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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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整衣服。明天星期六,我们打算去西塘过周末。我往旅行箱装了五件旗袍,三双高跟鞋,我要走遍西塘所有的青石板路。
  父亲说,你明天回来,我有事商量。父亲用词简洁,语气坚硬。既不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问我忙不忙,有没有空,也不像上次一样使用祈使句。上次,父亲说,你已经42天没回来啦,你回来一趟吧。搁下电话,我有些心烦意乱,我不知道怎样向那人传达这个信息。去西塘是我提出来的,我跟他喊,忙,忙,忙,去一次西塘都那么难吗。那人在百忙之中答应陪我去西塘,父亲却有事了。
  星期六一大早,我买了一碗红烧肉和半只白斩鸡,带着满脸情绪回了老家。老家大门紧闭,我只好腾出右手拍门。边拍门边喊,爸,爸,爸。
  屋里没有回音,倒是不知从哪赶来的黄毛狗,昂着头,梗着脖子,对我不怀好意地叫。我拍得越重,它叫得越愤怒,我停下来,它也跟着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黄毛狗就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既不靠近,又不走远,对我作虎视眈眈状。我说,有本事你再叫两声。它果然又叫了,不止两声,起码有五六声,并且一声比一声凛然。叫到后来,大约感觉到了对手的无趣,扔下两声威吓,昂昂然走了。
  这么早,父亲会去哪里呢。他巴巴地叫我回来,我回来了,他又不在。我只好站在门口等他。
  我家的房子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洋灰,洋瓦、洋(阳)台,曾经从里到外都透着洋气。如今,洋气变成了暮气,两层的楼房,长了青苔的外墙,缺了边角的水泥窗框,怎么看都显呆板老气。也只有我父亲还敝帚自珍。父亲说,楼层三米八高,又通风又敞亮,一层抵城里商品房一层半。
  现在,我父亲在相当于三层商品房的门口又种了两棵丝瓜。丝瓜藤已经长到一尺来长,父亲给两棵丝瓜藤各扶了一根竹竿,丝瓜纤细的茎和近乎透明的须就牢牢抓住竹竿往上爬,再向上,前来接应的是两条大拇指粗的稻草绳,绳子一直通到阳台。在阳台和门前的空地间,父亲搭了一个田字形的瓜棚。夏天时,丝瓜一条条垂下来,浓绿的瓜叶挡住了热辣的阳光,闪烁着阴凉的光芒。父亲每年都种白丝瓜,白丝瓜口感细腻,旺季时,一天可以摘四五根。他一个人吃不完,总是送去给旺财叔吃。
  有时我周末回家,父亲就让我带一大袋回城,丝瓜从三天前开始积攒起来,一天二三根,三四根,攒到周末,有十多根了,他挑选相貌最好看的给我。
  买来的丝瓜硬墩墩的,哪有自家种的好吃。都是土肥,一粒化肥也没沾过。
  放在冰箱里,可以吃一星期。炒、做汤都好吃,又鲜又嫩。
  父亲唠唠叨叨,每回总得我摇上车窗,他才肯歇下来。有时,我拦腰斩断他,我说,我一星期也不烧一餐饭。父亲于是停顿下来,用手扶住右边太阳穴,瞪大惊愕的眼睛。
  这两棵丝瓜长势旺盛,十天半月后,大概就会开花结果了,一条条垂下来,排成丝瓜的列队。可是,在门口站了十多分钟,我的心气浮燥起来。父亲干吗去了,是他自己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我给父亲拨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又拨,再拨,还是没人接,电话里只传来悠扬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我不耐烦地揿灭《梁祝》,站起来拎着红烧肉和白斩鸡疑虑重重地往旺财叔家去。父亲对左邻有意见,对右邻也有意见。左邻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手脚不干净,生产队时曾因偷谷子被罚放电影,右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年轻寡妇,總是骗村里的鳏夫给她做免费劳动力。与他们为邻,父亲深感掉档。我无法向左邻右舍打听父亲的去向,也无法寄存手里的红烧肉和白斩鸡。我只好去了旺财叔家。
  旺财婶在打麻将,两男两女,都戴着老花镜。哦,小丫回来了,小丫你坐会。旺财婶从牌局里吃力地扯出视线,眼珠子从下往上扫过来。她这样招呼我时,手中的牌迟迟没有打出去,她的下家就有些急了,催她,你打不打?打不打?她的下家我认识,一个老男人,以前跟我父亲玩过二胡。另外两位搭子我也认识,住村东头的,男的叫阿宝,女的叫秀芹老太婆。他们当然也认识我,这回却绷着脸,眼珠子盯着麻将牌,掌管三百亩田地的样子。
  我说我不坐了,我要去找父亲。旺财婶就“噢”了一声,收回眼神和心思,啪一声甩出一张“三筒”,接着朝屋后的菜园子喊,旺财旺财,小丫来了。
  旺财叔正俯身察看包心菜叶子,旺财叔说,包心菜生虫了,昨天天黑时捉了一条,但肯定不止一条,今天得仔仔细细捉。他果然仔仔细细去捉,一张包心菜叶子,正面看看,反面看看,中心地带看看,边缘地域看看,托起来看看,翻过来看看,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说,我八点多就到家了,结果等了十多分钟我父亲还没有回来,电话也不接,不知去了哪里。
  会不会去桂花田了。你爸又没别的地方去。旺财叔神情寡淡,完全没有以前的热络,也没表达一下请我去屋子喝杯茶的意思。他戴着老花镜,左手托着包心菜,右手两根指头扒开包心菜,一张一张地捉包心菜的虫。
  父亲果然在桂花田里。他正弯着身子在摘罗汉豆,远远看去,像一张倒置的弓。
  我加紧脚步,在离他七八步时,才开口叫他。但父亲还是一下子绷直身子,刚直起来,就踉跄几步,要不是右手抓住了桂花树枝,多半要摔一跤。
  爸,爸,你慢点,慢点。
  没事的。
  还没事,都差点摔倒了。
  摔也摔不到哪去,都是土,软的。父亲对自己的风趣很得意。
  那你摔一跤试试看。再摔一跤的话,就让你躺医院去。我有点恼怒。我总是提醒父亲坐久了,蹲久了,直起身子时要慢慢来,让脑部供血有个缓冲的过程,他一直当耳边风。
  父亲已摘了一袋蚕豆,一袋罗汉豆,拎着它们往回走时,把腰板骨挺得笔笔直,步子迈得又快又大。
  爸,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
  父亲停下来,颇为得意地看着我。
  爸,你这几天还好吧。
  父亲说,还好的。比以前好多了。
  头痛不痛。
  不太痛了。今年开始好的,头不太痛了。就是不能晒太阳,太阳晒着还是要痛。父亲于是停下来,放下右手的罗汉豆袋,用手指指右边太阳穴凹进去的额头,他的手以凹处为圆心,沿着额头团团画了一圈。喏,就是这些地方老是木钝钝的,像套了一个金箍箍。   总比前年去年要好些了,前年真是走路都不稳。有一回倒洗脸水,人也差点跟着脸盆泼出去了,亏得我反应快,连忙抓住门框。去年也不太好,你知道的,稍微动一动就要晕过去。父亲索性停了下来,张大嘴巴吸了几口大气,然后又开始老调重弹。
  我父亲凹进去的额头是在民营剧团拉二胡时被汽车撞的。父亲被车撞倒后,整个头部像鸡蛋一样磕向了水泥地面,水泥地面就毫不客气地碰碎了父亲的头部,右边的额头骨首当其冲。开颅手术后,父亲破碎的右额骨全扔掉了。缺了一块骨头的额头,就像坏了气芯的篮球被捶了一拳。医生说,对身体和智力倒没影响,就是影响了美观。医生又说,如果要补额头骨,也可以,植一块人造骨头进去,额头就跟以前一样了,就是头部还得再打开一次。
  医生最后说,依你父亲的年龄,植人造骨意思也不大,又不是年轻人要讨老婆,要好看。我问,植了智力恢复会好些吗。医生毫不迟疑地回答,差不多的,人造骨对你父亲的智力恢复,身体康复基本不起作用,就是能让额头看起来正常一些而已。
  三年了,父亲的身体和智力都恢复得不错。但父亲耿耿于他的额头。父亲好几次建议我去问问医生,问问这块骨头能不能补起来,补起来要多少钱。父亲觉得,缺了这块骨头,风吹来的时候,风就直接吹进了脑子里,太阳晒着的时候,太阳直接晒到脑子里面去了,一点抵挡都没有。有风的日子,太阳猛烈的日子,父亲就显得特别虚弱,他几乎不太出家门,如果刚好在室外,他也螳臂挡车地抬起手掌,以手掌微薄的力量抵挡太阳和风。我不想让父亲再躺一次手术台,再遭遇一次颅骨打开。额头又不是一扇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所以,每回父亲说风说太阳的时候,我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说,戴帽子吧,戴顶帽子就好了。我给父亲买了三顶帽子,春秋一顶,冬夏各一顶。
  最终,父亲没有戴帽子,也不再提补骨头的事情,倒是从去年开始,父亲留了很长的刘海。每次剃头,前后左右的头发都可以剃短,唯独刘海处的头发是断然不能碰的。长长的刘海盖下来,刚好可以遮挡凹进去的三分之二面积。只可惜不管父亲怎样珍爱他的刘海,刘海却不够给力,它只能长到凹处的三分之二处。这是它的极限。
  父亲的刘海无法完整遮掩他残缺的额头,但他拎着两只豆袋,快步行走的背影,几乎给人一种健康的假象。


  路上,父亲还在说身体的事。说今年比前年比去年真是好多了,头痛已经很少了。
  我懒得听父亲继续说下去,便摸出手机给那人发老家的照片。我拍了田塍路,拍了种满花木的农田,拍了阔阔的韭菜叶尖,还自拍了一张细嗅罗汉豆的pose。那人从表情包里回给我三个绿色的小孩。
  马上到旺财叔家门口了,我让父亲给他们留些罗汉豆和蚕豆,顺便叫他去我家吃中饭。父亲断然拒绝了。父亲说,我辛辛苦苦种起来的蚕豆罗汉豆,就是烂在地里,就是喂狗,也不会给他们吃,我没那么贱。父亲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他和旺财叔一直好好的。他和旺财叔这是怎么啦?
  我说,你跟旺财叔怎么啦?吵架了?!
  这种人,我早看穿了。父亲咬着牙说,都是势利东西。
  父亲这是怎么啦,他和旺财叔。我想起早上旺财叔不咸不淡的态度。
  不提他了,那種人!
  父亲车祸动开颅手术后,多少与他有交集的人家,他都单方面跟他们绝了交。父亲觉得所有人都势利都狗眼看人低,除对他不像以前那么尊敬外,背地里还常常取笑他的额头(父亲常常听见人家在他背后议论)。唯独旺财叔“念旧情,有良心”,一如既往地拿他当朋友。
  在父亲日益萎缩的社交圈,旺财叔可谓暗夜里一枚闪亮的星星。父亲马上要把这枚星星都开除出他的星空了,他在老家还怎么过,他找谁去喝茶聊天,找谁去打麻将下象棋?
  旺财叔不在,旺财婶还在打麻将,没人能够破解我心里的疑惑。我拎回红烧肉和白斩鸡,有些心烦起来。
  父亲已经在家里坐了下来,他的脚边,偎依着刚才朝我狂吠的黄毛狗。看见我,只来得及吠叫半声,另外半声被我父亲硬生生地喝了回去。
  我说,爸,你和旺财叔怎么啦。
  这种人你还提他干什么。
  你们都六十多年的朋友了!父亲轻淡的语气让我很生气,我最后几个字用了高八度。
  偎依在父亲脚边的黄毛狗,立即竖起尾巴跳了起来,横眉对我吼。这狗真讨厌,我还没计它前嫌呢,我作势踢出脚去,还没够着它,它就敏捷地闪到父亲一边。
  汪汪,来,过来。父亲赶紧伸出手去揽黄毛狗。黄毛狗仰起头,踮起身子,眼睛楚楚地盯着父亲,它的嘴巴几乎蹭着父亲的脸了。
  谁家的狗,讨厌。
  人还不如一条狗,这狗你对它好,它还对你摇尾巴。我虽然脑子动过手术,人家对我好不好,心里还是有数的。他狗眼看人低,打麻将发牌风,说他两句就翻脸。骂我神经不正常,脑子坏了,骂我狗拿耗子,我会让他白骂的?
  到底怎么啦?
  不提了,一提我心里就起火。当年参军,我帮他找熟人,是不是狗拿耗子?他看中女人,我托人给他做媒,是不是脑子坏了?他要造房子,我深更半夜从山里帮他扛木头,是不是神经不正常?都是一帮势利东西。还有九斤佬(跟父母拉过二胡的老男人)这个大好佬,那个秀芹老太婆也来起绷头,叫我火气不要那么大。我就火气大了,我火气大了又怎么样,我不把他麻将牌飞掉我算客气了。阿猪阿狗阿猫也起哄想来看轻我。人真的比不上一条狗,想当年,我帮过多少人的忙,哪个人看见我不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
  父亲轻轻地抚摸汪汪。汪汪这个轻骨头,就势把一张脸贴在父亲掌心,一边还嗯嗯唔唔地哼唧。
  两间房子要扛多少木头,都是我深更半夜帮他们扛出来的,林业管理站的人我去搞好关系的。扛了多少个夜晚,有一次半夜落雨,山路滑,我差点摔到悬崖下。现在倒好,说我神经不正常,脑子坏了。
  父亲说完,右手托着额头,闭起了眼睛。
  我心情烦躁地走到门口。   门口那棵翡翠般的丝瓜攀着竹竿,生机盎然蓬蓬勃勃的样子,十天半月后,瓜棚就被长密实了。车祸前,父亲经常坐在瓜棚下摇头晃脑拉二胡。父亲最喜欢拉越剧《泪洒相思地》。拉到怜娟小姐唱“十八个我为他”,父亲的手成了一把二胡,脸上的皱纹成了一把二胡,头顶的每一根头发都成了一把二胡。有月亮的晚上,二胡在低咽,头上的丝瓜花一朵朵落下来,像清凉的露珠。那场车祸,把什么都打碎了,它让我父亲同时失去了额骨和二胡。
  我多次劝说父亲重新拉二胡,我说,每天拉一小时,慢慢会找回感觉的(我希望二胡能成为父亲的另一种寄托)。父亲却觉得不可能了。父亲扶着少了一块骨头的额头说,这地方不行了,这地方真不行了……
  我不知道父亲打电话叫我回来,是不是就是为了向我倾诉和旺财叔的过节。很多次我打电话回家,问父亲在干什么。父亲除在家里看电视外,多半是在旺财叔家。我在你旺财叔家喝牌汤;我跟你旺财叔讲谈头;我在你旺财叔家喝茶;他们三缺一,我在打麻将;我跟你旺财叔下象棋;他们今天包饺子,我在他家吃饺子。这样的电话,让人听着放心,它表明父亲的生活里有朋友,有麻将,有象棋,有茶,有说话声。虽然,父亲像失去一块骨头一样失去了二胡。
  人都是没良心的,还比不上一条汪汪狗。半晌,父亲重新打开双眼,用手抚摸汪汪,盯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喃喃自语。


  中饭很简单,红烧肉、白斩鸡和一碗罗汉豆笋干菜汤。
  汪汪一直殷勤地等在我们身边。父亲把我们吃下来的骨头,统统摊在手心喂给汪汪。汪汪还贪心不足,两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咀嚼的嘴巴。父亲用筷子点点汪汪的脑袋,边笑边说,你这个小东西,你这个小东西。父亲还用筷子挟了一块鸡肉送进它嘴巴里。我说狗有细菌的。父亲嘿嘿笑笑。
  吃过饭,我和父亲都坐着没动。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袋西白山香榧,一罐临安手剥山核桃,殷勤地劝我吃,他还泡了两杯辉白茶,他一杯,我一杯。
  是今年的新茶。父亲揭开杯盖,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合上杯盖。再喝一口,再合上杯盖,像患了多动症。
  大约在第七次揭开杯盖时,他开口说话了。
  父亲说,小丫,我要去补骨头。
  父亲说,现在天气凉爽,这段时候我体格也好。
  父親又说,钱我自己会出的。我存了两万块。
  父亲再接着说,我已经去崇仁卫生院问过医生了,医生说,这种手术比较简单,用国产材料的话,两万多点够了。
  父亲几乎是一口气说下去的。父亲说完,中间有了一段尴尬的沉默。我接连喝了四五口滚烫的热茶。
  我说,什么啦,补骨头?
  我说,为什么要补骨头?
  我说,不是钱的问题。钱不用你出的。
  我说,我问过医生的,补骨头的话,还要动一次手术……
  我说,这么大年纪,再去挨刀子,身体要吃不消。
  ……
  我吃得消的,我这段时间体格很好。
  头也不痛了,走路也有力气。
  做手术多少麻烦——又不是一扇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父亲立即接过去,我已经去崇仁问过医生了,医生说,这种手术比较简单的,县人民医院就会做。
  我说,哪个医生说的,说话有没有依据,你的情况他知道吗。
  父亲于是站了起来,去房间拿了他三年前的病历本和CT片出来。我给医生看过病历本和CT片的,医生说可以做。我现在体格也好,比以前好多了。父亲用蘸了口水的食指和大拇指翻开病历本。
  镇医院的医生懂什么?比赤脚医生好不了多少,医术好的话,早调到县里省里去了,不会看病的才呆在镇医院里。我扫了一眼病历本就把它合上了,医生的字写得像天书,谁认得出来。
  那你去问问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些东西你带去给他看。父亲似乎没听出我的不耐烦。
  补骨头哪有说说这么容易,又不是补衣裳。我继续发泄我的不耐烦,
  是可以补的,隔壁东山有人补过了。父亲也提高了嗓门。那只狗又汪了起来,被我踢了一脚,逃走了。逃到门口,又满怀仇恨地朝我吠了几声。
  父亲说,他已经去隔壁东山村看过了。东山村一个人前年骑摩托车从半山腰摔下山沟,整个后脑壳切西瓜一样切开了,后脑骨全碎了。这边全凹下去的,比我严重多了。父亲又用右手在后脑那边比划了一圈。他是上半年去补的,补起来一点也看不出来,跟好人一模一样,照样骑摩托车,照样去厂里上班。
  这骨头是人身上的一样物件。人身上怎么可以少一样物件。一样物件有一样物件的用处,少了一样,这人就像机器转动不灵了。胃切除的人,就不能吃太多东西;肝摘除的人,就不能干体力活;我少了块骨头,就是耳朵变聋了,身上没力气了,被人家看轻贱了,被人家说神经不正常了。父亲说话几乎像以前一样文气了,说到最后两句,声音又大了起来。
  父亲还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东山村看看,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和好人一模一样了。我要是早两年去补起来,早就去剧团拉二胡了,不知赚了多少钱。
  补骨头这件事,父亲之前也就是想想,没有鲜明的事例去佐证“补骨头”的成功率,现在人家已经补起来了,补得跟好人一模一样了。父亲觉得补骨头这个消息晓得得太迟了,白白亏了两年时间。
  这段时间,我体质好,天气又凉快,最好马上去补掉。父亲又接着说,你明天就去医院里问问。
  补骨头,补骨头,骨头补起来就跟从前一模一样了。父亲真是太异想天开了。他甚至有点急不可待了,最好明天就直接躺手术台上去。我抬头看看父亲缺了一块骨头的额头,那个额头太像一个被人揍了一拳的漏气篮球。可惜额头不是篮球,篮球漏气,补一下充一下气就好了,额头怎么补呢。我不能让父亲抱太美好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说,人家年纪轻,你年纪这么大了。
  父亲立即警觉起来,也不是很轻,看起来比我小了没几岁。好像也有五十多岁了。补起来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了,天天骑摩托车,天天去厂里上班。你要不信,我陪你去看看。   人家本来就是天天上班的人,做体力活的。你没摔倒前,体质就不好,只能拉拉二胡,做不了重活。
  我年轻时也做体力活,种田割稻哪样没做过。
  你明天去人民医院问问医生,人民医院能做就去人民医院做,人民医院不能做,去杭州做。父亲一副志在必做的口气。
  补骨头,补骨头。都一大把年纪了,谁会计较他多一块骨头还是少一块骨头,他多一块骨头是我父亲,少一块骨头也是我父亲,他干吗跟一块骨头过不去?我对父亲的纠缠不休很不耐烦,我对旺财叔也有意见,父亲从前那样待他,即使他现在脾气有点冲,他也该想想我父亲从前的好,想想我父亲是动过开颅手术的。
  父亲的骨头我是不同意去补的,他这么弱的身子如何禁得起第二次手术。再说,骨头跟智力恢复又没有关系。
  但我得说委婉一点。我委婉地说我回城后,会托熟人去医院问问的。
  我不想让父亲继续补骨头的话题。我站起来走到门口,用手摸了摸丝瓜几近透明的茎和须。我家每年的丝瓜秧都是旺财叔帮忙买的,旺财叔知道怎么买到白丝瓜秧,白丝瓜味道鲜嫩,产量又高。
  我记得旺财叔有次给我打电话,他说,小丫,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你父亲,你父亲一个人实在太冷清了。前几天我吃过夜饭去你家,看见你父亲捧着饭碗坐在丝瓜棚下,呆愣愣的,半天都没扒一口饭。一个人真的太冷清了,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人要得痴呆病的。
  回城前,我去了一趟旺财叔家。
  旺财叔不在,旺财婶在搓麻将。搓麻将的人是没有心思跟别人说闲话的。我只好怏怏而回。
  路上,那人给我发了一个信息,他问我父亲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他脑子不清楚他想补骨头。
  那人说,补什么骨头?补骨头干吗?
  我没回答那人的问题。我说我马上回来,我們去西塘。


  三四天后,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我去问过医生了,给医生看了他的病历本和CT片,医生说,六七十岁的人,他们不给补骨头,因为身体要排异。我用了一个百度来的医学专用术语:排异。我说,身体要排异。
  电话那头,父亲半天才迟疑地哦了一声。
  我说,排异,排异就是,就是身体要反对外来户。就像我们村里人以前对待那位西乡佬一样(从西乡村迁过来的一户人家)。
  父亲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我说,医生看了你的病历本,说你是排异体质的。
  我再接着说,换心的人,换肝脏的人,换眼睛的人,身体都有排异反应,不是你身上的东西,身体不肯接收的。
  父亲在那边沉默了一会,那东山的那个摩托佬怎么可以补。
  我说,每个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有的是酸性体质,有些人是碱性体质,那个摩托车佬可能是碱性体质。我继续胡扯。
  父亲在那边沉默一会后问,那我吃什么东西才可以变?
  碱性。身体的酸性碱性是天生的,不是吃东西就可以改变的。
  父亲又“哦”了一声。
  我突然有点不忍心。
  我又问父亲有没有去旺财家搓过麻将。
  父亲说没有。
  我说,那你去老年活动室玩玩吧,打牌,下棋,搓麻将,看电视也行,老年室闹热。我说,你输点钱给他们好了。
  父亲语气寡淡,父亲说还是在家里看电视好。
  我又接着问,你这几天好不好的。
  父亲说,还好的,比以前好多了,比前年比去年好多了。
  我说,那你来城里住几天,我来接你。
  父亲说,不来,我还是在家里自由。
  你放心好了,我比以前好多了,前年真是走走路都要摔倒。你知道的,稍微动动就要晕过去……
  我打断父亲。我告诉他周末我有事,回不了家。
  父亲说,你有事就不要回来,你也太忙了。
  我说我下星期会回来的。我让父亲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去田里干活,多买一点有营养的东西来吃吃。


  又过了几天,那人带我去草桥县著名的天香楼吃糟肉炒麻糍。客人太多,在排队等候的时光里,我去附近的阿诗玛专卖店看衣服。走过去时,忽然看见一家叫做“青丝秀”的店面,临街的窗橱里,排着一列男人女人的头部模型。进去一看,全部是假头发,有真人发丝,高温丝,卡丝,国产丝,日丝,韩丝;适合人群有男士,女士,通用,儿童。
  我从真人发丝柜台挑了一款长刘海的披肩发试戴,长长的刘海披下来,遮住了我的额头我的眉毛,让我的瓜子脸看上去更加小巧玲珑了;而一头直直的长发仿佛真的是从我头顶里长出来的,如此柔顺,如此富有光泽。
  店主热烈地怂恿我买一顶。
  我最后挑了一顶男式的假发套,黑色的,用真人发丝做的,刘海长,鬓发也长。套上这个发套,能盖住整个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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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溺于对水的想象与期翼,在一个于沙漠戈壁间长大的孩童的那里是怎样的一种状况?  那一天的一切,似乎就是从此开始的。  那个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北角的绿洲小镇,即使到了今天,在很多人的眼睛里,仍然是世界的又一个尽头。灰茫茫的戈壁滩上,万物无遮,放眼只是一片空阔和死寂。真的是这样,那时候,我出生于此的小镇四际遭沙漠和戈壁围袭,常年天干地燥,稀疏的草木挡不住尘土的浑黄,反被吹沙层层覆裹,只有一场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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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几年前,踝骨骨裂后,我就再不能走一千米以上距离的路了,更不能爬山。这对一具钟情于大地上行走的身体而言,很要命。养脚伤的三个月时间里,困守在屋子里,书翻得有些意兴淡然,几支曲子,也听得逐渐失却原味,电影中的人事,隔着电脑屏幕来来去去,与我无关。正是南方的雨季,雨水单调而枯燥的旋律落在窗台上,思维的羽毛也像骨头一般折裂。  那些日子,多像骑行人在深夜的荒野,车胎爆了,车灯断电,水壶干了,力气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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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商略,1966年生。出版有小说《流水的方式》《子贡出马》《子胥出奔》,散文集《越人语》。  几乎所有人都冲到老太婆潭去了。像战争电影里的冲锋一样,全村的人在溪滩上奔跑,夕阳将人的影子投得很长,他们一个个都在追自己的影子。  當时我们在上课,窗外沓沓沓脚步声乱响,好多人在溪边草地上急急向东奔跑,空气顿时兵慌马乱了。我们正惊奇着,刘老师一大步蹦到窗口,手轻轻一按,就直接跳出窗子,加入了狂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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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洁茹傅小平年纪已经不是一个优势了,它成为了我非常大的障碍  傅小平:偶然的机会,读过你几篇文字,后来与你有交流,你给我感觉是文如其人。哦,还得补上一句,人如其文。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观感?或许是因为,在我感觉里,你就在你的作品中。当然了,说来几乎每个作家都在努力寻找作品与生活之间那个最为适宜的距离,但找到这个恰如其分的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说不容易是要么很远,要么太近;要不过于隐藏,要不过于暴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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