兴旺……
  泥制的茶罐就一直陪伴着俐侎人生产生活,每家火塘边都蹲着一二只小茶罐,上釉的土盅。好在茶不嫌土,土可以保真茶的香息。后来,他们发现竹子有许多优点,于是在他们的茶艺演变过程中所用器具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以当地的一种香竹制成的竹筒做为烤茶的器具,用这种竹筒烤出来的茶叶既吸收了竹子的香气,又保留了茶叶原有的清香。生活在雪山脚下的俐侎人特别偏爱雪山水,除了一日三餐,清寒凛冽的雪山水还是他们冲泡雷响茶的唯一用水。俐侎人不懂水与茶的关系,他们只知道雪山上流下的水有一种天然的甜,用来泡茶很是好喝。直到茶文化发展到讲究水与茶的特殊关系时,人们才发现,聪明的俐侎人早就对这方面的知识了如指掌。
  俐侎人采茶制作的方式与其他民族有所不同,当茶芽发到五寸左右的时候,他们才开采,采五叶,用于制作把把茶。把把茶的好处是,不浪费大自然恩赐给人的茶芽,把它采完全,采干净。通过烘炒揉捻,手工制作成条形,再拿到阳光下晾晒,这就是有名的把把茶。待茶干后,一把一把地扎起来,拿到街上出售,既美观又好放置,最重要的是泡出来的汤色纯正,茶香醇厚。
  说到竹筒雷响茶,在各种茶文化中显得很独特,在滇西乃至整个云南,都有很响的名声。很多到乌木龙的游人,都要亲自泡一次竹筒雷响茶,才仿佛尝到乌木龙的千般滋味。竹筒雷响茶一共有八道工序:温水,破竹,打茶,洗具,雷响,苦渡,敬茶,收具。
  打茶又分为六个步骤。即:置、打、翻、磨、抖、闻。置就是取适量茶叶装于竹筒内,其数量的多少决定着泡制出的茶香浓淡,多则浓,少则淡,全凭打茶师丰富的经验;打,即使烘烤的茶叶解块分散,均匀受热;翻,能调适筒内的温度,并使茶叶充分、均匀的吸收竹子的特有清香;磨,能提升茶叶条索及外观色泽;抖,再次使茶叶均匀受热;闻,是打茶过程中非常关键的一道工序,打茶师据此来感受茶叶的烘烤程度,决定烘烤的时间和火候。六个步骤缺一不可,每一个步骤都得注意轻重缓急,这样打出的茶才会让客人赞不绝口。对于俐侎阿幽而言,则显现出一种生活的本领。十三岁的阿幽就得学会打茶,就像十三岁的阿朵需要学绣花鞋一样,娶妻生子还是生老病死,竹筒雷响茶是不可或缺的礼俗。
  雷响是俐侎人茶艺中最有意思的一个环节,也是竹筒雷响茶名的由来。与汉族的“百抖茶”有异曲同工之妙。相传在很久以前,俐侎山寨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叫厝莱,如果有人为厝莱老人打出的茶叶注入涨水,并且发出像惊雷一样的响声,那么谁家来年就会牛羊兴旺,五谷丰登,声音越大,兆头越好。俐侎山寨里有一个传统的习俗,就是要把第一碗茶敬给最尊贵的客人。俐侎人竹筒雷响茶,香而不焦,回味悠长,包含着俐侎人浓浓的情谊,深深的祝福。
  茶在乌木龙俐侎人中,除了充当解渴的饮品,还是一道道美食。逢年过节,在俐侎大酒大肉的餐桌上,会出现一道凉拌茶。将茶叶的一芽二叶采下洗净,放到一个容器内,然后稍作揉捻,放入清洁的盘中,加入柠檬汁,辣椒油,食盐,酱油味精等佐料,拌匀即可食。凉拌茶叶清新可口,兼有凉血消炎功用。另外,俐侎人烹调的茶叶鸡也很有特点。将土鸡汤褪干净,将洗净的茶叶放入开水中泡一下,除苦涩后放入鸡内腹,加盐辣椒草果胡椒等佐料,腌制三十分钟后缝好鸡腹,整只鸡煮熟即可食用。
  五、桑昭哩情人节
  阳光下,康家坝河闪动着奇异光泽的鳞影,偶有花瓣顺着水走得恍惚。而岸上的口弦吹皱一池涟漪,流年间的阿朵,懂得任尔抚弦入韵,让生活的烦恼被情人谷的河水涤荡得了无踪影。俐侎人的“桑昭哩”情人节自古有之,1958年中断,直到 1983年才得以恢复,现在是俐侎人最隆重的节日,没有之一。
  这个时节,总有男人为心上的阿朵抚笛弄笙,赞赏她眉目如画。阿朵不会为各种对比与考量遮蔽了发现真爱的心灵,听起来有些童话的味道。但俐侎女人就是这样理解爱的,以至每年的“桑昭哩”情人节,乌木龙最好卖的不是各种金的银的手饰,而是一些手工绣的鞋垫,手工缝的背包,手工制作的围巾。
  这是农历二月十五,大雪山上的红杜鹃开得有些放肆,俐侎寨家家户户都盼望着“桑昭哩”情人节的到来。俐侎人生活在乌木龙高寒山区,不论是物质的东西,还是精神食粮都很贫穷,但他们骨子里有一份自信,不管明天锅里还有没有米,灶里还有没有柴,他们一定会在“桑昭哩”节日里将竹笛吹得激情饱满,一定在芦笙的伴奏下,在乌木龙舞出新生活的狂欢。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简单却深刻的哲学问题,一直是俐侎人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年轻的一代已经无法了解到那段被追逐的历史了,他们穿着时下流行的服装,在学校里与汉族同学上着同样的课,只有节日他们才会穿上属于俐侎人的服装,在“桑昭哩”三天的假期里重新回到俐侎人原本的生活中。但是作为老辈的俐侎人,他们选择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唱歌跳舞,因此这个二月充满怀旧的味道。   俐侎人相信,天上真的有管着姻缘的月老。一高兴,就让人间爱着的人琴瑟和鸣;一不高兴,就令其分道扬镳。分手的不一定不爱彼此,做一家的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因此,“桑昭哩”就是一种交流的平台。口弦细细,摩挲着阿幽的心,让长满婚姻生活老茧的心分娩感恩的露滴;大葫芦笙曼妙,则令阿朵心襟摇荡,泪挂羞靥。那些一起走过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这只是童话。然而,俐侎人坦然面对凭空出现的婚变,那是冥冥,神也拦不住要走的女人。凭空出现的男人会把小小的阿朵掳走,而让那个看着阿朵长大的男人只好把命运归为定数。
  我到过一个叫菖莆塘的俐侎寨,一同与那里的俐侎人过“桑昭哩”,更深层次地感受到俐侎人独特的习俗。这是俐侎人心灵自由的三天,节日里,你可以寻找自己过去的情侣,也可以交到新的异性,随手摘一片叶子含在嘴里,便能吹出内心的忧伤,小小的口弦在恋人面前,变成比山溪还轻快的低语。许多婚事也穿插其间,铜质的唢呐一发话,就有一双双新人生活到了一起。出嫁之前,阿朵有一间独居的小屋,与其说是让她准备结婚的事宜,不如让她把感情的伤口补上吧,那一夜,是阿朵一个人的黑夜书,而母亲差不多掺了泪水的交待就是她婚后生活的圣经。
  许多人都涌向热水塘,这是“桑昭哩”高潮部分,每个前来过节的俐侎人都将到热水塘里洗浴。热水塘位于菖蒲塘村山脚的断头岩下,山崖宽近千米,高约百米。温泉水从岩洞里直接流淌出来,水质特别清澈,水温不是很高,常年恒温在 28℃。如果你不踏进水里,根本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塘温泉。洞口左边有个小小的祭台,帖着祭祀用过的鸡毛和还残留有烧香的痕迹。右上方刻有“桑昭哩”三个大字,在字的左下方若隐若现地呈现出两个男女相拥而立的天然神秘图案。洞口仅能容一人俯身而入。洞里还有个洞,刚爬进去的这个是女人洞,温泉水直接从地面石灰岩里冒出来,洞里可以同时容纳得下十几人洗浴。在洞里出水口正上方约 2米多高的地方,还有个可以让人直立进去的男人洞,洞往左进去再往里走十多米就到。男人洞里也有温泉水,跟女人洞大同小异。
  “桑昭哩”不是年轻人的专利。老人们来了,不管有多少仪式,他们最重要的事就是重温旧梦。春风领会他们年轻时的脚步,春花深知他们此刻的心情,但谁也不说,老人们在“桑昭哩”都被或浓或淡的回忆笼罩。年轻的阿朵比二月的鲜花还艳,最好的衣服在“桑昭哩”穿,最美的笑容在情人节开放,她们在等,去年今日,一样的映山红,一样的情侣屋,等到的是一片表达恋情的吹叶,跨过康家坝河。阿朵从十三岁穿裙子仪式之后,她们年年如此,她们要在这个节日里,找到自己的归宿。这是二月的乌木龙,桑树说绿就绿,杜鹃说开便开了。雨从云层筛下,细密得如同尘埃,可是一到夜晚,似乎有意让给月亮展颜,天便晴得不见一丝云彩。打歌是夜晚主要活动,对于俐侎人来说,只有歌与舞,才能表达内心激情膨湃。这时,在草甸上的人越聚越多,将一堆火团团围住。歌的曲调优美,你唱我和,歌头吹着竹笛,副歌头吹着芦笙,动作幅度越跳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打歌打到太阳出,一碗米酒两块肉。现在不缺吃了,极具商业头脑的小贩把各种熟食摆到热水塘边,整个菖蒲塘仿佛赶起了一条山街。这时,我发现许多俐侎女孩,她们相约着,从不同的寨子来到这里,加入到跳歌的队伍,可是,她们的眼睛却在寻找着另外的世界。
  俐侎女孩十三岁以下,都只有一个通用的名字叫阿朵,十三岁之后才能拥有自己个性的名字。当她逮着情感电视剧忘记手中还握着写课外作业的笔,恋爱的季节已离她不远。俐侎女人都很美,那种美不是现代都市商品包装出来的,在她们的脸上,有一份谦卑、一份忧柔、一份爽朗。俐侎女人的美是多方面的,包括服装,也包括她们待人接物间流露出来的礼节。俐侎女孩现在都有机会上学,而且由于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在永德乌木龙乡的俐侎山寨,没有一家俐侎人为了生计让自己的女孩早早地离开学校,相反,他们总是竭尽全力,让自已的儿女学好文化。这样一来,早婚早育的观念也就悄悄地在改变着。
  与俐侎妇女勤劳、善良、温和、朴实、豪爽,落落大方比起来,俐侎女孩隐约带有羞涩,她们长期生活在山坳,面对陌生人,她们表现出来的胆怯与羞涩,却恰到好处地展示着一种美,羞涩之美。这种美,在世风日下的当今社会已不多见了,正是这种羞涩,让俐米女孩的美有一种妩媚。当淡淡的微笑浮在她们红润的脸上,让人感觉一朵把春天送到人间的山花即将盛开。按说俐侎女孩自从开始上学起,就再也没有时间做针线活了,其实不然,俐侎女孩最多的课外作业恐怕就是把春天的小鸟绣到鞋垫上,让夏天的苦荞花在自己织出的手帕上绽放。这与俐侎女孩传统中从 8岁开始就要学习纺线、织布的家教有关,尽管物质时代不需要她们为自己的穿衣亲自动手,但她们把做针线活作为一种本事,这应该是一种美德吧。在我每次到乌木龙采风的时候,都会看到家家户户的俐侎女子守着一台上了年纪的织机织布,然后把俐侎山寨的美缝进一件件新衣。因此,每年农历二月十五“桑昭哩”来临之际,许多客商都会到乌木龙来,除了欣赏俐侎女人的情歌,还会大批量采购俐侎女人亲手缝制的衣服或者鞋垫等物。
  情人节这一天,学校专门给俐侎女孩放假,她们也参加入“桑昭哩”,她们不寻找什么,却也在寻找什么,这是她们的节日,把自己装扮得美一些,其实早该就是她们的愿望。在人群中穿梭,她们也渴望被英俊的阿幽多瞄几眼,但真要有阿幽相约到情人谷里过夜,她们都会婉转地回绝。读书是不能谈情说爱的,老师说过校规上写着,倒不是怕被学校开除,她们心中恪守着一种信诺。只有当她们永远地走出校门,她们才会考虑手中所织的布衣该送给谁。她们心中的郎在西山唱情歌,而不是在某个地方发财。
  俐侎女孩的爱情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她们想爱谁就爱谁,即使自己所爱的人一无所有,只要这个男人会唱歌,能将爱情从口里唱出来,就可以;只要这个男人能喝酒,喝完酒后能上山狩猎下河拿鱼,就行。俐侎女孩看重的是感情,不在乎结婚的形式,也不在乎物质时代的种种诱惑。因此,俐米人男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由男方砍一段长约 10厘米、直径约 1厘米的樱桃树小木棒,刻上能说明男女属相婚配日期之类的图案,女方准备一根红丝线。大喜之日,将红线拴在小棒上与新人一并送入洞房,便被视为“合法”夫妻,这个小木棒便是“西卡”(意为结婚物证),由新人珍藏直到白头。若夫妇感情破裂要离婚,就请来原来的媒人将“西卡”一破两半,双方各执一半。若女方先于男方另嫁他人,她的新婚丈夫要向原配男人纳一定数额的聘金聘礼,烧掉原来的“西卡”,才能拥有新的“西卡”而步入婚姻殿堂。如果离异后想要破镜重圆,再请来原媒人,将各执一半的“西卡”合拢,拴上红线即可。俐侎女孩认为鲜红的结婚证与樱桃树小木棒作用差不多,只不过是象征性的东西罢了,感情是说不清楚的事,如果离开,又何必到婚姻的登记机关去丢人现眼呢。俐侎女孩的爱情不张扬,爱是最私房的东西,就是结婚在一起之后也不例外。俐侎女孩一旦成婚之后,会相夫教子,过着与苦荞一样清贫的日子,哪怕天大的石头落到家里,她们也不会离家出走,到远方寻找什么幸福之类的鬼话。她相信双手,相信稼穑,因此,当她们头发里不再有鲜花而是让麦糠与瘪谷粘满的时候,粗糙的手指仍然会把一根针使得像飞。能针会线是阿朵婚前的重要功课,而婚后的生活中,生活需要双手的时候很多,但已成为媳妇的阿朵,仍然会把生活中的种种绣得针脚不乱。
  当然,随着经济大潮的到来,俐侎人的婚姻也有决堤的案例。那对在村口发誓打工赚了钱再回来盖大房子领结婚证的年轻人,才出去不到三个月,女的就被小老板卷走了,男的只好打道回府,每天拎着一瓶酒在村子的小卖部前装疯卖傻。
  千万不要责怪阿朵。
  现代生活对俐侎人产生了很大的诱惑,阿朵到异乡打工,打工的绩效胜过种苦荞的收入,她们于是姐带着妹,妹带着弟,有的甚至是全家一起远离故乡,来到别人的城市。她们用织布的手擦试着一尘不染的杯子,她们用绣花的耐心伺候着挑剔的主人,她们的嘴变得吹不动山中的绿叶,她们的笑容也被世俗包装得严丝合缝。只是当一轮月亮从高大的建筑群里有意无意地透出枯黄的容颜,她们就想乌木龙高高的大山,想山上唱歌的小鸟,想有病呆在家里的老父老母,这时心灵深处的小三弦便会弹起来,这声音很遥远,遥远得只在梦里。
  为人之妇后,俐侎女孩不会淡忘康家坝那个地方,即便这时她已经是他乡的媳妇,苦荞花染得一个山头都洁白如雪的时候,她们或许会回到这个地方,重温桑昭哩的事情。自己的初恋也许就在这个地方扎下根来,为生计奔波着,这时,阿朵也会伤心,甚至不愿再回到她嫁到的那座城市去。许多年后的恍然大悟,让她们生心痛苦,这是命。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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