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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已经10多年，写下这段经历。并非为了兑现曾经说过要把一个同我朝夕相处的死囚犯写进我的人生故事里的承诺，而是为了让更多人明白：生命是宝贵的!千万别贪!千万别走邪路!千万别犯罪!
——题记
一
九十年代初期，广东省某市看守所。
我是3月16日下午从派出所送到这个看守所四号仓的。刚一进仓，火车厢格子式的仓号里，20多双眼睛就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其中一个操东北口音的高个子耸着长长的脖子，瞪着一双老虎眼，两条扫帚眉，露出一口烟垢牙，幸灾乐祸地问：“哎!犯什么罪?是哪里人?”
我答道：“盗窃罪，四川人。”
仓里其他人开始议论纷纷。
东北汉子又问：“在哪儿混呀?”
我如实回答：“我是保安!”
仓里人的议论声更大了，有的说：“保安?肯定是监守自盗!”有的又说：“这年头保安很吃香的哩!”
东北汉子接着咬牙切齿地说：“妈个巴子的!老子最恨的就是保安!”话音落下，他就提着脚镣下到三米宽的走道上来。
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打斗，而当发现东北汉子是戴着脚镣时，我心头就有数了：原来是个死囚犯!
当他一记横钩拳发过来时，我本能地一挡，没中招。要知道，我可是一名退伍军人。那东北汉子见没打着我，就提膝上步直取我的小腹，我一个机警，下蹲侧踹，他干柴似的倒下去。
平台上(具体地说是水泥床铺上)的人有的跃跃欲试，也想来打我，我一边提着裤腰(进仓时被管教收走了裤腰带，防备进仓人上吊自杀)，一边走上两步扶起东北汉子，然后站定不动，示意他放马过来。
东北汉子瞪起一双老虎眼，恶狠狠地对仓里人说：“你们都他妈的不准动，这小子让老子来收拾!”话音一落，他就挥起修长的臂膀，毫无章法地向我横扫过来。我一个劲往后退，奈何格子式的仓号空间太窄，又要顾及提裤腰，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倒进厕所里。东北汉子整个身子向我压下来。
我知道不能再顽抗，赶紧说：“大哥，我输了!”
东北汉子这才慢慢地爬起身，然后伸出手把我从厕所里拉起来，说：“哥们，这么多人进仓来，你是第一个敢跟我对打，你还真可以啊!”
一进仓就被东北汉子打，现在停下来了，我才看清，这个仓里黑黢黢阴森森的。一盏40瓦的电灯泡在墙壁上昏沉沉地亮着。也许是因为我的到来，仓里议论声嗡嗡地响，如同菜市场。
仓门哐的一声被打开，管教又给我们塞进来一个小个子，长得很乖巧的样子：一双清秀的小剑眉，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鼻子高高的，有点俊秀。
刚才打我的那个东北汉子又忙活起来。同样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哼哼!小子，是哪的?犯什么罪?”
小个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东北汉子。说：“大哥。别打我!我……我是广东和平县的，偷了单车。”
仓号里“轰”的一声笑声四起，有人说：“偷单车算个鸟啊?”
东北汉子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露着烟垢牙说：“小子，别害怕，我不打你，就不会有人打你的。说，你多大了?偷的是什么单车?”
小个子诚惶诚恐地答道：“我才18岁，偷的是一部女式单车。我是客家人。”
仓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说：“为什么要偷女式单车?真没出息!”
广东人习惯把男子叫成什么“仔”。小个子马上就被大家喊成了“和平仔”。
由于我与和平仔的到来，原本就十分拥挤的格子里显得更拥挤了。我扫视了几眼监仓：四周墙壁都是结实的砖混水泥结构，一条水泥砖体砌成的平台通铺上躺着20多个人，平台下面是一条三米宽的走道，门边有一口砖砌的小水缸。往后是一个只能容一个人的小厕所。有的人就躺在走道上睡觉。我想。这么多的人怎么睡得下?凡是新来的人必须排在最后的地方睡觉。看来，我同和平仔只能挨在厕所边容身了。
和平仔显然还有点少不更事，倒下去很快就睡着了。小家伙打着均匀的鼻鼾。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环境对我有什么影响，只是想着家中的老母亲。因我犯罪坐牢，她已经精神失常，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出去了就不知道回家，总是把家里人折腾得不能正常生活，听说已经住进了医院。这消息是我还在派出所时，公安人员告诉我的。我的心一阵阵地被撕开又被缝合，一阵阵地被悔恨折磨着：为什么要去盗窃?为什么不通过正当途径赚钱办理离婚手续呢?
和平仔翻了个身，把冲厕所的水桶蹬响了，东北汉子翘起脑袋问：“妈个巴子。在干啥?”
我说，是和平仔不小心把水桶蹬响了。东北汉子“哦”了一声，说：“别他妈的瞎鸡巴折腾!睡觉吧，哥们。”可没过几分钟，东北汉子又翘起脑袋小声对我说：“喂!你过来!”我就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躺着的人，走到他身边。东北汉子说：“还站着干啥?就坐在我床头得了。”我照做了。
东北汉子小声说：“哎!你叫啥?”
我说：“我叫陆安华。”
他说：“我叫宁飞，东北沈阳人。”
“你是城里人吗?”我问。
宁飞说：“是市郊农村。我也有父母亲，也有妻儿。妈个巴子的，错一步就步步错!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在想家。”
我说：“谁说不是呢?哎，你多大了?”
宁飞说：“33岁。我儿子才4岁，我结婚迟。”
我说：“那你大我一岁，往后我就叫你哥们了。”
宁飞显然是被我沉重的情绪感染，叹息道：“兄弟，我太冤枉!我的一个同案犯死咬住我不放，法院也跟着认定这个事实，说我也捅了死者一刀，其实，我根本没下手。妈个巴子的，一审就判老子死刑!我不服。已经上诉到了广东省高院。”
我赶紧安慰宁飞：“哥们，别丧气，一定坚持上诉，如果真有误差，肯定会有转机的。”
和平仔又在翻身。再次把水桶蹬响了。宁飞压低声音对我说：“兄弟。你去睡觉吧，等过些时间我把你提到平台上来，这四号仓是我说了算的。”
宁飞说完就直接钻进挨着他的小白脸湖南仔的毯子里。
我重新回到和平仔身边，轻轻地躺下去。听着和平仔均匀的鼾声，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已经有人在洗脸漱口，只有宁飞和那小白脸还在睡。一会儿，仓门被打开，管教带着两个人进仓来发子牌。昨天下午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们在做子牌。
一块小小的板格里要卡15粒塑料子片进去。15块为一栋，每人每天要完成30栋的任务，如果没有完成或者故意不完成任务，就得跪地背诵“看守所人犯守则”100遍。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地做。只有宁飞坐在那里像个大老爷，把分给他的子牌材料丢在一边，还打着哈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几个外省人见我和和平仔笨手笨脚的，就都围坐过来，一边教我们一边聊天。一个个子矮小的湖南仔说：“他妈的，看守所发财了，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给他们做事，赚的钱也不给我们加菜!”
我说：“还加菜。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小湖南说：“什么身份?不就是犯了点法吗?”
和平仔却接过话说：“不是犯了点法，而是犯了法的‘人犯’!”
小湖南有些不服：“什么叫‘人犯’?八字还没一撇哩!”
和平仔接着说：“就是在未下逮捕证之前，凡是关押在看守所的人，都叫‘人犯’，属内部矛盾；下逮捕证了，就说明你确实犯罪了，这时才叫‘犯人’，属敌我矛盾。”
小湖南说：“呵呵!看不出，你个子比我还要小，道理却比我懂得多，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和平仔受到了别人的夸奖，红着脸说：“那些坐过大牢的人是这么说的。不管是什么称谓，我们现在都已经失去自由了，唉!”
小湖南气愤地说：“看守所几十间仓号，从来就没清闲过，随时都能听见送人犯进来押犯人走的开门关门声，就算我不犯法。也有大把人犯法。喔!把我抓起来，天下就太平了吗?”
和平仔把两根清秀的小剑眉轻轻一挑，说：“如果我们不犯法，至少我们的亲人就不会这么痛苦!”
小湖南接着又说：“你的道理太深了，我不懂。你有文化，为什么要去偷?”
和平仔正想说什么，宁飞已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我们身后，蹲在那里，说：“妈个巴子!判我死刑，还要叫老子做子牌，做他妈个X!”
小湖南说：“你不是上诉了吗?或许会有改变的转机，你要沉住气呀!大哥。”
不说还好，一说宁飞就更来气：“沉你妈个X气!把死刑判决书发给你，也把脚镣给你戴上试试?”
小湖南接过话说：“但我没有拿刀去捅死人啊?我也没有抢劫人家的钱呀?”
宁飞蹭的一下站了起来，长长的脖子上，几根青筋鼓鼓的，拧着两条扫帚眉：“你妈个巴子!再说老子抢劫!再说老子捅死人!”
小湖南不甘示弱，也站了起来：“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不就是要打人吗?你打呀!”
我一看双方都较起了劲，赶紧打圆场：“弟兄们，吵归吵，争归争，千万别动手!大家都是做了傻事才有机会坐在一起呢。”
小湖南坐下来。继续做手上的子牌。
宁飞气咻咻地坐在那里没再出声。
看守所每天只有两顿饭，上午10点一顿，下午5点一顿。刚来那几天，我饿得口水直流，时间长些后才感觉好多了。现在，大家都把子牌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要开饭了。
四号仓的包仓管教是一个50来岁的小老头，姓王，我们称他王管教，极和善。说着口齿不清的广东普通话，说一句笑一声。我们大家都很尊敬他。他最头疼的就是宁飞。这不，王管教进仓来收子牌，见宁飞又没做，就训斥他：“谁跟你说死刑犯就不用做的?你个打靶鬼呀!应多死几次呀!你……你气死我了!”训完就拉着宁飞出监仓去了，不知又有什么事。
宁飞犯的是抢劫罪。他和一个哥们一起在一家玩具厂打工，在烫胶车间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也能挣四五百元一月，这在当年已经很不错了，但他仍然不满足，既怕苦又怕累，就想走一夜暴富的捷径，于是与那哥们一起策划，抢劫了厂方会计刚从银行提取出来的工资款60万元。他们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把抢劫到手的钱装在皮箱里，还大摇大摆地从汽车站搭车准备回东北沈阳，结果轻而易举的就被警方抓捕归案。他们这才知道，那个被他们捅了一刀的会计，刚好刺中心脏，还没等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亡。于是，一审两人都是判死刑。宁飞不服，他坚持说自己是拿着匕首，但肯定没有捅出去，是同案犯捅的那一刀，就结束了那年轻女会计的性命。接到判决书后，他非常暴躁，在监仓里撒野，经常打人。
仓号外面响起脚镣拖地的声音，大家都知道，宁飞回来了。
三
“宁……飞!”
“飞……儿……”
那天，整个四号仓的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高墙外面的叫喊声。
宁飞正在仔细辨别来自那高墙外面的声音。“是我的父母亲和妻子!”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拼命地向外回应。
天面走廊上的武警凶巴巴地打招呼：“不准里外通话!”
宁飞急得像猴子似的提着脚镣从平台上跳下去，猛拍仓门，可是，没人理会他。
高墙外面的喊叫声仍然在继续……
看守所对已经判决死刑的犯人是不允许任何人来接见的，这是死规定，怪不了谁。宁飞见根本没人能帮他，就一个人哭丧着脸坐在平台上。我挨过去对他说：“哥们，你不要太难过了，谁叫咱们当初不守法呢?”
宁飞抹了把眼泪，说：“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他们白跑了一趟，几千公里啊，家里又没什么钱，我爸妈的身体又不好。”
我说：“你尽量争取好一点的表现，看你的案子能否有转机，这也是对他们莫大的安慰。”
和平仔也说：“大哥，没关系的，他们来了见不到人会回去的，看守所肯定会跟他们讲清楚的，别太担心。”
宁飞感激地看着我们，含泪摇头，又点头。
四
两个多月后，和平仔被提审，大家都知道，他的案子进预审期了。我感到纳闷，如果和平仔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偷了一部女式单车，不至于送来看守所吧?这人哪，都有一个通病，就是总爱把自己不好的一面藏着掖着。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我怎么就没人来提审呢?这日子真是难熬啊!
和平仔真名叫黄春富，尚未满19岁。据他说，他父母养育了五个子女，他是倒数第二。他的家庭非常贫困。高中毕业后，他先在家里务农，父母要他答应按他们客家风俗传袭下来的一桩婚姻，他不干，因为他喜欢上了一名高中女同学，叫阿兰，但女方家里人不同意。几经折腾。他就赌气跑了出来。迷迷糊糊地来到惠州市。在未找到厂进之前。因为没早餐钱了，他就跑去一个菜市场偷一部女式单车，当即被抓住。在派出所关了几个月后，他就被稀里糊涂地送到了看守所，而且还是与我同一天进这四号仓。
我总觉得和平仔没有说实话。不像宁飞那样直率。
宁飞真的把我从厕所角落提到了平台上，我总算有了一小块比较干净的睡觉的地方，而且是挨着宁飞的第三个位置，但令我难堪的是，也许是长期压抑的原因吧，宁飞同那小白脸湖南仔竟然在搞同性恋。不过，听说他们的事已经有人通报给了王管教。我想重新回到厕所旁边去睡，可又碍于宁飞的面子。有时夜里他们一折腾，我就被吵醒，再也睡不着。死一般寂静的长夜里。我只好任凭思绪飘向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乡：我想起老母亲为我而精神失常，想起自己为挣断那根捆绑了我半生的父母为我包办的婚姻绳索，为了满足妻子提出5000元的离婚价码，居然铤而走险去偷盗!我时常在想。为了这事把自己弄成这样。到底值不值得?我这样的牺牲真能换取我的人生的另一种自由吗?不。我的人生的另一半时间将为这种愚蠢的行为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记得那天，为了尽快凑足5000元的离婚款，我身为厂里的保安，竟然伙同一名广东哥们盗窃工业区一家手袋厂里从印度进口的黑色牛皮，厂里报了案，不久后，我们都被抓了。那些牛皮在派出所时就已经打出了它的价 值：三万多元啊!我属于监守自盗，少说也得判十年八年的刑期!我彻底完了!一切美好愿望都将交付给这漫长的铁窗生涯。
宁飞的一审死刑，省高院已经终结，被驳回重审。一审在量刑定罪上有出入，死刑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法院已经通知了看守所这事。眼下王管教正拿着扳手进仓里来，帮宁飞解开了脚镣，但他警告宁飞说：“你给我听好了：一、你必须每天自觉完成子牌任务：二、你不准再逼迫其他人犯跟你搞同性恋；三、你的案子可能有转机，你得安心呆着。好好劳动!”
宁飞仿佛起死回生。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笑得几颗烟垢黄牙都快掉出来似的。
王管教叫小白脸湖南仔收拾个人衣物用具。准备调仓。我心里头一阵窃喜，这下好了，夜里不会再被那邋遢事给吵醒了。
和平仔对宁飞说：“大哥，如果你的亲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
宁飞笑着说：“那是那是!人世间虽然有太多的不如意，但还是活命要紧啊!”
和平仔也深有感触地说：“我已经知道我的阿兰前天来看我，但是，看守所不让我们相见。”
我问：“为什么?”
宁飞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接着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平仔说：“昨天下午我出去医务室打针。王管教告诉我的。”
宁飞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啊”了一声正要说话，我赶紧制止了他。这段时间以来。和平仔总是爱干一件事，就是杀那些从墙缝里爬进来的蚂蚁，他这种反常行为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五
和平仔空闲时只要没杀蚂蚁，几乎都和我跟宁飞呆在一起。那天，他问宁飞：“大哥，快要过中秋了吧?”
宁飞很肯定地说：“就是明天呀!”
我问他们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和平仔说：“这里跟社会上不同啊，进来后都是在算着日子过，当然就清楚了。”
宁飞也说：“从进来那天开始，我就在掰着指头过日子了，唉，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和平仔说：“你怕什么?只要死刑有转机，多呆些日子关什么鸟事。”
自从解开死刑脚镣后，宁飞完全变了个人，加上王管教对他的约法三章，还真是起了作用，他不再打那些刚进仓来的人，也不再去争抢别人的东西，还每天主动完成30栋的子牌任务。
和平仔又跑去杀蚂蚁了，而且杀得很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束月光穿过大墙上方的小透气口，斜斜地贴在四号仓靠背墙的上面。仓里20多人全部下到三米宽的走道上，拥挤成两排，目光注视着墙壁上的那束月光。和平仔唱起了忧伤的牢狱之歌：“八月中秋节，儿听那警车响，三步两步跑到娘身旁，两眼已是泪汪汪……”
仓里其他人也都各自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这特殊的中秋之夜，有的也在唱悲歌，有的却把压抑心底的男子汉的眼泪挂在脸上。和平仔又唱道：“来到了看守所，遇见了我的同行，中秋之夜泪水挂脸上，个个都是那样的凄凉……”
宁飞耸着长长的脖子，拉拢两条扫帚眉，动情地自编自唱：“沈阳啊沈阳，我离开了你，来到了广东，为了发财，我抢劫犯法，冰凉的铁链锁住了双脚……”
仓里人还没等他唱完就大声抗议，说宁飞的歌声像狼叫，太难听!顶不顺!宁飞停下来，仓里人就要求我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怎么也调动不起歌唱的心情，但又不好推托。就说：“要不我就给大家朗诵一首古诗词吧。”立刻就有人说不懂那玩意儿，但大多数人还是希望听我朗诵，于是，我就把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搬了出来：“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仓里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有的还跟着我的节奏在摇头晃脑。
监仓里始终沉浸在一种浓浓的悲伤里。和平仔使劲地用双手揉搓着眼睛。一个湖南仔悲切地唱道：“窗外的月亮，你快快地走吧，走到家乡我那可爱的家园，把我真心真意的问候带给我的爹娘。祝他们平安健康!”这还带着童音的歌声把全仓人都唱得泪光闪动，个个都在揩眼睛擦鼻涕。看守所外，有多少个家庭在承受着这特殊的亲情分离的痛苦啊!
墙壁上的那束月光已经随着湖南仔最后的歌声消失了，今夜的四号仓。几乎被眼泪淹没!
六
中秋过后不久，和平仔就接到了死刑判决书。我之前就有预感。和平仔不止偷一部单车那么简单，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以前宁飞戴的脚镣，现在却给和平仔戴上了，他矮小的身子拖着沉重的脚镣，在仓号里如同一只蜗牛在爬行。
现在我们终于了解到，和平仔在偷单车的过程中，本来已经撬开了车锁，正要踩着单车离开，却被菜市场的一名戴红袖章、60多岁的管理员发现，在捉拿过程中，和平仔拼命反抗，手肘无意间撞击到了那管理员的胸口，致使他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这样一演变，盗窃的性质就变了。而且还拒捕致人死亡，所以，一审就是死刑。和平仔愤怒地说：“他妈的!为一部单车就判死刑!”
我说：“这样审判的前提是你打死了人!法院是看你犯罪的结果和危害程度定刑的。”
和平仔呜呜地哭。
我终于等来了我的预审。一名公安人员惋惜地说：“你枉为一名退伍军人!为了离婚，居然去偷盗!就算是好好地当你的保安，你一样有很好的前途，一样能离婚，况且，你还参加过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不值得啊!战友……”
我一阵惭愧，无地自容，无言回答。沉默许久，我问：“那我大概要判多少年?”
那名公安人员说：“至少10年。你偷窃的财物价值三万多元，数目巨大，别再做轻判的美梦了，做好吃苦受累的思想准备。”自称是我的战友的他还告诉我，说我那老母亲已经从医院出来，身体正慢慢恢复。他还叮嘱我安心接受往后的劳动改造。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仓里。大家都在做子牌。宁飞马上问我：“兄弟。咋样了?”
我说：“正常提审，可能十把年刑期。”
和平仔拖着沉重的脚镣也凑过来，说：“华哥，十把年算个鸟!出来后仍然是一条好汉!”
宁飞也说：“兄弟，凭你文武双全，就是在劳改场，也不会吃亏的。”
我知道他们是一片好心在安慰我，还别说，此刻心情真的轻松了些，我赶紧铺开材料做子牌。
四号仓厚重的铁皮门哐的一声被打开，王管教笑眯眯地站在第二道铁栅栏外面，叫道：“黄春富!”
和平仔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哇”的一声大叫，紧跟着就拖着沉重的脚镣冲向铁栅栏。
栅栏外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我想。这大概就是和平仔曾经向我说过的他的父母亲和他心爱的女孩阿兰了。
和平仔的双手和外面的三双手穿过栅栏。紧紧地握在一起，和平仔跪在栅栏内。他的父母亲和阿兰就跪在栅栏外，眼泪鼻涕一起流，早已哭翻了天，抽抽噎噎地说着他们的客家话。
他们为我们四号仓的人真实地上演了一场比电视剧还要精彩和感人的场面!仓里人几乎都停止了手上正在做的子牌。有些人也跟着一起落泪，连心肠比较硬的 宁飞也泪眼婆娑，两条清鼻涕从鼻孔里爬出来，他揉了揉眼睛。赶紧把头偏向一边去，显然是已经看不下去了
这短短的5分钟探视，让宁飞既羡慕又嫉妒。
和平仔依然趴在那栅栏门前，久久不愿起身，尽管外面的铁皮门早已关死。我于心不忍，放下子牌走过去，把和平仔拉到平台上。
宁飞说：“和平仔。你知足吧，刚过完生日，父母亲和女朋友就来看你了!我戴着脚镣的时候，明知父母妻子在高墙外都不能相见呢，可见，你的亲人是花了多少心血才看上你一眼哪!”
和平仔冈4满19岁，他的生日是腊月三十日。其他人也在说：“应该满足啦。和平仔，你就安心等死吧!”仓里人说话一贯都是这样刻薄。
我说：“话不能这样说的呀，弟兄们!这本是一件好事情，了却彼此的心愿嘛。”
宁飞咬牙切齿地说：“妈个巴子的，你们再说，老子就揍你们!”
过完年后的春风春雨把看守所吹得冷飕飕的，宁飞、我、和平仔三个人经常围坐在一起相互取暖。和平仔已被看守所免去了做子牌的劳动，但这小家伙很勤快，坐不住，说就这样闲着等死实在太难受。于是就帮宁飞和我做子牌，完成任务后，我们就天南海北地胡吹。
七
和平仔尽管戴着沉重的脚镣，依然每天杀蚂蚁，一边杀一边念念有词：“杀死一个就少一个，可是，怎么杀也杀不完呢……”
宁飞叹口气说：“黄春富，你怎么不跟家里人讲要上诉?好死不如赖活嘛，搏一搏也许有希望啊!”
和平仔拧过肉嘟嘟的小脑袋，把两条清秀的小剑眉扬得高高的，说：“上诉?我家里太穷啊!没钱请律师。反正是要死的，早死早投胎算了!”
宁飞把嘴巴一撇，不说话了。我知道，和平仔说的不是心里话：我明明在晚上听见他说梦话。叫着爸爸妈妈，叫着阿兰。是啊，谁不留恋人生?和平仔的人生可以说还没有开始呢，虽然他的家里人已经来过了，但可能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确实是没钱再为他走动。在这个年代，想要打个死刑犯的官司，比登天还难啊!现在，他只能算着日子等待那颗子弹穿过自己年轻的心脏……
我已经在一个多月前拿到了判决书：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开除党籍!这跟自己估计的差不多，我沉闷了几天。11年!人生能有几个11年啊?不过，既然不知道前方会是怎样的道路，所以就干脆不去细想，尽管前行就是，可心里头难免惦念家中的老母亲，11年后出去时，我还能和她相见吗?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郁闷过后，我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
宁飞的重审判决却迟迟未到，因为当时的审判制度环节繁琐，过程很长，一个普通的盗窃罪，从抓获到真正判决下来，少说也要半年以上。通常都要一年多时间。宁飞在仓号里等得如一头困兽，烦躁不安。
2月份的一天，四号仓仓门被打开了，宁飞被叫了出去，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宁飞咧开大嘴，兴奋得几颗大黄牙都暴露了出来，一甩手，将刚拿到的判决书扔给我，我迅速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清清楚楚地打印着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4年!
宁飞疯狂地从平台上跳到走道上。又从走道上跳到平台上，不停地念叨着：“妈个巴子!15年!15年!太好了!我还以为会改判无期或者是死缓呢!”
宁飞的案子，早先判决时忽略了死者胸口上的刀口鉴定，其实死者就是一刀毙命的，他那所谓的哥们太不够朋友了，死咬住宁飞补了第二刀。据宁飞陈述，他当时确实也拿着匕首，但当他看见同伙一刀下去刺得很深，鲜血喷涌而出时，已被吓懵，就提着钱袋转身走开了。死者胸口上的第二个刀口，是同案犯在拔刀时没注意凿出来的，在重审时，法院对已经收集的证据材料又重新做了更充分的技术鉴定，宁飞的匕首上确实没有死者血迹，因此，宁飞从第一被告变成第二被告，而且是协从犯，同案犯仍然是主犯，仍然是死刑。
和平仔对宁飞说：“大哥，恭喜你!终于获得了生存的希望!”
仓里人也都在议论纷纷，有的替宁飞高兴，有的叹息生命不能自主的无奈，也有的在真心忏悔。
八
四号仓的门哐的一声又被打开，王管教没有了往日的笑容，一脸严肃，带着两个年轻武警战士进来。
和平仔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死期已到!他赶紧一手抓住我一手抓住宁飞，嘴角抽动得变了形，任凭他怎么努力，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我们也还未能向他道出一个字，他就已经被武警战士架着胳膊提出了四号仓。
宁飞红着眼睛，含着泪对我说：“兄弟。黄春富死得太年轻了，才19岁啊!”
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不懂自律呢?一步踏错终生错啊!”
宁飞还想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我赶紧岔开，说：“我也可能快要上路了。哥们，看来，我们走不到一个劳改场了。”
宁飞说：“可能不是同一批送走，我刚拿到判决书。”
我们正谈着，仓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年轻管教出现在仓门口，叫了一声：“陆安华!”我立即走上前，在他递过来的“劳改执行书”上签了字，按了手指印。
真是凑巧：和平仔是明天早上执行枪决，今天晚上在看守所值班室里再“享受”人生中的最后一顿晚餐后，他就只剩下“黄春富”这个名字留在人间了。而我也是明天早上将被送去劳改场。我们同一天进入这个看守所，也是同一天离开这个看守所，有所不同的是：和平仔是走向死亡!我是走向另一段人生，权且当作新生吧!尽管道路依然艰难，毕竟还活着。那么，宁飞呢?他将继续在这四号仓里当他的“大哥”，直到有一天也像我一样离开看守所，离开这个四号仓……
责任编辑 霄 月
——题记
一
九十年代初期，广东省某市看守所。
我是3月16日下午从派出所送到这个看守所四号仓的。刚一进仓，火车厢格子式的仓号里，20多双眼睛就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其中一个操东北口音的高个子耸着长长的脖子，瞪着一双老虎眼，两条扫帚眉，露出一口烟垢牙，幸灾乐祸地问：“哎!犯什么罪?是哪里人?”
我答道：“盗窃罪，四川人。”
仓里其他人开始议论纷纷。
东北汉子又问：“在哪儿混呀?”
我如实回答：“我是保安!”
仓里人的议论声更大了，有的说：“保安?肯定是监守自盗!”有的又说：“这年头保安很吃香的哩!”
东北汉子接着咬牙切齿地说：“妈个巴子的!老子最恨的就是保安!”话音落下，他就提着脚镣下到三米宽的走道上来。
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打斗，而当发现东北汉子是戴着脚镣时，我心头就有数了：原来是个死囚犯!
当他一记横钩拳发过来时，我本能地一挡，没中招。要知道，我可是一名退伍军人。那东北汉子见没打着我，就提膝上步直取我的小腹，我一个机警，下蹲侧踹，他干柴似的倒下去。
平台上(具体地说是水泥床铺上)的人有的跃跃欲试，也想来打我，我一边提着裤腰(进仓时被管教收走了裤腰带，防备进仓人上吊自杀)，一边走上两步扶起东北汉子，然后站定不动，示意他放马过来。
东北汉子瞪起一双老虎眼，恶狠狠地对仓里人说：“你们都他妈的不准动，这小子让老子来收拾!”话音一落，他就挥起修长的臂膀，毫无章法地向我横扫过来。我一个劲往后退，奈何格子式的仓号空间太窄，又要顾及提裤腰，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倒进厕所里。东北汉子整个身子向我压下来。
我知道不能再顽抗，赶紧说：“大哥，我输了!”
东北汉子这才慢慢地爬起身，然后伸出手把我从厕所里拉起来，说：“哥们，这么多人进仓来，你是第一个敢跟我对打，你还真可以啊!”
一进仓就被东北汉子打，现在停下来了，我才看清，这个仓里黑黢黢阴森森的。一盏40瓦的电灯泡在墙壁上昏沉沉地亮着。也许是因为我的到来，仓里议论声嗡嗡地响，如同菜市场。
仓门哐的一声被打开，管教又给我们塞进来一个小个子，长得很乖巧的样子：一双清秀的小剑眉，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鼻子高高的，有点俊秀。
刚才打我的那个东北汉子又忙活起来。同样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哼哼!小子，是哪的?犯什么罪?”
小个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东北汉子。说：“大哥。别打我!我……我是广东和平县的，偷了单车。”
仓号里“轰”的一声笑声四起，有人说：“偷单车算个鸟啊?”
东北汉子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露着烟垢牙说：“小子，别害怕，我不打你，就不会有人打你的。说，你多大了?偷的是什么单车?”
小个子诚惶诚恐地答道：“我才18岁，偷的是一部女式单车。我是客家人。”
仓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说：“为什么要偷女式单车?真没出息!”
广东人习惯把男子叫成什么“仔”。小个子马上就被大家喊成了“和平仔”。
由于我与和平仔的到来，原本就十分拥挤的格子里显得更拥挤了。我扫视了几眼监仓：四周墙壁都是结实的砖混水泥结构，一条水泥砖体砌成的平台通铺上躺着20多个人，平台下面是一条三米宽的走道，门边有一口砖砌的小水缸。往后是一个只能容一个人的小厕所。有的人就躺在走道上睡觉。我想。这么多的人怎么睡得下?凡是新来的人必须排在最后的地方睡觉。看来，我同和平仔只能挨在厕所边容身了。
和平仔显然还有点少不更事，倒下去很快就睡着了。小家伙打着均匀的鼻鼾。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环境对我有什么影响，只是想着家中的老母亲。因我犯罪坐牢，她已经精神失常，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出去了就不知道回家，总是把家里人折腾得不能正常生活，听说已经住进了医院。这消息是我还在派出所时，公安人员告诉我的。我的心一阵阵地被撕开又被缝合，一阵阵地被悔恨折磨着：为什么要去盗窃?为什么不通过正当途径赚钱办理离婚手续呢?
和平仔翻了个身，把冲厕所的水桶蹬响了，东北汉子翘起脑袋问：“妈个巴子。在干啥?”
我说，是和平仔不小心把水桶蹬响了。东北汉子“哦”了一声，说：“别他妈的瞎鸡巴折腾!睡觉吧，哥们。”可没过几分钟，东北汉子又翘起脑袋小声对我说：“喂!你过来!”我就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越过地上躺着的人，走到他身边。东北汉子说：“还站着干啥?就坐在我床头得了。”我照做了。
东北汉子小声说：“哎!你叫啥?”
我说：“我叫陆安华。”
他说：“我叫宁飞，东北沈阳人。”
“你是城里人吗?”我问。
宁飞说：“是市郊农村。我也有父母亲，也有妻儿。妈个巴子的，错一步就步步错!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在想家。”
我说：“谁说不是呢?哎，你多大了?”
宁飞说：“33岁。我儿子才4岁，我结婚迟。”
我说：“那你大我一岁，往后我就叫你哥们了。”
宁飞显然是被我沉重的情绪感染，叹息道：“兄弟，我太冤枉!我的一个同案犯死咬住我不放，法院也跟着认定这个事实，说我也捅了死者一刀，其实，我根本没下手。妈个巴子的，一审就判老子死刑!我不服。已经上诉到了广东省高院。”
我赶紧安慰宁飞：“哥们，别丧气，一定坚持上诉，如果真有误差，肯定会有转机的。”
和平仔又在翻身。再次把水桶蹬响了。宁飞压低声音对我说：“兄弟。你去睡觉吧，等过些时间我把你提到平台上来，这四号仓是我说了算的。”
宁飞说完就直接钻进挨着他的小白脸湖南仔的毯子里。
我重新回到和平仔身边，轻轻地躺下去。听着和平仔均匀的鼾声，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已经有人在洗脸漱口，只有宁飞和那小白脸还在睡。一会儿，仓门被打开，管教带着两个人进仓来发子牌。昨天下午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们在做子牌。
一块小小的板格里要卡15粒塑料子片进去。15块为一栋，每人每天要完成30栋的任务，如果没有完成或者故意不完成任务，就得跪地背诵“看守所人犯守则”100遍。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地做。只有宁飞坐在那里像个大老爷，把分给他的子牌材料丢在一边，还打着哈欠，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几个外省人见我和和平仔笨手笨脚的，就都围坐过来，一边教我们一边聊天。一个个子矮小的湖南仔说：“他妈的，看守所发财了，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给他们做事，赚的钱也不给我们加菜!”
我说：“还加菜。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小湖南说：“什么身份?不就是犯了点法吗?”
和平仔却接过话说：“不是犯了点法，而是犯了法的‘人犯’!”
小湖南有些不服：“什么叫‘人犯’?八字还没一撇哩!”
和平仔接着说：“就是在未下逮捕证之前，凡是关押在看守所的人，都叫‘人犯’，属内部矛盾；下逮捕证了，就说明你确实犯罪了，这时才叫‘犯人’，属敌我矛盾。”
小湖南说：“呵呵!看不出，你个子比我还要小，道理却比我懂得多，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和平仔受到了别人的夸奖，红着脸说：“那些坐过大牢的人是这么说的。不管是什么称谓，我们现在都已经失去自由了，唉!”
小湖南气愤地说：“看守所几十间仓号，从来就没清闲过，随时都能听见送人犯进来押犯人走的开门关门声，就算我不犯法。也有大把人犯法。喔!把我抓起来，天下就太平了吗?”
和平仔把两根清秀的小剑眉轻轻一挑，说：“如果我们不犯法，至少我们的亲人就不会这么痛苦!”
小湖南接着又说：“你的道理太深了，我不懂。你有文化，为什么要去偷?”
和平仔正想说什么，宁飞已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我们身后，蹲在那里，说：“妈个巴子!判我死刑，还要叫老子做子牌，做他妈个X!”
小湖南说：“你不是上诉了吗?或许会有改变的转机，你要沉住气呀!大哥。”
不说还好，一说宁飞就更来气：“沉你妈个X气!把死刑判决书发给你，也把脚镣给你戴上试试?”
小湖南接过话说：“但我没有拿刀去捅死人啊?我也没有抢劫人家的钱呀?”
宁飞蹭的一下站了起来，长长的脖子上，几根青筋鼓鼓的，拧着两条扫帚眉：“你妈个巴子!再说老子抢劫!再说老子捅死人!”
小湖南不甘示弱，也站了起来：“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不就是要打人吗?你打呀!”
我一看双方都较起了劲，赶紧打圆场：“弟兄们，吵归吵，争归争，千万别动手!大家都是做了傻事才有机会坐在一起呢。”
小湖南坐下来。继续做手上的子牌。
宁飞气咻咻地坐在那里没再出声。
看守所每天只有两顿饭，上午10点一顿，下午5点一顿。刚来那几天，我饿得口水直流，时间长些后才感觉好多了。现在，大家都把子牌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要开饭了。
四号仓的包仓管教是一个50来岁的小老头，姓王，我们称他王管教，极和善。说着口齿不清的广东普通话，说一句笑一声。我们大家都很尊敬他。他最头疼的就是宁飞。这不，王管教进仓来收子牌，见宁飞又没做，就训斥他：“谁跟你说死刑犯就不用做的?你个打靶鬼呀!应多死几次呀!你……你气死我了!”训完就拉着宁飞出监仓去了，不知又有什么事。
宁飞犯的是抢劫罪。他和一个哥们一起在一家玩具厂打工，在烫胶车间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也能挣四五百元一月，这在当年已经很不错了，但他仍然不满足，既怕苦又怕累，就想走一夜暴富的捷径，于是与那哥们一起策划，抢劫了厂方会计刚从银行提取出来的工资款60万元。他们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把抢劫到手的钱装在皮箱里，还大摇大摆地从汽车站搭车准备回东北沈阳，结果轻而易举的就被警方抓捕归案。他们这才知道，那个被他们捅了一刀的会计，刚好刺中心脏，还没等送到医院就已经死亡。于是，一审两人都是判死刑。宁飞不服，他坚持说自己是拿着匕首，但肯定没有捅出去，是同案犯捅的那一刀，就结束了那年轻女会计的性命。接到判决书后，他非常暴躁，在监仓里撒野，经常打人。
仓号外面响起脚镣拖地的声音，大家都知道，宁飞回来了。
三
“宁……飞!”
“飞……儿……”
那天，整个四号仓的人都清晰地听见了高墙外面的叫喊声。
宁飞正在仔细辨别来自那高墙外面的声音。“是我的父母亲和妻子!”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拼命地向外回应。
天面走廊上的武警凶巴巴地打招呼：“不准里外通话!”
宁飞急得像猴子似的提着脚镣从平台上跳下去，猛拍仓门，可是，没人理会他。
高墙外面的喊叫声仍然在继续……
看守所对已经判决死刑的犯人是不允许任何人来接见的，这是死规定，怪不了谁。宁飞见根本没人能帮他，就一个人哭丧着脸坐在平台上。我挨过去对他说：“哥们，你不要太难过了，谁叫咱们当初不守法呢?”
宁飞抹了把眼泪，说：“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他们白跑了一趟，几千公里啊，家里又没什么钱，我爸妈的身体又不好。”
我说：“你尽量争取好一点的表现，看你的案子能否有转机，这也是对他们莫大的安慰。”
和平仔也说：“大哥，没关系的，他们来了见不到人会回去的，看守所肯定会跟他们讲清楚的，别太担心。”
宁飞感激地看着我们，含泪摇头，又点头。
四
两个多月后，和平仔被提审，大家都知道，他的案子进预审期了。我感到纳闷，如果和平仔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偷了一部女式单车，不至于送来看守所吧?这人哪，都有一个通病，就是总爱把自己不好的一面藏着掖着。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我怎么就没人来提审呢?这日子真是难熬啊!
和平仔真名叫黄春富，尚未满19岁。据他说，他父母养育了五个子女，他是倒数第二。他的家庭非常贫困。高中毕业后，他先在家里务农，父母要他答应按他们客家风俗传袭下来的一桩婚姻，他不干，因为他喜欢上了一名高中女同学，叫阿兰，但女方家里人不同意。几经折腾。他就赌气跑了出来。迷迷糊糊地来到惠州市。在未找到厂进之前。因为没早餐钱了，他就跑去一个菜市场偷一部女式单车，当即被抓住。在派出所关了几个月后，他就被稀里糊涂地送到了看守所，而且还是与我同一天进这四号仓。
我总觉得和平仔没有说实话。不像宁飞那样直率。
宁飞真的把我从厕所角落提到了平台上，我总算有了一小块比较干净的睡觉的地方，而且是挨着宁飞的第三个位置，但令我难堪的是，也许是长期压抑的原因吧，宁飞同那小白脸湖南仔竟然在搞同性恋。不过，听说他们的事已经有人通报给了王管教。我想重新回到厕所旁边去睡，可又碍于宁飞的面子。有时夜里他们一折腾，我就被吵醒，再也睡不着。死一般寂静的长夜里。我只好任凭思绪飘向远隔千山万水的故乡：我想起老母亲为我而精神失常，想起自己为挣断那根捆绑了我半生的父母为我包办的婚姻绳索，为了满足妻子提出5000元的离婚价码，居然铤而走险去偷盗!我时常在想。为了这事把自己弄成这样。到底值不值得?我这样的牺牲真能换取我的人生的另一种自由吗?不。我的人生的另一半时间将为这种愚蠢的行为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
记得那天，为了尽快凑足5000元的离婚款，我身为厂里的保安，竟然伙同一名广东哥们盗窃工业区一家手袋厂里从印度进口的黑色牛皮，厂里报了案，不久后，我们都被抓了。那些牛皮在派出所时就已经打出了它的价 值：三万多元啊!我属于监守自盗，少说也得判十年八年的刑期!我彻底完了!一切美好愿望都将交付给这漫长的铁窗生涯。
宁飞的一审死刑，省高院已经终结，被驳回重审。一审在量刑定罪上有出入，死刑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法院已经通知了看守所这事。眼下王管教正拿着扳手进仓里来，帮宁飞解开了脚镣，但他警告宁飞说：“你给我听好了：一、你必须每天自觉完成子牌任务：二、你不准再逼迫其他人犯跟你搞同性恋；三、你的案子可能有转机，你得安心呆着。好好劳动!”
宁飞仿佛起死回生。把头点得像鸡啄米，笑得几颗烟垢黄牙都快掉出来似的。
王管教叫小白脸湖南仔收拾个人衣物用具。准备调仓。我心里头一阵窃喜，这下好了，夜里不会再被那邋遢事给吵醒了。
和平仔对宁飞说：“大哥，如果你的亲人这个时候来就好了!”
宁飞笑着说：“那是那是!人世间虽然有太多的不如意，但还是活命要紧啊!”
和平仔也深有感触地说：“我已经知道我的阿兰前天来看我，但是，看守所不让我们相见。”
我问：“为什么?”
宁飞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接着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和平仔说：“昨天下午我出去医务室打针。王管教告诉我的。”
宁飞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啊”了一声正要说话，我赶紧制止了他。这段时间以来。和平仔总是爱干一件事，就是杀那些从墙缝里爬进来的蚂蚁，他这种反常行为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五
和平仔空闲时只要没杀蚂蚁，几乎都和我跟宁飞呆在一起。那天，他问宁飞：“大哥，快要过中秋了吧?”
宁飞很肯定地说：“就是明天呀!”
我问他们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和平仔说：“这里跟社会上不同啊，进来后都是在算着日子过，当然就清楚了。”
宁飞也说：“从进来那天开始，我就在掰着指头过日子了，唉，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和平仔说：“你怕什么?只要死刑有转机，多呆些日子关什么鸟事。”
自从解开死刑脚镣后，宁飞完全变了个人，加上王管教对他的约法三章，还真是起了作用，他不再打那些刚进仓来的人，也不再去争抢别人的东西，还每天主动完成30栋的子牌任务。
和平仔又跑去杀蚂蚁了，而且杀得很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束月光穿过大墙上方的小透气口，斜斜地贴在四号仓靠背墙的上面。仓里20多人全部下到三米宽的走道上，拥挤成两排，目光注视着墙壁上的那束月光。和平仔唱起了忧伤的牢狱之歌：“八月中秋节，儿听那警车响，三步两步跑到娘身旁，两眼已是泪汪汪……”
仓里其他人也都各自在用自己的方式来感受这特殊的中秋之夜，有的也在唱悲歌，有的却把压抑心底的男子汉的眼泪挂在脸上。和平仔又唱道：“来到了看守所，遇见了我的同行，中秋之夜泪水挂脸上，个个都是那样的凄凉……”
宁飞耸着长长的脖子，拉拢两条扫帚眉，动情地自编自唱：“沈阳啊沈阳，我离开了你，来到了广东，为了发财，我抢劫犯法，冰凉的铁链锁住了双脚……”
仓里人还没等他唱完就大声抗议，说宁飞的歌声像狼叫，太难听!顶不顺!宁飞停下来，仓里人就要求我唱。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怎么也调动不起歌唱的心情，但又不好推托。就说：“要不我就给大家朗诵一首古诗词吧。”立刻就有人说不懂那玩意儿，但大多数人还是希望听我朗诵，于是，我就把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搬了出来：“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仓里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有的还跟着我的节奏在摇头晃脑。
监仓里始终沉浸在一种浓浓的悲伤里。和平仔使劲地用双手揉搓着眼睛。一个湖南仔悲切地唱道：“窗外的月亮，你快快地走吧，走到家乡我那可爱的家园，把我真心真意的问候带给我的爹娘。祝他们平安健康!”这还带着童音的歌声把全仓人都唱得泪光闪动，个个都在揩眼睛擦鼻涕。看守所外，有多少个家庭在承受着这特殊的亲情分离的痛苦啊!
墙壁上的那束月光已经随着湖南仔最后的歌声消失了，今夜的四号仓。几乎被眼泪淹没!
六
中秋过后不久，和平仔就接到了死刑判决书。我之前就有预感。和平仔不止偷一部单车那么简单，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以前宁飞戴的脚镣，现在却给和平仔戴上了，他矮小的身子拖着沉重的脚镣，在仓号里如同一只蜗牛在爬行。
现在我们终于了解到，和平仔在偷单车的过程中，本来已经撬开了车锁，正要踩着单车离开，却被菜市场的一名戴红袖章、60多岁的管理员发现，在捉拿过程中，和平仔拼命反抗，手肘无意间撞击到了那管理员的胸口，致使他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这样一演变，盗窃的性质就变了。而且还拒捕致人死亡，所以，一审就是死刑。和平仔愤怒地说：“他妈的!为一部单车就判死刑!”
我说：“这样审判的前提是你打死了人!法院是看你犯罪的结果和危害程度定刑的。”
和平仔呜呜地哭。
我终于等来了我的预审。一名公安人员惋惜地说：“你枉为一名退伍军人!为了离婚，居然去偷盗!就算是好好地当你的保安，你一样有很好的前途，一样能离婚，况且，你还参加过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不值得啊!战友……”
我一阵惭愧，无地自容，无言回答。沉默许久，我问：“那我大概要判多少年?”
那名公安人员说：“至少10年。你偷窃的财物价值三万多元，数目巨大，别再做轻判的美梦了，做好吃苦受累的思想准备。”自称是我的战友的他还告诉我，说我那老母亲已经从医院出来，身体正慢慢恢复。他还叮嘱我安心接受往后的劳动改造。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仓里。大家都在做子牌。宁飞马上问我：“兄弟。咋样了?”
我说：“正常提审，可能十把年刑期。”
和平仔拖着沉重的脚镣也凑过来，说：“华哥，十把年算个鸟!出来后仍然是一条好汉!”
宁飞也说：“兄弟，凭你文武双全，就是在劳改场，也不会吃亏的。”
我知道他们是一片好心在安慰我，还别说，此刻心情真的轻松了些，我赶紧铺开材料做子牌。
四号仓厚重的铁皮门哐的一声被打开，王管教笑眯眯地站在第二道铁栅栏外面，叫道：“黄春富!”
和平仔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哇”的一声大叫，紧跟着就拖着沉重的脚镣冲向铁栅栏。
栅栏外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我想。这大概就是和平仔曾经向我说过的他的父母亲和他心爱的女孩阿兰了。
和平仔的双手和外面的三双手穿过栅栏。紧紧地握在一起，和平仔跪在栅栏内。他的父母亲和阿兰就跪在栅栏外，眼泪鼻涕一起流，早已哭翻了天，抽抽噎噎地说着他们的客家话。
他们为我们四号仓的人真实地上演了一场比电视剧还要精彩和感人的场面!仓里人几乎都停止了手上正在做的子牌。有些人也跟着一起落泪，连心肠比较硬的 宁飞也泪眼婆娑，两条清鼻涕从鼻孔里爬出来，他揉了揉眼睛。赶紧把头偏向一边去，显然是已经看不下去了
这短短的5分钟探视，让宁飞既羡慕又嫉妒。
和平仔依然趴在那栅栏门前，久久不愿起身，尽管外面的铁皮门早已关死。我于心不忍，放下子牌走过去，把和平仔拉到平台上。
宁飞说：“和平仔。你知足吧，刚过完生日，父母亲和女朋友就来看你了!我戴着脚镣的时候，明知父母妻子在高墙外都不能相见呢，可见，你的亲人是花了多少心血才看上你一眼哪!”
和平仔冈4满19岁，他的生日是腊月三十日。其他人也在说：“应该满足啦。和平仔，你就安心等死吧!”仓里人说话一贯都是这样刻薄。
我说：“话不能这样说的呀，弟兄们!这本是一件好事情，了却彼此的心愿嘛。”
宁飞咬牙切齿地说：“妈个巴子的，你们再说，老子就揍你们!”
过完年后的春风春雨把看守所吹得冷飕飕的，宁飞、我、和平仔三个人经常围坐在一起相互取暖。和平仔已被看守所免去了做子牌的劳动，但这小家伙很勤快，坐不住，说就这样闲着等死实在太难受。于是就帮宁飞和我做子牌，完成任务后，我们就天南海北地胡吹。
七
和平仔尽管戴着沉重的脚镣，依然每天杀蚂蚁，一边杀一边念念有词：“杀死一个就少一个，可是，怎么杀也杀不完呢……”
宁飞叹口气说：“黄春富，你怎么不跟家里人讲要上诉?好死不如赖活嘛，搏一搏也许有希望啊!”
和平仔拧过肉嘟嘟的小脑袋，把两条清秀的小剑眉扬得高高的，说：“上诉?我家里太穷啊!没钱请律师。反正是要死的，早死早投胎算了!”
宁飞把嘴巴一撇，不说话了。我知道，和平仔说的不是心里话：我明明在晚上听见他说梦话。叫着爸爸妈妈，叫着阿兰。是啊，谁不留恋人生?和平仔的人生可以说还没有开始呢，虽然他的家里人已经来过了，但可能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确实是没钱再为他走动。在这个年代，想要打个死刑犯的官司，比登天还难啊!现在，他只能算着日子等待那颗子弹穿过自己年轻的心脏……
我已经在一个多月前拿到了判决书：有期徒刑11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开除党籍!这跟自己估计的差不多，我沉闷了几天。11年!人生能有几个11年啊?不过，既然不知道前方会是怎样的道路，所以就干脆不去细想，尽管前行就是，可心里头难免惦念家中的老母亲，11年后出去时，我还能和她相见吗?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郁闷过后，我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
宁飞的重审判决却迟迟未到，因为当时的审判制度环节繁琐，过程很长，一个普通的盗窃罪，从抓获到真正判决下来，少说也要半年以上。通常都要一年多时间。宁飞在仓号里等得如一头困兽，烦躁不安。
2月份的一天，四号仓仓门被打开了，宁飞被叫了出去，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宁飞咧开大嘴，兴奋得几颗大黄牙都暴露了出来，一甩手，将刚拿到的判决书扔给我，我迅速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清清楚楚地打印着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4年!
宁飞疯狂地从平台上跳到走道上。又从走道上跳到平台上，不停地念叨着：“妈个巴子!15年!15年!太好了!我还以为会改判无期或者是死缓呢!”
宁飞的案子，早先判决时忽略了死者胸口上的刀口鉴定，其实死者就是一刀毙命的，他那所谓的哥们太不够朋友了，死咬住宁飞补了第二刀。据宁飞陈述，他当时确实也拿着匕首，但当他看见同伙一刀下去刺得很深，鲜血喷涌而出时，已被吓懵，就提着钱袋转身走开了。死者胸口上的第二个刀口，是同案犯在拔刀时没注意凿出来的，在重审时，法院对已经收集的证据材料又重新做了更充分的技术鉴定，宁飞的匕首上确实没有死者血迹，因此，宁飞从第一被告变成第二被告，而且是协从犯，同案犯仍然是主犯，仍然是死刑。
和平仔对宁飞说：“大哥，恭喜你!终于获得了生存的希望!”
仓里人也都在议论纷纷，有的替宁飞高兴，有的叹息生命不能自主的无奈，也有的在真心忏悔。
八
四号仓的门哐的一声又被打开，王管教没有了往日的笑容，一脸严肃，带着两个年轻武警战士进来。
和平仔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死期已到!他赶紧一手抓住我一手抓住宁飞，嘴角抽动得变了形，任凭他怎么努力，始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我们也还未能向他道出一个字，他就已经被武警战士架着胳膊提出了四号仓。
宁飞红着眼睛，含着泪对我说：“兄弟。黄春富死得太年轻了，才19岁啊!”
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不懂自律呢?一步踏错终生错啊!”
宁飞还想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我赶紧岔开，说：“我也可能快要上路了。哥们，看来，我们走不到一个劳改场了。”
宁飞说：“可能不是同一批送走，我刚拿到判决书。”
我们正谈着，仓门再次被打开，一个年轻管教出现在仓门口，叫了一声：“陆安华!”我立即走上前，在他递过来的“劳改执行书”上签了字，按了手指印。
真是凑巧：和平仔是明天早上执行枪决，今天晚上在看守所值班室里再“享受”人生中的最后一顿晚餐后，他就只剩下“黄春富”这个名字留在人间了。而我也是明天早上将被送去劳改场。我们同一天进入这个看守所，也是同一天离开这个看守所，有所不同的是：和平仔是走向死亡!我是走向另一段人生，权且当作新生吧!尽管道路依然艰难，毕竟还活着。那么，宁飞呢?他将继续在这四号仓里当他的“大哥”，直到有一天也像我一样离开看守所，离开这个四号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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