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H和他的疆土(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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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以来国王H噩梦连连。他先是梦见自己被毒蛇缠绕,它们吐着梦里唯一带有颜色的信子准备随时向国王H进攻;后来,他又梦见自己身处一片荒野之中,地上堆满了狰狞的尸骨,就连树上悬挂的也是,它们和树枝、树叶长在了一起,国王H躲避不及,它们会在他走到近前的时候活过来,试图拉住他或者直接咬住他的腿或肩膀……国王H一次次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时身上的冷汗黏黏的让他非常不适,为此,提心吊胆的宫女们可没少受到责罚。
  提心吊胆的可不只是宫女们,还有距离国王H最近的王妃、大臣和侍卫们,对于他们来说突然发火的国王H和突然降到头上的责罚才是真正的噩梦,然而他们同样不能回避,无处可藏。“你给我听着……”“你,你,你们给我……”“我说过多少次了,你非要……”多年之后,逃亡到滇南、隐居在哀劳山上的郎中令仝哀在他的《病隙琐忆》中写到,在国王H反复做着噩梦并一次次将自己惊醒的那些日子,他们这些适应着国王H的和善、温和的大臣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说,那些日子整个京城都被一种惊恐的、摇摇欲坠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而王宫的屋檐斗拱上则仿若掛满了冰凌,随时可能会掉在某个人的头上。《病隙琐忆》还谈及,典客高帮庸或许因为心不在焉的缘故竟然在王宫的台阶上滑倒跌破了头,回到家里就开始发烧,国王H率领百官出城迎接国王B的军队的时候他曾试图挣扎起来,但在挣扎的过程中死亡的使者收走了他的魂魄。国王H派人前去吊唁,但前往的人再也没有回到王宫。仝哀在他的文字里染上了悲凉,他说国王H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甚至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噩梦。
  ——所有的史书中没有一处提到国王H大臣中有“仝哀”这个名字,它应当是某个人的化名,或者假托;而国王H打开城门迎接国王B的军队的时候是个秋天,城外的苇絮如同飘飞的雪,所谓屋檐上的冰凌是不存在的。不过,它所描述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确实存在,而高帮庸也的确是死在了国王H打开城门的那一天。《病隙琐忆》所提供的只能算是野史碎片,它里面的真真假假、错误和想象自然更多。
  好吧,接下来的话题重新回到噩梦缠绕的国王H身上,真正让他情绪烦躁、头疼不已的还不是这些貌似无来由的噩梦,而是现实——不止一次,国王H在从噩梦中醒来后精神恍惚地感慨,还不如在梦中呢。相对于阅读那些让人愤怒、心焦的战报,相对于让他束手无策的现实,他宁愿自己一直处在无来由的噩梦当中,那种滋味也比坐在朝堂上和一个个低着头、愁眉苦脸的大臣一遍遍对视要好得多。
  “你们说,你们不是说我们的国力足以称雄吗?你们不是说,我们兵强马壮,可击退任何来犯之敌,即使他们全部联合起来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吗?”
  “你们不是说,我们有暮江、团江之险,我们有襄州、兖州、壤镇之隘,国王B的军队就是攻打上十年八年也必定攻取不下吗?可是,怎么三天五天,我们的守军就败得全无人影?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襄州有十六万军队。而国王B进犯我地的全部的人马也不过七万。加上我在襄州的子民……三十万是有吧?这三十万人就是一群乱窜的猪,攻打襄州的两万军士也不能在一两天内杀得完,你们说是不是?”
  “你们说……你们倒是说说,接下来,我们应当怎么办?还有没有能够拒敌之兵,有没有能够率领军士们抵挡的将领?你们说说。”
  那时的京城里已经没有多少空气,朝堂上,所有大臣的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他们的小心翼翼也传染给了国王H。兵临城下。国王H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恼恨与愤怒,他只是认认真真、心平气和地给在昏暗中瑟瑟发抖的大臣们讲述了他刚刚做的一个梦。他梦见后花园里的三株梅树一起开出了梅花,在梦中这些梅花远比国王H平时所见的所有梅花都大、都艳,完全是一种深深的猩红色——“这是我最近第二次梦见颜色。之前的所有梦都是黑白,而这次,我梦得更为清晰。”
  “伟大的、正确的……尊敬的国王,在微臣看来这是一个吉兆,您终于可以摆脱那些噩梦了,它说明上苍将会降下神力眷顾您和您的子民。请国王下旨将您的这个梦传喻给城里的将士和百姓,以鼓舞他们的士气!臣子们当与都城共存亡!我听说刘子义的军队还在抵抗,他正朝我们的都城星夜赶来,而襄州、壤镇附近的民众也已……”
  “你不要说了。”国王H打断了这位老臣的话,“太尉,我在想,如果国王B的兵马初犯我边境时我们不主动进攻,如果兖州失守时我们接受国王B的条件,如果我不是采纳你的主张撤掉张镐的职务改派王忠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真的,事已至此,我不责怪任何一个人,尽管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你不要再说了。”停顿一下,国王H呼吸了一口让鼻孔发黏的空气,这口气竟让国王H的眼睛呛出了泪水,“我觉得我梦见梅花的意思是,上苍要我放弃我的王位,而选择保存我的子民和城里的花花草草。它们何辜。你们,派人和国王B的将领谈吧,只要保留我的子民,最好也保留下后花园里的那几棵梅树。明年,它们的花儿会开得很漂亮。”
  “伟大的、正确的、尊敬的国王……”
  “算了算了。我,何曾伟大过、正确过。一个亡国之君……”
  《五十四史》对国王H打开城门、迎接国王B的军队进城记载寥寥,只有九个字:H降,率众迎兵,国亡矣。较为详细些的描述,见于之后成书的《稗史搜异》与《聊经》,不过二者的描述分歧多多,让我们不知道谁的记载更客观可信一些——在《稗史搜异》中,国王H与他的王妃、大臣们跪于城门之外,为了表示诚意和绝无夹带他们均“肉袒赤膊”,那么冷的秋天国王H竟然是满身大汗。《聊经》同样记述了国王H的汗水,但它说国王H顶重冠、着龙袍,将自己的玉玺高高举过头顶。《稗史搜异》记述国王H打开城门的那一日城里哭声一片,而当夜的月亮则“大十倍于平常,其色初黄于橙,继红于血”。但《聊经》的描述则全然不同,它说城里的民众在旧官员的安排下“锣鼓迎之,伎舞乐之”,而对《稗史搜异》里的奇异天象只字未提。
  国王出降,国王H的王国很快土崩瓦解,划归到国王B的版图中,一同划归到国王B的版图中的还有土地上的牛羊,树木与河流,宫殿与茅屋,男人和女人,老人与孩子。按照国王B的旨意,国王H和他的王妃、大臣一路颠簸,赶往国王B的京城。路途迢迢,并且向北的路越走越是寒冷,国王H的脚上生出了冻疮,奇痒难耐但他不得不忍耐,于是负责赶车的马夫撩开门帘,经常看到脱掉了鞋子的国王H正在用力地搓着脚,他把生有冻疮的地方一次次搓破,溃烂处流出黄色的水来。好心的马夫将自己携带的药分给了国王H,但嘱咐他只能自己用,“你要给别人,被人看到,我的命就没了。你可能不知道,国王B是一个多么严厉的人,他不允许我们有半点儿的逾矩。正是因为他的严厉,我们才有了这支纪律严明、百战百胜的部队。”   从国王H的都城走到国王B的都城,用掉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这一路可以说是苦不堪言,但很快国王H的情绪就好了起来,尽管冻疮在他的手背上、脸上也开始缓缓出现。一日,他从车上下来去树林处小解,竟然惊起了一只肥大的、不知名的鸟,国王H呐喊着在雪地上追去,直到国王B的士兵拦住去路。“——快,快看那只鸟!”他还是兴致勃勃,激动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鸟,这么笨。要是我有弓箭……”一位好事的士兵顺手将自己的弓箭递给了国王H,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将弓拉开,而那只在他看来的笨鸟已经不知去向。“你这弓,太沉了……”国王H的脸色通红,不应当完全是冻伤的缘故。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漫长,而且他们是向寒冷处走去,越走冷意越深。一位跟随的大臣染上了风寒,他死在路上,粗鲁的士兵们轻易地处理了尸体将他丢进树丛,连一丝布缕也没给他留下。越走冷意越深,两位大臣因为一个偶发的事件与士兵们发生争执——因为一名下层军官竟然试图强暴国王H的王妃,而戴王妃,她一直深得国王H的喜爱——两位大臣先后挺身制止。结果是,其中一位大臣被抽二十鞭子,氣息奄奄中被丢下山崖,而另一位跪下求饶的大臣则被砍下了头,他的血喷洒在雪地上显得异常鲜艳。至于那名戴姓王妃……她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最后,她被遗弃在路上,寒冷和更为巨大的羞愧足以要了她的命。
  越走冷意越深,他们翻过山坳,越过结冰的河,穿过一片荒凉的沙漠,慢慢地靠近国王B的京城。越走冷意越深,被寒冷折磨着的国王B的士兵们脾气也越来越坏,他们已经不满足于折磨一下国王H的宫女、仆从和大臣,不满足于挑逗一下国王H另外的王妃,他们的注意力慢慢转向国王H。有个大胆的士兵在众人的怂恿下向国王H提出要求,他要求国王H为他提上鞋子——“大胆!浑蛋!”愤怒至极的左丞孙思恫跳出来试图挡在国王H的面前但被国王H制止住了。“你们这一路,也辛苦啦。没事,我为你穿好。”国王H盯着那个士兵略显窘迫的脸,“不过我告诉你,你不要为难我的左丞。否则,我不会再向前走一步。”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寸,终会有尺。国王B的士兵们开始拿国王H取乐,他们为此想出不少的方式,负责看守的军官似乎也小有纵容,尽管他从不加入取乐的队伍当中。路程迢迢,士兵们可取乐的事情很少,据说上面下达了严令绝不允许士兵再碰国王H的王妃。“不许碰你的女人,那我们就碰你试试。”一个士兵将国王H推倒在雪地上,他的举动引起一片哄笑,有一个士兵还用靴子踢起雪来,将雪甩到国王H的身上。一向温和、怯懦的国王H站起来,他的脸上带有不可遏的怒气,径直走到那个推倒他的士兵面前——“你……”
  “我怎么了我?”粗鲁的士兵根本不看他的脸色,而是再次将国王H推倒,“你再爬起来啊。你以为,自己还是国王?”
  《五十四史》没有留下半句对于国王H在路上的描述,它记录的是某些骨骼:解帝京,封兵败侯。而具有血与肉成分的,则多见于《稗史搜异》之类的野史和传说之中。《小渊趣谈》以一种不屑与嘲讽的语调写道:国王H仆数十次,而那个士兵当然也就推搡了数十次,随后国王H的王妃、大臣和宫女、仆从们一并跪倒在车马之前,“哭声如嚎,数里可闻”。那个确有过分的士兵遭到鞭刑的惩罚,可随后几日士兵们的愤怒则全部招呼在国王H的王妃、大臣、宫女、仆从们身上,先后有三个人因为虐待而进入死亡的领地之中,他们甚至不能带走自己的身体。在描述之后,《小渊趣谈》以“小渊舍主曰”的方式进行了事件点评,不屑和嘲讽的味道又有加重:看哪,只知声色犬马、听信谗言的昏君落得了这般的下场!当那些士兵对他的王妃动粗甚至猥亵的时候,这个失去了王位和疆土的国王只会含泪傻笑,他连转向而去的勇气都没有。幸亏小渊舍主生活在一个政通清明、国富兵壮的年代,如果生活在国王H的时代并是他的子民,该是如何痛苦和绝望的一件事啊!《稗史搜异》同样记述了国王H在路上的屈辱,同样谈到了他的被推倒,但《稗史搜异》说的重点却是“兵止数日”——士兵们不得不在将领们的逼迫下向国王H道歉并保证不会再做刁难,国王H才答应重新上路。
  一路风尘,一路深到骨头里的冷。国王H脚上的冻疮直到春末桃花都已谢掉的时候才得以痊愈。而第二年第三年,尽管再无冻疮的出现,但国王H还是在冬天到来的时候感觉奇痒无比,他的手很快便将两只脚的脚背抓烂了,不得不请医生为他反复治疗。他,被国王B封为兵败侯——“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于你的词。要不,你自己起一个?”国王H忙忙摇头,“不不不,感谢尊敬的、伟大的国王。我觉得好,我就是兵败侯,我的将士就是一堆狗屎和烂泥,而我又是那么的昏聩。我只配这个兵败侯,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看得出,国王B对跪在自己脚边的国王H颇有些好感,他用自己的皮靴蹭了蹭国王H脸上有了厚痂的冻疮。
  “听说,你走了两个月之久?”
  “回尊敬的、伟大的国王陛下,是的,我们走了两个月零七天,这是刚刚,您的将士们提醒我的。”
  “我的士兵对你,还算和气吧?”
  “感谢您的照顾,他们对我还算和气。”
  “是吗?我可是听说……”
  “回尊敬的、伟大的国王陛下,是有些小小的摩擦……您知道,我们这些人有些娇生惯养,不太懂得兵士们的苦心……一个亡国的人,还能要求什么?”
  “一路上,你有什么感受?和我说说。”
  “嗯……就是路太远了。我要是有点远见,不那么昏庸愚蠢,应当早在三个月前就早早出降,早早来见陛下您。那样,我就可以躲过冬天了。在冬天里奔波,实在有些受罪。这,应是对我昏庸愚蠢的惩罚……”
  “好,好好。”国王B对国王H的回答很是满意。他叫国王H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阅读过我的小说《三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的朋友应当知道为何如此:“《右传》《榆林记史》等史书中还极为详尽地记叙了国王B的一个嗜好——凡是被他的部队捕获的敌国的国王、将军和大臣,国王B都会将他们囚禁于京城,命令他们用舌头去舔自己长满了疮斑的脚趾。国王B有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穿长筒马靴的习惯,他愿意时时刻刻把自己扮成一个准备出征的马上帝王。”“舔吸国王B脚趾的人不许现出任何悲伤、厌恶之类的神色,他们必须像一条条忠实的狗,他们必须装得兴高采烈。国王B曾下令,凡是添过他脚趾的人一律免除死罪;凡是在过程中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让国王B感觉满意的,可按程度得到种种优待,甚至可以回去继续治理他已经丧失的国家。”   住进园子的第一天,兵败侯——国王H坚持自己来打扫这栋院子,好在它并不大,而且在他住进之前国王B已经命人打扫过了。将国王H送到府上来的官员告诉他,之前这个园子曾叫肉袒公府,住过另外一个国王——国王E,这个闲来无事的昏君竟然在院子里养起了鸡,弄得现在都有一股淡淡的鸡屎味儿。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官员抽了抽鼻子,“你闻闻,你自己闻闻。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不知为什么,他的这番话骤然地触动了国王H的神经,让国王H哭出声来,怎么也止不住。
  “我们这些昏君,我们这些昏君,我们这些该死的昏君……”
  那是国王H哭得最疼的一次,就是在他噩梦连连的时候也没有,在他打开城门出降的时候也没有,他的大臣被赤身裸体抛在树丛里的时候也没有,他的某个王妃被丢下车辇的时候也没有,就是,他被一次次推倒又一次次站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后来他的儿子死在受惊的马蹄之下的时候也没有。国王H捂着自己的脸,抽泣着,泪水从他的手指间涌出来渗出来流出来……他的哭泣甚至让那个官员感到不安,陪着国王H掉了不少的眼泪——“我……我是说……”
  过了很久国王H才恢复平静,但眼睛的红与肿无法立即消除。他向那个官员表示歉意,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清扫。“我不会上报的……”那个官员低声留给国王H这样一句话,然后匆匆地离开了兵败侯府,剩下国王H独身一人。他带着自己红肿的、变得浑浊的眼,独自清扫着略显空旷、破败的院子,一扫帚,一扫帚,然后又清扫第二遍。在第二遍开始的时候已是黄昏,他真的闻到了鸡屎的味道,仿佛是被压碎的苦杏仁。
  不知道是不是无意的疏忽,负责为国王H做饭的厨师两天之后才到,然后是一个只会说土语的仆人,他倒是勤快,但一旦停下,哪怕是偎依在一棵树上,他也会立即发出轻微的鼾。这,自然让偶尔还会被噩梦追赶的国王H羡慕不已,“我要不是……”国王H把后半句用力地咽了回去。他是,他偏偏是。他没有交换的权利也没有筹码。
  他的两个王妃,是在三个月后才被放回兵败侯府。三个人拥在一起痛哭了一场,但这次国王H的泪水要少了很多。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没有人会问这三个月的分隔你在哪里都做了什么,国王H有意回避这样的话题,她们也是。细腰的齐妃眼睛已近乎失明,她需要伸展出手臂摸索着走路。而噩梦则以一种不知名的方式传染给了小个子赵妃,她会全身颤抖着从噩梦中醒来,眼神里全是锋利的恐惧。国王H极为耐心地照顾着自己的两个王妃,以她们不认识的样子,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儿子们的再次出现是在半年后,大儿子还牵回了一匹枣红色的马,说是国王B的赏赐——“父亲,我从来没见过像国王B这样有威严、有魅力、有智谋、有才能的帝王,在老师教我的史书中,也没有!您不知道,他的军队是如何所向披靡,敌国的军队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一群等待屠杀的牲畜!而且,父亲,您不知道,他这个人貌似严厉冷酷但其实内心极为友善,只是因为他是帝王不得不……”国王H听着,认真地点着头,没有理会从赵妃房间里传出的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
  像所有兵败、疆土被吞没的国王一样,国王H过着幽禁的生活,平静得如同一潭没有波澜的水——流水,落花,春去也。偶爾,国王H会在一些素笺纸上抄录几句某个国王的诗句,然后再用墨汁将它们慢慢涂黑——这样的诗句,是不能让大儿子看到的,反正是不能,国王H不愿意和任何人发生任何的争吵,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不过他还是和自己的大儿子吵过一次,事情出在小儿子的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儿子的枣红马惹到了小儿子,小儿子怒气冲冲,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棒朝马的身上打去:“打死你!打死你个狗奴才!”——刚刚归来的大儿子看了个满眼。
  没想到他会那么怒不可遏,一把将自己的弟弟抓起,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拿起那根柳条棒朝着弟弟的头上、身上狠狠抽去。
  “干什么!”赵王妃扑过来,“你要打,就先打我吧!”
  “你,你给我让开!”大儿子的手臂又一次高高扬起。
  “你到底要做什么?”国王H也奔到院子里。
  “父亲,您刚才没听见……他竟然敢向枣红马下手!它,可是国王赏赐的!你知道它有多珍贵吗?他还骂我狗奴才!这,不是连伟大的国王也骂在里面了吗!骂我可以,但骂伟大的国王就不行!父亲,我们有今天,全是国王的赏赐,全是国王的庇护,您也知道前面的肉袒公,您也知道前面的穷赑王……”
  “你弟弟多大?再说,他的哪句话辱骂了国王B?如果他真的辱骂到国王,我也不会袒护他,他必须受到责罚。他骂的狗奴才未必是你……你觉得你就是狗奴才,是吗?”
  “父亲!”大儿子将手里的柳条棒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会闯大祸的!我知道,您心里不满——反正,谁也不能说国王一句坏话!”
  ……只是一些小小的波澜,它起伏,然后平静,了无痕迹。国王H渐渐麻木,有时他一觉醒来,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必须要用刺痛感来证实,他在床的一侧真的放置了一把锥子。日子像是厚棉絮,日子像是陈年的旧锅巴,国王H觉得每一个早晨到黄昏的时间都是反复的煎熬,而他,夹在寒冷和灼热之间过着木头一样的日子。一年后,他的小儿子因为疟疾而死亡,死前他只剩下两只大眼还是旧样子,“哥哥呢?我要哥哥。”国王H握着他发烫的手,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不只如此,他竟然感觉不到半点的悲痛。这件事,他从来没和自己的王妃提起过,只是在晚年,他和厨师偶尔地谈及了当时,他说自己很是后悔,可真的就是悲痛不起来。现在,依然是。
  大儿子时常外出,他是兵败侯府中最有自由的一个,他甚至和国王B的两个儿子也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相对而言,他和国王H,和两位王妃之间的关系是疏远的——不,是三位王妃,某年春天国王B来到兵败侯府“探望”,他看到侯府的清冷、凋敝而深感不安,于是下令,为国王H再纳一位温柔淑娴的王妃。新王妃很快到来,很快,她也就成了王府的主人,国王H的大儿子对此当然有些不满,不过对国王B过度膨胀的崇敬阻止了他在新王妃面前将不满表现出来。   时间一天天过着。对国王H来说,它有种“苦熬”的性质。
  阅读过《三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的朋友应当记得对国王B和他的权力有着重大影响的那个事件,“一个率队远征的将军在攻占了某一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国家之后,自立为王,宣布脱离国王B的统治”。这一消息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年,得知消息的国王B当然怒不可遏,他实在难以容忍这样的背叛,何况如果不严加处置很可能会形成示范效应……盛怒之下人总是容易犯错的,就连一向伟大、光荣、卓越的国王B也不例外。他决定,自己亲率三十万大军前往讨伐……阅读过《三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的朋友应当记得,国王B的征讨并不成功,他甚至没有“走到”他要征讨的土地上,没有见到那支曾属于他的远征的部队。在远征之前,国王B曾想前去探望一下国王H,但他的车队在即将走到兵败侯府门前时,国王B下令掉头——兵败,这个词突然让一向百无禁忌的国王B有所不安。骑着枣红马的国王H的大儿子追了上来,他跪倒在国王B的车队前面向国王B提出请求:他愿意跟随国王B前往出征,他愿意成为国王B的马前小卒,为他深爱的国王和这个王国效力。国王B没有责怪他的鲁莽而是将他叫到面前,和他交谈了几句,让他留在京城——“你现在是兵败侯府唯一的子弟,我不会让你有任何的闪失。国家需要你效力的地方很多,我知道你的忠心。”
  可我还是……望着国王B车队久久不能散去的尘土,国王H的大儿子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国王B走后不久,京城里面便有暗潮涌动,就连地处偏僻的国王H的兵败侯府都感觉到了这一暗潮的存在。先是两位国王H的旧臣,来到兵败侯府拜见自己的旧主,在一番寒暄之后他们吞吞吐吐说起来意:您是不是还想回到我们的国土,成为我们的君王?您,不应当是“乐不思蜀”的君王啊!当然,要想回去会有一番波折,我们可能要……国王H不置可否,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自己喝茶,并向两位大臣推荐:这茶好。在我们那里,从来没喝过这样的茶。你们也尝尝。
  国王B的七儿子,在国王H大儿子的引领下来到兵败侯府。“我和您儿子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叔叔,我也不会把您当成外人。我觉得,您应当为我父王和您的儿子出一点力,现在,是时候了……”
  不,我是一个废人,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感谢您和您父亲对我儿子的照顾,感激涕零。但我真是做不了什么,我只是一个没有志向也没有能力的昏君而已。现在挺好。国王H制止了国王B七儿子的继续,他和他们谈院子里的桃花桃树,谈去年结在花朵上的冰——突然的春寒,竟然让刚刚开出花来的桃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等这层冰化尽,开出的花儿也跟着坠落下来,成了难看的泥。
  “父亲!您怎么能……”
  “父亲老了,就是年轻也不行,你应当清楚你父亲的无能。”
  地处偏僻的兵败侯府都能感觉到那股相互交涌的潜流。率先感觉到潜流的国王H的大儿子显得兴奋异常,“父亲!我终于明白国王B将我留在京城里的用意啦!他,真的是信任……”一向心灰意冷的国王H觉得需要提醒一下自己的儿子:“你,是兵败侯府的人,你的这一身份总是……总是……”尽管国王H欲言又止,但他的大儿子还是瞬间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更积极些主动些。父亲,我们只有这样才会自保,不然我们就只会是案板上的肉。”“儿子……”
  在暗潮涌动的那段时期,噩梦又重新回到国王H的身体里,成为他身体的某个出了问题的器官,他一次次梦见河流,平静的河面突然汹涌起来,然后那些游在水中的人就变成了一具具的尸体;他一次次梦见桃花开了,仔细看去,硕大的桃花中间,竟然盘踞着大大小小的毒蛇……就在国王H的大儿子被自己的枣红马踩破肚子血肉变得模糊的那个早上,已经彻底失明的齐妃掉进了水井。“真的是祸不单行啊。”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国王H似乎并无多大的意外,他只是枯坐在床上,略略地欠欠身子,“祸不单行,各得其所。”
  前来向他汇报的士兵颇有些忐忑。他只得再次向国王H重复:您的大儿子与次卫将军打赌赛马,不知为何两匹马突然一起受惊,次卫将军身手矫捷跳下了马,而您的大儿子或许是太看重自己的马了,竟然死死拉住马缰不肯跳下……“祸不单行,各得其所啊。”国王H长叹一声,“请将軍将他殓葬了吧。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在国王H的大儿子死后不久汹涌着的暗潮终于浮向水面,国王B的七王子、九王子、十三王子突然起兵。他们打出的是“讨伐逆贼、清君侧”的口号:国王B的太子被某某某、某某某大臣所蒙蔽,竟然趁国王亲征讨伐的时机谋反,意图夺取国王的天下;而国王B的太子则与三王子、四王子联合,他们的宣告中声称太子监国是国王的命令,太子也是国王B预先定下的王储人选,反对太子当然就是反对国王,进攻京城当然就是叛乱……一个月后,七王子等人的军队被击溃,他们躲进一座山的山谷中。本来,太子只要守住通向山谷的道路就已经封住了七王子等人的退路,他们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投降,要么饿死。可太子觉得这样的方式实在太慢了。他派人将自己的士兵装在笼子里,用一条条绳索将士兵们从山坡上吊下……太子的将士损失惨重,但也确实用最短的时间解决了叛乱。他不允许夜长梦多。
  十三王子被俘。他的母亲向太子求情,太子答应了她的请求,赦免了十三王子的罪,还将他接进王宫里加以友善的款待。然而,就在第二天,没有了侍卫的十三王子一出门,就被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围上,他的身上至少留下了八十几处刀痕。太子来晚了,他望着已经不成样子的尸体和哭成泪人的母亲,也跟着泣不成声。
  “返回京城的国王B不再是国王,他的儿子已在他率兵讨伐的时候继承了他的王位。为此国王B异常愤怒,他指挥那支不足五千人的队伍进行抵抗,但很快,国王B的队伍就崩溃了,哗变的士兵在一处灌木丛中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国王B。这是国王B指挥的最为短暂的一场战争,就是算上他藏在灌木丛中的时间也不过四个时辰。同时,这也是国王B所经历过的最为难堪的一场战争。”它是《三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中的相关记述,我将它粘贴在此——是的,返回京城的国王B不再是国王,他的太子继承了王位。仁慈的新国王并没像自己父亲曾做的那样,而是将国王B留了下来,奉为太上王,并辟出一处新院落交给他居住。“在国王B的晚年,他总是叫身边的老太监去松林和草丛间搜捕各种虫子,最让他喜欢的是一种笨拙的,有黑色外壳的甲虫。国王B在花园里找出一块空地,让老太监一一把这些虫子放在地上,他用一根木棍或什么把那甲虫翻过来,让它们笨拙地挣扎,缓慢地翻身,然后国王B再用木棍将它们一一翻过来。对于那些不听话或过于敏捷的虫子,国王B所要做的就是,啪,用木棍或别的什么插入它们的身体。”
  在晚年,国王B的空闲越来越多,他突然想起了国王H。在征得同意之后,国王H偶尔会到国王B的园子里做客。国王B兴致勃勃地从木匣中倒出虫子,让它们给国王H表演——“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你就没学点什么?”国王H说自己太不成器,什么都学不来,他跟自己的王妃学过一段时间的弹琴、厨艺,都是半途而废,后来他又学过用树根雕成各种鸟、龟或者动物,但他雕出来的树根还是树根,没有人会联想到是鸟、龟,或者鱼。他早早就放弃了。“那你就是待着?”是啊,就是待着。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想,挺好的。
  某个黄昏,枯坐了一个下午的国王B实在有些百无聊赖,他让自己的老太监将国王H请过来。“我告诉你说,我可曾是一个拥有几乎无限疆土的国王,我愤怒的时候就连宫门前的石狮也不敢和我对视。你看看,我的国土有多大。”他叫老太监去屋里将地图拿来——“我们在这儿。你看这里,这是我的,这里也是我的,这些都是。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军队打到哪里去了,这地图根本放不下它们。哦,这里,曾是你的地儿,你是在这里住吧,你看那条江……”
  国王H没有和国王B一起看地图,而是直直地盯着夕阳中一株高大的松树。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怪声,像是青蛙在叫,又像是鸟鸣。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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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甜啊!这是文殊经过抢救后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又昏迷过去。  我大声喊着,大夫……大夫……  医生和护士涌进来,开始抢救。  我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抢救成功了吗?  经过紧张的抢救,文殊脱离生命危险,可是,仍旧昏迷不醒。我守在床边,看着她安静地呼吸着,俨然像一个植物人。各种管子,向她的身体里输送液体和气体。浑身插满管子的文殊看上去像一个外星人。我掏出手机给她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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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群昊的诗  我们像失败者那样在此时对饮  深夜。城市一如昨日,在默默给它自己修史  又一拨人进来,把这家热闹但不起眼的小馆  填饱。我们像失败者那样在此时对饮。你会  不时地翘起指间,指挥额头上方灯光的跳动  当香烟把我烧尽,当掺水的酒精把我的足底  变成易燃的磷。一幅虚构的西方中世纪油画  已在整个饭馆的恍惚中悄然完成。你也微醺  不远处,一个醉汉还设法在酒桌上装作清醒  广告牌上写满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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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力①  我最近遇上了一些小资类型的烦心事。我从办公室下班回家,臂膀夹着公文包,公文包里有一份“迷幻医疗”的病历表(今天朋友寄过来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只是心情不太好。从写字楼出来,走过天桥,穿过玻璃望去,能看见远处巨大的充满幸福感的广告牌。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名字。  “喂!”一个穿着蓝色制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朝我挥手,“你好呀!”他站在天桥的旋梯一侧。  我走近他的时候记起来,他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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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疯了。  他疯了,他的母亲抱着他,他的妻子喊着他,他的女儿哭着他。  他疯了,在三十八岁的黄昏。  让他疯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个女人,一个寻常到掉色的女人,潜藏在意识最深处的女人……  在一个忧郁的秋日清晨,他醒来,看到镜子中的脸,便疯了。  如果说世间众多的疯癫,都是见怪不怪的,可以堆砌一个精神病院的大楼,那么庄生驶入这片孤岛,便是始料未及的。  他是太过正常的。太过正常的,把生活与工作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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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来四万八千岁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荒凉死寂!这就是我们以前的家乡,我们的祖先,居然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星球上。”胞多叹着气喃喃自语,“呆子,‘家乡’和‘祖先’这两个词我没有用错吧?”  呆子是他們对撒尔浑的称呼,因为他和被喻为“时空领域研究有数的天才之一”的球鲁早已在这一点上取得了共识:只有相对聪明的人才能够研究像物理、生物之类深奥的科学,而研究文学的人一般智商都比较低,研究远古文学更是遭人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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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麻洒洒亮,拐弯边就响起了铁蒺藜扫把的沙沙声,老叶在门前的树桩边洒水清扫。左邻右舍都觉得奇怪,不是梧桐树砍了凉茶摊就没摆了吗,咋今天又要摆呢?搞不懂。老叶却马着脸,哼一声,爱理不理。  听说下令砍树的新书记要来此视察,老叶枯寂的心里就发了芽。叶家巷的人发现,他小屋的灯火通明,窗前人影恍惚,伴着叶烟缕缕,若有不祥事要发生的某种预兆。事发后儿子在他床边发现了《论语》残本,很是纳闷,那是祖爷留下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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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与决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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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说起最早被文学击中或者说吸引,很多人可能会追溯到早年有意无意地看四大名著或鲁迅等。相对来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接触当代文学会晚些,西方文学更晚。不知你会不会比较特别?  李浩:我最早接触的是古典诗词,《封神榜》《无头骑士》,郑渊洁童话,还有“小人书”。我最早的志向是当一名画家,所以还看了一些美术书。我学国画,学古典诗词,竟然背熟了三十多种诗歌的、词牌的平仄,背会了两千三百多字在宋韵中属于阴平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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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约三十个小时之前,发现自己迷上了李煜。迷上一个作古之人,就迫不及待地想一窥他的长相,事实上,心里边早已构想了无数种可能,眼睛、鼻子、发型、眉宇间的气质,该是这样或者那样,哪怕多一寸、少一毫,都是一出败笔。掩卷起身,摸出手机,打开搜索框,敲进去“李煜”,顿一秒,让心里的那个李煜先跳出来,摁下回车键,和屏幕上闪出来的古画四目相对。心里头的李煜首先抗议了,蹙起眉,咧着嘴,“咦,俗了!”我动动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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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作为文化和文学巨人的周氏兄弟对日本文学的翻译究竟为当时的现代汉语注入了多少新的血液,或多大程度地促进了现代汉语脱胎换骨的进程。在20世纪90年代,或许跟我一样,更多的中国诗人对日本诗歌的认知仅仅是建立在周作人翻译的这本《石川啄木诗歌集》之上的。196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本诗集可以说长时期支配着中国诗人对日本诗歌的解读、理解和判断,这一经验似乎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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