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马多

来源 :延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astgaoyan198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这个叫马多的男孩,从铁塔下开始起跑,又返回到铁塔下。在偏远的乡下,他并不知道自己每天跑了多远。从他的神情和满头的汗水中,我看出他已经筋疲力尽。很多时候,他脸上的盐颗粒挂在汗毛上,白花花地扎眼。这样的情景有五十多天时间,我记着日子,一天也不会不错。
  马多十几岁,在小学六年级读书。马多家的院子在铁塔后边,是一栋两层小楼,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小楼的外墙全用瓷片砌了,一合棕红色的大铁门,关起来严严实实的。门外是一条小路,就通到铁塔这里。
  我其实一直在通往界碑的地方碰上马多,在随便一个日子的早晨。界碑外是一条新修的公路,刚铺了沥青,路面很宽。马多吭哧吭哧喘着气,就超到我前面去了。他穿着一双红色的安踏运动鞋,有点旧,我在心里较劲,降低姿势,加快速度,可每次都被他超过去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围的黄土山就是一圈高高低低的盘子沿,两个黑点从村子里出来,在盘子底上奔跑,那些树影像水彩画中的写生,朦朦胧胧,有了一丝诗意。当然,空气很凉,有时候是刺骨的冷。可在界碑的这个节点上,两个黑点总是交换了位置。
  我总是叹气,在锻炼这事情上,天天输给一个孩子。
  马多丝毫不在意这些,超越过我之后并不往后看,他脸上冒着热气,一直往前跑去。我跑回院子里大口喘着粗气将架子车掀翻,靠墙立了车厢,取下联轴的两个车轱辘,当作杠铃举,不换气举一百下。
  我早晨跑步,完全是无所事事。完全是无聊得没事情可做,就这样每天都会遇见马多,然后被他轻松地超过去。这条路上的界碑只有四块,石头上刻着红色的阿拉伯数字。从零开始,到三结束,也就是说,这是村子大路的长度。过了三这个界碑,就是一条新修的公路,一直通往镇上。我去过镇子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去镇政府。法庭、银行和政府大院修得庄严气派。从下面走过去,建筑群的庞大影子落在地上,遮挡了从天空穿射过来的太阳光线,感觉就走了很长时间,心理会产生无形的威严。比如我就会收敛起笑容,也不敢大声地咳嗽。其实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管这些事情,我完全是一种不由自主。我住在镇上的那些日子是这个样子,我现在不在镇子上住了,还是这个样子。可见有些事情,它是会钻到你骨头缝里,最后变成你身体的一个部分。比如马长水老给我说,他要将手指头剁了。他是个吃低保的老汉,头发都花白了,就是爱摸两圈麻将。每次上去不到散场就下来了。翻着口袋,翻出一盒烟点上一支。嘴里说,妈的,就得将这手指头剁了。可一次都没实心剁过,剁指头疼,下不了手,也犯法。但马长水隔三岔五总是去斗胆摸上几圈。镇中间的那家麻将馆,是下河湾村村主任开的,光明正大。进去人就给端一杯茶水过来,塑料杯中放着新茶铁观音,深绿色的叶子慢慢长开腰,明澈滋润。我喝过一次,第二次就没有机会喝了。因为人家看出来,我是看热闹的,不是打牌的,茶水就免了。
  我如果一直住在镇上的话,可能就不会碰到马多。
  我从镇上迁到现在的村子里,过程其实很简单。镇上安排的,包括镇子背后小区里的那套房子,我都咬牙蹬了。镇上就在这个叫竹坞的山边边,给我盖了四间砖屋。这个行政村的名字叫宋庄。砖屋很结实,有一个勉强能放下三辆架子车的小院子。镇长姓牛,看着我说,咋样?我说,行了。他笑着说,宋一万,你咋是一根筋呢?镇上的房子多好?刚盖的新村,环境有啥说的!你现在说你后悔不?没有别人,我只想知道你后悔不后悔?
  住下的第三天,我就碰到了马多。当时雾气很大,我跑到第二块界碑旁的时候,感觉有人在后边追我,追到第三块界碑处,他就超越了我,独自向前跑了。我居然不知道他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马多踏上公路的时候,我原先以为镇子是他的目标。但后来证明我这个判断是错误的。因为第一次我就发现,他跑到镇子上的时候并没有冲刺的意思,他一点也不激动,他继续平静地往前跑去,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后来我发现,他每次都五百米左右地往前延伸,一天一个数字。这条公路往远处是遥远的B市,B市之外是更遥远的A市。马多的目标会是哪里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内心将会延伸到何处。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原点,马多的内心有一颗燃烧的火球,他的方向是从这个原点发出的一个射线,马多这一默默地行为,无形中对我形成了一个震撼。
  射线这个词很时髦。那是我上中学时物理老师教给我的。我那时候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同学们都叫我闷驴。我上学时候的事情,比较乏味,唯一记住的就是射线,别的什么都没记住。我想说一下我生活过的一座边城,这个城市的名字,是一个跟金子有关的名字,五六年奔波,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着整个城市,有一半都伸进荒草不长的山里,仿佛那些山是一张嘴巴,贪婪地将一半城市吃了,另一半衔在口中准备继续吃。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那地方和我老家仄岭不一样。仄岭的山上都长满树,四季一片绿色,豆杉是一面坡连着一面坡,山下是苦竹,竹畔是一弯连着一弯的水潭。但仄岭上人少。而且边城有干活挣钱的地方。所以我就到边城去了。在建筑工地扛过沙子,在沙漠边缘种果树,当过银行的保安。也就是说像树一样,在异地陌生的泥土、沙子、水泥地上都试图扎根。那根能扎多深?呵呵,就用这两个字解释算了,呵呵。我重复着又笑了两声。
  现在想来,我去边城的时候,一定和马多一样雄心勃勃。尽管我不知道马多要干什么。
  七年以后,我必须回到仄岭。儿子要上学。父亲不在了。母亲的头发灰白得像冬天芦苇飘动的花絮。
  那天下着小雨,我冒雨回到仄岭。半路上,被一方大铁门给拦住了。铁门是新染的黑漆,明锃锃的,将那条土路刚好占满。门旁卧一狼狗,眼珠子发红,嘴巴大张。我刚抬腿要跨小门。门旁高涧上坐着的一个老头发话了。说,你是谁呀?这地方不是随便进的。他把烟卷从嘴上拿下来,那狗也噌地站起来了。我说,你是谁呀?
  他说,这地方现在是我们的。
  我说,这地方现在是你们的?这地方过去是我们的!我要回家。
  老汉挥手挡开走过来的几个穿制服的保安,眉眼活泛起来,笑着说,宋一万!你是宋一万吧?   我说,宋一万怎么了?宋一万回自己的家,难道不行?
  老头说,你个马大哈,你七八年不回家,没有音信,这时候回家?你那房子呢?你去找镇上领那几百元的拆迁款吧。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我当时的软弱,我应该照那老头的嘴打上两个耳光,打出血来才对。是谁给你胆子让你不打招呼就将我的房子拆了?给几百元就将我从祖屋上撵了出来?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分了过去和现在!而且说这地方现在是“我们”的。“我们”是谁?谁有这样大的能耐?
  后来我才知道,这地方被人买,买主竟然是铁门口卧着的那只狼狗的主人。这狗主人是谁,我现在不便说,以后也不准备说了。反正他在禁猎的形势下,有权带着猎枪和狗打猎。打猎的事情可能跟以往的任何一次普通打猎一样,没有啥说头,平平淡淡,小有收获。但这只狼狗随着枪声钻进密林里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汗淋淋叼着一块猪肉出来了。这肉有肥有瘦,肥瘦分明,连肉皮上的毛眼都清清楚楚。这是猪肉么?主人就蹲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冰冷的一块石头。他就敲了敲狗头,指了指石头,这狗就又钻进密林里去了,不大工夫,又叼着一块猪肉出来了。
  二
  知道肉石吧?玩石头的人都知道中国古代四大名石之一的东坡肉石。那是值钱的东西,而这架山初步勘察,全是肉石的原料,仿真到都能迷惑狗的程度。所以就惊动了一些有钱的主,引来了名目复杂的开发项目。我的家就得搬,我的四间土屋就没了,搬家费九百元。这就是我第一次搬家的原因。
  我跑步,我说自己无所事事,其实不太准确。谁都有心事,谁都苦闷过,或者,你遇到了不能解决的事情,或者解决了你又不能甘心的事情,你不甘心又不能不妥协的事情。现实的窝火。比如我的搬家。这些东西放在心里就会像毁坏身体的潭水,像一个越聚越大的炸弹,得想办法释放了。释放需要一个路径,我的路径就是跑步。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从一个陌生的地方,跑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从起点跑向终点,从沉重跑向一种茫然和释然。我是个新迁户,村上尽管给了房给了地,那是镇上安排的。其实从村主任到村民,没有一个愿意要我的。好在关于地的要求终于实现了。很多人骂我脑子有病,我怎么脑子有病了?农民没有地,拿什么养活自己?打工!打工行,老了咋办?我妈眼下就是例子。她老人家百年之后,我不可能将她埋在开发区,那是景区,得有规划。那埋什么地方?这里的每一块地皮那一寸是我宋一万自己的?活人好说,有吃有住就行了,可这死人往哪里安顿?这是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情,我从搬进来那天起,就是这个村子的一分子。村里的红白喜事,大小人情门户我都得参与,跟人打交道,真有些艰难,走进人心里更艰难。因为我妈快要上山了,到时得有人帮忙,忙前忙后的事情多了,再多的人手都不为多,人手少可就冷清了。老人贤惠了一世,冷冷清清算是孝顺么?这就得看村子里的人该怎么看我。我得有个人样。这人样不能走了样子,让人觉着你不可交。忠厚实诚本分,这才是大事。
  地分给我的时候庄稼已经收尽。入冬前这地歇着晌。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就天没明出去跑步,跑步时就遇见马多,他依旧穿着那双安踏运动鞋,依旧在三公里那儿超越了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然后就一直向前跑了。我追不上他,可我心里并不生气,似乎有一种说不明白的踏实。我在微明的早晨,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山间回响。开始是一种单调,慢慢就是一种期待,慢慢就有脚步声从远处过来了,很轻快越来越清晰。我回家后扛着一把铁锹就开始下地翻地,可以说这些地是经不起我这么认真对待它的,所以,没有十天时间,就全平展展的翻耕一新。我蹲在地里抽烟,看着这块属于我的地,在河边的靠路较远的山根。我抓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捏碎,从河沿上往回走。
  刚出地就碰见村主任,他说,宋一万,勤快啊!
  我愣了一下,掏出烟递过去,村主任还比我手快,说,抽我的,我让不过他,我就接住点燃。村主任笑了。说,这地想种啥?我说,还没想好。村主任说,这地不错吧,种啥都行,牛镇长打过招呼的。
  我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就吸了一口烟。村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人,叫棒棒。村主任的脸一下子又严肃起来,宋一万,你进这村说容易也不容易,你心里咋想我知道,老人墓园和帮工的事我会安顿。
  我说,你真啥都知道啊。他就笑了,说,知道,呵呵,你早晨长跑的事我也知道。我就愣住了,我早起长跑他也知道!谁会监视我呢?肯定不是马多。
  我就知道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有一双或者几双眼睛盯着我。我原先想好的很多计划就一下子放弃了。比如我会木工瓦工,零碎杂活也蛮有力气。农村的盘锅盘灶,我更在行。这都是跟人交往的途径,另外我还制了一些多余的农具,制了三辆架子车,平时就放在院子里。我希望有人在农忙的时候,拉不开手问我借。
  人心是一把尺子,我咋就被人归了另册?
  村主任临走前说,你这些天没啥事吧?我说,咋了?有事?
  他说,我晚上想去你那里喝酒。我说,你来吧。
  从这一晚起,连续半个月时间,他不是天天喝酒,就是带人背着麻将,在堂屋打个通宵,早晨从堂屋簸箕整簸箕地往外扫烟把。
  我知道市上在开人代会,村主任棒棒在完成政治任务哩。
  这是一些让我窝火的日日夜夜。我在日光灯下和太阳底下被那些近在咫尺的目光盯着。在这个小村子的一个农家小院子里,一小伙人用堂而皇子的名字算计一个叫宋一万的人,而且觉着宋一万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敢说。策划这个闹剧的肯定不是村主任棒棒。妈的!我从牙缝里骂了一声。我不知道我在骂谁。我一直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到那里,那双眼睛就跟到那里。我躺在床上也周身不自在。我想大声问,宋一万是谁?谁是宋一万?宋一万干了什么事?宋一万怎么了?
  这几个早上,我迟到了,我没有在界碑处碰见马多。我觉得跑起来没劲,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声一声踏响耳鼓,又一声一声在叶子落地的声音里飘远。近处的坡塬,远处的山影拥着这个村庄,拥着我的新家,但这个新家里还是住着过去的宋一万。   我的房子让人不打招呼就给拆了,就应该白白算了?
  我从县上一直问到北京。我说谁给的权利?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县上的领导戴着眼镜严肃地听,听完就和蔼可亲地笑,笑完就让我等。我等了两年,住坏了一处窝棚,我娘也双腿得了风湿,整天裹着被子还感觉冷。我能等,可刮风下雨的天不等。找市上领导,市上领导不是给下边打电话,就是说让记下情况,往上汇报。我就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跑,离家一天比一天远,一级一级地到了北京。我被县上接回来,又被市上接回来,住过滑冰场,住过招待所,住过精神病院,反反复复,儿子就上五年级了。
  我有时想,这些年都干了些啥呀?就是找了个说法。我有次站在S城火车站,吃完饭,猛然看到密密麻麻一群人忙忙碌碌行走,我自己一个也不认识。我想,我整天只想一件事,已经忘了我身边还有别人。我就想找一个认识的人,看一眼,打个招呼,最好能说上几句话,我便开始快步在人群里走动,眼睛不住地骨碌碌转。我用力踏响脚步,想引人注意。毕竟我一双眼睛瞅不过来,可别人会瞅见我。我希望听见有人说,宋一万!这不是宋一万么?几年不见了。哎呀,这不是宋一万么,你狗日的咋还是这个样子?哎!宋一万,你这几年都干啥来?咋总不见你?或者突然有人掰着我的肩膀,擂上几拳,说,宋一万你这几年死哪儿去了?想死我了!可没有,我这样在人群里踏着脚步转了三十多圈,没有发现一个熟人,也没有一个熟人发现我。我不甘心,在车站睡了一宿,第二天学着第一天的样子在一拨又一拨的人群里来来回回转圈,黑压压的人群换了一茬又换了一茬,我从早晨转到傍晚,第三天也如法炮制,结果还是一样。我拍拍自己的脸,我在这热热闹闹的人群里竟然没有一个熟人,我不相信,我咋就活得只剩了一个自己,我不想这样,我不问人借钱,不问人要饭,什么也不求人,只求有人认识我一下,喊我一声宋一万。我家里离这个车站才90公里远。
  后来我才知道我离家七年,上访五年,十几年时间能成长一代人,就算有老乡,在时间的这块搓布上,宋一万的样子变成啥样了?谁又会认识宋一万呢?我低头看看我的穿着,我已经相信,我跟机器差不多了。我心中只有一件事,其余什么也没有了。就是找个说法。找个说法难,找个正确的说法,将事情立在地上就更难了。我流浪过,睡过车站、广场、地下室,水泥管道,要过饭,被人打过也打过人。此时,这一切都无所谓了,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我回家躺在窝棚里躺了好多天,唯一宽慰自己的就是我坚信那一群人都跟我一样。我再次看见铁门旁的那只狗时,我就想杀了这只狗,我这一切都是这只狗娘养的狗带给我的。我研究这只狗的习性,它的活动规律,然后选择适当的行动方式。我在山上找了一块石头,闲下来的时间就去磨刀。这是一柄单刃的杀猪刀,柳叶形状,有一尺四寸长。这块石头坚硬无比,我把刀磨得锃亮无比,日光下,刀光能照出一丈远,晃人眼睛。我磨着磨着,慢慢这块石头上竟然也磨出了花纹。最后这块石头被一个南方做蚕丝生意的商人,300元从我老婆手里买走了。他说这是一块东坡肉石,观赏价值很高。我真是哭笑不得。卖了石头的这天夜里,我的左眼得了一种怪病,变得血红,昼夜睁着不涩不困不疼,就是这样睁着。仿佛里边燃起了火焰,而我竟然毫无感觉。
  这些年的经历,就让我在本地出名了。
  人应不应该有房子住?没有房子住人会住哪里?我上访耽搁的时间不说,我吃的苦受的罪不说,难道我做错了?我做错了,为啥牛镇长会给我买房子?我不想住买下的房子,镇上又给我征了地皮盖房子。
  可眼下,宋一万是什么?是一位平实的有土地的农民么?我在心里问自己,有是谁在偷窥一个上访的农民,谁给的权力?
  三
  左眼患病两年之后,也就是那天碰见马多的早晨。在界碑的交点,我和马多相交的一瞬间,马多衣服的袖口,轻轻拂了一下我的额头,我感觉眼睛里流出了一汪泪水。这只眼睛竟然一下子好了,好得很突然,没有一点准备。晚上睡觉我拉灭了灯,周围一片漆黑。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结果,白天是真正的白天,黑夜是真正的黑夜。晚上不再用睁着的眼睛看这个应当睡眠的世界,老鼠也不用看着我这只睁着的发红的眼睛,阴谋难以实现,而夜夜躲在墙外的角落里,咯吱咯吱嚰牙到天明。我睡得很香,睡到第二天中午12点还没有醒来。家里人暗暗高兴。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睡过觉。而且从这天起,我经常梦见我出生时候的事情。在一方巨大的温暖的土炕上,一床鲜红的被单上躺着一个婴儿,这婴儿就是我。
  这种梦境,竟然让我产生了倾诉的想法。我向谁倾诉?跟谁说都没有意思,因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梦啊。我就想去镇上。我觉得已经好长时间没去镇上了。从黑子杀坊买猪肉的事情好像也是几月前的事了。来到集上,我在下街口割了五斤猪肉,转身就碰见了马长水。马长水叼着支烟,懒腰释胯的样子。一下就看见了我,说,宋一万,割恁大一块肉?我就给他发烟,他却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说,你眼睛咋就好了?在啥地方看的?
  我说,我碰到了马多。
  他说,马多是谁?
  我给他说完过程,马长水竟然笑了。不相信地看着我。说,别人我不知道,马多是我的侄子,你说他弄好了你的眼睛,我不相信。最多算是投了缘分。那可是个可怜的娃娃啊。
  我赶集早了,大概马长水打牌时间还早哩。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马长水就给我说了马多。
  他说马多可怜,是因为马多的爹被判了八年半徒刑,在一千多里外服刑。按马长水的说法,马多的爹不应该坐牢,所以说马多可怜。马长水唠叨了半天,我才听清了事情的原委。而且就和我这只眼睛一样,只看了一边,我对马多的了解只是一个方面。
  马多在老家长大的那几年,我可能正在城市人群里如一只蚂蚁一样奔忙哩。马多的爹娘就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打工、挣钱、盖了铁塔后边的那所房子。女人刚烈豁达,男人则是个沉闷讷言的人,一个只看方向盘,从不管其他事情的司机。就有人出足运费,天天让他跑车。跑了几个月,他隐约知道了在干什么。就犹豫着不想去了,不去已经由不得自己,就有威胁到马多的说法丝丝缕缕地传到他的耳中。另外他也毕竟靠手艺吃饭,就过多的看重钱头,心说我没有动手,我没有偷,也没有抢。就睁眼闭眼地开了三年这样的车。等破了这个案子,他却没能强辩过法院,领了八年半徒刑,连同自己糊里糊涂的开车手艺,一块劳教去了。这女人伤心过度,生了一种怪病。竟然丧失了吞咽功能,一小碗饭马多喂着她要吃一个小时。还有一个九岁的姑娘,也要马多照顾。   在马长水的说话声里,我依稀记起了我从小学接儿子时,看见马多从门外往院子里提水,一个大桶,他双手提着,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我却全然不知道是这样一回事。
  马长水说,马姓本家对这件事说法不一,都说这几年肯定挣了不少钱。但遇见事情能帮忙接济的时候还是尽量接济,可毕竟撑不起这个家,男人还是顶梁柱啊!
  趁马长水还没有走远,我接着话茬子问,马多恨他爹不?
  马长水说,马多从不恨他爹,心里还想得不行。终是骨肉,再说,那个少言的糊涂人将马多爱得像一个活宝。马多自然记着他的好处,常常给他妈喂完饭,就对小妹说,等到了暑假,要用架子车拉着他妈和妹妹,去一千里之外看爸爸去。女人听觉尚好,就眼圈子发红,似要流下眼泪,却又吸了吸鼻子,转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那九岁的妹妹听了哥哥这话,则像有了天大的喜事,整个下午都开心着。
  马长水说,马多也是个犟脾气。你说他一个小孩子能负了多大责任,却从不要别人帮他。他惋惜地摇着头。临了,却好像记起什么对我说。有件事情跟你有些关系,你说你这人也是个怪胎,镇上的居民新村你不要,偏在宋庄要了四间砖屋,那价值差了一大截。我以为你图啥哩,竟然说要地哩。我告诉你,你那地种不了两料,就得联手被政府征了,听说开发区往东边延伸,就到你那里了。你就又成了没地的农民,你挑来挑去,却还是没落下土地,你划算啥哩?还不如早早住在镇上。
  我说,我不要地,我妈死了埋那儿?
  马长水自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也想不出回答我这问题的答案,就吸溜着鼻子又点了一支烟。
  马长水说,也是的,光说征地,这地征完了人咋安顿?
  他指着新建的药厂说,这狗日的药厂,在咱地盘上毁了耕地盖起来,毁的都是基本农田保护区,咱的米面瓮瓮子,却从村里一个工人都不招。连清洁工也是外地的,村人闹腾,人家只一个理由,厂里规定要专业的产业工人。农民咋样成产业工人?屌话一堆。
  这话自然戳到了我的疼处。我开始背着买来的东西,灰溜溜地往家走。
  四
  我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了河边的地里。我的地里都种着玉米,庄稼苗黑油油齐刷刷没过了我的膝盖,谁一看都是一个老农把式种的,株距行距,像用尺子量过的一样匀称。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块地方方正正,我就后悔那时候为啥没有零零碎碎地要些不能种庄稼的地,山脚山边都行。我从地里回来,无意中竟翻出了那把杀猪刀,这刀子闪着寒光被我用一块粗布裹着。我这是一把祖传的刀子,第二天我带到镇上,杀坊黑子很是喜欢,他瞄过一眼就问价,我说你给两副猪蹄吧。黑子就笑了,自然不再说话,递过猪蹄,收下刀子。那天早晨,我又遇见了马多,晚上我还是梦见自己出生时候的情景。
  我得劝俺娘多活几年,多活几年办法自己就有了。我将自己落在了宋庄这个地方,就应在宋庄扎根。
  天气热了,马多好像长高了一截。
  放暑假的第二天,马多从零公里出发,一辆抹洗干净的架子车,黄锃锃的槐木辕杆,干净的胶皮轱辘。马多拉着,目视前方,在村子之外的天边,是还在延伸的路,车子上坐着马多的娘和他的妹妹。
  太阳刚站上山头。
  责任编辑:丁小龙
其他文献
暮春四月,从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江南回往京城途中,惊闻陈忠实先生于清晨近八时仙逝。一颗文坛巨星,就此陨落。  我浑身一颤,心中刺痛,泪水夺眶而出。  列车疾驰,一路上,我怔怔地看着窗外,一遍遍回忆与先生的交往,一次次怆然而泣下。  初见先生,是在2003年夏季,我忝列为“中国著名作家三峡采风团”一员,先生是采风团副团长。途中,有人把他比作《白鹿原》中总是不动声色的那位朱先生,而我倒觉得他更像是书中
期刊
陈忠实走了!  是走在2016年4月29日早晨七点四十这个时间点。  1942年6月出生的陈忠实,生长在古长安那个叫灞桥的地方。写小说后就进了西安城,直到猴年的4月29日这个早上。  陈忠实是以他的《信任》而被文学界信任的。他是在《初夏》的时节踏上了属于他自己的文学的“白鹿原”。从此他一心一意的开始了他文学白鹿原世界工程建造。历经暑热冷雨酷风的他,可以身杆被刀砍斧凿,可以躯体被结节疤痕,可以面容被
期刊
吃过晚饭,按照习惯,我每天都要到西安石油大学体育场去转上几圈,今天也不例外。  当步行至石油大学体育场北门时,我不由自主说了一句:陈忠实老师的工作室就在对面的生活区。见没有人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自言自语。是啊,陈老师已经去世了,今天都第四天了啊!我这不是自己欺骗自己吗?今天中午,一朋友还邀我到环山路边的垂钓园去散心,说是看我这几天神情恍惚,精神状态很不好,想让我缓解一下压抑的心情。其实,我自己
期刊
2016年的五一假期,原本喧嚣的世界骤然降温,因为在古城西安,陈忠实的突然离世,让圈内圈外的人士共同伤怀。全国人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缅怀陈老,因他在文坛上的苦行僧精神感动和号召过无数的文学青年,他用对文学的信仰和生命成就了《白鹿原》,给世人留下的是精神与怀念。  一部《白鹿原》,深刻的思想、从生活中抠出来的字字句句、独特的叙事方式,让作品永远屹立于中国文坛。一部《原下的日子》,让人们看到了他高尚的人
期刊
4月29日早餐8时,我在韩城采风,餐桌上突然间就问阎安,陈忠实先生病情怎么样了?他表情凝重地说,唉,不太好。接着,省作协的电话就来了通知:陈老,刚刚走了。  心是一紧。以后就是酸楚。几次眼泪涨潮……  晚上,全国各地的作家电话、短信、微信奔腾而来。鲁一班全体同学就发起送个花圈的建议。柳建伟说,先生生前喜爱鲜活,要送就送鲜花!班党支委书记关仁山说,班长李西岳一定要把敬献的挽幛辞联写好。经白描常务副院
期刊
《白鹿原》是我最喜愛的一本书。从上大学起,很多次想要写一写我的感受。初读《白鹿原》,被它的情节所吸引,读完的评价只两个字“好看”。二读《白鹿原》,那时我已读过一些进入文学史,成为经典的“世界名著”,学了一些文艺理论,在同学们讨论此书是不是“太土”时,我不无骄傲甚至狂傲地说,《白》人物形象饱满,情节引人入胜,逻辑清晰合理,内容饱满厚重,文化气息浓厚,在文学史上必有一席。三读《白鹿原》,当时我已毕业,
期刊
2016年4月29日清晨,我在新纪元公园晨练,同事王建民打来电话,怯怯地问:“网上说陈忠实老师不在了,你看到了吗?是不是真的?”急忙打开微信,果然有“茅盾文学奖得主、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作协名誉主席、著名作家陈忠实今天早晨七点四十分去世”的消息。我的脑袋“轰”一下,眼前就模糊了。  认识陈忠实老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1993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陈忠实的《白鹿原》。这部文学巨著刚出版上市
期刊
陈忠实走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无血缘、不沾亲、非同道,但我却十分伤悲。何也?陈公好人!我虽俗子,自以为无“搭名人电梯,升自己高度”之俗念。作为一名警察,非文学圈内之人,写下这些文字,只想远扬陈公高尚之品德,让更多的人记住这位慈祥的老人。  昨天下午,专门抽时间去印刷厂,看了一下正在印制中的散文集《文开心扉》的进展程度,工人师傅说,五一节过后即可装帧完成。这本书是我的第一本书,虽然所收文章都是已经发
期刊
小说需要一种魔力,一种把读者的兴趣、注意力、想象力,紧紧吸引住并推激起来的魔力。它是任何艺术都需要的,但对小说来讲,则显得尤为重要,尤其是长篇作品,如果没有这种魔力,那么,它就不能吸摄住读者,并推促他欲罢不能地读完它。小说家营造这种魔力的手段有多种,曲折起伏的情节,复杂而圆整的人物形象,强烈的悲剧冲突,氤氲着诗性意味的景物描写,甚至别具一格的语言形式和叙述方式,都可以产生出这种魔力来。  《白鹿原
期刊
1975年,我在西安美术学院就读,为创作毕业作品,我们五位同学在老师的带队下,前往西安市东郊白鹿原下一个名为东李村的地方采风。当时我们的带队教师是后来成为陕西国画院创建人的著名山水画家苗重安先生,苗老师那年37岁,精干、瘦削,充满对艺术教育的热情与想法,他在学院中国画教学中倡导建立了新的学科——连环画专业,选了一部小说改编为连环画脚本。他选的这部《高家兄弟》描述的是灞河岸边一对农村弟兄为上大学名额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