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拜占庭(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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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甜啊!这是文殊经过抢救后醒来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又昏迷过去。
  我大声喊着,大夫……大夫……
  医生和护士涌进来,开始抢救。
  我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抢救成功了吗?
  经过紧张的抢救,文殊脱离生命危险,可是,仍旧昏迷不醒。我守在床边,看着她安静地呼吸着,俨然像一个植物人。各种管子,向她的身体里输送液体和气体。浑身插满管子的文殊看上去像一个外星人。我掏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从她自杀被我意外发现之后,我给她拍了有十几张照片了,黑白的。刷着手机里的照片,我禁不住流下眼泪。
  这是文殊回国后的第二次自杀。
  第一次是割腕。
  这次是煤气。
  医生和护士都疲惫地撤出病房。其中一个医生吩咐我说,有情况及时通知我们。
  我点了点头,眼泪滴落到光滑的地砖上,啪一声,摔碎。文殊的脸由先前粉红的花瓣气息开始变得苍白如纸。我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个哭泣的男人像什么样子。这是一个人的病房,我要求的。也许是由于悲伤和绝望,还有跑来跑去的焦躁,我很累。在文殊旁边的床上躺下来,侧身,看着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白色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仿佛冷冻在冰块里。我心里说,文殊,别再折腾了。死是容易的,但我们要活,要知难而上。我甚至想,只要你不做傻事,即使就这样,我也是可以承受的。还有,你是文殊,菩萨的名字,你说名字是你奶奶给你起的。你不能因为个人生命里的一次黑暗就这样决绝,企图离开这个世界……死是懦弱的。当初回国也是你的想法,不是吗?你说一个没有根的人,总在异乡的那种孤独和痛苦是你不能承受的。你不也说,再好,那也是人家的。在异乡,连灵魂都是悬浮着的。你呀,这不是你说的吗?你还说,祖国是什么?祖国就是祖宗的国。尽管这是粗浅的解释,但祖宗在那里,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人的血呀!这些都是你当时劝我的话,现在,我说给你听。我相信你能听见的。即使你现在……说句小气的话,你别生气,我不也在分担你生命里的黑暗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这对我公平吗?你如果真的离开了,那么带给我的是更大的黑暗,凝固的,一生都无法化开的黑暗。你就忍心呀?你是菩萨,你不会这么没有慈悲和怜悯之心吧?
  我从床上下来,来到文殊跟前。见到她翕动的鼻翼,我才放心,回到床上。困。眼睛几乎睁不开了。但我不能睡。之前,我给霍莉打电话了,让她过来帮我。她说,我安排一下,就过来。也许她来后,我可以睡个觉了。霍莉在民主路那边开了一家花店,她跟我是高中同学。文殊也认识。很多人以为我跟霍莉是一对的,可是,我们在一起就像兄妹,总是差那么一点儿的怦然心动。一点儿。大学毕业,我回到望城,在高中教书。某一天,在微博上,帮我同学梁八栋转了他实名举报望城三家子监狱谋杀犯人出卖人体器官的帖子。我就被望城公安局的人抓起来了。一个月的监狱生活让我不能容忍这个城市对我的监禁。但我能做什么?后来,在一个微信的同学圈里遇到了文殊。我出国,去了荷兰。那时,西岳还没有发现癌症……我和文殊照顾西岳,现在,我又要照顾文殊……我生命里的两个病人……
  霍莉打来电话问,我到医院了,你们在哪个病房?
  我说,第六病房。
  霍莉说,好的。
  我心里一阵温暖。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不时回头看看躺在病床上的文殊。冰一般寂静。
  楼下空地上。一个小男孩拽着一个鲨鱼气球,一抖一抖的,鲨鱼像在半空中游动。
  霍莉拎着一大堆东西,在医院门口,从出租车上下来。她怀里还抱着一束鲜花。我仿佛闻到鲜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了。霍莉短发,上身一件宽松的棉布休闲衫,下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她的短发让我想起一个叫陈数的演员。她抬头看了看住院部大楼,向门口走过来。我像一个窗口的偷窥者。看不见她的身影,看来,她已经进了这栋楼了。我刚要转身,看到小男孩手里的鲨鱼气球挣脱他的手,游在半空中了。小男孩仰着头,站在那里,看着半空。鲨鱼气球摇曳着身姿,慢慢上升。
  我转过身来,贴着文殊的脸,翕动着鼻子嗅了嗅。我喜欢用鼻子判断着她是否危险。其实,疾病和死亡的肉体都是有气味的。我没有闻到异常的气味,走到门口,迎接霍莉。走廊尽头是一扇窗,有外面的光透过来,在走廊里形成一个光影。在光影的旁边,摆放着垃圾箱。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抽烟。我很长时间没抽烟了。没有时间。我不可能扔下文殊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不能。
  霍莉看到我,脸上微笑着。我也微笑着,扑过去,接过她手上的东西。那鲜花真香。我只认识白色的康乃馨。她的短发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男孩。银色耳环。一只。在左耳垂上悬挂。
  我说,辛苦你了。
  霍莉说,文殊情况怎么样?
  我说,刚刚醒过来了,只说了一句真甜啊,就又昏迷过去了。医生和护士刚刚忙完,我实在有些焦头烂额了,只好给你打电话。
  霍莉看了我一眼,说,你都瘦了。
  我们说着,来到病房。
  霍莉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到文殊跟前,贴近,看。她的手抓着文殊的手,说,真凉啊!
  霍莉说,文殊啊,是我,霍莉,你还记得我吗?就是在民主路那边开花店的那个……我来看你啦……你能感觉到我吗?
  文殊没有丝毫反应。一具存在温度的肉身。
  霍莉抚摸着文殊的手,眼含着泪,说,干吗要这样呢?如果想这样,还回国干什么?还不如在国外……也没人知道……我能理解你的心苦……但,心苦,也不能死啊……死是容易的,活着才是艰难的……一个人活着,其实,更多是在煎熬,在挑战自己……不是嗎?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黑暗,这是老天爷给的,像墙一样,撞上去,绕过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霍莉在那里跟文殊喃喃着。
  我听着,对霍莉的话有些诧异。我并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过什么。对于她,我仍旧是陌生的。   霍莉说,第二次了吧?
  我说,嗯。
  霍莉说,为什么要这样?
  我说,问我吗?
  霍莉说,是不该问你。但你想过为什么吗?还是你对人家不好,她才……
  怎么会?我说。
  霍莉说,不是你的原因,那只能是她的了。
  我沉默。
  霍莉松开文殊的手,开始收拾她拿来的东西。花插在文殊床头。锅碗瓢盆的。一应俱全。
  我说,你这是要过日子吗?
  霍莉没吭声。
  拿过一个圆筒的饭盒递给我,吃些吧,你一定饭都没吃。她拧开饭盒,拿出两个小菜。清淡的。下面是粥。那粥有着稻谷的香味。她又拿出一双筷子,看上去,很精致的。
  霍莉说,没拿什么,只是在恒祥粥店买的,你对付一口,饿坏了吧?
  我说,不饿。
  霍莉说,那是饿过劲了。
  我看了看,嘴里无味,没有食欲。
  霍莉说,吃还是不吃?如果你再垮了……文殊怎么办?
  我看了眼霍莉,她也看着我,目光碰撞了一下。
  我低下头说,我去抽支烟。
  霍莉说,吃过再抽。
  我没说话,走出病房,向走廊尽头走去。之前看到的那个抽烟的男人不见了。在那里,我连着抽了三支。正准备点第四支的时候,我看到霍莉从病房门口探出头来,看了看我,又缩回头去。我没有点,重新放回到烟盒里。垃圾箱的烟灰缸里除了烟蒂,半截烟头,还有痰迹。墙上贴着禁止吸烟。我向窄窗外面看了看。天阴,随时都要下雨的样子。地面上行走的人笼罩在灰蒙蒙之中。
  手机响了。
  我看是邛与的。
  邛与说,你猜我在哪儿给你打的电话?
  我怎么会知道,不是地狱就好。
  去你妈的,你才在地狱呢。我在金阁寺。
  哪的金阁寺啊?你出家了吗?
  靠,我在日本啊。
  我说,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来看金阁寺啊。三岛由纪夫,记得吗?我上中学的时候,看了他的小说《金阁寺》就梦想有一天能来看看。我觉得我就像是小说里的主人公沟口。你妈的,你看过这本书吗?
  我没吭声。
  当然看过,而且当年我阅读到沟口嫖妓的文字,还独自手淫过。
  这些,我没对邛与说。
  邛与问,你跟文殊怎么样了?你上她了吗?你们看上去怪怪的,她更像是一个冰雪美人,而你总是企图融化她,但你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对了,在旅馆我认识了一个韩国女人,我们聊得很好,也许,在日本逛完,我会去韩国看看。她是一个瑜伽教练,那腰可真软啊!你更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很像洪尚秀电影《猪堕井的那天》里的女主角。
  我说,吹牛吧,你。
  不信是吧?一会儿,我把她的照片发给你。
  不看,韩国女人长得都差不多。
  这你倒说对了,但她们的精神气质是不同的。
  我又点了支烟。
  邛与说,她竟然是平泽市的,就是美军基地所在的那个市。
  我说,那有什么好看的。
  邛与说,不跟你说了。她喊我了。
  我听到手机里女人用英语喊邛与的名字。
  邛与是我在荷兰留学时认识的。我们都称他“猎艳高手”。
  楼下,那个红色的鲨鱼气球不知道怎么游到了这边。挂在一棵树上。
  我打着哈欠,困了。回到病房,霍莉坐在那里,看着一本书。文殊还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我又打了一个哈欠。霍莉说,你还是吃一口吧。她打开保温饭盒。小菜是菠菜花生米,还有海带丝。很对我的口味,我吃起来,把粥也都喝了。粥是皮蛋瘦肉粥。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我一口饭都没吃。吃得狼吞虎咽了。
  霍莉说,慢点儿。
  我笑了笑说,谢谢。
  看了眼躺着的文殊,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
  我说,你还是那么喜欢看书。看什么呢?
  霍莉说,门罗的《亲爱的生活》。
  二0一三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吗?我问。
  霍莉说,是的。
  现在很多人都电子阅读了,你怎么还……看上去很老派……
  霍莉笑了笑说,我还是喜欢纸质的,拿在手里就有一种神圣感,会让人慢下来的那种感觉。
  还是文艺女青年吗?我问。
  霍莉说,你不是文艺男青年了吗?
  其实,我想过剔除文艺这根筋的,但是,不可能。血液一般在血管里了。我说。
  吃完霍莉给我带的粥和小菜,拿着饭盒,我要去洗。
  霍莉抢过来说,我去吧。
  我说,哪好意思,这已经够麻烦你了。
  你长大了,霍莉看了我一眼说,这要感谢文殊。
  我没反应过来霍莉的话什么意思。
  霍莉拿着保温饭盒,拎起桌子上的暖水瓶出去了。看着她的背影,牛仔裤包裹着她的小腿,紧绷绷的,透着性感。
  我躺床上,刷了下手机,邛与并没有把他说的瑜伽教练的照片发来。我不怀疑他的能力。当年在荷兰的时候,他能一个星期换三个女孩。而且有时还当着我们的面就把女孩搞到沙发上。有一次,他们搞累了,光着身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出来上卫生间,驻足看了一眼。女孩的翘臀是那么完美,那么白皙。我心跳过速,连忙逃开。从卫生间回来,我都没敢再看一眼。没敢。醒来后,邛与敲我的门,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嗨一下,溜溜冰。我拒绝了。我劝过他,还是别沾那些东西。后来,他好像还真的戒了。这对于他很难得的。他们溜完冰后,处于一种迷醉状态,拉我加入他们。那个棕色的女孩双乳丰满,但有点儿微微下垂。乳头很黑,也很圆,上面还镶嵌一颗珠子。认识文殊之后,我没碰过女人,包括文殊。我在孤着,耍单。他们的疯狂不亚于看过的毛片。邛與的络腮胡子看上去是那么迷人,在鼻子左侧,颧骨下方,还有一颗黑痣。他是那么的充满男性的阳刚气息。这也是让我感到自卑的地方。而且,每次他们结束后,都把沙发弄得很乱,都要我来收拾。否则,文殊回来会生气的。我收拾的时候,邛与和女孩盘腿坐在地上,向女孩吹嘘着他即将创作一部叫《血与尘》的小说。在吹嘘的时候,还不忘打趣我说,你上了文殊吗?我懒得理他。那时,我还只是文殊合租的同伴。因为西岳住院了,需要钱,她就把他们房子的一间租给我了。文殊要求我不要往回带女人。是啊,我一次都没带过。但我的朋友邛与总是带女人过来。文殊看到过邛与一次,但那次邛与没带女人来。一看文殊就不喜欢邛与。邛与走后,文殊就警告我不要跟这样的人来往,会被带坏的。可我觉得,没什么。我有我的生活方式,邛与有他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总是在文殊不在的时候,给他提供方便。我这样,有我的性格原因,可能跟出国前那次被关进监狱里也有关系。   霍莉洗完保温饭盒拎着暖水瓶回来了。我拿起她的那本书翻了翻。
  我说,我看过《逃离》的。这本看上去比《逃离》要好。
  霍莉一边拿手巾擦手一边说,是的。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窗台上也被霍莉放上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朵玫瑰花。红色的。
  我说,你店里缺了你,会影响你挣钱的。
  我都安排好了,霍莉说,再说了,挣多少钱是多呢?可以糊口,可以有自己喜欢的事情,简单活着,不是很好吗?
  我点了点头。
  我打了个哈欠。连我都不知道第几个了。
  霍莉说,你睡一会吧。
  我说,还能挺得住。
  有我在这儿,你休息一下吧。霍莉说。
  我说,等一会儿,文殊还要去高压氧舱。
  好吧。霍莉说。
  她又安静地拿起她的那本书翻看着。她看了看躺着的文殊,对我说,你说我给文殊朗诵,是否她会恢复得快些?让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让她感觉到她还在这个世界上。
  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霍莉说。
  我闻到霍莉身上有一股薄荷的香味,深吸了一口。
  霍莉问,读哪段好呢?
  你随意。我说。
  我还是想找一些有刺激性的文字。霍莉说,这本书有些不适合。
  我说,你随意。
  你们之间有过……吗?霍莉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我有些害羞,说,没有。
  霍莉说,那她跟西岳之间……
  我说,我没见过,那时,西岳已经住院了……但我想他们之间应该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霍莉说,随便问问。
  这跟你要给她朗读有关系吗?我问。
  我就随便问问。霍莉说。
  这时候,护士走进来,拔掉文殊身上的那些管子。我和霍莉帮忙把文殊抬到轮椅上。护士推着她,我和霍莉跟在后面,去高压氧舱。
  那是一个像宇宙飞船似的东西。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文殊被固定在椅子上,戴上氧气罩。她是那么安静。氧舱里的人不多,七八位,坐在那里。好像在等待着起飞似的。
  霍莉说,我在这等,你回去睡一会儿吧?
  我看了看时间说,好的,出来的时候,你给我打电话。
  嗯。霍莉说。
  我向高压氧舱里的文殊挥了挥手,尽管她闭着眼睛看不到。我转身,往回走。在五楼的走廊里,我看到一个身上蒙着白布的人躺在担架上被推走。死者的家属跟在旁边号哭着。我心情暗下来。回到第六病房,躺在床上,我就睡着了。昏昏沉沉的,身体像是在一个隧道里悬浮着。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我时常做梦。”那人的说话声听起来似乎是从深洞底部传上来的。“梦见一把刀正从脑袋里面对准记忆的软肉扎去。痛不怎么痛,只是扎罢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随后逐渐消失,只有刀如一节白骨剩下。就是这样的梦。”那声音消逝了。我感觉到坐在高压氧舱里的是我,不是文殊。我跟那些在氧舱里的人飘浮起来,失去了重力一般。我们愤怒地敲打着封闭的氧舱。我看到文殊在高壓氧舱的外面看着我。高压氧舱这时候变成监狱。我曾经住过的监狱。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犯人坐在床上,看着其他几个犯人在降伏我,把我按到墙上,褪下我的裤子,露出我的屁股。那刀疤脸走过来,从我的后面狠狠地进入我。我号哭着。刀疤脸的那些同伙人墙般堵在门口。我从噩梦中哭醒,摸了一把脸上,还有泪。这样的噩梦好久没有侵入我的梦境了。我坐起来,发呆。
  霍莉和护士把文殊送回来了。我连忙下床,帮忙把文殊弄到床上。护士又给她插上那些管子,叮嘱了几句。霍莉还问,如果给病人朗读的话是否会有助于病人的康复?护士说,如果有这么一个耐心的人,一定是有助于病人康复的。霍莉说,谢谢。护士走出了第六病房。
  我问,出舱的时候,怎么没打电话给我?
  我看护士跟我可以的,就没叫你。霍莉说,你睡着了吗?
  嗯,还做了一个梦。我说。
  什么梦?霍莉问。
  我只说了梦的前半部分。
  霍莉说,怎么听上去有些熟悉呢?
  怎么会?我说。
  真的,不骗你,好像某篇小说的结尾。我看过的。霍莉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霍莉说的也有可能。
  我说,这就是书看太多的毛病。
  我也有过。没有什么奇怪的。不怕你笑话,我就曾经梦见过,有人在梦里把我当成洛丽塔了,那样呼喊我。霍莉说。
  我笑了笑。
  霍莉坐在那里给文殊掖了掖被角,若有所思状。我转出去抽烟。透过窄窗,看到那个鲨鱼气球还挂在树枝上。我的心境还滞留在噩梦后半部分的悲伤之中,绝望之中,羞耻之中。也许是烟抽多了,一口痰涌上来,我唾在烟灰缸里。黏稠的。黑灰色的。回到病房,霍莉停止了给文殊的朗读。我问,读的哪篇?
  《离开马弗里》的一段。霍莉说。
  我说,哦。效果怎么样?
  哪能这么快啊?你要有这个准备……霍莉说。
  什么准备?我问。
  时间。很长时间……霍莉说。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不会很快康复吗?我有些生气地说。
  霍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说。
  霍莉缄默不语。
  我觉得我这么说话有些过分了。
  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霍莉问。
  我刚才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我说。
  霍莉说,跟你一般见识,早气死了。
  我的情绪乖戾,可能是那噩梦影响的。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问霍莉,你喝吗?
  霍莉说,我还保持着当年的习惯。
  什么习惯?我问。
  咖啡。用蜂蜜调制的。霍莉说,我记得你当年也喜欢的,现在口味变了吗?   哦,好久没喝到你调制的了。调一杯尝尝。你带来了吗?我问。
  带来了。霍莉说。
  霍莉从床下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两个小瓶。一个里面是咖啡粉,另一个是金黄色的蜂蜜。看她调制咖啡,是一种享受。慢条斯理地。舀出咖啡粉,舀出蜂蜜,搅动着。那只小匙是精致的。在匙把上,有一个美杜莎的图案。她把调好的咖啡吹了吹,端给我。我喝了一小口,在口腔里品味着。味蕾变得敏感起来。甜中有苦,苦中有甜。还有咖啡的香。
  好喝。我说。
  如果文殊能喝到你调的咖啡就好了。我说。
  霍莉说,等她醒过来,我给她调。
  闭上眼睛,一种荆棘上的花的味道。我说。
  霍莉说,这种感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荆棘上的花跟别的花有什么区别吗?
  不知道,我就是这样的感觉。我说。
  霍莉说,刚才,我想你的梦是一篇叫《猎刀》的小说,村上春树的。
  她这么一说,我多少有些回忆起来了。
  霍莉这时候拿出一张纸巾,捻成一根小细棍,在我的咖啡杯里沾了沾。
  我问,干吗?
  霍莉做了个嘘的动作。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霍莉把那个沾了咖啡液体的纸巾小棍,轻轻地放到文殊苍白的嘴唇上,看样子就像在放一根羽毛似的。一滴,两滴,三滴,咖啡的液体滴在文殊上下嘴唇的缝隙里。没有动静。咖啡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霍莉又掏出一张纸巾,给她擦去。
  霍莉叹了口气说,还是没有反应。
  我什么都没说,眼睛看着文殊床头茶几上的鲜花,多少有些枯萎了。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寡淡。
  明亮的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延伸到文殊的身上。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仿佛灵魂也是白色的了。
  霍莉说,这窗子需要一个窗帘。
  我说,护士说有的,只是送去洗了,还没送回来。
  霍莉沉默,搬动椅子,坐在文殊头部的位置给她挡着强烈的阳光。
  我说,你也忙了好一阵了,你过来,躺会儿,我坐在那里。
  霍莉說,我不累。你躺着吧。你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好。
  霍莉把外衣脱了,露出里面粉色的鸡心领衬衫。脖颈很长。白皙。从背后,可以看到她脖颈上的一块红色胎记。后来,经我确认,那不是胎记,而是文身。
  我说,霍莉你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霍莉说,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我坚持着,让霍莉到床上躺会儿。她也在坚持着坐在那里。我下床,从后面抱起她。
  霍莉说,你干吗?
  我没有回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霍莉看看我,只好在床上躺下来,侧身。刚才抱她那一下,我总觉得怪怪的。但我没多想。

第二章


  飞机在深夜飞行。机舱里的乘客多数昏昏欲睡。文殊怀抱着她的玩具犀牛。当初过安检的时候,还遇到一些小麻烦,但还是解决了。那就是文殊必须时刻抱着她的玩具犀牛。我想,除了我,还有安检人员知道那犀牛的内部藏着的是西岳的骨灰。有一个没睡的孩子在盯着文殊怀里的犀牛看。我向小孩挥了挥手让他转过身去,睡觉。小孩冲我做着鬼脸,手里比画着犀牛头上的角。我只好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就转过身去。我看着窗外,有断断续续的灯光闪烁。我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中国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这些对于我不重要。文殊劝说我回国的时候,没想到西岳会是这样的归宿。客死他乡。而且是由文殊签字的安乐死。这件事文殊犹豫了快一个月,眼看着西岳越来越消瘦,干枯,皮包着骨头。我陪在文殊身边都不忍心去看西岳,那个瘦,就是野兽看到了都会掉眼泪的。
  西岳哀求文殊说,你就成全我了吧?与其这样痛苦,还不如让我早日超脱。你不要有顾虑,我已经跟我父母电话里说好了。而且,我会亲手写一封遗书,你们带回去。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我的。让我解脱吧,让我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生活吧。如果我现在还有力气跪下来,我会跪下来求你的。告诉教堂的那个牧师不要来了,我是中国人,再说,我也不是信徒,我不需要……
  他招手让我到他的身边,把我的手和文殊的手放到一起。他拍了拍,眼含热泪说,你要好好照顾文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不想敷衍说,你会好的。我也热泪满眶,点了点头。他看着文殊耸然不动,说,文殊,相信我的眼光,他会是一个好男人的。文殊的眼泪在脸上簌簌流淌,咬着嘴唇说,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西岳说,你要答应我,也好好照顾他。你答应我。我僵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文殊才点了点头。西岳笑了。文殊说,对于签字的事情,你要给我时间。西岳说,我希望快点儿,马上最好。文殊说,不可能。我签上字你的生命就结束了,我不想当刽子手。西岳说,你考虑我在经受的痛苦,考虑我生不如死。这样的考虑你的脑筋就太中国了。你签了,死神就不会在远处的角落里看着我受折磨了。我在夜晚常常听到死神看着我痛苦的笑声。看着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经受痛苦是一种罪过。同样,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让他的亲人痛苦也是一种罪过。
  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倾听者。
  我看着文殊抱着玩具犀牛,说,我抱一会儿吧?
  文殊摇了摇头。
  我去打了杯开水,放在文殊面前。客舱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邻座一个女孩躺在男人的怀里,口水都流出来了。她的嘴型看上去就像跟男人做爱,高潮从身体里涌上来的嘴型。
  文殊喝了一口水,又把杯子放回到原来的位置。我拿过来喝了一口。也许是杯子上遗留着她的唾液,有些苦。她脸色很不好看。
  我再一次说,我抱一会儿,你睡一下。几天来,你都没睡好。
  文殊说,不,我不困。
  她的冷淡有时候真让我受不了。有次,我甚至开玩笑说,你去修道院当修女好了。她连理都没理我。对于女人我确实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人。笨。
  文殊好像感觉对我有些过分了。她说,让我再抱一会儿吧,飞机降落后,我想抱都没得抱了。   我想,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我还是一个局外人。
  我有些头疼。这头疼病也是在监狱里落下的。那时候,几天几夜不让睡觉。这凌辱过我的城市,我又回来了。我多少还是心有余悸的。昏昏沉沉中,我梦见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犯人坐在床上,看着其他几个犯人在降伏我,把我按到墙上,褪下我的裤子,露出我的屁股。那刀疤脸走过来,从我的后面狠狠地进入我。我号哭着。刀疤脸的那些同伙人墙般堵在门口。刀疤脸淫荡地笑着,结束后,我瘫软在地上,感觉到被刀疤脸进入的地方在流血。我的身体抽搐着,哭泣着。
  是文殊把我叫醒的。
  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文殊问。
  我没吭声,抹着脸上的眼泪。肉身还沉浸在梦境的痛苦之中。在监狱里的经历,我从来没对外人说过。那是我生命中的黑暗,我不想对谁说,就捂烂在心里好了。就像有些灯火是孤独的,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什么也不说,埋葬自己的那一部分黑暗,在时间之中。我承认我不可能像梁八栋那样,像个革命者。我是懦弱的。就在我出狱后,离开望城出国去荷兰的时候,我听到梁八栋在狱中自杀的消息,家属连尸体都没看见,就送到火葬场火化了。我到了荷兰后,在网上找关于这件事的媒体报道,一个字都没有。没有。我就知道国内的媒体沦陷了。
  文殊说,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近三年,我感觉到了,只是没问你。我相信你自己可以解决的。
  我说,没什么的。
  文殊说,你不说我也不会再问。
  我沉默。
  我决定还是不说。那只是属于我的黑暗。我这么认为。这是在荷兰的想法,如今,我又回来了,我该怎么办?继续让那黑暗变成我个人的黑暗吗?还是……那仅仅是我个人的黑暗吗?我想起在书上看到的话说:“人类的脸在讲起靠近自己的事物,充满梦幻的思想时闪耀。人类的脸在讲起那些压迫生者的事物时像黑暗的天空一样闪耀。”我只是黑暗天空上一颗渺小的,渺小的星星。我还没有讲述那些压迫生者的事物的能力或者说勇气。
  也许西岳决定自己的安乐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是在国内,他不知道要受疾病折磨到什么时候。很多人其实是在肉身对死亡的恐惧折磨中死去的。疾病只是致死的一部分。
  我伸出手抚摸着犀牛的身体,带着文殊的体温了。
  我说,还热乎呢,真羡慕,西岳在这个时候,还能在你的怀里。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我说得自己都伤感了。
  文殊说,可惜这样的时候,西岳再也享受不到了。你是嫉妒吗?你还活着,你还有将来,你也会找到能为你捧着你……的女人的……
  我说,我只希望是你。
  文殊说,我心跟着西岳一起安乐了。
  我沉默。文殊的话说得绝,一下子就把我堵在墙的外面。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她,想照顾她。
  也许是文殊太累,她倚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但她的手仍旧紧紧地搂着玩具犀牛。我在文殊耳边轻声说了句,我愛你。我是那么紧张,激动,心跳过速。飞机在黑暗中穿行。但置身机舱这个空间里,飞机是静止的。
  安乐死签字的那天是西岳定的,他的生日。中国人有时候看重生和看重死是一样的。早上起来,我就听见浴室里洗澡的声音。是文殊。往常,她也每天早上洗澡,但那天时间特别长,长到时间都要停止了似的。也许,因为我在这间房子里的存在,文殊从来没有裸露过身体,连脚趾头都没有。她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某些时候,我也有过邪恶的念头,那就是>中进去强暴她。但这邪恶的念头瞬间又消失了。对于她,我做不出来。她有着一种内敛的封闭的气场,让你无法进入。即使我强暴了她,也仅仅是肉身上的占有。这跟那些在监狱里折磨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我在沙发上吸烟。我也是焦虑的。今天,是的,今天,我要陪着文殊去决定一个人死亡。这确实不亚于刽子手的行为。对于死亡,我是恐惧的。在监狱的那一个月里,我看到过两次死亡。一次是两个犯人在食堂打起来,饭菜撒了一地。其中的一个犯人,在狱警赶到之前,一根筷子插进对方的心脏。他好像很清楚人体的致命部位,是那么准确,分毫不差。看到血流出来,我吃进肚子里的饭菜都吐出来了。我羸弱的身体,在椅子上战栗。还有一次,是在我住的监室里,早上起来,看到一个老犯人,用裤子把挂在窗户的栏杆上,自尽了。
  我听着浴室里水流的声音,发呆。在这个空间里,我仿佛不存在似的,仿若空气。那段时间,我思考最多的问题就是空间。生存的空间。肉身的空间。灵魂的空间。那一刻的孤独侵蚀着我,消融着我。我点了支烟。
  邛与打来电话说,今天要带女孩过来。
  我冲电话吼着,滚你妈的,你自己找地方吧。
  你怎么啦?这么大的火气。邛与问。
  邛与说,要不要我再带一个女孩过去,给你败败火,我知道你跟那个老修女在一起,你憋坏了。
  我继续吼着,去你妈的。
  我挂了电话。
  邛与又打过来,我拒接。
  说心里话,有时候,我喜欢邛与带女孩过来。在我的房间里,我证明了我还是男人。
  文殊从浴室里出来,衣服都穿好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她这次没有把袜子穿上。她细嫩白皙的小脚在拖鞋里,脚趾头像玉般凝重。她没有跟我说话,一边擦着头发,拐进自己的房间。她光滑的脚跟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刺进我的大脑。我赤着的脚紧紧地抓着地毯。她那个房间是一个禁地,我从没进去过。她不在的时候,门都是锁着的。但开门的时候,总会有女人的气息和芬芳飘出来。我变得茫然起来。我将怎样面对我的国,我的城。这时候,文殊开门喊我说,你也洗洗。我心想,什么意思?作为刽子手的助手也要净身吗?我嘴上连忙说,好。脱光衣服钻进浴室里。那里还有她的味。我翕动着鼻子。尽管看上去她收拾过了,比如下水道口的她的头发。镜子上的水雾。浴室里是香的。女人的气息。我沐浴在这气息里,浑身好像失去了力气。任水流冲洗着我,更像是在一场雨中,落寞和寥廓。水汽弥漫上镜子,我的影像在镜中变得模糊,好像被蒸发了。我撩了一捧水,泼到镜子上。部分的我变得清晰起来,像被撕裂的照片。水温刚刚好,是她调好的,我没有动。我怀抱着自己,在水流中。我知道,我哭泣了。只是眼泪被水流淹没了。但我的身体的哭泣在体内震颤着。从监狱出来后,我变态般地洗澡。镜子上的水雾更浓了,我消失了,在镜子里。我沉浸在水流的抚摸之中,耳边响起雷·查尔斯的音乐。那是我喜欢的灵魂乐,它唤起我的存在感。是的,存在感。梦幻感。那个失明的人——雷·查尔斯,活在黑暗中的人,他用歌声引领着更多的灵魂在困境里突围。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蠢蠢欲动。我抚摸着,水流从头上落下,就像是一个液态的女人,覆盖在我的身上,淹没我,重叠我,镶嵌在一起。我变得疯狂起来,灼热的器官的温度要高于水温。湿漉漉的。世界在我的幻想中,我抽动着,向更深邃的深处。从世界的深处回来,缓慢地,恍惚,文殊在我的面前,在水流之中,我的手变成她的手,在抚摸我。我从她头上开始亲吻她,每一寸每一寸肌肤。舌头变成暴徒。她呻吟着。世界垮塌了,只剩我们。我们。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因为紧张,浑身都颤抖了。她嘴唇在我的脖颈上嚅动着,安抚我……她的舌尖伸进我的嘴里……没有陌生感。没有。水流笼罩着我们……时间停止。我感觉到她身体的战栗和抽搐,她尖叫起来,喊着,西岳……西岳……我颤抖着推开她……她消失了……世界再一次在我的前方出现,黑暗的世界,隧道般。我的手动作着,白色流淌一片……我撩了水,到镜子上。我的部分身体是清晰的。下面坚挺着。它看上去是那么丑陋。我又撩水,让整个身体在镜子里复原。我又回来了。仍能感觉到血液的沸腾。炙热的喜悦在身体里燃烧着。我尝试把水温调低,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全身涂满沐浴液,在泡沫中我的虚无感掏空我。似乎还伴有罪恶感。我淹没在泡沫之中,不想出来。我听到文殊在外面喊,快点儿吧,时间要来不及了。我说,不是你让我好好洗洗吗?要不,我不去了。我同样不敢面对的。文殊说,你都不敢面对,那我呢?我才是真正的刽子手。快点儿吧。我说,马上。我冲洗着身上的泡沫,下体已经萎缩得如一只蝉蛹。我光着身子闯出浴室。没想到,她还在外面。她看了我一眼,连忙低下头,转身,回屋。她还说,怎么连衣服都不穿呢?我说,不是你着急吗?浴巾没有找到,浴室里没有。怎么就像没看到过男人的身体似的。   闭嘴,她说,赶快把短裤穿上。她从衣柜里找来几天前她给我洗过的浴巾,背对着我,扔过来,像一块裹尸布似的。我边擦边看她。她已经收拾好了。一身黑。黑色的上衣。黑色的短裙。黑色的丝袜。就差一个黑色的面纱了。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的刽子手制服吗?我们只是去签字,又不是去参加葬礼。
  文殊没说话。
  我知道她在坚持着。我在穿着衣裤,那样就像是我们刚刚做爱结束似的。她还是进去换了件休闲的外衣,下面套上了牛仔裤。我点了点头。她对着客厅里的镜子看着自己,手在整理着头发,盘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披着长发。她手指修长,一定很柔软,我想。我心头一热,想到刚才在浴室里,我的幻梦……那梦中,她的手是柔软的。

第三章


  中午的时候,霍莉说,我回店里一趟,再买些吃的带回来。锅什么的,我都带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做给你吃。
  我说,随便吃一口就行。
  那怎么行呢?霍莉眼睛望着躺在床上的文殊说。
  我说,那就随你吧。我就是不知道这么大的人情,我将来怎么还你。等文殊醒过来,看看她怎么说吧。
  我说,你再等一会儿。我出去抽根烟回来你再走。
  你就不能少抽一些吗?霍莉说。
  我说,我想了。可是,不行……
  霍莉说,没刀架你脖子上,刀架你脖子上.我看你抽。
  我笑了笑,走出第六病房。
  那个垃圾箱已经被打扫了,上面的烟灰缸也擦洗过了,换上了清水。我点了支烟,倚在窗台上,看着楼下。那只挂在树上的红色鲨鱼气球,不见了。只剩下那棵孤独的树在那里,干枯的树枝向上延伸着。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从里面抬出来一个人,冲进急救室。我把烟蒂扔到烟灰缸的清水内,水瞬间变成了黄色,浑浊的。焦油和尼古丁。我本来想再点一支的,但我放弃了。我看到有一个男人的背影,在往第六病房里面窥看着。我走过去,男人听到脚步声,转身向电梯快步走去。我来到病房门口,看见他站在电梯门口。我问了句,你找谁?男人没吭声。电梯门开了,男人进去。我突然>中动地跑过去,电梯已经在下降。我按了几下按钮,暴躁地放弃了。回到病房,我没有跟霍莉说这件事。
  霍莉正在给我调制蜂蜜咖啡。
  我说,不喝了。
  霍莉说,我是怕你瞌睡了,万一文殊有个什么情况,咋办?
  我摸了摸兜里的香烟,说,回来给我带一盒烟吧。
  不管。霍莉说。
  我说,不抽,我会没力气的。
  霍莉说,这是什么理论?我没听说过。
  我说,那算了,不用你买了。
  霍莉临出门的时候问,什么烟?
  云烟,我说,十块钱的。
  霍莉走后,病房里再次变得静寂。我看着文殊躺在那里,对她说,你啥时候能醒过来呢?我握着她的手,冰凉。如果她没有这样,她一定不会允许我这样抓着她的手。我好像占了她便宜,心里面有小的窃喜。这个时候,如果我想也是易如反掌的,但我不能……
  回到床上,翻看霍莉留下的《亲爱的生活》。这几年,我看文学方面的书确实少了,更多也是翻翻。我随便找了一页读给文殊听。随着太阳转动,强烈的阳光移出整个房间,变得静谧。文殊就像是一个睡美人躺在那里,美如梦幻。她盖着被子,我仍能感觉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冷凝气息。但还有另一种气息存在,我用鼻子辨认着。那是霍莉的气息。活力和热的气息。两股不同的气流在屋子里。
  邛与发来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是金阁寺。另一张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回信问,蝴蝶吗?邛与说,笨啊!你再看看。我说,还是不知道。邛与说,怎么说你好呢?亏你还是一个男人。我在手机上放大照片,还是不能辨认是什么。我说,这跟男不男人有什么关系啊?邛与说,没想到,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你这样的人。真稀奇。我问,稀奇什么?邛与说,还是告诉你吧。那是刚认识的美女教练经过修饰的生殖器。我说,我靠,神经病。这个你也拍啊?邛与说,只要是美的,我就拍。我说,不过,真的像蝴蝶。我又看了看,心里面漾动起来。我必须承认,我从没有看过女人的这个器官。对于性,我是肤浅的。更多是从邛与那儿了解到的。他带着那些女孩到我跟文殊合租的房子里……
  邛与问,你跟那个老修女怎么样了?有戲吗?她冷若冰霜的,都是装的。只要你……她就原形毕露了。
  我说,回国后,她第二次自杀了。现在,我在医院看护她。
  为什么呀?邛与问。
  我说,我怎么知道?
  你要禽她,让她感觉到活着的意义。邛与说。
  我沉默。
  邛与又说,等我回国后,我收拾她。你会介意吗?我倒觉得她很像我小说《血与尘》里面的一个人物。
  我说,你敢!
  邛与说,如果我让她爱上我,你就该让给我。
  我怀疑她还会不会对别的男人有爱,她的爱都给了那个西岳。我说。
  邛与问,西岳是谁?
  她的前男友。不久前,在荷兰安乐死了。
  哦,哦,还有这事。看来我的小说里要改变一下人物的命运了。邛与说。她现在什么情况?
  躺着,像一个植物人,在接受治疗。我说。
  邛与说,哦,那等我从韩国回来了,我去干她。也许我就是她的救星,让她出现奇迹……
  我说,希望如此吧。
  不聊了。
  我又看了看,那张照片,确实精致得像一只蝴蝶。这样极致的美,反倒摧毁了我的性欲。我不得不承认,邛与是一个破坏美的狂热分子。
  霍莉回来,又带了很多东西。我还沉浸在邛与发给我的那张照片里。
  霍莉问,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没,没什么。随便看看。我说。
  我脸有些热,害羞地低下头。
  文殊仍静静躺在那里。我必须承认刚才跟邛与在微信上对话,我忘记了文殊的存在。   霍莉问,饿了吗?
  我说,没。
  霍莉把买的饭菜给我摆好,说,吃吧。
  你吃了吗?我问。
  我减肥。中饭和晚饭都不吃的。霍莉说。
  我问,怎么?你看上去也不胖啊?干什么?怕找不到男朋友吗?
  去你的,饭菜也堵不住你的嘴。霍莉笑着,露出一颗虎牙。
  我吃着,一边看着霍莉。她蹲在地上,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床上。一本书。窗帘。洗漱用品。手纸。洗脚盆。
  我看不下去了,说,你还真打算在这里过日子啊?
  嗯,就是这么想的。只要文殊一天不出院,我就在这里过日子。怎么地?霍莉白了我一眼说。
  霍莉站在床上往窗户上挂窗帘,踮着脚尖,小腿肚子和臀部看上去真是性感。
  我说,吃完,我来挂吧。
  不用。霍莉说。
  蓝色的窗帘透过来的光,蓝盈盈的,海水般漾动着。整个屋子一下子不那么空了。她从床上下来,又找出一块蓝色碎花的小块的布,挂到门上。屋子里刹那间暗下来,是那种安静的暗。
  怎么样?霍莉问。
  我说,辛苦了。
  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会体谅人啦?霍莉说。
  我闷头吃饭。
  米饭、红烧刀鱼、炝土豆丝。
  我说,你真不吃一点儿吗?
  不是告诉你我减肥吗?霍莉说。
  那我就都吃光了。我说。
  霍莉笑说,吃货。
  你说什么?我问。
  我说你吃货。霍莉把床上的其他用品放到床下她带来的一个可以折叠的整理箱里,然后,好像累了,躺在床上,长长呼了一口气。她脚上的黑丝短袜有一处已经抽丝了,露出白皙的皮肤。对黑丝的敏感来自邛与跟女孩的一次做爱。那女孩穿着黑丝给他用脚……
  霍莉敏感地觉得我在看她,问,看什么看?
  我说,袜子。
  霍莉看了一眼,哦了一声,脱下来,团成一团,扔到床下的垃圾袋里。
  你个大男人心细得像针尖似的,讨厌。霍莉说。
  我沉默,把快餐盒收拾一下,扔到垃圾袋里,淹没了她的那一团黑暗。我拿起垃圾袋说,我去扔了,顺便抽一支烟。对了,你给我买烟了吗?
  没买。霍莉说。
  我拎着垃圾袋往外走,她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扔给我,说,给你,烟鬼。
  我伸出手,忘记了垃圾袋还在手里,结果,我接住了烟,而垃圾袋里的垃圾散落了一地。我多少有些尴尬。红烧刀鱼的汁都淌地上了。霍莉的丝袜团滚到一边,我弯腰捡着,柔软的。把东西都捡到垃圾袋里,我出去扔到垃圾箱里,又回来,拿起拖布把地上都擦了一遍。霍莉看着,一声没吭。她的光脚丫一动一动的。手里捧着一本大书。
  我收拾完,问了句,什么书?这么厚。
  霍莉说,我给文殊选的,《2666》。
  我说,这么厚能读完吗?
  霍莉说,选其中的第四章《罪行》。我觉得,现在,刺激一下文殊才是重要的。也许,她在抵抗着生,一心向死。说不定,她现在就能听到我们说话。
  霍莉这么说,我看了眼文殊,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恐惧。
  她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我想用这种文字刺激一下她。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赤裸裸的残酷。霍莉说。
  我瞅着霍莉,感觉着她的神秘和深不可测。
  透过窗帘射进来的蓝光,照在文殊的身上,她就像漂浮在蓝色的海水之中。
  抽烟去了。我说。
  这次,我到走廊的另一个尽头去抽烟。旁边是第一病房。从这个窗户可以看到望城政府的广场。一群鸽子在半空中盘旋着,俯冲,落在地上。有人在给鸽子喂食。第一病房的门开了,吓我一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墨镜,开门,关门的时候,说,大哥,我刚打过电话,一会儿就到,钱我都谈好了。月底我去结账。我的位置看不到病房里面的人。只听里面的男人说,嗯。一个男中音。男中音说,你告诉小刚收敛些,风头上,如果他进去了,对我们没有好处。戴墨镜的男人说,知道。嫂子多次问我,你在哪儿?我只好说谎了,你在外地。男中音说,好。戴墨镜的男人关上门,进了电梯。我点了支烟,继续看那些鸽子。我掏出手机找到邛与发给我的图片。那只蝴蝶,真美。我有些脸红,怀疑自己是否有些变态了。我刪除那张照片。电梯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女孩,左右张望着。她浓妆艳抹的。露肚装。短裙。黑色丝袜。高跟鞋。黑色。一手拎着红色小包,另一只手端着保温杯。她向我走过来,我愣住了。转身,看着外面。她站在第一病房门口,敲门。没有回答。再敲。嘴里说,送咖啡的。五毛咖啡馆的。男中音在里面说,你们没有六毛的吗?女孩说,只有五毛的。门开了。女孩进去。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关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里面女孩的呻吟。喊叫。我掐灭烟,回病房。
  霍莉看我回来,问,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
  多抽了几支。我说。
  哦。就不该给你买烟。霍莉说,不理我,继续给文殊朗读着《2666》第四章《罪行》里的一段。
  我问,有效果吗?
  没。霍莉说。霍莉坐在椅子上,趴在文殊的身边,腰间露出白皙的肉。
  我躺在床上说,不会是邪病吧?我小时候,有一个同学被他妈打了,二十多天都昏迷不醒,后来,找了招魂的,竟然醒过来了。
  你迷信。霍莉说。
  霍莉的声音很好听,带着磁性,像播音员。我知道这本书,但没看过,在网上了解过一些作家的经历。五十岁去世。对于死亡,我是个敏感的人。
  我闭着眼睛,想到刚才走进第一病房的女孩。但霍莉的声音吸引了我。我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
  “二月中旬,清洁工人在圣特莱莎市中心的一条小巷里发现了另外一具女尸。她三十岁左右,身穿白衬衫和黑裙子,袒胸露臂。她是被乱刀刺死的……找到的东西还有:口红、脂粉、睫毛膏、卫生纸、半盒香烟、一盒安全套。她没有护照,没有记事本,没有任何可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没有火机。”   霍莉对文殊说,今天,就朗读到这里吧。
  她把一枚书签夹在书页里。
  我说,你的声音好听,你可以去报考播音员的。
  瞎扯。霍莉说。
  我说,真的,我不骗你的。我听得都入迷了。
  霍莉说,那是小说写得好。
  我说,拿过来,给我翻翻。
  霍莉拿过来。很沉,很重,很厚的一本精装书。上面印着“2666”几个字。
  霍莉在静静看着文殊,说,她真美。

第四章


  我们出门的时候,文殊突然想起来说,我的钥匙忘带了。我说,我带了。文殊还是让我开门,进去取她的钥匙。我在门口点了支烟。她拿着钥匙出来,怀里还抱着她的玩具黑犀牛。我问,你带这个干什么?文殊没说。我们坐车,路上很堵。一个小时多才到医院。在医院门口,她再一次犹豫了。进去还是不进去。我问,怎么了?不是都说好了吗?文殊说,可我的腿在打战。我说,那怎么办?我背你进去吗?文殊说,那像什么话。你还有烟吗?我说,有。文殊说,给我一支。我给文殊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燃。文殊吸了一口,就咳嗽起来,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忙递给我说,你抽吧。我几口就吸完了。看着文殊说,进去吗?文殊紧紧抱着那黑犀牛玩具,没有回答。我沉默。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如果说多了,将来,我会被怪罪的。再说,我也不想因此而缩短西岳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我沉默。我想起,西岳描述过他的痛苦。他说,那些瘤子在他的身体里飞,像一个宇宙,它们在吞噬着那些细胞。他的身体近于腐烂,随时都可能坍塌。他能听到那些瘤子蛮横地独裁地杀害身体里的器官,地狱般的黑暗中,他听到哭泣,喊叫,呻吟……我这个承装瘤子的躯壳……疼痛,无法自拔……给我光,给我光,我的光就是死……我宁可做死神的奴隶,也不要这样经受着疼痛的折磨……
  我走神了。
  文殊说,进去吧。
  她走得很慢,本来到达西岳的病房只要五分钟,我们却用了近二十分钟。西岳注射的杜冷丁已经失效,他疼得几乎在抽搐。看到我们来了,他的眼睛一亮,说,你们终于来了,我都迫不及待了。去医生办公室签字吧。
  我当然明白他说的迫不及待什么意思。
  文殊把黑犀牛玩具递给西岳。
  西岳说,谢谢,你让我的老黑来陪我。也不知道,望城的那头黑犀牛怎么样了?如果你们回去,替我去看看……一会儿,你还是把老黑也带回去吧,我可不想老黑跟我一起……
  文殊说,你真的决定了吗?
  文殊已经眼泪汪汪。
  西岳说,不是决定,是必须这样。赶快去吧。我等不及了。
  文殊眼泪在脸上流淌,牙齿咬着嘴唇。她在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在旁边掏出纸巾递给文殊。
  我几乎一分钟都等不及了。西岳说,关于我的遗书我已经让医院的护士帮我寄回去了。一切后事,父亲已经准备好了,他也支持我这样做……只等你们……墓地是我选的。文殊,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卡尔里海上的那个般若岛吗?我在网上搜到的,那个岛被轧钢厂买下来,开发成轧钢厂公墓了。岛上的几户人家都迁走,在轧钢厂安排了工作。
  也许因为疼痛的原因,西岳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他的嘴里挤出来的,但他还是说了这么多,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氣。他躺在床上,眼神里充满对我们的期待。痛苦在消耗着他。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文殊企图站起来,又坐下了。她用纸巾给西岳擦着眼泪,说,我答应你。不哭,我奶奶说,男人不能哭的,一哭灵魂也会跟着流走的。西岳说,我这破败的肉身,早已经无法饲养我的灵魂了,结束它,让我的灵魂自由逍遥去吧。灵魂也是没有国界的。肉身解脱了,灵魂自然也解放了。
  文殊站起来,看了看西岳,转身,走出病房。我还站在那里。
  西岳说,你也去,陪着她。
  我点了点头,跟了出来。
  文殊在门外哭泣,眼泪磅礴,仿佛有万吨的黑暗倾进她的身体里,在挤压着她。眼泪犹如畸形的翅翼,从她脸上飞落。我就像一个幽灵跟着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如果可以替她哭泣的话,我会的。她倚靠在墙壁上,浑身没了力气,随时都可能顺着墙壁滑落到地上。我幽灵般蹲在地上,等着她落到地上,好接住她。幽灵。是的。我是幽灵。她停止哭泣。路过洗手间的时候,她进去,洗了脸。还用冷水敷了敷红肿的眼睛。素面如霜。她脚步很轻。天空中飘移的云。我跟在后面。我必须承认,我同样是压抑的。如果说她是光的话,那我就是阴影。也不对。西岳才是光,而她是阴影,我是阴影的阴影。如果说西岳给她的是万吨的黑暗,那么我承受的是两万吨的黑暗。因为西岳的黑暗在她的身体里发酵膨胀了,在体积和重量上翻了一倍。就这么回事。
  在医生办公室门口,文殊再一次停滞下来。
  有时候停滞也是一种黑暗,囚禁在里面,看不到外面的风景。那么只好回到内心,看内部的风景。雨。云。树木。青草。点亮自己,烛光般给自己准备所谓的烛光晚餐。是胆怯的,像一只小动物,害怕更大的光侵入,毁灭你的居所。皈依空寂、澄明、朗澈,在停滞中守望。来路和去路。现在的文殊将送一个人上路。像从黑暗中把西岳顺着墙壁上的罅隙推到那个光的世界……
  我看着她。她敲门。
  请进。医生在里面说。
  开门。关门。坐下来。医生拿出那张纸,白色的,但在文殊眼里,那是黑色的。死亡的颜色。她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后,另一个人将从此相隔两世。他的世界。她的世界。将不再交融。她名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写得很慢,很慢,就像把手掌按在玻璃的边刃上,缓慢前进,直到,看见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头……在骨头和肉的缝隙里,他微笑着,绝尘而去……像纯洁一样展开……
  文殊签完字,停下笔,一动不动。手指颤抖着。她不敢去看自己的名字,是刻进纸页里的。
  医生慈悲地看着她说,可以了。
  我并没有因为文殊签完字而释重,甚至预感到我可能面对更加沉重的桎梏……   三月二十三日。午时。西岳自己定的时间。
  我们回到病房,坐在那里。西岳微笑着,脸上没有了痛苦。他是安详的。文殊拉着他的手,就那么拉着,一分钟也不放开。西岳说,微笑着送我,不许哭。答应我。文殊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的。西岳说,一个即将没有痛苦的人,你应该祝福的。到时候,不用看我的……社工会帮你的……笑笑嘛,文殊。从我生病以来,你都没有笑过。文殊还是笑不出来。西岳抚摸着黑犀牛玩具,递给我说,也许会有用的,到时候……把我的……
  我接过来。顿时觉得黑犀牛玩具好沉,好重。
  文殊在医生进来之前,终于笑了,笑了。我在旁边都惊呆了,她的笑是那么美,像静谧中开放的花朵,带着粉红。慢镜头般,先是嘴角,向上蔓延着,颧骨,眼睛……
  我坐在窗边看着,屏息凝视,好像我一出气,那微笑就会掉落到地上。花瓣般。
  定格在那里。宗教般安静。
  最后,所有的笑都积聚在眼神里。微笑的后面带着深邃了。仿佛倾注她这些年来的全部欢乐,才笑出来的。她把这个微笑献给即将离开的西岳。来自灵魂的微笑。
  西岳怔在那里几秒钟,说,文殊,你的微笑已经在前方给我引路了……谢谢……你的静寂的微笑让我欢乐……是的……欢乐……像歌声般引领着我……谢谢……
  西岳也笑了,被传染了一般。
  我沉浸在他们的微笑里。
  文殊像一张画了。微笑定格。
  医生进来了。
  西岳说,请你们离开吧。
  这算是最后通牒了。
  文殊拉着西岳的手,脸上的笑还保持在那里。但那笑失去了温度。
  医生说,放心吧,没有痛苦的。
  西岳在挣脱文殊的手,说,我不想看你这样,文殊,让我了无牵挂上路吧。
  文殊咬着嘴唇,脸上的笑多少被破坏了一些,但仍在。她探着身子,把嘴唇贴在西岳的嘴唇上。静静地。黏结在一起。是西岳先放开的。他笑说,谢谢。
  松开文殊的手,西岳对医生说,开始吧。
  西岳对我说,陪文殊出去。
  文殊不时回头,我们两人走出病房。透过玻璃幕墙可以看到西岳向我们挥了挥手,还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文殊扒着玻璃幕墙,身体要穿过去似的。我观察着,我看到文殊的脸上是微笑的。我嫉妒地看着里面的西岳躺在床上,医生在他的身边……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告诉我们西岳的死亡时间。文殊听到后,瞬间身体近乎液态从玻璃幕墙上滑落到地上。文殊坐在地上,凝固了。我看见医生和护工推着西岳从病房的另一扇门离开。来了病房几次,我还第一次看到,还有一扇门。我双手抱着黑犀牛玩具,看到那道门关上了。病房空荡荡的。寂静。
  我把玩具黑犀牛放到地上,蹲下来,对文殊说,地上凉,起来吧。结束了。
  文殊凝在那里。
  我束手无策。
  我几乎要哭了,哀求着说,起来吧,文殊。你这样,西岳的灵魂看见了,会难受的,他既然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就是不想在痛苦中煎熬了,你这样,他的灵魂也不会安息的……
  文殊的眼神里呈现出一股肃穆的悲。是的,悲。固态的。这悲伴随着她,直到后来邛与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这时候,一个穿著条纹病服的小孩站在我们面前,伸出手,手心里放着一块糖,说,姐姐,我用这块糖换你的黑犀牛可以吗?
  文殊一把抓过黑犀牛搂在怀里。
  小男孩噘着嘴唇说,不换就不换,我让妈妈也给我买一个。我不跟你换了,你吃糖,可甜了。
  我说,谢谢,小朋友。姐姐不吃糖。
  小男孩问,姐姐病了吗?怎么坐在这里,不是躺在床上。
  我说,姐姐累了。
  小男孩说,那也不能坐在地上啊,我累了坐在地上,我妈妈都会骂我的。
  小男孩上来拉着文殊,说,姐姐,你真沉,我拉不动你。叔叔,你也来帮忙。
  我也帮忙,但是徒劳的。我知道文殊的身体里有着万吨的黑暗。
  小男孩说,我叫妈妈去,让她来帮忙,三个人看看能不能把你拉起来。
  小男孩跑了,再没回来。
  又过了很长时间,文殊终于怀抱着黑犀牛,号啕大哭。呜呜的,身体抽搐着,痉挛着。指甲深深地抠进黑犀牛的身体里。我眼含着泪,除了束手无策,还是束手无策。
  有人围观了。
  文殊就像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个人似的,继续哭泣。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的哭泣,我同样是绝望的。后来,医院的护工走过来说,这样会影响其他病人的。文殊算是止住了哭泣,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我搀扶着。她甩开我,穿过幽暗的走廊,出了医院。在人群中,她再次哭起来,俨然像一个泪人,恸哭入了魔了。
  现在,我都怀疑我对她怎么那么有耐心呢。
  文殊什么时候不哭的,我们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我都忘记了。
  邛与再次打来电话,我几乎愤怒地说,那就来吧,带着你的婊子。
  事后,想想,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决定。
  邛与这个无赖,果然来了。这次他带来一个安静的女孩。他们在沙发上翻云覆雨,而我,就坐在地上,看着他们。女孩好像不适应我的围观,几次拒绝着邛与的进入。邛与火了,把东西插进女孩的嘴里。我,我像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坐在那里……直到他们结束,离开,文殊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我闻着邛与留下来的精液和女孩体液的气味,控制不住自己,我哭了。源源不断的泪水,倾泻而出。我真的要疯了。我打开门冲出去,决定再也不回到这个屋子了。
  外面下雨了。我孤独地在路上走着,直到深夜,看着亮起来的万家灯火,我的孤独更加沉重了。我又回来了。
  文殊像变了一个人,问我,去了哪里?
  我沉默。
  文殊说,饭菜还在锅里热着呢。
  我沉默。   我抱着自己,坐在地板上,打开电视,想了解一下国内的情况。一则新闻竟然是在韩烈士遗骸乘专机回国。当地时间上午十时,中韩双方在韩国仁川机场对二0一四年发掘确认的六十八位志愿军烈士的遗骸进行了交接。这是自二0一四年三月韩方首次向中方移交四百三十七具志愿军烈士遗骸后,中韩双方再度举行交接仪式。
  我知道这跟我和文殊明日回国,没有丝毫联系,但从时间上看显然是旧闻了。
  但我的心情很糟糕。

第五章


  窗户上挂着霍莉带来的窗帘,感觉好多了。下午的日光经过窗帘的过滤,不那么刺眼。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这样的蓝色。霍莉小睡了一会儿,我坐在文殊旁边。我是茫然的。我不知道文殊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我的积蓄不多了。我在想要不要先跟霍莉暂借一些。但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上次文殊自杀是在家里,她的家人照顾她。过后,她就搬出来,我们继续合租。我找工作,一直未果。我也没想到她会……那天,要不是我从人才市场回来得早,她也许已经……我没通知她的家人是我想几天她就会好起来的。如果……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我回身看了眼熟睡的霍莉,一只光洁的脚露在被子外面。她睡得很香甜,脸上红扑扑的。
  霍莉醒的时候,已经四点多了。
  霍莉说,没想到我睡了这么长时间。你饿了吗?
  没。我说。
  你一直坐在那里吗?霍莉问。
  我说,是的。
  过来躺一会儿吧。霍莉说。
  霍莉身子往床里面移了移,说,过来,躺一会儿。
  我有些尴尬,但还是过去,躺在霍莉的身边。我的身体是僵硬的。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害羞。霍莉说。
  我说,没,我才没害羞呢?
  还说没,你的脸都红了。霍莉说。
  霍莉说,怕我吃了你吗?
  怎么可能。我说。
  霍莉把枕头让给我,我静静躺在那里,听到了霍莉的心跳声,像火车在前进。
  两张床,像蓝色海水中的两条船。
  霍莉说,猜我梦见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我梦见几年前,我去监狱探视你。一路堵车,等我赶到监狱的时候,探视的时间已经过了,我没见到你。我站在监狱的门口号啕大哭。
  是梦?还是真实的?
  梦。
  说点儿别的好吗?我不喜欢回忆那段黑暗的日子。
  让我说完好不好。
  你喜欢就说吧。
  我哭得浑身都没力气了。
  嗯。难为你了。
  别打断我,好吗?
  嗯。
  我看到监狱旁边有一大片的葵花林,金黄金黄的。我走进去,在葵花下面找了个地方躺下来。除了蜜蜂飞舞,葵花林是寂静的。我仿佛成了其中的一棵葵花。
  很美。
  我说别打断我好吗?
  嗯。
  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我突然听到脚步声。我坐起来,看见一个狱警走进来。他赤身裸体,头上戴着一顶帽子。看上去很滑稽。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枪。我骇然。他命令我脱衣服。我拒绝。他的手枪对准我。我竟然觉得很好玩。我戏弄他,慢慢脱衣服。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身体真是丑陋不堪。我说,你的枪不是假的吧?他拉了几下枪栓,咔咔的。我听出来那不是假枪。我竟然有些兴奋。他催我快脱。上衣刚脱完,他就扑上来了。在我的身上,啃咬着。流淌在我身上的口水,让我恶心。他开始撕我的裤子,我抵抗着。他举起手枪要砸我,我说,别。我喜欢上位。
  你真的喜欢上位吗?
  我是说梦里。别打断我。
  嗯。
  我坐在他的上面,把玩着他的东西。他对我说,用嘴。一只手,过来抓我的头发……
  你用嘴了吗?
  别打断我。
  嗯。
  他抓我头发,我当然不愿意。我挣扎着,他的枪掉在地上……
  霍莉沉默。
  怎么,不讲了?
  我拿到枪,对着他的胸前就是一枪。血流出来了。就在这时,我发现……
  什么?
  那个人脸变成你的。
  什么?
  你说那人变成我了吗?
  是的。
  怎么可能?
  我说是梦。
  那也不可能是我。
  我就开始趴在你的身上,大哭。
  其实你的梦在枪响之后,就该结束了。
  梦没有。
  还有吗?
  有。
  怎么了?
  我哭过之后,拿起枪,对着我的太阳穴来了一枪……
  哦。
  还有吗?
  我们的灵魂从身体里站起来,你拉着我,我们从葵花林走出来……
  这回你该醒了吧?
  我们看到很多警察包围在葵花林的外面。我们转身就往葵花林里跑……他们对我们的灵魂开枪……
  怎么样了?
  醒了。
  怎么就醒了呢?
  霍莉推了我一下说,你讨厌。要是我能控制的话,你猜我会在什么地方停止?
  说来听听。
  在我把狱警打死之后,发现是你的时候,我就……
  你要干什么?
  我要在你的尸体上,跟你做爱。
  你不會是小说看多了吧,这么会讲故事。你应该去写小说。
  霍莉又推了我一下,说,你讨厌。
  我没有防备,霍莉这一下用力很大,竟然把我推到了地上。
  扑通一声。
  霍莉在床上笑。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文殊,仍旧是静止的。我回到床上,蜷缩在床边,跟霍莉保持着距离。这时候,霍莉伸手从后面抱住我。我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声。她的嘴唇在我的耳朵上吻咬着。我一动不动。   一声枪响。是的,一声枪响。
  霍莉问,什么响?
  我说,枪声。
  这医院里怎么会有枪声,你耳朵听错了吧?
  不会。
  我从床上下来,来到门口。霍莉也跟着,站在我的旁边。
  只见第一病房那边,围了很多人。
  我要过去,霍莉拉住我,说,别去,我怕。
  我们只好站在门口观看。
  过了很长时间,才看到几名警察抬着一具尸体从里面出来。围观的人闪到两边。人群渐渐散了。走廊里变得空寂,幽暗下来。
  霍莉拉着我,回屋,关上门。
  连医院都变得不得安静,这个世界上还有安静的地方吗?霍莉说。
  我沉默。
  我看出霍莉的惶恐,想安慰她一下,又不知道说什么。文殊躺在床上,好像这个世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是那么安静,安静地沉到了自己的肉身深处。还是灵魂已经出离……
  我回到床上。霍莉也静静地躺在我身边。她像一只小动物似的蜷缩着。也许是出于本能,我抱了抱她。我竟然感觉到她的身体抽搐着。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霍莉说。
  我问,你哭了吗?
  没。霍莉说。
  我说,我感觉到你哭了。
  你讨厌。霍莉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文殊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我们养活她啊。霍莉说,你还记得我们高中的时候,那个跳楼的女孩吗?她现在就在我的花店里工作。我可以的,你小瞧我了。你还找工作吗?你也来帮我吧?我还有更大的计划……
  我说,你要养我吗?
  就养你了,怎么的?霍莉说,不愿意吗?
  我沉默。坐起来,揭开窗帘的一角,凝视医院墙外尘霾中浮动的人群,涌来退去。一座隐形的冰山在那不可察觉的巨大的灰色寂静之上。他们不会关心,在墙内的医院里,更多的病人和疾病。他们冷漠,就犹如我现在观察他们一样,是冷漠的,没有丝毫怜悯。因为,出了这医院的大门,我同样是淹没在他们中间的一个,随时都可能被大机器吞噬。或者说我已经被吞噬过一次了。光线照在文殊脸上,倒是她依然纯净,依然安静,像灵魂。在蓝色之中,蓝色的海上,蓝色的田野上,静止在那里……
  霍莉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说。
  霍莉问,晚上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我说。
  什么态度?霍莉说。
  霍莉看着我,我望见她脸上的泪珠。
  我说,还说没哭呢?
  就是没哭。霍莉说。
  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说。
  霍莉抹去脸上的泪珠说,就不许人家也小脆弱一次吗?
  为什么哭?我问,刚才的枪声惊到你了吗?
  霍莉说,不告诉你。
  霍莉嗔怨的语气里带着情欲了。
  我继续看着医院墙外的人群。他们行走在巨大的灰色寂静之下,他们开始从医院的大门涌进来……那隐形的冰山在他们头顶融化……他们病了……他们病了……他们野兽般闯进医院……我的目光在阻止他们,我迅速融化掉他们头上的冰山,挂一个太阳在尘霾之上。他们又开始转身,从医院里涌出去……像一群盲人……我也在那个人群里,被绊倒了,我趴在地上,被他们踩踏着……几乎成了肉饼……文殊也在人群里,一身黑色,包着头巾,像一个修女……人群消失,只剩下我,躺在地上,浑身疼痛。文殊走过来,安抚着我。
  霍莉用她的光脚蹬了我一下,说,看什么呢?这么长时间。
  我回过神来,说,冰山。
  哪来的冰山?你不会脑子有毛病了吧?
  那些人的头上,你看……
  霍莉也靠过来,看,说,哪呢?哪呢?怎么會有冰山?
  我说,我看见了。
  霍莉放下窗帘,下床说,我去买吃的。你睡一会儿吧。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也不热呀,怎么会说胡话呢?
  我沉默,闭上眼睛,感受着透过窗帘进来的蓝色的光。我在蓝色的光中,飘浮着,像一架飞机在空中飞行。而文殊像一艘船在那里与我平行,波澜不惊。

第六章


  飞机内渐渐明亮起来,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文殊还睡在我的肩膀上,怀里紧紧抱着黑犀牛。
  那天,西岳的骨灰捧回来,文殊就放到她的房间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她出来跟我说,总不能就这么捧着一个骨灰坛上飞机吧?我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她哭过。我闷头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更好的点子,后来看到黑犀牛,我脑子里面一亮。我说,黑犀牛。文殊明白了。我们之间可以说第一次这样默契。文殊找出剪刀,剪开黑犀牛的肚子,皮革有些硬,剪刀伸进去,很用力,慢慢剪开,可以听到剪刀咔咔地剪开皮革的声音。文殊掏出里面的填充物。黑色的垃圾棉。来自中国。然后,把西岳的骨灰端出来,放进去。又把黑色的垃圾棉,填充进去,看了看,又掏出来,对我说,这些垃圾棉太脏了,我换些别的。她回屋找来一些柔软的衣料,剪开,填充进去。开始缝合黑犀牛肚子上的伤口。因为皮革有些硬,她手里的针要很费劲才能扎进去。我找来一把锥子,给她。这样,好多了。但看上去的针脚要粗大很多。但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填充物不是很规整,整个黑犀牛的肚子大了一圈。看上去笨重、磅礴了。文殊盯着那个缝合的伤口,总觉得不舒服。我去找来胶条,给伤口封上。隐藏在胶条下面的针脚像一道道的疤痕。我说,只能这样了。文殊抱着黑犀牛回屋了。
  这一夜,我睡得还好。
  早上出门去机场的路上,下起了小雨。
  飞机里已经开始广播望城机场就要到了,请大家不要打开手机等电子设备。在广播声中,文殊醒了。她酣睡时的口水浸湿了我的肩膀。文殊不好意思地说,真睡着了,这些天几乎就没睡过……我说,是啊!也许以后你可以好好睡觉了。文殊没吭声,手在黑犀牛的身上抚摸着。这次,文殊全身都是黑色。我没有劝说。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丧夫的寡妇,捧着心爱的人的骨灰归来。是啊,客死他乡的西岳。以这样的方式归来。文殊说,我去趟卫生间。这次她没有抱着黑犀牛,而是轻轻地放到我的怀里。很沉。很重。这一路,文殊就这么捧在怀里。我感受着文殊残留在黑犀牛身上的体温和她女人的气息。   窗外,雨。不大。事物仍清晰可见。
  我们即将到达地面。
  文殊还没有回来,我看着窗外。
  三年前,我孤身一人,从望城机场独自飞往荷兰。那天好像还是什么节日,很多人在放烟火。那些要点燃天空的焰火,我说不上的一种滋味。眼含热泪。但我没让眼泪掉下。邻座是一个女孩,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哭。到达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文殊和西岳到机场接我。今天,却是我和文殊送西岳回来,西岳就在我的怀里。我的心情有些糟糕。
  文殊回来。她洗过脸,整理了凌乱的头发。她从我的怀里夺过黑犀牛。那一刻,我竟然希望飞机晚一点儿落地,即使就在半空中盘旋也好。文殊找出一把小剪刀,拆开黑犀牛肚子上的线,扒开,从里面取出西岳的骨灰坛。我从她的背包里取出一块红布,蒙上去。我已经注意到旁边旅客的目光了。他们缩回他们的目光。对于死,对于骨灰,好像我们国家的很多人是忌讳的。
  飞机落地后,雨有些大了。
  我在文殊的前面,像一个引路的童子,心里默默地说,西岳,我们回家了。
  看到这个景象,很多旅客避讳地让开道路。还有的旅客说要起诉航空公司。我感觉到身后的文殊脚步很慢,很慢,我也故意慢下来,像一个仪式。我不知道西岳家是什么背景。走下舷梯的时候,我惊呆了。十几辆黑色的奔驰,排成一排,等在那里。还有二十多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人,举着黑色雨伞,排成两队,站在那里。看到我们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举着伞走过来,先是用雨伞挡在文殊的头上,护住西岳的骨灰坛。他眼睛盯着那红布低沉地说,辛苦了。文殊哆嗦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她。文殊说,叔,我把西岳带回来了。我看到男人眼里闪着泪光。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含着泪。中年男人>中着那些站成一排的人挥了下手,走过来两个人。他们黑色的西装笔挺,但因为下雨的原因,脚上的皮鞋还是溅上了泥点。其中一个把雨伞递给另一个,他接过文殊手里的骨灰坛。转身,几乎是正步走,向前面的一辆车走去。文殊几乎要瘫软在地上,我搀扶着她。雨大起来。雨滴砸在地上溅起白色的水花。有人过来给我们打伞。中年男人跟在我们的身后。有人引我们上了车。在车里,文殊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哭起来。我说,文殊,不能这样。中年男人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座上。车队开始移动。速度很慢,很慢,徐徐地驶出机场。文殊忍着,抽泣着。我掏出纸巾,给她。中年男人说,谢谢你们,把西岳带回来。我和文殊都不知道说什么。沉默。车队开出机场,上了高速公路。车窗上漫着雨水,让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文殊紧紧抓着我的手。尽管是在当时的情境下,我还是感觉到温暖。她突然松开我,在背包里翻出已经被掏空了内部的黑犀牛。看上去更像是一张牛皮了。她抱着,眼神空洞。
  过了很长时间,文殊说,对不起,叔叔,是我把西岳……
  西岳的父亲说,闺女,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尊重西岳选择的方式。如果在中国,他可能还要在痛苦的煎熬之中。你不要有任何愧疚……叔叔理解你……也理解西岳的……
  西岳的父亲语调哽咽。
  文殊突然问,叔叔,你把西岳放哪儿了?
  西岳的父亲说,前面车上。
  文殊说,我应该陪着西岳的。
  西岳的父亲说,我看你累了,就……
  文殊说,我不累。
  文殊说,我以后再也抱不到了……
  文殊说,我可以请求再抱一会儿西岳吗?
  文殊说,……
  西岳的父亲沉默。
  文殊呜咽着。
  我轻声在文殊耳边说,你要冷静,节哀。
  文殊身体颤抖着,紧紧抱住黑犀牛。黑犀牛已经只剩一张皮紧贴着文殊的身体。
  我抹了抹玻璃上的雨雾,外面的事物多少清晰了一些。树木。正在建筑中的楼房。山峦。望城地标性建筑犹如一个巨大的男根一掠而过。
  也许,因为雨的原因,汽车里有些阴冷。
  车内缢寂,只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我听见司机说,董事长,你的脸色很不好看,该吃药了。
  西岳的父亲在司机的提醒下,掏出药瓶,倒出几粒药片,拿过水杯,吞咽下去。
  车内又恢复冷寂。
  又是司机说,董事长您要注意身体了,过几天还要去沈阳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给老人入土为安呢。
  闭嘴,西岳的父亲呵斥着。
  西岳的父亲点了支烟,问我,你抽烟吗?
  我撒谎说,不。
  从烟雾的味道,我判断那是很高级的香烟,尼古丁味不浓,焦油含量也不重。
  他轻摇车窗,露出一个缝隙,又狠狠吸了一口,碾灭在司机旁边的烟灰缸里。外面的空气是潮湿的,是凉的。我打了一下冷战。
  文殊哀寂地坐在那里,只剩下弱喘似的。面色霜白。
  窗外的雨小了。事物开始毕现。几乎可以看到树叶的绿。楼舍的灰。山峦的黛。它们都幻灯片般闪现。定格在海边。尽管这卡尔里海就在距城八十公里左右,但我也只偶尔来过两次。汹涌的海水,>中击着堤坝,浪花破碎。有人在岸边举伞而游。一望无际,无边无沿直到天的尽头。沙滩上几个人在奔跑着。其中的一个人还脱光了,跳进海水里。隐约可见他在海水中晃动的头颅。海鸟在空中飞来飞去。
  西岳的父亲对司机说,你打个电话,问问前方都准备好了吗?
  司机拨打手机问,前面怎么样了?嗯。我们半个小时后应该准时到,好的。
  司机说,一切就绪了。董事长。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这什么意思?葬礼即将开始了。即使在飞机上,我只抱过西岳一次,但还是有些不舍。
  这期间,车在路边停了一次。
  西岳的父亲在堤坝旁边小便。我也下车方便了。海风有些凉。回到车内,继续前行。我看着文殊坐在那里,像未完成的悲伤雕像,刻刀还在动作着。我不知道悲伤的雕像会在何时完工。我心疼地看着文殊,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车队慢得像蜗牛,庄严、肃穆。可是,文殊在慢的时间里,被割伤,雕刻着。从皮肤,肉,到骨头……几乎要镂空了。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氛围,我也许会说几句闲话,用嘈切、洪亮的声音来打破一下车内的缢寂。这样的氛围里,我说不出话。它禁锢着我的语言功能。尤其对于我这个局外人来说。也许我不该出现的。这么想,我不禁懊丧。也许我把文殊当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是错误的。是的,错误。但此刻,我可以撤离吗?不可以。我看着窗外的海,還有海边的荒地。我还记得当年这里要引进国外的资金建一座大型的化工厂。当地的百姓跟警察发生过巨大的>中突,尤其在网上,全国的人民都表示声援。后来,不了了之。   文殊偶尔看眼窗外,她的眼神就像迷茫而凄楚的天空。
  西岳的父亲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西岳的父亲生气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今天我儿子从荷兰回来。你还问什么?我在去西乡码头的路上,然后,给我儿子下葬。你妈逼,再怀疑我,你妈逼就给我滚蛋。
  打完电话,西岳的父亲又点了支烟。
  车队终于停下来了。雨小了些。海面上有了亮光。海鸟们贴着海面飞来飞去。文殊在车里站了几次,都又坐下了。我问,怎么了?文殊低声说,腿麻了。我当然知道那是悲伤得没了力气。悲伤已经侵入她的骨头里了。我搀扶着她,慢慢下车,她一瘸一拐的,走了几步,她才缓过来。松开我的手。海风扑过来,我身上一冽,都不敢深呼吸了。西岳的父亲招手,过来两个黑衣人给我们撑伞。我说,不用。可他们不吭声,举着伞在我头上。文殊逃离给她撑伞的黑衣人,奔向西岳的父亲。海风很大,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一艘大船停在岸边。船上挂着挽联,布置成一个灵堂,黑色、肃穆。船上的人和船下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后视镜上的白花已经被雨打湿了。走过来一个人,给我们两朵菊花。我别在胸前。文殊却插在耳鬓的头发里。西岳的父亲脚步缓慢来到头车跟前。我和文殊跟着。有人打开车门,西岳的父亲对捧着骨灰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严肃、庄重地把西岳的骨灰递给文殊。文殊把脸贴在骨灰坛上,嘴唇翕动。西岳的父亲站在那里。文殊捧着西岳的骨灰,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似的。静默了一会儿。她把骨灰坛递给了西岳的父亲。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西岳的父亲捧着骨灰坛,向船上走去。我和文殊跟在后面。两侧的人群也整齐地跟在后面。湿漉漉的地面让他们的脚步嘈杂。船上确实布置成了灵堂。西岳的遗像摆在那里。文殊看到西岳的遗像,腿软了,趔趄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她。西岳的父亲把西岳的骨灰放到遗像前面,转过身来,对大家说,我儿子回家了。我看到人群里的女人们在西岳的父亲话音刚落时,就哭出声了。一个女人冲出人群,扑到遗像前面,哭泣着,抚摸着西岳的骨灰坛,说,儿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西岳的父亲示意人,过来,把女人拉走。文殊泣不成声。我鼻子有些酸,但我没让自己哭出来。葬礼主持人让大家安静。人们开始给西岳敬礼。文殊却跪在西岳的骨灰前,失魂般。我把她拉起来,程序才继续进行。所有的程序完成,主持人喊了句开船喽。大船在海水中,缓慢行驶着。有人在船舷上抛撒着纸钱。有人给文殊准备了一把椅子,但她没坐,一直站着。我看了眼西岳的母亲,那个尖脸,眉毛修得很细的女人。由女伴搀扶着。她哭。西岳的父亲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大船行驶得很稳,就像在陆地上一样。我不敢去看西岳。不敢。遗像上的他微笑着。一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人。文殊站着,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西岳的遗像。他们仿佛在交流着什么。
  接着发生的事情,让整艘船上的人都惊呆了。
  一只白色的海鸟闪电般划破寂静,飞到灵堂里,盘旋着,栖落在西岳的骨灰坛上。
  船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有人在西岳的父亲耳边说着什么,好像在问要不要把海鸟驱赶走。
  西岳的父亲摇了摇头。
  那白色的海鸟是那么纯净,像灵魂。
  我屏住了呼吸凝视着。我听到文殊身体里的哭泣。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白色的海鸟身上。它在西岳的遗像前,走来走去。又扇动白色的翅膀跳到骨灰坛上,凝立、纯净如一座白色的雕像。
  有人悄悄说,这是西岳的灵魂回来了。
  肃静。
  白色的海鸟,白色的悲伤。它转动着眼睛在寻找什么,扇动翅膀,飞起来,扑在文殊的怀里。
  人声开始变得嘈杂。
  文殊抚摸白色海鸟的羽毛,静谧中,那手仿佛在跟海鸟交谈着。
  船继续行驶。风有些大。吹得船上的挽联猎猎作响。
  那白色的海鸟挣脱了文殊的手,在灵堂里盘旋了几圈,斜着身体,飞出去,上升到半空,向大海的远处飞去。
  人群里有叹息声。哭声。
  更大的哭声来自文殊。
  那个眉毛修得很细的女人挣脱女伴的搀扶,指着文殊骂着,你还有脸哭,你是杀人犯,是你杀了我儿子……你还我儿子的命……
  她说着,就要>中过来。
  西岳的父亲威严地说,闹什么闹?你要感谢人家姑娘,是她帮我们的儿子解脱了。
  女人说,不是,她是杀人犯,是她杀了我们的儿子……如果不安乐死,我儿子也许会发生奇迹……
  她冲向文殊。
  上来几个黑衣人,抱住了她。
  西岳的父亲愤怒地说,太不像话了。再闹把你扔进大海里去。
  有人悄声说,就是这个女孩给西岳签字安乐死的。
  西岳的父亲扫了人群一眼。人群寂然。
  文殊站在那里,眼泪扑簌簌的。
  突然,她在西岳的父亲面前跪下了。扑通一声,膝盖砸在船板上。整艘船都跟着颤动起来似的。她跪在那里,跪在那里。沉默不语。以泪洗面。
  西岳的父亲连忙站起来,上来扶着文殊说,起来,姑娘,我没有怪你,之前我就说过要谢谢你才对。起来……
  文殊还是不动。
  西岳的父亲说,难道你让我这个做长辈的也给你跪下吗?起来,姑娘。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文殊说,如果这样可以让你们原谅我,我就一直跪下去……
  西岳的父亲说,姑娘,你这说到哪去了?起来。
  文殊说,只有你们爱西岳吗?我也爱,我们在一起两年,后来,他就病了……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我也不想那样做……可我……我不忍心看着我心爱的人痛苦下去……那样的活真的生不如死……
  西岳的父亲哭了,说,姑娘,起来。
  他搀扶着文殊慢慢站起来。文殊哭泣著。眼泪是悲伤的种子,会发芽。
  大船缓慢。缓慢的悲伤。缓慢的归乡。
  船开始靠岸了。还发出三声呜咽的长笛。   雨仍在下。
  西岳的父亲抱着他,下船,众人跟在后面。成群的海鸟在我们的头上盘旋,鸣叫。大船静静地在水面上。已经有人在拆上面的灵堂。一个工人爬上梯子,扯着挽联。风刮着挽联,遮住了他的脸。在拆卸的过程中,很多东西都搬下船来。
  这里就是般若岛了。
  很多墓碑在雨中,湿漉漉的,滴水。海鸟们在墓地上方的寂静里飞翔。
  这里的一切,也都准备好了。
  人们开始烧着带来的东西。文殊把黑犀牛扔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黑犀牛竟然站立起来,在火焰中奔跑。
  午时。还是午时。
  西岳的父亲在葬礼主持人的帮助下,把西岳的骨灰放到挖好的墓床里。亲属们开始最后一次致礼。西岳的母亲扑过去,又被人抱住了。西岳的父亲撒了第一锹土。看上去很像西方的葬礼。文殊没有用铁锹,而是弯腰用手捧了一抔土,轻轻地撒下去,好像怕砸疼西岳似的。西岳的母亲差点扑进墓穴里,又被拉了回来。西岳的父亲很生气。
  客人们都撒过土之后,墓地的工作人员开始工作,填土,慢慢隆起一个土包。
  在向坟墓最后一次致礼的时候,西岳的母亲挣脱了看护人员,扑到文殊的身上,抓挠着,喊叫着,你个杀人犯,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你怎么不死了呢?你不得好死,你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你会被审判的……阎王爷不会饶过你的……你这个杀害我儿子的杀人犯……
  文殊没有反抗。已经被西岳的母亲推倒在地上,用脚踢。她也扑下去,撕扯着文殊的头发,往地上磕着。
  我因为感觉我像一个局外人,站得很远,当我发现了,飞跑过来。我上来一脚把女人从文殊的身上踢开,蹲下去,要把文殊搀扶起来。那些黑衣人看我踢开西岳的母亲,围了过来。我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只听西岳的父亲说,你们要干什么?都给我退下。把这个疯婆娘给我扔到大海里喂鱼……
  文殊躺在地上,头发掉了几绺,脸上也被抓破了。
  我抱着她的头说,起来,文殊。
  文殊说,让我也跟着西岳去吧,让我也死。
  我不知道怎么办,看了眼西岳的父亲。他站在那里抽烟,扔掉烟头,走过来,扑通跪在文殊的跟前。
  “姑娘,叔求你了,起来吧,让西岳安静地走吧。”
  西岳的父亲恸哭流涕地说,都是叔不好,让他们伤害了你。叔给你赔不是了。叔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如果还不起来,叔就这样跪着……
  文殊爬起来,也跪在地上,说,叔,是我……是我杀害了西岳……你起来,我不……叔……你起来……
  文殊搀扶着西岳的父亲站起来。
  西岳的父亲说,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的话,你就做叔的女儿吧。
  文殊沉默。
  文殊来到墓前最后给西岳敬礼,说,我们走了,你要想我的话,给我托梦,让我知道,你在那边儿过得好不好……
  葬礼结束,我们被西岳的父亲安排到一艘小艇上。
  回到码头的时候,大船还在海面上行驶。
  我和文殊悄悄走了。去了蓝镇的她家。她父母招待我们吃了午饭。下午,我离开,回到望城。母亲在我出国后嫁到沈阳了。在望城我找了一个中学同学,他现在在望城小学教书。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文殊自杀了。
  那次自杀恢复后,文殊跟我来到望城租房子,想找份工作。没想到她再一次……

第七章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
  文殊还是没有反应。
  那天,霍莉给我弄了两个菜,还带回来一瓶红酒。我们小酌着。我看着文殊躺在那里,我说,我们是不是有些过分了。霍莉问,怎么了?我说,我们这样像过日子了。霍莉说,就是要刺激刺激她。她的心不向生活敞开的话,她就永远不会醒过来。我喝了口酒说,靠,你快成哲学家了。霍莉说,切,谁稀罕。要成也成生活家。
  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我也变得兴奋起来。
  邛与打来电话,有些沮丧地说,那个韩国的瑜伽教练迷上了一个美国人,把我给甩了,韩国,我不去了。
  我说,那就回来吧。好好写你的小说。
  邛与说,你那个老修女怎么样了?
  我说,还那样,没有苏醒的迹象。
  邛与说,你奸了她,她一定会有反应的……
  我说,我给你留着呢。
  邛与说,你舍得吗?
  我说,怎么不舍得……
  邛与说,那好,给我留着……
  我说话变得放肆起来。
  霍莉在旁边看着我都有些惊呆了。
  霍莉说,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一面。
  我问,哪一面?
  霍莉说,就像刚才这样,电话里谁啊?
  我说,一个朋友。
  我跟霍莉說了在荷兰的时候,邛与的故事。还有我的那种状态。
  霍莉怜悯地看着我说,真苦了你了。
  我说,怎么?怜悯我吗?我不需要的。更大的黑暗,我还没对你说呢!
  霍莉说,说说。
  我说,不说。
  我又喝了杯红酒。
  霍莉说,说说嘛。
  我摇晃着脑袋说,不说。我干吗要说。
  霍莉突然变了脸色说,去你妈的。是你说你有更大的黑暗,你就他妈的放到肚子里憋着,得癌症吧……
  我说,好啊,那我还回荷兰去,我也安乐死。
  霍莉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肏你妈,你想死的话,现在,你就可以从这楼上跳下去……
  我说,你不心疼吗?
  霍莉说,我要心疼,我是驴禽的。我半个眼泪瓣都不带掉的。
  你就这么狠心吗?我说。
  怎么狠心了?是你说的你希望去死的。是你说的你有更大的黑暗,在你的生命里……你狠,还是我狠……你妈逼,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霍莉一口干了杯子里的红酒,又满上一杯,喝进去一半说,你妈逼,我爱你。
  我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喝酒。
  霍莉一扬手,半杯红酒泼到我的脸上,说,喝你妈逼酒,你不是黑暗吗,你不是想回荷兰安乐死吗?你妈逼,你滚蛋,文殊我来照顾……
  我哑口无言,感觉酒在血管里哧哧烧起来。
  我坐在椅子上,霍莉一脚踢过来说,你妈逼,你去死啊,你去死啊……
  霍莉哭起来。
  我栽倒在地上,耍赖地坐在地上不起来。
  我说,你真狠,要踢死我了。
  就踢死你,省得你去荷兰什么的安乐死。霍莉说,踢死你,我给你偿命。
  我说,那还是偿命吗?那是殉情。
  就你妈逼殉情怎么了?霍莉说。
  我看着霍莉光着脚丫子,转移话题说,一个姑娘家的,别老光脚,不好。
  哪儿不好了。我就喜欢。
  著凉了对身体不好。你要没钱买袜子的话,我可以给你买一双。
  用不着。你心疼我啦?要不把你的袜子借给我穿穿。
  心疼你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长没长心。
  没长心,你还知道你心里的黑暗。
  我沉默。
  霍莉说,还坐在地上啊,还让我踢你吗?
  我慢慢起来,倒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杯酒。看了眼,霍莉犀利的眼神,要剜我,我连忙把杯子里的酒给她倒过去一半。
  我说,喝酒。
  不喝。霍莉说,我不跟你这样的人喝酒。你让我瞧不起了。还是个男人呢?连心里的话都不敢说出来。我都怀疑你是不是……
  霍莉的话雨点般砸在我的头上。
  我沉默,抿了口酒。
  我说,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你妈逼,你还算男人吗?说半截话。霍莉说,信不信我把这半杯红酒泼你脸上?
  我信。我说。
  这几年我都活在那冥顽不化的黑暗之中,噩梦连连。我能对谁说,我能对谁说。我能对谁说。倒是邛与带给我少许的快乐。我必须承认。
  我抿了口酒,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霍莉看着我,又变回原来的样子,看着我。
  我哭着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
  那个你梦见刀的梦吗?我不是说那是村上春树小说的结尾吗?
  可是,后面的部分我没跟你说。
  什么?
  我说的黑暗。
  说呀。
  转移个人的黑暗给别人是一种罪过。
  我是别人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不是。
  那就说出来,让我分担你的黑暗。起码你的心里会少了一半……
  那其实不是梦,是真实的。
  我老是在睡着的时候看见我住过的监狱。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犯人坐在床上,看着其他几个犯人在降伏我,把我按到墙上,褪下我的裤子,露出我的屁股。那刀疤脸走过来,从我的后面狠狠地进入我。我号哭着。刀疤脸的那些同伙人墙般堵在门口……
  霍莉不吭声了,看着我。突然眼泪掉下来,说,我没想到你还……对不起……刚才我骂你……
  我含着眼泪,说,你骂得对。
  霍莉说,从地上起来吧,还要我请你起来啊?说出来你就好受一些……
  我说,是的。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对人说起……
  我从地上起来。
  霍莉收拾着我们吃剩的东西,倒进垃圾袋里。又拖了拖地。我倚在床上,闭着眼睛。霍莉用温水洗了毛巾,给我擦脸。我睁开眼睛,说,干什么?霍莉说,一脸的红酒,还不擦擦啊?我闭着眼睛,任她擦。她说,一会儿,我也给文殊擦擦,要不时间长会起褥疮的。我不时睁开眼睛看着霍莉。霍莉说,看什么看?我说,你好看。霍莉说,你讨厌。给我擦完,她去打了盆热水,开始给文殊擦洗身体。她的毛巾在被子里滑动,让我想起日本的一部电影《殡葬师》里面的净身。霍莉在给文殊翻身的时候,喊我帮忙。我还有些害羞。我从没看过文殊的身体。霍莉生气了说,过来呀。只要你没有淫邪的念头你就是……我说,哪会。我还是转过脸去不看文殊的身体,帮着给文殊翻了身。不知道是霍莉毛巾摩擦的原因还是文殊已经开始恢复了,我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霍莉给文殊擦洗完,说,你该看看的,真美,完美的身体。你不遗憾啊?你不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已经偷偷看过了吧?我发毒誓说,如果我看过的话,让雷劈死我。霍莉说,我相信你了。霍莉出去倒水的时候,我真想揭开被子看看文殊的身体到底有多完美。但我没有。
  霍莉收拾完,又给文殊朗读了一段《罪行》。
  我们挤在床上闲聊着。
  霍莉说起她的梦想是,在望城开一家书店,书店的名字就叫“拜占庭”。霍莉问我有什么梦想。我说,没有。霍莉说,那就我们一起实现我的梦想。我说,现在网络那么方便,实体书店很难维持的。霍莉说,可以不挣钱,就是要营造一个文化的去处。甚至可以召集望城的那些藏书家,死后,把他们的书捐给我们,上面留上他们的名字……
  不挣钱干什么?你召集那些藏书家,他们一定会以为你……
  我相信他们会被我的诚意感动的。我还要告诉你,别小看我,现在望城的十几家花店都是我的连锁店……我有一个近十亩的花圃在郊区,由我舅舅打理着……
  我感到惊讶。
  我突然想起霍莉说的酒话,我问,你刚才说的酒话你还记得吗?
  什么酒话?
  你说,你爱我。
  你讨厌。
  霍莉脸红了,推了我一下。为了不掉到地上,我抱住了霍莉。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霍莉又躲开了。霍莉语调低沉地说,如果我的身体没有文殊那么完美,你还要我吗?我愣了一下,问,怎么?霍莉说,你说,你还要我吗?我说,要。霍莉的眼泪唰地流出来。我问,你哭什么?霍莉慢慢解开衣襟,褪下粉红色的乳罩……那里面只是一个乳房,还可以看到另一侧的疤痕。我惊呆了。霍莉说,你不在的这几年,我得了乳腺癌,这只,只好切掉了,本来可以装一只义乳的,但我放弃了……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
  霍莉很郑重地问,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不完美的,甚至缺憾的身体,你还会要我吗?即使我爱你,但你可以不爱我的……
  肉身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就像我喜欢文殊,可是……她就像是一个灵魂存在着……
  我哽咽着说。
  对于我是重要的。霍莉说,一个残破的肉身的人还配拥有爱吗?
  我没有回答,用我的嘴唇堵住霍莉的嘴。我们亲吻着,慢慢地,我亲吻她胸前的疤痕。伤口如花。我在品尝着伤口的味道。又去亲吻另一只乳房。我还是喜欢伤疤的味道……尤其是下面,那何尝不是老天留给女人的一道伤疤呢?我们做爱了。霍莉上位,我捧着她的独乳,像捧着一个月亮,用手指在乳头上碾压着……连身体下面的床都跟着尖叫起来……接连着三次,霍莉在我的上面获得了高潮……她甜美地笑着说,你上来……我像一个仪式一样,跟霍莉做爱……我插入,我抽动……我舔着她胸前的伤口……看着她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我噙去她的泪水……霍莉尖叫着……指甲抓挠着我的皮肤喊叫着……痛感和快感相伴着一起涌来,整个身体都跟着震颤起来。我感觉到我的东西在霍莉的身体里跳动着,也感觉到她的震颤,慢慢地,慢慢地……我停下来,附在霍莉的身上……喘着气……我竟然听到了三个人的呼吸……
  是的,三个人的呼吸……伴着一声呻吟。
  我说,霍莉,你听,你听呻吟声。
  霍莉说,我没。
  我說,不是你,不是你,是文殊的……她可能醒了……
  我把阴茎从霍莉的身体里拔出来,跃到地上,打开灯,看着文殊。霍莉也光着身子,跳到地上,看着文殊……
  霍莉说,把椅子给我,我这腿刚才……都要瘸了……
  我把椅子拿给霍莉,她坐下来,手抓着文殊的手。
  霍莉说,文殊呀,如果你感觉到了什么,你就眼皮动一动……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在拒绝着什么……
  我眼睛盯着文殊,几近绝望地说,可能是我的错觉。是我太想她醒过来了。
  这时候,只见文殊的眼皮动了一下。
  我灵魂出窍般喊叫着,动了,动了。
  一滴眼泪从文殊的眼窝溢出来……
  霍莉尖叫着,她……她……
  半个月后,邛与从日本回来,文殊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邛与还请来心理医生辅助治疗……
  他们决定还是要回到荷兰去,文殊觉得她可以面对她所经历的一切了。

后记


  一年后,文殊在脸书上发上她怀孕的照片。还说,邛与在忙着赶写他的小说《血与尘》。
  霍莉也晒出她怀孕的照片。
  我们在为“拜占庭”书店努力着。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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