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彭孙的咏物词刻画精妙，形神兼备，在清初的词坛上别具一格，深得时人称赏。其咏萤火、莲花二词是咏物词的上乘之作，视角独特，笔触细腻，传神生动，显示了其词作大家深厚的艺术功力。
关键词：彭孙 咏物词 形神兼备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咏物词在唐代已出现，敦煌词中就有咏物词，到北宋时，苏轼大力发展了咏物词，其《卜算子》、《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等都是流传千古的名作。之后，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史达祖等人也创作了大量的咏物词，多有名篇流传后世。
在清初的文坛上，热衷咏物词创作的词人较多，如王士
、邹祗谟、陈维崧、曹贞吉等。其中，彭孙的咏物词在清初文坛可以称得上是独树一帜，别具特色。彭孙的咏物词数量虽不是很多，却是流传甚广。而其作品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宴清都·萤火》：
“四壁秋声静。疏帘外、数点飞来破暝。轻沾叶露，暗栖花蕊，乱翻银井。有时团扇惊回，又巧坐、人衣相映。空自抱、熠耀微光，愿增照金枢景。几番去傍深林，来穿小幔，高低不定。随风欲堕，带雨犹明，流辉耿耿。隋家宫苑何在，腐草于今无片影。向山堂且伴幽人，琴书清泠。”
在寂静的秋夜，萤火虫从远处飞来，闪烁发光。它们一会儿停留在叶子上，一会儿又飞到花心里，一会儿又上下翻飞。“有时”三句写萤火虫和人嬉戏，化用的是杜牧《七夕》中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和杜甫《见萤火》中的“帘疏巧入坐人衣”，以及杜甫《萤火》中的“时能点客衣”。接着写萤火虫愿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为金枢增亮添光，金枢指西方月落处，《文选·木华〈海赋〉》有“若乃大明辔于金枢之穴”之句，大明，即月亮。接下来写萤火虫穿林度幔的情景和在风雨中飞舞的样子，暗用杜甫《萤火》中的“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下面写隋炀帝建的宫殿如今都看不到了，就连腐草也没了踪迹，这里的前两句“隋家宫苑何在？腐草于今无片影”，兼用隋炀帝的史实和李商隐《隋苑》中的“于今腐草无萤火”。萤产卵在水边的草根，到第二年春天，由蛹化为萤，所以古人认为腐草化萤，《礼记·月令》中就有“腐草生萤”的记载。《隋书·炀帝纪下》载，隋炀帝曾在洛阳景华宫征求萤火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此外，他还修了“放萤院”，以放萤取乐。这些事情本发生在洛阳，后人附会为在江都（今扬州）。词人看到现在萤火虫到处飞舞，可是当年的“放萤院”已经无影无踪了，隋炀帝的荒淫无道葬送了美好的江山。看到繁华不在，历史变迁，词人是否由隋朝的没落想到了南明政权的覆灭？李商隐在诗句中写“于今腐草无萤火”，词人却说现在有萤火，而腐草没了影踪。江山易主，萤火虫何去何从？“向山堂，且伴幽人，琴书清冷”，萤火虫还是到清冷的山堂去陪伴读书人吧，这里又化用了杜诗中的“忽惊屋里琴书冷”。
对于咏物词的创作，宋代张炎认为“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清代刘体仁也有同感：“咏物，至词更难于诗。”因为“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而且“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这首《宴清都·萤火》全篇不着“萤火”二字，但每句话又都和题目暗暗相扣，写得流畅简洁、浑然天成，完全没有拘而不畅、晦而不明的弊病，化用典故也是脱化无迹，自然而贴切，彭孙认为：“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澹耳。若使语意澹远者，稍加刻画，镂金错绣者，渐近天然，则
乎绝唱矣。”从这首《萤火》可以看出，彭孙在自己的创作中，践行了其追求自然风格的理论主张。当然，这种自然不排斥雕琢。这首词在刻画方面十分精妙，形神兼备，达到了一种虽雕琢而觉天然的境界。王士云：
“仆每读史邦卿《咏燕词》：‘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又‘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瞑。’以为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错无复嗣响矣。从素纨得羡门此词，至‘轻沾叶露，暗花蕊’五句，叹为传神。载读至‘随风欲堕，带雨犹明’，不禁叫绝。令梅溪而在，袖毫拂素，复何以过之乎？二作并传，千古勿谓古今人不相及也。”
这首词不但抓住了所咏事物的神韵，而且在隋苑败落后的荒凉中，寄托着诗人的故国之思。同时，从上片写萤火虫“空自抱、熠耀微光，愿增照金枢景”到后来写萤火虫陪伴幽居之人和清冷琴书，无不是词人在自悼身世。
彭孙的词大多创作于顺治末年、康熙初年，这个时期正是他经受人生巨大变革的时候。顺治十六年（1659），29岁的彭孙考中进士，进京为官。在京时期，经常与王士
兄弟唱和诗词，生活较为惬意。可是两年之后，意气风发的词人突遭“奏销案”，被累落职。世事的变幻无常，让彭孙
经历了沉痛的打击。在清初严酷而压抑的社会环境中，作为一种无奈但明智的选择，他只能将愤懑不满寓于委曲婉约的词体中，在词中抒写着人生中的酸甜苦痛。徐景穆就有一段对其经历的总结：
“（彭孙）少时喜为艳情之什，兴会所之，跌宕风月，描摹闺阁，尽态极妍，当使温、李失声，和、韩却步。登第日，即与新城先生无题唱和，传诵都门，真一时风流绝唱也。盖由公天才绮合，文采葩流，以六朝之金粉，洗一代之铅华，往往于空中设想，作青琴玉女之思，少年藉以发抒才藻。中年以后遂屏弃绮语勿为，亦犹渊明生平味道，何碍《闲情》一赋也。”
从这首《萤火》词中，也可以看出彭孙有着治世的热情，并愿意为此而付出微薄之力。但政治上的打击让他万分失意而孤寂独居，这些是他对仕途多舛、生活艰辛的伤感喟叹。
彭孙很推崇以咏物词闻名词史的史邦卿，而其词作也深受史邦卿咏物词的影响。此外，彭孙在创作时十分注重对所咏事物的绘形摹神，他认为“咏物词极不易工，要须字字刻画，字字天然，方为上乘。即间一使事，亦必脱化无迹乃妙。”这首《宴清都·萤火》可谓是咏物词中的上乘之作，可以说彭孙把自己的词学思想很好地应用到了创作实践中。但词中较多化用诗句和典故，稍有“其失也不纯”之病。
另外，彭孙贻也有一首《宴清都·和信弦咏萤火》，全词如下：
“瞑色黄昏坐，闲庭榭、谁照寂寥的我。花梢露滴，暗窗灯尽，空阶流火。深深小院无人，隐约见、门横金锁。又谁家、连夜催花，随风乱点红雨。几回乍去还来，半明不灭，将飞仍堕。暗窥绡幕，未解罗衣，有人独卧。轻纨小扇抛却，数遍牵牛星几个。呼侍儿半卷晶帘，放他低度。”
这首词写萤火就没有上一首传神细致，正如彭孙贻自己所言：“羡门《萤火》、《莲花》二词，极为阮亭所叹赏，归以示余，亦赋二首，终不能过之也。”这里提及的《莲花》即彭孙的《一寸金·莲花》，也是其著名的咏物词：
“水面新妆，小着红绡弄烟雾。似艳分霞晕，倚栏微笑，娇含檀粉，向人低语。独立愁无侣。觅旧日、张郎何处。乍临风、一种轻盈，玉奴初学凌波步。此夜瑶台，月明香细，翠袖沾清露。问玲珑秋藕，几时丝尽，鲜妍莲子，为谁心苦。正隔江欲采，盼佳期、美人迟暮。诉相思、有恨无情，梦断西洲路。”
这首词写莲花在水中亭亭玉立，美若仙姿。那粉红色的花朵就像是女子娇羞含笑，和人低低絮语。这美丽的莲花独自挺立，又像是孤独的美人在满怀愁绪地等待着意中人的归来。一阵微风吹过，莲花随风而动，似玉奴在水面上学习凌波微步：玉奴是南齐东昏侯潘妃的小字，后来也泛指貌美的女子；凌波微步出自曹植的《洛神赋》。接下来写一个女子在清冷的月夜来到水边，看到莲花不禁伤怀，幽怨地问莲藕：什么时候你的情思才没有啊？问莲子：你的心又是为谁苦啊？“莲”同“怜”，“丝”同“思”，这里用巧妙的双关，以莲花的孤单写女子的无人怜爱，以藕丝写女子对情人的相思，以莲心代指女子的内心，写她思念的苦楚。“正隔江”几句写鲜艳的莲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凋零，女子也会在等待中容颜变老，不如现在就把莲花采去。最后以莲花喻人，写她对远方之人无尽的相思，“有恨无情”出自陆龟蒙《莲花诗》中的“无情有恨何人见”，西洲是用古乐府语。
这首词上阕用精妙的语言写莲花的绰约风姿，委婉细腻、生动传神。下阕化用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的意境，以莲花代人写相思离愁，天然淡雅，清隽含蓄。王士评论这首词：“清芬逸藻，姜白石《暗香》、《疏影》之亚，至‘玲珑秋藕’四句，题外题中得未曾有矣。”
对彭孙的《宴清都·萤火》和《一寸金·莲花》这两首咏物词，尤侗赞叹道：“羡门萤、莲二词，咏物之工，何必老杜！”而邹祗谟说得更为具体：“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词至白石、梅溪，始得个中妙谛。今则短调，必推云间。长调则阮亭《赠雁》，金粟咏萤、咏莲诸篇，可谓神似矣。仆于销夏时，亦咏僻题数十阕，虽选料炼句处，谬为诸公所叹，然形神缥缈之间，固不无望三神山之恨。”
咏物难工，而咏物与叙事兼得殊为不易，彭孙的《高阳台·为阮亭题余氏女子绣〈高唐神女图〉》，就被认为是“词甚工，惜使议论，不能为工绣生色耳”，但其《传言玉女·题余氏女子绣柳毅传书图，同程村、阮亭、文友分赋》颇为精妙，可为代表：
“雾鬓风鬟，憔悴洞庭秋叶。湘云泪满，点点鲛人血。缄愁欲寄，去雁远冲江雪。儿家何处，绡宫璇阙。泾水归来，依旧珠辉玉洁。此情难负，更把红丝结。昔人已往，如听当年呜咽。素书一纸，银针千迭。”
这首词大半为陈述柳毅传书的故事，一句“雾鬓风鬟，憔悴洞庭秋叶”形象地描画出了龙女的凄苦，之后简洁地概述了柳毅为其传书，而得获救。词的最后两句“昔人已往，如听当年呜咽。素书一纸，银针千迭”，则把读者的视线从故事中拉出，让人恍然悟出原来这是一幅刺绣。这首词的构思非常巧妙，前面的叙述为后面的点题作了很好的铺垫。刺绣之人的手艺何等的精湛，能把人不知不觉地带到故事中去。词人表面上在讲柳毅传书的故事，其实是在赞叹余氏女子。王阮亭看到这首词感叹到：“咏物贵生动，赋事贵简括，二者兼之更饶风韵。羡门岂亦绡宫璇阙中人耶？”
另外，彭孙的咏物词还有“清空淡雅”的《花犯·梅花，和清真韵》，王士评曰：“‘素娥寒拥被’可敌‘香篝熏素被，月明天似水，胜黄昏斜照水’。以匹元倡，殆有过之无不及也”。彭孙咏月的《金蕉叶·新月》，写得活泼生动。而其《虞美人·咏虞美人花》则深为宋实颖赞赏：“妙于切题，更有无穷情思。”王士评价词中的“玉环飞燕已成尘，不道虞兮原是此花身”，是“借用之工，百倍木兰，元倡细玩自得之。”这个评价虽然有些过誉，但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彭孙咏物词所取得的成就。
总之，彭孙以自然细腻的笔触、独特新颖的视角，开创了清初咏物词的新境界，其咏萤火、莲花二词是咏物词的上乘之作；同时，他的其他咏物词作也都传神生动、风格多样，显示了其词作大家深厚的艺术功力。
参考文献：
[1] 张炎：《词源》，龚兆吉编：《历代词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2]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龚兆吉编：《历代词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3] 沈义夫：《乐府指迷》，龚兆吉编：《历代词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4] 彭孙：《金粟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5] 彭孙：《松桂堂全集》（卷三十一），乾隆八年刻本。
[6] 彭孙：《金粟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7] 彭孙：《延露词》，康熙留松阁刻本。
[8] 永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
[9]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10]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五），尤振中、尤以丁：《清词纪事会评》，黄山书社，1995年版。
[11] 黄拔荆：《中国词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简介：
张丽，女，1980—，河南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工作单位：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
张敏，女，1982—，安徽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工作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理工大学理学院。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图表、注解、公式等内容请以PDF格式阅读原文
关键词：彭孙 咏物词 形神兼备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咏物词在唐代已出现，敦煌词中就有咏物词，到北宋时，苏轼大力发展了咏物词，其《卜算子》、《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等都是流传千古的名作。之后，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史达祖等人也创作了大量的咏物词，多有名篇流传后世。
在清初的文坛上，热衷咏物词创作的词人较多，如王士
、邹祗谟、陈维崧、曹贞吉等。其中，彭孙的咏物词在清初文坛可以称得上是独树一帜，别具特色。彭孙的咏物词数量虽不是很多，却是流传甚广。而其作品中最为人称道的是《宴清都·萤火》：
“四壁秋声静。疏帘外、数点飞来破暝。轻沾叶露，暗栖花蕊，乱翻银井。有时团扇惊回，又巧坐、人衣相映。空自抱、熠耀微光，愿增照金枢景。几番去傍深林，来穿小幔，高低不定。随风欲堕，带雨犹明，流辉耿耿。隋家宫苑何在，腐草于今无片影。向山堂且伴幽人，琴书清泠。”
在寂静的秋夜，萤火虫从远处飞来，闪烁发光。它们一会儿停留在叶子上，一会儿又飞到花心里，一会儿又上下翻飞。“有时”三句写萤火虫和人嬉戏，化用的是杜牧《七夕》中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和杜甫《见萤火》中的“帘疏巧入坐人衣”，以及杜甫《萤火》中的“时能点客衣”。接着写萤火虫愿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为金枢增亮添光，金枢指西方月落处，《文选·木华〈海赋〉》有“若乃大明辔于金枢之穴”之句，大明，即月亮。接下来写萤火虫穿林度幔的情景和在风雨中飞舞的样子，暗用杜甫《萤火》中的“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下面写隋炀帝建的宫殿如今都看不到了，就连腐草也没了踪迹，这里的前两句“隋家宫苑何在？腐草于今无片影”，兼用隋炀帝的史实和李商隐《隋苑》中的“于今腐草无萤火”。萤产卵在水边的草根，到第二年春天，由蛹化为萤，所以古人认为腐草化萤，《礼记·月令》中就有“腐草生萤”的记载。《隋书·炀帝纪下》载，隋炀帝曾在洛阳景华宫征求萤火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此外，他还修了“放萤院”，以放萤取乐。这些事情本发生在洛阳，后人附会为在江都（今扬州）。词人看到现在萤火虫到处飞舞，可是当年的“放萤院”已经无影无踪了，隋炀帝的荒淫无道葬送了美好的江山。看到繁华不在，历史变迁，词人是否由隋朝的没落想到了南明政权的覆灭？李商隐在诗句中写“于今腐草无萤火”，词人却说现在有萤火，而腐草没了影踪。江山易主，萤火虫何去何从？“向山堂，且伴幽人，琴书清冷”，萤火虫还是到清冷的山堂去陪伴读书人吧，这里又化用了杜诗中的“忽惊屋里琴书冷”。
对于咏物词的创作，宋代张炎认为“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清代刘体仁也有同感：“咏物，至词更难于诗。”因为“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而且“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这首《宴清都·萤火》全篇不着“萤火”二字，但每句话又都和题目暗暗相扣，写得流畅简洁、浑然天成，完全没有拘而不畅、晦而不明的弊病，化用典故也是脱化无迹，自然而贴切，彭孙认为：“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乃造平澹耳。若使语意澹远者，稍加刻画，镂金错绣者，渐近天然，则
乎绝唱矣。”从这首《萤火》可以看出，彭孙在自己的创作中，践行了其追求自然风格的理论主张。当然，这种自然不排斥雕琢。这首词在刻画方面十分精妙，形神兼备，达到了一种虽雕琢而觉天然的境界。王士云：
“仆每读史邦卿《咏燕词》：‘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又‘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瞑。’以为咏物至此人，巧极天工，错无复嗣响矣。从素纨得羡门此词，至‘轻沾叶露，暗花蕊’五句，叹为传神。载读至‘随风欲堕，带雨犹明’，不禁叫绝。令梅溪而在，袖毫拂素，复何以过之乎？二作并传，千古勿谓古今人不相及也。”
这首词不但抓住了所咏事物的神韵，而且在隋苑败落后的荒凉中，寄托着诗人的故国之思。同时，从上片写萤火虫“空自抱、熠耀微光，愿增照金枢景”到后来写萤火虫陪伴幽居之人和清冷琴书，无不是词人在自悼身世。
彭孙的词大多创作于顺治末年、康熙初年，这个时期正是他经受人生巨大变革的时候。顺治十六年（1659），29岁的彭孙考中进士，进京为官。在京时期，经常与王士
兄弟唱和诗词，生活较为惬意。可是两年之后，意气风发的词人突遭“奏销案”，被累落职。世事的变幻无常，让彭孙
经历了沉痛的打击。在清初严酷而压抑的社会环境中，作为一种无奈但明智的选择，他只能将愤懑不满寓于委曲婉约的词体中，在词中抒写着人生中的酸甜苦痛。徐景穆就有一段对其经历的总结：
“（彭孙）少时喜为艳情之什，兴会所之，跌宕风月，描摹闺阁，尽态极妍，当使温、李失声，和、韩却步。登第日，即与新城先生无题唱和，传诵都门，真一时风流绝唱也。盖由公天才绮合，文采葩流，以六朝之金粉，洗一代之铅华，往往于空中设想，作青琴玉女之思，少年藉以发抒才藻。中年以后遂屏弃绮语勿为，亦犹渊明生平味道，何碍《闲情》一赋也。”
从这首《萤火》词中，也可以看出彭孙有着治世的热情，并愿意为此而付出微薄之力。但政治上的打击让他万分失意而孤寂独居，这些是他对仕途多舛、生活艰辛的伤感喟叹。
彭孙很推崇以咏物词闻名词史的史邦卿，而其词作也深受史邦卿咏物词的影响。此外，彭孙在创作时十分注重对所咏事物的绘形摹神，他认为“咏物词极不易工，要须字字刻画，字字天然，方为上乘。即间一使事，亦必脱化无迹乃妙。”这首《宴清都·萤火》可谓是咏物词中的上乘之作，可以说彭孙把自己的词学思想很好地应用到了创作实践中。但词中较多化用诗句和典故，稍有“其失也不纯”之病。
另外，彭孙贻也有一首《宴清都·和信弦咏萤火》，全词如下：
“瞑色黄昏坐，闲庭榭、谁照寂寥的我。花梢露滴，暗窗灯尽，空阶流火。深深小院无人，隐约见、门横金锁。又谁家、连夜催花，随风乱点红雨。几回乍去还来，半明不灭，将飞仍堕。暗窥绡幕，未解罗衣，有人独卧。轻纨小扇抛却，数遍牵牛星几个。呼侍儿半卷晶帘，放他低度。”
这首词写萤火就没有上一首传神细致，正如彭孙贻自己所言：“羡门《萤火》、《莲花》二词，极为阮亭所叹赏，归以示余，亦赋二首，终不能过之也。”这里提及的《莲花》即彭孙的《一寸金·莲花》，也是其著名的咏物词：
“水面新妆，小着红绡弄烟雾。似艳分霞晕，倚栏微笑，娇含檀粉，向人低语。独立愁无侣。觅旧日、张郎何处。乍临风、一种轻盈，玉奴初学凌波步。此夜瑶台，月明香细，翠袖沾清露。问玲珑秋藕，几时丝尽，鲜妍莲子，为谁心苦。正隔江欲采，盼佳期、美人迟暮。诉相思、有恨无情，梦断西洲路。”
这首词写莲花在水中亭亭玉立，美若仙姿。那粉红色的花朵就像是女子娇羞含笑，和人低低絮语。这美丽的莲花独自挺立，又像是孤独的美人在满怀愁绪地等待着意中人的归来。一阵微风吹过，莲花随风而动，似玉奴在水面上学习凌波微步：玉奴是南齐东昏侯潘妃的小字，后来也泛指貌美的女子；凌波微步出自曹植的《洛神赋》。接下来写一个女子在清冷的月夜来到水边，看到莲花不禁伤怀，幽怨地问莲藕：什么时候你的情思才没有啊？问莲子：你的心又是为谁苦啊？“莲”同“怜”，“丝”同“思”，这里用巧妙的双关，以莲花的孤单写女子的无人怜爱，以藕丝写女子对情人的相思，以莲心代指女子的内心，写她思念的苦楚。“正隔江”几句写鲜艳的莲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凋零，女子也会在等待中容颜变老，不如现在就把莲花采去。最后以莲花喻人，写她对远方之人无尽的相思，“有恨无情”出自陆龟蒙《莲花诗》中的“无情有恨何人见”，西洲是用古乐府语。
这首词上阕用精妙的语言写莲花的绰约风姿，委婉细腻、生动传神。下阕化用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的意境，以莲花代人写相思离愁，天然淡雅，清隽含蓄。王士评论这首词：“清芬逸藻，姜白石《暗香》、《疏影》之亚，至‘玲珑秋藕’四句，题外题中得未曾有矣。”
对彭孙的《宴清都·萤火》和《一寸金·莲花》这两首咏物词，尤侗赞叹道：“羡门萤、莲二词，咏物之工，何必老杜！”而邹祗谟说得更为具体：“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词至白石、梅溪，始得个中妙谛。今则短调，必推云间。长调则阮亭《赠雁》，金粟咏萤、咏莲诸篇，可谓神似矣。仆于销夏时，亦咏僻题数十阕，虽选料炼句处，谬为诸公所叹，然形神缥缈之间，固不无望三神山之恨。”
咏物难工，而咏物与叙事兼得殊为不易，彭孙的《高阳台·为阮亭题余氏女子绣〈高唐神女图〉》，就被认为是“词甚工，惜使议论，不能为工绣生色耳”，但其《传言玉女·题余氏女子绣柳毅传书图，同程村、阮亭、文友分赋》颇为精妙，可为代表：
“雾鬓风鬟，憔悴洞庭秋叶。湘云泪满，点点鲛人血。缄愁欲寄，去雁远冲江雪。儿家何处，绡宫璇阙。泾水归来，依旧珠辉玉洁。此情难负，更把红丝结。昔人已往，如听当年呜咽。素书一纸，银针千迭。”
这首词大半为陈述柳毅传书的故事，一句“雾鬓风鬟，憔悴洞庭秋叶”形象地描画出了龙女的凄苦，之后简洁地概述了柳毅为其传书，而得获救。词的最后两句“昔人已往，如听当年呜咽。素书一纸，银针千迭”，则把读者的视线从故事中拉出，让人恍然悟出原来这是一幅刺绣。这首词的构思非常巧妙，前面的叙述为后面的点题作了很好的铺垫。刺绣之人的手艺何等的精湛，能把人不知不觉地带到故事中去。词人表面上在讲柳毅传书的故事，其实是在赞叹余氏女子。王阮亭看到这首词感叹到：“咏物贵生动，赋事贵简括，二者兼之更饶风韵。羡门岂亦绡宫璇阙中人耶？”
另外，彭孙的咏物词还有“清空淡雅”的《花犯·梅花，和清真韵》，王士评曰：“‘素娥寒拥被’可敌‘香篝熏素被，月明天似水，胜黄昏斜照水’。以匹元倡，殆有过之无不及也”。彭孙咏月的《金蕉叶·新月》，写得活泼生动。而其《虞美人·咏虞美人花》则深为宋实颖赞赏：“妙于切题，更有无穷情思。”王士评价词中的“玉环飞燕已成尘，不道虞兮原是此花身”，是“借用之工，百倍木兰，元倡细玩自得之。”这个评价虽然有些过誉，但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彭孙咏物词所取得的成就。
总之，彭孙以自然细腻的笔触、独特新颖的视角，开创了清初咏物词的新境界，其咏萤火、莲花二词是咏物词的上乘之作；同时，他的其他咏物词作也都传神生动、风格多样，显示了其词作大家深厚的艺术功力。
参考文献：
[1] 张炎：《词源》，龚兆吉编：《历代词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2]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龚兆吉编：《历代词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3] 沈义夫：《乐府指迷》，龚兆吉编：《历代词论新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
[4] 彭孙：《金粟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5] 彭孙：《松桂堂全集》（卷三十一），乾隆八年刻本。
[6] 彭孙：《金粟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7] 彭孙：《延露词》，康熙留松阁刻本。
[8] 永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
[9] 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10]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五），尤振中、尤以丁：《清词纪事会评》，黄山书社，1995年版。
[11] 黄拔荆：《中国词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简介：
张丽，女，1980—，河南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工作单位：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
张敏，女，1982—，安徽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工作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理工大学理学院。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图表、注解、公式等内容请以PDF格式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