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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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走“洛克线”:历史与文旅的世纪对接


  从地理学的名义和行走的方法,阐释“洛克线”的历史意义,这正是本期主题笄“西行史记”的用意所在。愿我们无论是即将启程,或者已经在路上,都不失发现和探索美的精神。因为,这正是行走的永恒魅力。
  约瑟夫·洛克大概不会想到,在他去世三十多年之后,中国西部康藏地区会成为中国人乃至西方人朝圣一般向往的地方。
  这位美籍奥地利探险家在上世纪20年代初在中国西南地区开始的探险和探索之旅,让这片广袤而神圣的地区从此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从他发表于美国《国家地理》上的文章来看,这个区域有着耀目于地球之巅的群山、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海子群、丰富而独有的植物体系以及遗世独立的民族文化和世俗风情……这些天赐的自然环境和后天养成的人文环境,构成了这块区域核心的魅力元素。
  尽管他丈量贡嘎神山等雪山群高度的数据一度遭到专业人士的否定和嘲笑,但谁也不会否认他这一次“创世纪”般西行的历史意义。对于这些圣山、圣湖、圣城以及属地的人们而言,约瑟夫·洛克无疑是一个世外桃源的“闯入者”,但对于外部世界的人们以及历史记录而言,他是当之无愧的发现者和推广者。
  受战乱、文教匮乏等因素的影响,洛克的文章和图像在当时只被少数人注意到,但这少数人却对于这块西南地区的土地的发掘产生着非同寻常的决定因素。从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开始,
  “香格里拉”掀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寻访热潮,抛开地理边界观念,它让中国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强大的旅游吸引力。而20世纪中晚期以来的西部康藏地区旅游热,洛克是不能忽略的文化源头之一。
  洛克当年走过的这条线路,被称为“洛克线”,也被誉为世界史诗级徒步线路:从凉山州的木里出发,途经亚丁、稻城、贡嘎三大风景区,其中有冲古寺、贡嘎寺两大古老寺庙,有三怙主三座神山,东峰为夏诺多吉,海拔5958米,代表密部主金刚手;南峰为央迈勇,海拔5958米,代表大智文殊菩萨;北峰为仙乃日,海拔6032米,代表大悲观世音菩萨。然后是翻越海拔4800米的两大垭口(夏洛多吉垭口、日乌且垭口),穿越莫溪沟和日乌且沟,朝拜贡嘎神山,终点是情歌之城康定。
藏区风光
洛克像

  稍微留心就會发现,这条“洛克线”几乎贯穿了四川康藏地区的精华区域,也是四川省在今年4月15日提出的文化和旅游新版宣传口号“天府三九大,安逸走四川”的核心旅游环线。将近一个世纪之后,“洛克线”的历史名头和“天府三九大,安逸走四川”的崭新口号,完成了文化旅游意义上的无缝对接。
  尽管洛克很遗憾地和九寨沟所属的阿坝藏区失之交臂,但不得不说,他深入到如此壮美而神圣的地区并发现这个区域独特的美,于他是一个特别的奇缘,于这些地区而言,更是一个特别的机遇。
  我们或许会说,山在那里,湖在那里,人在那里,文明在那里,没有洛克,总会有人走近它们、发现它们和赞美它们。
  文明无国界。如果不是洛克,这样的机缘和机遇或许还要晚很多年才能完成。而洛克在开始他这次西部之行以前,在植物学、地理学方面所做的积累和准备,恰好证明了“机遇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在几乎没有向导、没有翻译、完全靠徒步穿越的情况下,他的西行充满了史诗般的悲壮性,不确定的意外和冲突甚至自然灾害随时都在威胁着他和随行人员的生命。这次西行之旅,注定是“安逸”不了的,至少,在物质的便利和优享上来说,洛克的探险和探索之旅,远远不如今天的我们。
  事实上,从洛克的文字里,我们读到的,全是“安逸”,甚至超越于“安逸”这个非常四川地域化的词语,比如舒适、比如美好、比如纯粹……洛克不吝用他所能掌握和运用得到的形容词来赞美这块神圣的土地。他的情绪,在将近100年后,还能感染阅读者,它让阅读这些文字的人们相信:只要那些壮美而遗世独立的景观还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的行走就都是安逸的,都是有意义的。
  今天,当更多中国人借助于洛克的文章和图像了解到这个地区并产生“安逸走一回”的想法时,他们已经不必受困于交通、气候、饮食以及语言等因素的影响了。机场、高速公路、高铁等现代交通体系下的西部之行,确乎便利很多。但“洛克线”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历史和传统意义上的徒步发现,在必要的物资、交通和饮食保障前提下,我们需要重新理解,“安逸”在当下的意义,那就是在路上,在那些寻常不可得见的绝世奇景中。
  就在四川提出“天府三九大,安逸走四川”的新文旅口号之后不久,一份《四川山地轨道交通规划环境影响报告书(征求意见稿)》正式公布。该报告明确提出,到2035年,四川将基本形成以山地轨道交通为骨干的川西高原交通体系,实现县城和(潜在)世界级旅游景点的全覆盖。在这个报告中,“洛克九百里旅游环线”被正式提出来:稻城亚丁机场一规划稻城火车站一香格里拉镇一木里县一泸沽湖。新建线路长260公里。
  这意味着,“洛克线”从若显若微的历史中,开始正式走进四川省政府有意识的规划。山地轨道交通的建成,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徒步“洛克线”将变成黄金旅游线。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沧海桑田,洛克当年徒步考察的历史意义和价值就此显现。
  2019年5月19日,我们一行五人,从成都出发,开始了“洛克线”的世纪重行。在走完成雅和雅康两条高速之后,我们以慢行者的态度,开始了“洛克”线核心区域的安逸之旅。   “那天晚上睡在帐篷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我又回到了那片被高山环抱着的童话之地木里。它是如此的美丽与安详。我还梦见了中世纪的黄金与富庶、梦见涂着黄油的羊肉和松枝火把,一切都是那样安逸、舒适与美好。”
  约瑟夫·洛克在到稻城途中所写日记最后一页上的文字,证明他的旅行是安逸的。他的现场,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场;而他笔下和镜头下的圣城、圣山、圣湖、植物、村寨以及影像下的文化,都是对“安逸”这个四川话词语的历史阐释。当然,还有洛克云南、青海、甘肃话的阐释,尤其是对纳西语言的阐释,那是他除了历史、地理、植物等学问之外,在语言文字学上给中国、给人类文明留下的宝贵财富。
  “在整个世界里,有什么地方还能有如此的景色期待着摄影者和探险者……”洛克在日记里记下的这句话,像是对今天的我们提前作的一次行走宣言。将近一百年过去,“洛克线”的美没有改变,而发现和探索美的精神,却越来越珍贵。
  以地理学的名义和行走的方法,阐释“洛克线”的历史意义,这正是本期主题策划“西行史记”的用意所在。愿我们无论是即将启程,或者已经在路上,都不失发现和探索美的精神。因为,这正是行走的永恒魅力。

洛克之行 始于木里


  洛克在稻城亚丁采集的植物标本里,有奇特的红草和“阿交如交”。它们呈现出来的红色,宛如飞跃山巅的袈裟,具有无与伦比的王者地位。
洛克镜头下的康定明雅贡嘎大雪山

  创刊于1888年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百余年以来从未断绝对中国的关注与报道,这是基于什么原因?中国幅员广阔,在19、20世纪之交,中国又是一个内忧外患不断的国家,自然引起西方世界的极大关注,这种关注有经济、政治的原因,也有文化的因素——发现异域的奇珍异宝是当时西方的一大热潮。比如在西北就以考古探宝为主,而在西南最主要的兴趣就是他们的植物采集。
  欧洲人很早就对“博物学”非常热衷,收集动物、植物予以研究极为风行,逐步发展到关注异域的人类学、地理学等等。而对于西方人而言,19世纪的东方是一块神奇的陌生之地,但他们最初的足迹仅限于广州等沿海港口。鸦片战争以后,国门逐步被迫打开,外国探险家们开始由沿海向内陆深入。英国人福琼受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派遣,首次来到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浙江、福建、上海一带,采集植物标本。在1880年以后,首先进入西南地区从事田野考察的有两类人,一是传教士,另一类是海关驻内地的官员,因此可以说最初即便是植物采集等“科学”活动,也是西方海外殖民扩张事业的一环。
  最早涉及到西南内地的文章,可能是美国《国家地理》里刊登的书摘和书评《扬子江河流域及其周边地区》。后者是英国女旅行家毕夏普于1896-1897年在长江流域的旅行的见闻与评述。而最早完全以四川为报道对象的文章是英国的地质学家钱博林写的,他自己创办有一家地质学刊物。1911年他在《国家地理》发表了《人口稠密而美丽的四川》,在文章中,钱博林盛赞都江堰工程的伟大,又称四川为“现代变革开始的地方”。
  然而无论是毕夏普还是钱博林,他们的文章都不及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介绍四川的文章在西方世界有更大的影响。洛克1922年受美国农业部派遣到中国寻找抗病毒植物——大枫子树,同时接受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资助,收集植物、动物标本,于是有了他两次的四川之行。1928年至1929年他进入四川探险。1928年6月,洛克带领21位纳西族随从,由木里(现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深入贡嘎山腹地徒步穿越,到达稻城、亚丁地区,成为到访此地的第一个西方人。此次探险中,洛克收集了3000多种植物标本、700多种飞禽标本,拍摄了240幅彩色照片和503幅黑白照片。随后,美国《国家地理》连续刊载了洛克关于稻城、亚丁地区的文字和图片,在美国乃至欧洲引起巨大轰动。这些文章每篇稿酬高达1500美元,这在当时是一个异常丰厚的数字。
  洛克是美籍奥地利人,父亲是一个伯爵的仆人,伯爵喜欢探险,写有几本探险作品,这对洛克可能有很大影响。后来他在夏威夷任教期间写了很多篇植物学文章,但在西南地区生活27年却无一篇植物学文章。他在《国家地理》上发表了10篇文章,从1924年到1935年,洛克写作了9篇有关中国西南的文章并配以大量的黑白和彩色照片,将这个神秘区域呈现给了世界。
  洛克被称为“荒野中的绅士”,也许是中国西南地区成就了洛克的气派。他在荒野里也要铺桌布,用高脚杯喝葡萄酒,坐舒服的椅子,播放留声机里的高雅音乐(他喜用音乐来吸引听众从而拍照)……他是语言学天才,对人类学、民族学、语言学等等有所贡献。他在《国家地理》上发表的文章,不但达到人类学家的记录现场的专业要求,而且对于后世的研究意义深远。
  另外,洛克在卓尼、迭部等地拍摄了大量照片,留下了许多记录当地社会、自然的文字资料。在1928年11月的《国家地理》上,他用46个页码、49幅图片的篇幅对卓尼土司杨积庆管辖的禅定寺卓尼版《大藏经》以及卓尼的民俗和优美风光进行了全面描述。显然,他的兴趣完全转向了人类学与地方文化。
  1949年7月,洛克离开中國,回到夏威夷,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采集植物标本和研究纳西学、纳西语言上,他把纳西文字典交给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希望在他79岁生日时看到字典的出版发行。1962年12月5日,他因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人世。但他在几位与西南有关的植物学家当中,命运是最好的一个。
  值得注意的是,洛克对很多山峰高度的测量,从来没有正确过。在1930年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中,洛克声称位于青海的阿尼玛卿山高29661英尺,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20世纪70年代中国学者确立了阿尼玛卿山的精确海拔,为6282米(20730英尺),比珠峰的8848米(29198英尺)矮得多。以至于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再也不敢轻信洛克后来的那些“伟大的地理发现”,比如1930年2月27日,他给《国家地理》杂志社发电,称“明雅贡嘎山为世界最高峰,高30250英尺”。到1930年10月,他立即修正了这一数字,确定为25600英尺,但仍比实际海拔高。这位自称“博士”的洛克,竟然不使用经纬仪,由此造成了他的一系列探险史上的笑话。
洛克绘制的地图

散落在雪山之中的圣城


  在约瑟夫·洛克的探险记录里,四川藏区是一片神秘而美丽的圣地。
  稻城:六江的中心
  从地理意义上分析,稻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正是处在几个重大的地理和文化版块的衔接点上,把四川、西藏和云南的藏区连接起来。从地图上,由西向东,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依次排列,如几根并列的琴弦,被粗犷的风频繁拨动,铮铮作响。而在这些河流环环相叩的广大流域中,稻城刚好处于它们的几何中心——祖先们机敏地拣选这里作为定居之地,也许就是为了在寂静的草房里时刻倾听河流的鸣唱与万物的喧嚣。
  稻城又是极远之地——无论从成都、拉萨还是昆明出发,到达稻城的距离几乎是相等的,而且,那注定是一条不平凡的路,反反复复的雪山河流,像晶莹剔透的莲花瓣,把稻城层层包裹起来。稻城就隐藏在没完没了的雪山背后,遥不可及,仿佛真是麦穗的层层包裹中隐藏的一颗润如珠玑的稻米,或者,躲在层层叠叠的树枝间的一个安静的鸟巢。这是许多人至今对稻城感到陌生的原因。通往稻城的道路没有捷径,只有同时具备了勇气和坚韧的人,才能得到道路的信任,对他网开一面。所以,进入稻城的人是经过筛选的。这使得在这个地域晃动的人影和扎根的文化具有了某种精华的性质。
  1928年8月,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第二次进入亚丁地区,进行了为期十余天的考察。洛克搜集了当地许多从未被命名的动植物标本,绘制地图,还撰写了《贡嘎岭香巴拉,世外桃源圣地》一文,拍下了76张图片,其中彩照有43幅,他在文章开头激动地写道:“在整个世界里,有什么地方还能有如此的景色等待着摄影者和探险者……”
蓝月山谷(高秀清摄)

  1928年下半年,洛克打算再次探访亚丁贡嘎岭山脉。这第三次渴望进入亚丁的愿望,被当地土匪终止了。因为他们认为洛克之行触怒了山神,降临的冰雹砸死了很多青稞。他们发出了威胁:如果哪个外乡人胆敢进入这个地区,在被抢掠一空后会被杀掉。
  洛克不得不考虑另外一个更伟大、更艰巨的探险:穿过木里,去拜谒木雅贡嘎。
  冲古寺的守望
  我们几乎沿着与洛克90年前相同的道路,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在马背上颠沛着,向山下走去。中间的90年时光似乎被抽空了。在这些宏大的景物面前,无论洛克,还是我们,都那么渺小,像风中的花絮,转瞬即逝。穿越树林,抵达永恒的卓玛拉错。
  初夏的湖边,茂密的林木层层叠叠地向湖边扑来,声势浩大,像赶赴一场盛大的集会。如果是秋天,那些林木的绚烂的颜色,将从雪山的背景下跳跃出来,使卓玛拉错成为一个巨大的调色盘,从山谷间吹来的风,会打破湖水里的颜色秩序,闪现出跳跃支离的风景。这使我想起一位朋友的话:大自然在选择实用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审美。它对自己的一切已经做了理性的权衡。它们中的一些色彩有助于对光的吸收,同时另一些也用于遮蔽多余的阳光。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色彩运筹,充满了整个宇宙中的平衡、对称和神奇的自我称量、自我调整。它们知道自己在哪一个时刻归隐山林,又在哪一个时刻浮上表层。植物的智慧超过人类,因为它放弃了虚假的自尊。它们在必要的时候会毁掉自己精心建造的采光系统,以格外谨慎的态度对待即将出现的严冬。从斑斓秋色里可以抽取结论:每一片树叶都有自知之明。
  而现在,丝绸般光滑的卓玛拉错空空如也,像一面未曾破碎的镜子,只有仙乃热巨大的投影,完整无缺地在水面上飘浮。这使我们需要重新估计它的重量——它看上去似乎比白绸编制的哈达还轻,同时,使我们有了一个新角度来观察仙乃热——像拾起一段难以置信的记忆。我们曾经从它的脚下经过,对它顶礼膜拜,而此刻,它以水为媒,再次向我们显形。这证明了它的无所不在——它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愿意出现的地方。
  通过洛克的笔记,知道冲古寺在卓玛拉错的下方等待我们的到来。以一座香火缭绕的古寺作为我们转山之旅的结束,应当说别具深意。那古寺仿佛一个容器,刚好可以放置虔诚。
  洛克说的那片落叶松林,势力庞大,把卓玛拉错和冲古寺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使它们彼此不能相望。在神山脚下,不到4000米的海拔上,落叶松林得以见缝插针,肆无忌惮地疯长。这使我们只能看到风景的局部,它壮观的整体,总是分期分批地、一节一节地呈现。这增加了景物的神秘性,并且使它永远像电影一般层层推进。我从藏民那里得知,几十年前,这里的植被不像今天这样茂盛。洛克在自己的笔记中也证实了这一点,他强调过,那片树林并不算高,这使洛克看到的景象与我们有所不同。骑在马背上,我始终在想,究竟有哪些被高高的树林遮蔽的事物,会向洛克展现出来?那片树林就像一片尚未涨起的潮水,没有淹没大地上的事物。裸露在外的事物,可能包括一些动物、岩石、民居、寺庙。对于我们而言,只有具备了更加敏锐的目光,才可能在九十多年后,在浓密的夏日树林里,把那些事物,一一辨认出来。
  或许,洛克早就远远地看见冲古寺了,陡峭的山势,和低矮的树林,使他的目光可以投放得更远,而我,在走出树林,走到一个較大的空场时,才看见那座古老的寺庙——我比洛克目睹冲古寺的时间,不仅晚了九十多年,那片密密麻麻的落叶松林,进一步延缓了它的到来,使我们成为名副其实的迟到者。著名的冲古寺,被蛮石砌成的墙围成一圈,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从外面看过去,更像一幢普通民居,不像著杰寺和邦普寺那样雄浑壮丽。然而,它却是一座建于元代的格鲁派寺庙,一座典型的中世纪寺庙,如同一位法力深厚的老僧,不露形迹地,隐身于深山之中,只有心诚的人,才找得到它。它粗砺的蛮石立面与光滑的卓玛拉错,安详的气质与湖畔丛林在风中的喧哗,刚好形成反差。卓玛拉错的反衬,使它的内敛显得更加尖锐。我觉得,与那些金光夺目的宫殿式的庙宇相比,这种朴素的外形,与它的地位刚好相合。它不仅显示了宗教崇高、庄严的内涵,更展露了它朴素、内敛、温和、平易的气质。它不仅令信徒们匍匐在地,顶礼膜拜,而且,它更像母亲,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动声色地照顾着我们,令我们倍觉温暖和安妥。与都市里那些盛气凌人的高楼大厦相比,这座平淡无奇的寺庙显然更加高贵,它更像是大地的产物,它的内部深藏一种征服人心的力量。
稻城亚丁

  一场大火几乎使整个寺庙毁于一旦,它几乎灼伤了昂旺江措老人的眼睛。那大约是1947年或1948年,那时昂旺江措还是个孩子。他的父亲是冲古寺的杂役,子承父业,他四岁起就成为“扎巴”,在冲古寺充当杂役。有一天,他看见一道强烈的闪电出现在寺庙上空,为寺庙引燃了一场大火。阴晦的雨天里,寺庙周围所有的事物都被火光照亮,包括从寺庙里四处奔逃的喇嘛。但昂旺江措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他的目光被一片明亮的火焰吸引住了,在他眼里,那火焰既恐怖又好看,像一个怪兽,用贪婪的舌吸食那座房屋,寺庙似乎是它的食物,它喂饱了它,使它不断壮大。它的体积迅速膨胀,转瞬之间就覆盖了整座寺庙。昂旺江措老人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冲古寺共有七间房屋,火焰就从最边上的一间蔓延过来,向寺庙的中央靠拢。在中央的大殿里,供奉着功珠江措活佛的金身,我没有找到关于功珠江措活佛的记载,但在横断山脉地区的藏民中,他的威力得到普遍认可。当火焰接近他的金身时,奇迹发生了——那火焰开始止步不前,然后,慢慢地,偃旗息鼓,一点点暗弱下去,直至消失。昂旺江措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景,他惊呆了,跪在地上,面对功珠江措的神灵拼命磕头。
  800年的冲古寺,在最近100年中,就经历了几次转世。这使我们无法看到一个与洛克眼中相同的冲古寺。站在院子里,目睹这座朴素的中世纪建筑,我的内心深感遗憾。冲古寺正在修缮,建筑的外面箍上了一层脚手架,有纱网蔓延其间,像一袭褴褛的僧衣。没见到僧人,只见到工人,在上上下下忙碌,当我们端着相机走进院子时,他们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我没有进去,这显然不是寺庙应有的气氛,它看上去更像县城里的一处工地。但这丝毫无损于冲古寺在我内心里的地位。或许,冲古寺的外壳,正在经历一次脱胎换骨的历练,但无论如何,这荒山古寺,早已历练成精,时世无论怎样变化都将无损于它的毫毛。
  昂旺江措的父亲看见洛克一行走进冲古寺。他从未见到过洋人,所以他挤在围拢的人群里,仔细打量着这个长相奇特的人。那时昂旺江措还没有出生,所以他没有见过洛克,但他父亲那一代,许多人见到过洛克。于是,洛克的故事就在村子里留了下来,一直延续到今天。
  活佛把自己的居室让给洛克住,那是这个寺庙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房间。“天花板和墙壁都绘有图案。房子上有法座和床,上方挂着一些唐卡,画的是黄教创始人宗喀巴。房间左边有一扇门,里面是一间很小的密室,供有佛教的本尊护法神。柏树燃的烟雾从没有玻璃也没有纸的窗户、从地板上的每一条缝隙渗进到洛克的房间来。”
猛董风光(高秀清摄)

  根据洛克的追述,寺院的喇嘛对寺院的历史一无所知,只是说冲古寺一定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实际上它的历史达800多年)。僧人们带着洛克和喇嘛向导参观了寺院。洛克准备了一些面值50美分的银元,分别作为礼物发给寺院的僧人。“在主殿里有四个经堂,其中一个经堂里供有一尊塑像,面目狰狞,有很多手臂(时轮金刚),在外面的柱子上挂着过往香客留下的供品:手镯、耳环、珠子、羽毛、铃铛,甚至还有头发,没有一样是好看的。念经的喇嘛穿得破破烂烂,上面沾的酥油蹭得油光光的,他们的僧袍既是毛巾又是手帕。”
  扎西宗本的名字被再次提到,喇嘛们说,每发生一次雪崩,土匪就洗劫一次寺院。向导一再催促洛克离开冲古寺,但洛克拒絕了,他要等到完成考察任务再走。在这里,洛克心怀忐忑地住了三天,采集植物标本,并拍摄大量照片,完成任务之后,洛克带着他的探险队,分秒必争地离开冲古寺。
  离开冲古寺的洛克,远远地望见亚丁村如婴儿般蜷伏在山谷深处。那时他还不知道,1929年,他会收到木里王的一封信,同时附有扎西宗本的一封信。那时他正打算第三次前往贡嘎山考察,而扎西宗本则向他正式发出了死亡邀请——如果他胆敢再次踏上贡嘎山一步的话。理由是他的这次转山,已经惹怒了山神,冰雹袭击了贡嘎岭,摧毁了东义土司地盘里的青稞。信中宣称他们已经有两千人进入永宁境内。那一次,洛克匆忙结束他的考察,招募了22个水性好的居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用150只羊皮筏,不分昼夜地泅渡,才把他的马匹和全部辎重,渡过湍急的金沙江。
洛克与藏民合影
洛克与藏民合影

  从山坡上看,亚丁村已经伸手可及。但扎西宗本狞厉的面孔已经让洛克望而生畏——尽管此时的洛克还没有收到死亡邀请,但死亡可能随时随地不期而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扎西宗本的仁慈上,就这样,他与亚丁村擦肩而过,此后,再也没有机会抵达这里。
  与洛克相比,我们的心情更加从容淡定。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这座寺庙。骑马下山的时候,冲古寺和仙乃热出现在一个镜头里。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结合,我们几乎可以听到不同居所里的神对话的声音。不需要破解它们的语言,但它肯定存在,像风一样,永不消失。   但这个镜头一闪即逝。我们再度被无边的落叶松林包围,直到宽大的乔木开始出现,我们知道,海拔已经降下来,离亚丁村近了。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村庄的轮廓正一點点隐去,我知道,在黑暗的内部,一个又一个的火膛,正越烧越旺……
  九龙:“猛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1929年3月,高山杜鹃渐渐吐出了新芽。经过精心准备,约瑟夫·洛克从云南丽江出发,沿康东茶马古道进入九龙县去往木雅贡嘎山考察。值得注意的是,这是洛克第三次穿越9000平方英里的木里进行探险考察。第一次是1928年4月~9月,第二次是1928年11月~1929年2月,第三次是1929年3月~8月,他到达了木里康坞大寺及时咚海子地区,同时由丽江到九龙、康定的茶马古道延伸到了木雅贡嘎山。
  离开洛克的福地木里,在进入九龙县的第一天当晚,洛克记录道:“那天晚上,睡在帐篷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我又回到了那片被高山环抱的童话之地——木里,它是如此的美丽与安详。我还梦见涂着黄油的羊肉和松枝火把,一切都是那样安逸、舒适与美好。”这与其说是一个孤独旅人的梦,不如说是他对木里之行的美好总结。
  对于横断山区见多识广的洛克,离开木里之后,却突然被猛董的大美深深震撼了。后来他将此次探险经历和多幅图片发表于1930年2月的美国《国家地理》上,题为《光辉雄壮的木雅贡嘎》,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景色,就拍摄自九龙县三岩龙乡。洛克在文章中这样描述九龙猛董:“世界上风景最美丽的、其它地方永远也无法找到。”
  他细腻描述了自己与猛董的相遇:“它是深藏于雪山森林中的小村庄。这里有珍珠白玉般的神山、有傲视苍穹的万年雪山,有平静如画的美丽湖泊、有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有神秘的古庙壁画、有奇异怪状的溶洞、有川滇藏必经的茶马古道、有眼花缭乱的奇花异草、有雄奇的雅砻江大峡谷、有各种珍禽异兽、有悠悠的蓝天白云、有朦胧的云雾缭绕,这里不仅是绝好的风景区,而且更是世界仅有的观景台,往西南望去,草原牧场无边无际,千里苍山,目不暇接;往西北望去,万水千山,烟波浩淼,壮丽无比;往东北望去,山势壮丽,风景如画,展示亚洲栎树公园的风采;往东南望去,雄伟的横断山波浪起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从此,猛董之名在“洛克木雅贡嘎朝圣之旅”道上异峰突起,开始为世界知晓。
  研究藏族文化多年的红音博士告诉我“猛董”这一地名来自古藏语记音。“猛”有“凹凸之凸起”的意思,“董”是高的意思。合而观之,“猛董”即高高的凸起之山。
  猛董景区距离九龙县80公里,依偎在雅砻江畔的高山峡谷中,总面积937平方公里,海拔2550-5600米之间。在落差达4000多米的雅砻江大峡谷之间,分布有万年雪山梅地贡嘎、胜西天瑶池的伍须海、七色海、长海等高山湖泊,织锦一般的瀑布和花原绿野、牛羊成群的日鲁库草甸,以及原始森林王国瓦灰山……此外,境内聚居着古老神秘的西番人、木雅人,其独特的民俗亦充满了魅力。
  洛克仔细打量与世隔绝的猛董:
  “猛董这个沉郁的村落里住着普米人,村里的用水都是由女人们从脚下上千英尺的地方提上来的。取水的路上需要翻越陡峭的支脉,沿着‘之’字路线走到另一处溪谷,然后再花上两天的光景翻越一个名叫羊尾沟(Yangwe Kong)的山谷,极为不易。而也正是在羊尾沟,我们发现了一些定居在此的汉人。自打从云南启程上路,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汉人。”
  在一个雨水丰沛的山村,妇女怎么可能跋涉几千英尺从山下背水上山?估计洛克抵达猛董时,刚刚处于春旱时节吧,妇女们背负的是必需的米、油、盐之类的生活物资。猛董这一高山地区,只能种土豆之类的作物。但洛克的其他记录毕竟是真实的,这恰恰佐证了九龙县作为藏彝走廊的过渡地带,汉族商人、工匠进入这一茶马古道定居、繁衍的历史。
  “云烟如雾汽般从谷底升腾而起,如同成绺的棉花从连绵起伏的群山上垂挂下来……”但横断山的气候是多变的,突然大雪连绵,暴风雪肆虐。对于民族学异常敏感的洛克,在笔记里记录道:
  “这是1929年4月的最后一天。卓多朗垭口海拔14800英尺,是我们前往木雅贡嘎这一路上所见海拔最低的。闲言少叙,积雪虽厚,我们最终还是成功翻越了卓多朗垭口,进入布鲁都山谷。卓多朗垭口可以说是天然的民族分界线:普米人住在南边,而藏人住在北边。
  汉人的地方长官就在九龙县,我们在这里安营扎寨住了几日。营地紧挨着一条不知名的河,我管它叫九龙河。大家借这几日歇息、休整,冲洗相片,把物品也整理了一番。”
  鉴于探险队骡子不断死亡,洛克不得不派遣探险队队员去九龙县购买牦牛,用以抵抗崎岖山道的威胁。硕大的牦牛牵回来了,他未必知道,这体格最为强壮的藏区牦牛,正是九龙县的本土牦牛。
猛董古庙壁画(高秀清摄)

  无限风光在险峰。渴望抵达猛董,如今需要搭车先到三岩龙乡,然后骑马走一天路程,翻越好几座极高山方能到达。从三岩龙乡通往猛董的道路非常崎岖,但高山杜鹃、冷杉与海子交相辉映,峰回路转,绮丽的景致就在每一道转折里缓缓打开它的绝世容颜。
  遥想洛克的骡马队伍,驮着洛克的浴缸、沙发、行军床、葡萄酒、帐篷以及沉重的干板照相机,如何在山间艰难蛇行?但兴奋的洛克不断为猛董的景色所打动,移步换景,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全无劳顿之苦。
  洛克探险队行走的这一线多种植物呈立体分布,加之雨量充沛、气候宜人,长达一丈长的松萝随风飘垂,恍若仙境。多年以来,这里就是川滇茶马古道的锁钥之地。景区内有神奇的麦地贡嘎神山、珍珠般瑰丽的高山海子、茂密的原始森林、丰富的野生动植物资源,是九龙县重要的生态旅游景区之一。   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一书之中,着力描绘了“蓝月”这一狭长的山谷地带,有人认为蓝月山谷应该是有秘境九龙的影子,而这其中的代表景点就是伍须海。反过来分析,我認为当年洛克一行,应该抵达过伍须海。
  伍须海笼罩在一种林木的本质香味中。像一根翠绿的腰带,逶迤在森林峻岭中,湖水随天色变化出或深或浅的蓝和绿。湖水被高山环抱,南面是连绵起伏的12座仙女峰,春、秋、冬三季均覆盖积雪,尤其是北面的扎西普让大雪山,每当太阳跃出山巅,金光沐顶,绚烂壮丽。南北湖畔是繁花绿野的草原,北面的草原还弯弯曲曲流淌着来自雪山消融的河水,宛如丹青妙手的枯笔。东西湖畔至半山,垂直分布着高山苔藓、杜鹃丛、冷杉林、落叶松等,许多珍稀动物出没其间。
  这就是香格里拉的“蓝月”谷地。
  猛董、日鲁库、长海子、伍须海,不仅是被洛克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直到现在,还有很多驴友、摄影家不知藏在深山中的猛董究竟是怎样一副容颜。在我眼里,这是一个藏匿在香格里拉深处最后的神秘之地,一个拒绝庸脂俗粉的圣洁之地,也是横断山最深处的世外桃源。
  百年前的九龙碉楼
  最绮丽的景色,唯有那些不畏艰险者,方能领略!
  值得强调的是,洛克的木雅贡嘎朝圣之旅,既是穿越香格里拉核心区域的一条线路,也与藏彝走廊的黄金矿藏的分布点位相互重合,九龙县不少著名寺院,比如九龙县著名的华丘寺,就镇守在金矿脉之上,由此构成了一条真正意义的“黄金朝圣之旅”。
洛克拍摄的九龙碉楼

  民国《九龙县图志》记载说:“(九龙)县治以东踏卡河、三垭河沿岸产金,以羊房子、庙子坪、毛姑厂、淇木、洋桥、龙达等处产量丰富。所产有沙金、山金之分。计洋桥、龙达二厂常数万人开采,据金厂委员夏瑚云介绍,此矿挖之愈深产量愈丰。惟水出无法罅,若有新式吸水机吸水,当为西康极富之矿。县治以西八阿龙产金。”(《雪域西藏一西藏黄金的历史与地理》,任新建著,巴蜀书社2003年12月版,第102~103页)
  根据近年四川省核工业局的地质调查,九龙县以金矿、铅锌矿闻名,而以俄尔、大菩萨山、包山金矿最为有名。九龙县的黄金矿藏,约占四川省金矿资源量的七分之一。
  从木里通达九龙、康定的茶马古道,也是约瑟夫·洛克的朝圣之路,更是富含着黄金矿藏的多维景观大道,她以尚未示人的绝世姿容,隐匿在藏彝走廊深处。
  九龙藏语称“吉日宗”,并有“奇卜龙”、“结署绒”之称,含义为“八角”,1926年复置九龙县,属西康政务委员会辖。这距离洛克一行抵达规模甚小的县城门口,才刚刚过去三载。
  在洛克眼里,乱石堆砌而成的八角形状的碉楼,成为了本地最大景观:“九龙县地方长官的住处,当年曾是嘉绒土司的宅邸。如今看来,这‘垒石为室’建起来的寨房显得陈旧破败。这位地方长官人挺友好,也见多识广,常常是喝完这杯酒还没睡醒,又去赴下一个宴席。地方官住所对面的那个村落叫大铺子(Taputzu),也就是“大商铺”的意思——我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村子:村里随处可见高高的石碉,还有方形的寨房——它们也是石头垒起来的。这些遗迹在一次又一次的地震中哆哆嗦嗦,看上去摇摇欲坠,村里人对此却好像毫不在意,也不担心它们有一天会不会塌下来砸中自己的房子。”
  “每一条进村的路上都立着一座八角柱体的石碉,个个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也许是因为嘉绒老土司对这一带缺乏安全感,又或者是因为乡城等地的外来劫匪总是一再侵扰这里,总之,嘉绒土司最后命人建了这些石碉。”
  “还有另一种说法,说这些石碉是出自老纳西土司一木天王(MutienVv-ang,木增)之手,毕竟他曾经征服过这片土地。不过后者的真实性在我看来值得怀疑:纳西土司在木里以及西南地区其他地方建造的那些塔,我见过不少,可它们的建筑构造跟这里的石碉完全不一样。”(《发现梦中的香格里拉》,约瑟夫·洛克著,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年7月版,第230-231页)
  碉楼也称“邛笼”,是“大鹏鸟居住之楼”的意思。这是藏彝走廊之间多年战争的产物,以此获得战争制高权而建造。保卫家园是碉楼群诞生的根本动因。一般构造为底平面,呈四方形,也有六角形、八角形和十二角形的。分三层,上层放置粮食,中层住人,下层是畜厩。下层墙厚逾三尺,用碎石和黄胶泥砌成,外形坚实稳重。最多达13—14层,高十余丈。藏羌建筑以碉楼、石砌房、索桥、栈道和水利筑堰等最著名。如今丹巴县堪称碉楼博物馆,有“千碉之乡”的美誉,殊不知仅仅在百年之前,九龙县高达十几米的古碉楼已经让洛克惊叹不已。
  在洛克拍摄的大铺子一线的碉楼照片里,这无疑是九龙县迄今发现的第一张历史照片。可以发现县城门口的斜坡地带分布有5座以上的石雕,居中最高一座当在10米以上。从照片上看,碉楼顶部已经部分颓塌,似已无人居住。但乱石、泥土修造而成的碉楼,往往历千年风雨而不倒,恰恰具备抗击一般地震冲击波的奇妙能力,这又是洛克没有彻底明白的藏区建筑奥妙。
  如今在大铺子一带,绿树婆娑,河水泛着清波匆匆流去,早已经没有碉楼的半丝踪影了。小河边唯有一棵须两人合抱的参天大树,默默见证着白云苍狗的历史。

神山的历史影像


  贡嘎、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当洛克作为第一个西方人到达稻城亚丁境内,看到的就是这四座神圣的雪山,他采集动植物标本,绘制地图,用彩色胶片和纪实文章将亚丁圣境记载下来,并推荐给了全世界的探险者。
  毫无疑问,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也名《失落的境界》)中有关寻找终极乌托邦的内容,是在洛克探险记录的影响和启发下写成的,尤其是洛克对位于四川西部的世外神山——木雅贡嘎和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的探险考察,为希尔顿勾勒的“香格里拉”版图,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想象。洛克是历史上第一个到达稻城亚丁境内进行探险的西方人,也是第一位在稻城亚丁境内采集动植物标本、绘制地图、用彩色胶片和纪实文章将亚丁圣境记载下来推荐给全世界的探险者。   1928年6月13日,洛克率领36匹骡子和马,还有21个随从,离开木里,经米译嘎山至苏曲河,翻越海拔4985米西沙山脉走进了稻城亚丁境地。
  一个晴朗的夏日,一阵山风廓清了厚厚的山雾,洛克突然看到这样的景象:夏诺多吉雪峰像一艘洁白的帆船自云海里晃动,似乎马上就要驶向天国……在洛克眼中,夏诺多吉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它似乎不是大地的一部分,而是天空的摆渡者。所以,它并不出现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而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出现、消失。这增加了它的神秘性,并且让洛克产生了一种恍惚感。它的出现完全是一种偶然。圣山显现,根据藏人的习俗,这表明了神山对外来者的某种青睐。它并不像某些土司那样对洛克的到来持怀疑态度——这曾让这个洋人吃尽苦头。所以在那一刻,洛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夏诺多吉雪峰,内心突然感到某种疼痛——因感激、崇敬和幸福而生出的疼痛,在经历了漫长的艰辛跋涉之后,夏诺多吉比孤独更孤独,或者说,它才是孤独本身!
  亚丁三座神山全名叫念青贡嘎日松贡布,是小贡嘎岭上最突出的三座山峰,属于横断山系沙鲁里山脉南延的分支。贡嘎日松贡布是藏语所说的“终年积雪不化的三座护法神山圣地”。它们相隔很近,但主体又互相独立,呈“品”字形排列,而每座山峰之间的距离又奇迹般地几乎相等。北峰仙乃日海拔6032米,巧合的是,南峰央迈勇和东峰夏诺多吉海拔都为5958米。
  这三座雪山佛名三怙主雪山。在博大繁杂的神山体系中,类似的三怙主雪山其实不是惟一的,因为在甘孜北部的炉霍县就还有一个。但由于贡嘎日松贡布独特的山形,被赋予了神奇的宗教意义。据历史记载,公元8世纪,藏传佛教中的莲花生大师为贡嘎日松贡布开光,以佛教中除妖伏魔的三位一体菩萨:观音、文殊、金刚手分别为三座雪峰命名加持,仙乃日为观世音菩萨,央边勇为文殊菩萨,夏诺多吉为金刚手菩萨。贡嘎日松贡布也由此蜚声藏区,在世界佛教二十四圣地中排名第十一位,“属众生供奉朝觐积德之圣地”。
洛克镜头下的贡嘎岭观音山

  央迈勇的壮美和仙乃日、夏诺多吉相同,云雾缭绕的雪峰映入眼帘,冰晶玉洁的央迈勇傲然于天地之间,它很不容易现身。偶尔在陽光下露出黄褐色的岩石真容,狂风撕扯着山巅的积雪,化作一匹绮丽的旗云……
  洛克在日记中写道:“夜幕降临了,我坐在帐篷前面,面对着藏民们称为夏诺多吉的巨大的山峦。此时云己散去了,雷神的光彩呈现在眼前,那是一座削去了尖顶的金字塔形的山峰,它的两翼伸展着宽阔的山脊,像是一只巨型蝙蝠的翅膀……谢热日峰这座外形像是一个巨大宝座,好像是供活佛坐在上面沉思用的——它真像是藏族神话中天神的椅子……”
  “在我面前的晴朗的天空衬托下面,耸立着举世无双的央迈勇雪峰,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雪山。”
洛克镜头下的泸沾湖
洛克镜头下的泸沾湖

  亚丁没有用华贵的物质招摇,但人们还是趋之若鹜。像风的漩涡,一个隐约的人流环绕在稻城——特别是念青贡嘎日松贡布的周围,它的构成元素是无穷无尽的朝圣者。他们双手和膝盖上绑着用动物皮革鞣制的护具,一边念诵着“真宝言”,一边让身体如飞鸟投林般扑向灰色的、凸凹不平的地面,而他们的头颅却在保护之外,额头上,大都拥有一个明显的茧痕,那是他们共同的标识,缘于他们沿途中循环往复的磕头。那厚厚的茧痕,便是大地的赐物。诗人于坚把它称作“无上光荣的印记”,因为它像勋章一样,表明了一个朝圣者的履历,当他们重返故乡时,人们会对他们肃然起敬。转山是辛苦的,他们一天只抵得上汽车15分钟的路程,这不仅是身体的煎熬,更是内心的磨炼。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把折尺,一点一点地丈量沿途的曲折坎坷,更重要的是,这条路没有止境,一个人的生命有多长,这条路就有多长,丈量单位不是里程而是岁月,但是,从没有一个人退却,在整个区域的历史上,一个这样的人也看不到。人们就像忠于职守的表针一样,围着一个共同的圆心转动,人们的生命,也在转动中一点一点耗尽。但是这个隐约的人流,不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终止。只要神山存在,它就永远存在,稻城亚丁就不会在视野中消失。
  作家祝勇说,时间像筛子一样把生活中一些细节无情地筛走了,只留下粗大的记忆片断和伤痛的颗粒。正如一个旅途中的人,他对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翻越的雪山和跨过的河流,遇到的野兽和女人,多年以后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场景和刻骨铭心的温存。那么,如果我是约瑟夫·洛克,我一定不会忘记1928年目睹夏诺多吉的那个宁静的午后,在风雨中日渐僵硬的内心正被一股疼痛突袭。即使时间的流水可以冲淡一切往事,但总有一些时刻,滞留在掩蔽处,并在某种不经意的时刻沉渣泛起。不是我们去搜寻往事,而是往事主动寻找我们——它们忘恩负义的主人。
  40多岁的约瑟夫·洛克体格发胖了,他吃力地跋涉在横断山脉的崎岖山坡上。在4000米的高度上,无边无际的冷杉林将他们围困。道路仍然存在,洛克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自他38岁来到西南腹地时,道路就不曾从他的脚下消失过。那时他还对道路的面貌一无所知,但他从不怀疑它们。道路构成了他的信仰,他坚定不移。他的一生,似乎都为那些道路提供证明。没有人能够解释他为什么对道路那么痴迷。他几乎把一生的时间都花费在道路上。他终生没有结婚。他的私生活是一个谜。道路已经取代了爱情,对他构成经久不息的引诱,令这个理智的科学家无法抗拒,欲罢不能。所以,当道路企图在原始森林的掩护下逃遁的时候,洛克总会不遗余力地揪住它。他不喜欢被道路抛弃,在他心中,道路是他一生最可靠的盟友。   尽管脚下的道路时断时续,但它终究没有背叛洛克,就像温柔的马,一步步,把他送到与神靠近的高度。贡嘎岭的垂直分布的植物谱系,就这样在这个地理学家兼植物学家面前一一呈现,像专门为他准备的展览。贡嘎岭自始至终没有亏待过洛克,对此,洛克心存感激。他选择了一些植物的叶片、花朵,在标本箱里一一存放好。在冷杉林中,暗藏着无数的粉红色和白色花朵,像黑夜里的炭火,时闪时灭。标本如同文字,暗自书写他的漂泊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标本就是他的日记,当他对旧日的某些细节已然淡忘,那些散发着旧日芳香的植物碎片就会提醒他从前的一切。于是那一天的天气、他所在的高度、周围的环境,以及每个随从的表情,都会历历在目。对他来说,那些植物不仅仅是他从事科学研究的对象,更是一些来自昨日的使者,每片标本都来自一个庞大的王国,它们准备在任何时候向他透露那个王国的消息。而洛克,则能透过标本箱里的一节枝叶,听见一片树林或者花海的众声喧哗。
  很多年后,洛克仍能在那节灌木标本的提示下,回想起海拔4587米的贡嘎岭。他沉睡多年的记忆被喇嘛向导和藏民们的呼喊唤醒了:“拉杰罗——拉杰罗——”(神胜利了)那时他们已经越过密密的冷杉林,布景已经改换成望不到边的灌木丛。他循声望去,藏人们正在点燃枝丫作为供品祭献神山。据说这座神山的名字,是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所封的。洛克盯著那座神山,眼睛没有来由地湿热起来……
  一个名叫稻城的地方,因洛克的到来而被历史铭记。从一个更大的区域地理的视角看,稻城县地处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青藏高原东南缘,横断山脉地区脉东侧。它的东面,雅砻江和鲜水河由北向南,在雅江汇合后,以更大的势力冲向南方。从稻城向西,翻越沙鲁里山,就可以看见金沙江金光闪动,被两旁钢青色的峡谷包裹住,滴水不漏地沿着与雅砻江平行的方向汹涌奔流,峡谷仿佛音箱,将河流松散的声音聚拢起来,使它变得无比宏大,似乎水的移动引发了整个世界的共振,产生一种类似大提琴的低音,携带着嗡嗡嗡的回声。金沙江的另一岸,就是信马由缰的西藏高原;金沙江是横在甘孜与西藏之间的一道鸿沟,但作为藏区的一部分,甘孜与西藏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它从未割断过两岸的藏人互相眺望的视线……顺金沙江南下,就到了云南的中甸、丽江、宁蒗,在雪域山神的庇护下,一个华丽斑斓的世界脱颖而出。

猎塔湖:神话与水怪


  洛克行经九龙时错过的猎塔湖,有着神山圣湖的传说,相传也有“水怪”出没,当地人相信,它可能是自然显示的一种,也可能是神祗显示的一种。
  洛克行经九龙的时候,大约是没有听说过猎塔湖的,不然,他一定会乘兴前往。事实上,在通向猎塔湖的高山处,也有机会眺望贡嘎圣山。
  《山海经·海内东经》里似乎看得到贡嘎神山的影子:南江出高山,高山在成都西。注者周明初说此高山是崃山,我却以为当是贡嘎山。南宋诗人范成大说:相去不知几千里,望之但如在几案间。
  行车两日,始得稍近。此时,在折多山白塔前眺望贡嘎神山的近感,和在成都晴好天气视线以及镜头里的远视,感觉确乎不可相提并论。仿佛一个没有限度的长焦镜头,突然拉前了上万倍。
  鼻腔里丝丝缕缕扑进来高原草甸、牛羊、冷风、花草、阳光的气息,让这种拉近的感觉更为明显。短暂的高反不适被极目所见的兴奋和愉悦击退,盘腿、闭眼、吐纳,极耳之所能听、鼻息之所能闻、心臆之所能想。
  《山海经》不仅是史地之权舆,亦乃神话之渊府。中国的古老神话传说倒是公平的,不会因为汉族人口远多于藏彝人口,就少给了藏彝地区的神话。实际上,越是山水之秘境,人迹之罕至处,越多神怪传说。
  猎塔湖景区的蛇仙下凡,则有些近于白娘子与许仙的雷峰塔传奇了。
美丽的藏区风光

  蛇仙康珠,大约是传奇里的女主,模样应该是皮肤细腻、身材高大苗条、面如满月而英秀的那种,恰如今天我们看到的某个一再回头想看的藏族美女,服饰虽是藏式,气质和礼仪却多汉化。凡人若噶,像极了许仙,明知康珠是蛇仙,还是愿意爱下去。一贯干涉自由恋爱的王母娘娘一如既往地发怒了,派法师丁真前去捉拿康珠。传说里的丁真将康珠压在巨石下面,永世不得超生,手法与法海和尚倒是一样的,山里的巨石不如西湖边上的雷峰塔有名,但巧的是猎塔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塔”字,两个神话传说之间,流淌着中国人同样美好而朴实的情感血脉,那就是:管他人怪殊途,爱上就要相守。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里考据“殊类不相慕”,似乎忽略了类似神话传说里“殊类相爱”的例子。
  这个神话传说当然还有一个美好的结果:痴情的若噶此后便苦苦守候在康珠身旁,天长日久便化作挺拔的巨石矗立在康珠前面,为其遮风挡雨。和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结局不一样的是,因为没有小青的拯救,他们只好生生世世以石头的姿态依偎在一起。这两块石头,便是猎塔湖夫妻石的由来。
  附丽于神话传说,这让猎塔湖多了一些神秘色彩。然而,真正让猎塔湖以神秘而声闻的,则是猎塔湖水怪。
  《山海经》里写怪兽,独不见龙族。而猎塔湖水怪之争的一个谜面里,就有龙的影子。
  猎塔湖水怪的第一次发现和文字记载大约是这样的:
  千百年来,九龙当地就有“神山圣湖”的传闻,神山正是猎塔湖所在的“扎托山”,圣湖指的正是“猎塔湖”,藏语中的“扎托”就是“神秘”之意。在当地一座名叫吉日寺的千年古寺中,记载着猎塔湖里有个千年的“水神”。通过住持的翻译,我们知道这段千年经文记载了吉日寺的主峰叫顶天柱,而如果把顶天柱比喻为一个站立的人,那么猎塔湖所在的位置恰好在这个人抬起的左手心,而一千多年前,正是这个寺庙中的喇嘛目击了湖中“水神”的存在,并记下了这段经文。   千年古寺,千年经文,记载着千年前的一次目击。
  水怪的再一次被目击,是1999年6月中旬,中国民俗摄影协会会员洪显烈带上照相机和摄像机,与县文化馆的彝族朋友尼克耳他上山继续寻找高原“水怪”。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第七天的上午,拍到了水怪:该水怪身体淡黄、头部青灰、体长三米以上,运动方式多样,特别重要的是,每前进一段距离还会喷水。这让同行的生物科学学者感到迷惑,他断定世界上没有已知生物符合这样的特征。
  九龙文化站的负责人王长生作为亲眼目击者之一,画出了完整的“水怪”图,而这些图有的像龙,有的像鱼,当学者目睹这些图以后,惊奇地发现其中一张很像“狗鱼”。“狗鱼”是生活在冷水湖泊中的一种鱼类,很可能出现在猎塔湖这样的高原冷水湖泊中,但这种猜测遭到了当地人的反对,他们多年的依湖而生的生活证明:猎塔湖中没有鱼!
  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高级实验师、两栖爬行动物研究专家吴贯夫从录像带上水怪在水面搅动的波纹来看,认为那应该不是单个的鱼类,而且由于波纹有一个明显露出水面的部分,所以也不可能是一群鱼。
  成都市水利综合监察支队支队长张志诚看了录像资料后,也表示,画面中的“水怪”肯定不是鱼类。科学家们作了大胆的假设,认为这是已经消失千年的克柔龙。
  2008年1月2日,獵塔湖的再一次科学考察,让我们有了新的发现:
  奇迹一:冰上窟窿
  因为气候寒冷,猎塔湖冰面早已冰封,但冰封的湖面上却出现多个不规则的窟窿,这些窟窿是怎么形成的?而据当地马帮人说,这些窟窿正是“水怪”为了在冰封的湖面上呼吸撞出来的!
  奇迹二:不明声音
  所有上山的人都亲耳听到了冰面下不停传来“咚咚”的声音,很像生物在下面撞击,而大气现象学者在全面分析现场后得出结论:猎塔湖上确实有风吹进冰封的湖下产生的声音,但这种“咚咚”的声音绝对不是风造成的!
  奇迹三:牦牛脚印
  学者现场勘察后认为窟窿可能是高原日照融化,但很快我们在岸边2米处左右发现大量牦牛脚印,而九龙是中国牦牛之乡,牦牛之大全国罕见,如此大的牦牛都能上去,冰面怎么可能轻易融化?
  奇迹四:浅滩尸骨
  就在岸边冰水下面,能清晰看见牦牛尸骨,这是怎么回事?牦牛怎么会死在这里?如果是自然死亡,尸骨为什么不完整?当地牧场人员一致指认:是“水怪”吃了牦牛!
  所有这些发现让学者疑惑,他们先后做了三个实验:冰层厚度测试,鱼饵实验以及水温测试。结果让他们再次失望:任何一种科学猜测都解释不了这奇异的现象!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2008年1月10日,洪显烈和成都理工大学环境与土木工程学院教授夏刻勤进行了一次辩论。洪显烈认为猎塔湖有水怪,并坚持认为这个水怪就是水下古生物的一种:克柔龙。而夏教授的结论却是:猎塔湖里没有“怪”!
  但是所有这些猜测都没有进一步的科学证实。猎塔湖水怪诚如未证伪之前的尼斯湖水怪传说一样,充满了神秘的传奇性。
九龙风光(高秀清摄)

  2019年5月21日下午4时许,我们一行四辆车,通过景区修建的盘山路,驶入猎塔湖景区。
  在一片小山岗上,我们和景区的工作人员聊到了猎塔湖水怪。作为日夜守在这里的当地人,他们相信有神的存在,至于它是龙,是鱼,是蛇,这并不重要。猎塔湖中的那些关于水怪创造出来的怪异景象,它可能是自然显示的一种,也可能是神祗显示的一种。在这个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方,这样的奇景,每天都可能遇到。只可惜通向猎塔湖的景区道路尚在建设,我们此番定是无缘遇到了。
  水怪不见,仙人却是遇到了。
  虚掩的柴门处,正是朝阳照不到的阴角。白云缭绕,翠入碧空。康珠当年下凡,一定是因为她看到的猎塔湖,比仙界还仙界吧。如今,康珠化成了凡人,在距离尘世最近的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仙人生活。
  问仙不识仙,在尘岂同尘。若寻仙居处,白云绕柴门。此刻,出入这个柴门的森林看护者,在我们眼中心上,十足是一个仙人了。

洛克采集标本中的藏地植物


  洛克在稻城亚丁采集的植物标本里,有奇特的红草和“阿交如交”。它们呈现出来的红色,宛如飞跃山巅的袈裟,具有无与伦比的王者地位。
  《大清一统志》记载:“大雪山,在打箭炉(即今康定县)南,甚峻,四时有雪。”这就是蜀山之王木雅贡嘎,容海拔7556米,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县,其位置大致处于中国地理第一、二级阶梯交汇处,是大雪山山脉主峰和横断山系最高峰,也是中国位置最靠东的7000米级极高山。在藏语里,“木雅”是古老的部落及地域名词,今贡嘎地区仍生活着木雅藏族;“贡”为雪,“噶”为白色,贡嘎的意思就是“洁白的雪峰”。
  贡嘎山景区内拥有超过150条冰川,是现今全中国面积最大、自然环境容量最高的景区。从贡嘎山南坡大渡河河谷至主峰顶,水平距离仅有29公里,而垂直落差却达到了6,456米,因而造就了生物、气候分布的多样性和垂直变化,形成了带谱完整、层次鲜明、举世罕有的生态景观。
  洛克逝世后,夏威夷大学植物标本馆也在后来更名为洛克馆,以示纪念。哈佛大学和国家地理学会则依然保留着洛克当年探险时的珍贵资料。作为植物猎人的洛克,通过将成千上万的标本送回西方,永远地改变了世界园艺。   洛克在稻城亚丁采集的庞大植物里,有奇特的红草和“阿交如交”。
  桑堆镇位于理塘与稻城之间的海子山南麓,尽管与海子山相距仅30公里,但与海子山的雄浑苍凉宛如两重天。桑堆是一个流淌着田园抒情诗韵律的坝子。藏语称之为“梁茹”,意为“林间河谷”。牧草舒展辽阔,河溪平缓清澈,山恋圆润起伏,村寨、田园、黑白相间的牛羊,一幅普罗旺斯的田园交响正在上演。桑堆河畔的斜坡草甸分布着不少狼毒草,红如热血喷溅,望上去有一种让人惊心动魄的偏狭。藏民称其为“阿交如交”,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以发现,凡是牦牛粪中的狼毒,花开得就越好。狼毒也俗称“闷头黄花”,为有毒的草原植物,在以稻城为核心的香格里拉区域很是常见,根、茎、叶均含大毒,可制成药剂外敷。狼毒旁有好多像小白菜一样的植物,当地人叫它“酥油草”。这些植物,就像在散发一种神秘的禁忌性气体,家畜从来不会光顾。
  “红草地”位于离稻城14公里的桑堆镇吉依村。在吉依村村民的口语里,“红草地”即为“发展”之义。位置就在柏油公路边,是一湾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浅水塘,说是沼泽恐怕应该更准确,近1尺高的碧绿水草密植其间。水生植物是指那些能够长期在水中正常生活的植物,俗称水草。就是这看似寻常的水草,每年9月底开始,在秋风作用下,水草就仿佛一夜之间被梦点燃一样,一团团、一簇簇的红草把梦铺开,一种艳丽的深红把清冷的时节彻底颠覆了。红草疏密相间,像灌木虬枝扎根在水池中。海子里还有一些散落无序的“孤石”点缀其间,其实,这些黑黝黝的石头才是梦。红草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有十几天时间,它使人相信,让香格里拉显形的颜色就在这里。
  到底红草的学名是什么?我请教过稻城县国土局的工作人员。他们说,红草属蓼科一年生的草本植物。科学研究指出:植物由绿变红的原因,是秋天的气候条件在促使叶子中糖的积累和变化,糖经过复杂的反应链积累成红色色素,导致秋叶变红,这其实是植物衰老的标志。但奇怪的是,在藏区也有很多类似的环境,有的水草经秋变红了,有的却永远都不变红,这是一个谜。
  我们可以发现,红草地之红与兔儿山下那片著名的“红草坡”之红不同。“红草坡”是由红花绿松蒿组成的红色之海,中间无一点杂色;桑堆的红草地,却以一种经霜的智慧之红,返照着人世的沧桑与温情,让人在感动中触摸到了一种淡淡的秋意。正如“红叶经霜而赤、腊梅沐雪而馨”一样,自然界的风霜雨雪铸炼和净化了它们的灵魂,而使它们走向生命的极致。稻城红草地,固然让风景爱好者们惊喜万分,但更体现出了藏人的民族记忆。
  记忆深处的“藏红”,宛如飞跃山巅的袈裟。它是如此的神秘、威严、凛然,它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自身与世俗的强烈距离感。传统的藏族绘画用色口诀理论中称:“红与橘红色之王,永恒不变显威严。”红色具有无与伦比的王者地位。
  出家人的袈裟使用红色,源于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佛教发祥地印度。信徒们把红颜色(也有红黄两色之说)作为所有颜色中价值最低廉和最不起眼的色彩,作为出家人的着装色,表示超脱、不求外表、但求精神境界的完美。隨着地域的不同、人们视觉习惯的改变,逐渐把红色几乎推到了最高尚的地位,红色便为高僧、出家人和寺庙所独享。人们把藏式宫殿、寺庙建筑顶部、短墙部所用的赭石红颜色习惯性地叫“喇嘛红”,由此成为体现藏民族风格的典型色彩之一。而用柽柳枝提炼出的红染料,广泛运用在信仰场所。
  从另外一个谱系来看,在西藏中部地区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有很大比例的打制石器有涂红(或涂朱)现象,这证明了远古藏族先民有崇尚红颜色的习俗。先民们认为红色是生命和力量的象征,给石器涂红以赋予其能量,从而寄寓它能干更多工作。“崇红”的习俗一直延续到现在,只是在表现的对象和形式上发生了更多的变化。这样的变化在康南一带体现为,农牧区妇女头上鲜红色的头巾和红色衬衣,以及在脸上涂点两块有点嬉戏色彩的正圆大红来美饰自己。
  在我看来,红草地紧邻邦普寺与著杰寺,红草地之于密宗之火,明显具有诗学的隐喻。
  法国诗人让·科拜尔写道:“一道孤独的水柱/在黄昏花园/的石块之中/燃烧。”在水的灯盏下,树是黑炭的姐妹,树举起了篝火,让花草取暖。树向火焰学习。树取材于火焰某次出神时,遗留在空气中的身影。而稻城的红草地添补了火离去后的空洞。草的根须,攥住了火的花边蕾丝。我在草地下,看见烧焦的草叶在雨中复活。草叶攀援到最高点,它们举起了烧天的背面。这样的诗思,被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纳入到他的火焰谱系学当中。其实,这远非个案。仅以被誉为俄罗斯“伟大的牧神”的普里什文笔下,这样的描写“燃烧之木叶”的段落甚多。诸如《绿焰》和《秋灯》,“木叶一直在燃烧,在暗淡的背景中燃得那么耀眼,看着甚至有刺痛感。”椴树浑身黑下来,仅仅是为了让最后一片木叶掌灯。
  凡是得自于火的,总是让人产生敬畏。
  火并不是黑暗中的偶发行为。火更不是借助黑暗的大氅而上升的耀眼蕾丝。火的出现,是将过于浓郁的黑暗稀释,调和,拌均,火将出位的黑暗放回到它原来的位置。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放进本质中去。更重要的是,火与黑暗是互为保管的,火是黑暗的动词,黑暗是火的钥句,在言与义无限接近的挪移中,火高高拔起,就犹如黑暗身体的亮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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