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阿曼苏丹国旅行之前，我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置于一种无知之中。一方面，那是一个印象中被模糊归类为“中东”的国家，更何况，我还要前往这个陌生国度的一块飞地穆桑达姆省。
　　另一方面，我期待着一种全新的地域冲击，就像从那里流传出的《天方夜谭》，足够神秘，才有惊喜。
　　从地图上你能看出端倪，隐约明白穆桑达姆半岛（Musandam）何以成为一块隔着阿联酋与阿曼本土分开的飞地。它像极了阿拉伯半岛向东北探出的犄角，顶住了波斯湾与阿曼湾之间的咽喉，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石油输出通道霍尔木兹海峡（Hormuz Strait）。凭这一点，你大概能理解1971年英国以“保护国”身份从阿拉伯半岛撤军后，为何穆桑达姆周围独立成为阿联酋，偏偏这一块不着边际的土地被握在阿曼手中。
　　阿提哈德的航班降落在舒缓有序的阿布扎比，要抵达穆桑达姆，我先得穿越阿联酋国境。路旁不时列队出现的七位酋长集体肖像仿佛呼喊着：来吧，欢迎来到权利和财富的热土！过去数十年，“黑金”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淘金者”，印度人、菲律宾人、白人、中国人……鳞次栉比的高楼没打算给你喘息的空间，想象一下毕加索的画作旁挂着《最后的晚餐》，再接一幅莫奈的《睡莲》吧。出了城市，是戈壁滩上间或出现的工业厂房。直到跨过阿曼边境，碧蓝的阿曼湾猝不及防地冲入视线。房舍消失，火星般的山冒出地面，长毛山羊立在发烫的岩石上——在距离最奢靡的世界两小时的地方，是这样一片宁静的荒凉。




　　在山的那边大卫·鲍伊死了
　　火星般的不毛之地，除了石头，没有一棵草、一滴水。山路粗放地夹在巨石之间，像没来得及清理的泥石流现场。但“贫瘠”不适合概括这种荒凉，它以一股超现实气场震慑住了你。直到峰回路转抵达荒凉的至高处，弯弯一条沙滩酣睡在碧海悬崖围成的摇篮里——那是杰格希湾六善酒店（Six Senses Zighy Bay）。在那一刻，我懂得了山穷水复、望梅止渴。
　　一杯椰枣汁蜂蜜酸奶解救了我冒烟的喉咙，这是当地为数不多的食材中最具代表性的两种。清凉，甜滋滋的。随后我赤足走向藏在枣椰树和无花果树后的别墅，这里与一座宁静的阿曼村庄别无二致：铺满细沙的小径、阿拉伯生土墙、山石垒砌的房屋、山羊四处游荡，我感受到—种与什么都没有关联的轻松。直到同伴加布里拉连通Wi-Fi后大叫一声：“大卫·鲍伊死了！”当时我正伏在二楼露台上遥望着海平面的白光。抵达阿曼后的第一条消息与眼前火星般的地貌碰撞出一种错乱荒诞，似乎只为了提醒——我还在地球上。
　　很快，我发现忘却自身的魔法在此地无处不在。比如，午后打了个盹儿醒来，一切都披着梦境般的柔光，加布里拉的金发游弋在碧水中，鸟儿聚在高过屋顶的枣椰树上，像—树晃动的铃铛；又或者，当我嚼着爽脆多汁的绿叶沙拉和清甜的石榴籽时，总怀疑是否还身处先前的不毛之地，直到我见到有机菜园里被精心呵护的石榴、小黄瓜、芝麻菜、秋葵……“我们尽量坚持当地出产，把进口食材控制在50%以下。”园丁说。他们一定有超乎常人的耐心，无论如何，那些蔬果也逃不过夏季五十多度的高温，只得冬天重新再来。
　　不过，还是有蛛丝马迹提醒你正身处财富汇聚的中心。沙滩尽头那幢占地3，000平方米的别墅拥有四个卧室——适合中东富豪一夫多妻的家庭结构、供随行厨师使用的厨房、仆人房、水疗室和健身房。“他们做过什么疯狂的事吗？”我想从服务生口中撬出些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的秘密，却只得到“这里不能大声播放音乐”的答复。似乎阿曼与那些联想无关，就像每个服务生都会告诉你的，比起迪拜、多哈，他们更喜欢这里传统、宁静的生活。
　　“你带上护照了吗？”教练伊万问站在293米高滑翔伞平台上的我，“我可没法儿担保咱们降落在哪儿，你知道，伊朗就在那个方向。”这的确太令人难忘，我原以为玩滑翔伞需要勇气，但站在悬崖上就会明白，伊万根本不会让你有时间害怕。前几秒你们的装备刚被扣在一起，后一秒就已经在空中了。一旦起飞，就好像恢复了一只鸟的本能，山在脚下，海在远处，你的影子在岩石上，而你在温柔的风里。我们在山谷间回旋，时而逼近岩石，时而从峰尖掠过—那是唯一让人肾上腺激素飙升的时刻。“我们要借助山谷里的风上升到更高空。如果你听命于风，你就能驾驭它。”伊万的话清楚地传来，在这样的高空，一切竟是如此平静。
　　在柔软的风里，我们逐渐远离山崖，越过度假村上空，飘到极致简单的大海上。正午的阳光将海变成一块通透的翠玉。15年前，度假村的业主和伊万就是在玩滑翔伞的时候，看中了这块与世隔绝的地方。那时，这是一个只能坐船抵达的小渔村。现在，村庄与度假村分享1.6公里长的细软沙滩。一道栅栏便是“楚河汉界”，在一边，客人不必遵守伊斯兰风俗，甚至能在“酒塔”里畅饮；另一边是业主为村民新建的民居和蓝白清真寺。那是村民的度假屋，他们如今生活在Dibba镇上，但在周末，还是喜欢回到过去隔绝的生活里。
　　正有一种永不再回来的感觉时，一阵天翻地覆、头晕目眩后，我发现离地面已经近了。“深呼吸，微笑。我们准备降落。”伊万在背后说道。




　　在海的那边，遇见白袍男子
　　“竟然一个阿曼人还没有见到，”我们抱怨。这是来到穆桑达姆的第三天。在酒店遇到的大多数人来自世界各地，除了阿曼。这天，我们离开了杰格希湾，重新在阿联酋来了个大回环，绕到接近霍尔木兹海峡核心的省会城市海塞卜（Khasab），并从阿联酋的哈伊马角酋长国进入真正意义上的阿曼领土。 　　微妙的交通显示了这座半岛的战略意义。你无法从半岛南部的杰格希湾纵贯至海塞卜，尽管穆桑达姆半岛开发旅游近二十五年，中间的山脉和海岸线仍是军事禁区。连阿曼本土居民前往杰格希湾度假，都选择先飞迪拜再开车，这样还更省事一些。
　　“五千块（约￥84，000），谢谢！”边检官员递上加布里拉的落地签信用卡支付单据，末尾真是三个零！我们的心脏险些跳了出来，对方则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如愿见到的阿曼人发色黝黑、面部轮廓深邃，但与书上读到的与女陛目不相交的阿拉伯男子不同——幽默，并热衷聊天——和同事、我们的司机，或是游客。有人曾在旅行日志中提到在此处的经历：“边检人员会翻阅你的护照、检查租车保险单据以及给你办理入境签证。这一过程大约要花三十分钟，但也可能更短，这就取决于他们是否正痴迷于一场球赛了。”事实是，作为大厅里唯一的游客，我们等待了比30分钟还要久的时间。边检办公室里的电视机播放着芭蕾舞演出，但你实在难以生气，因为洁白的迪迪沙长袍和垂下一角的头巾让他们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只有养尊处优的高福利才能塑造出这悠闲的性格。
　　海塞卜是一座被山峦环抱的港口，贯穿阿曼全境的哈杰尔山脉（Hajar Mountains）从这里插入霍尔木兹海峡。我们沿着锯齿般的海岸线抵达，这里没有高楼，唯独引人注目的是山体上因地壳挤压形成的漂亮纹理，以及停泊在码头的十万吨级游轮——每日给这座恬静的海港带来最热闹的时分。然而，正应了那句阿拉伯谚语：“如果世界是一个指环，霍尔木兹就是镶在它上面的宝石。”过分的耀眼使之从16世纪初就不堪其扰，相继成为葡萄牙、英国、荷兰、法国、俄国争夺的目标。如今，这处波斯湾进入印度洋的唯一通道承担着全球近40%石油的出口供应，更成为一处搅弄风云之地。
　　乘坐阿拉伯帆船（Dhow）出海是了解这片海湾最好的方式。“海的那边是伊朗。”向导拉萨德指着海面腾起的淡淡雾气说道。在海的开阔处，来往的巨轮运送着石油——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一艘油轮进出海峡。后来我发现，与清真寺的祈祷声一样划破宁静的是快艇的引擎声，那些船只藏着其他的秘密——在穆桑达姆蜜色的岩石山脉与大海交汇的峡湾里，走私任何能够赚钱的东西——中国的家用电器、美国的香烟、巴基斯坦的纺织品。船上大多是十几岁的伊朗孩子，他们在昏暗中聚集在岸边，在船上做完晚间祈祷后就争相穿越霍尔木兹海峡。一路上，走私的快艇在海岸巡逻艇和美国海军战舰之间兜圈子，多数走私者都能够顺利抵达伊朗的班达尔阿巴斯港。
　　我们的航行与引得全球虎视眈眈的炽热水道无缘。我躺在铺着阿拉伯地毯的甲板上，看那尖尖的船头向埃尔芬斯通（Elphinstone）峡湾深处巡航去。这里的山峰善于创造出一种梦境，层层叠叠，像水墨晕染开。光滑的乳白色石灰岩悬崖插入翡翠绿的海水中。桅杆上的风帆早已收起，如今的阿拉伯帆船只为了讨好旅行者，远不是《天方夜谭》中辛巴达的航海时代。曾经依靠四通八达的海路建立起的东抵印度、西至非洲桑给巴尔的阿曼王朝早已没落。
　　海豚是唯一打破巡游宁静的生物，它们自在地游弋在四周。沿途隐藏在峡湾里的古老村庄依然只能乘船抵达，古老的房舍被刻意涂成与岩石一样的色彩，以躲避外族的侵扰。今天，政府的摩托艇会为他们送去食物和水，接送孩子上学。
　　若不是拉萨德提醒，很容易错过大名鼎鼎的电报岛（Telegraph Island）。英国人曾于1864年在此建立中继站以连接伦敦到卡拉奇的海底电报电缆，窃听波斯湾沿岸的电报。花费近十年建成的中继站最终使用不到五年就被遗弃，如今小岛上几乎空空荡荡，只留下废墟。当年，在这个孤僻之地坚守的电报员留下一句话：绕过弯道（Aound the Bend）。与世隔绝、盛夏的酷热，再加上来自当地部落的敌意，使得这一表达方式丧失了原本的地理意义，转而用于形容人们疯狂、苦恼的心理状态。




　　“再过两个月，我就打算回突尼斯了。你看看，这些峡湾和古堡就是海塞卜所有的旅游资源了。”突尼斯导游拉萨德有自己的爱国情操。他在这儿淘金两个旅游季后，似乎也进入某种“AroundtheBend'’的状态。的确，比起他的国家，这里没有蜂拥而至的旅行团，当地餐馆里甚至空落落的，但对我而言，那摄人心魄的宁静在俗世下更加难能可贵。那种宁静是日落时分，光线透过山谷斜射到蓝色的清真寺顶时响起的祷告声；或是纯白色的房舍依偎在大山脚下的安宁；也是你偶遇一位穿着修身白袍的阿曼男子，翩然走过海边悬崖，吹起他头巾一角的霍尔木兹海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