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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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诗·豳·七月》
  上一次如此颠簸,还是七十年前在从圣托里尼岛到雅典的渡艇上。
  那一次,马克文即将结束在希腊的旅行。由于未报忽来的风暴,平稳的大型渡轮全部停开,而马克文又要赶上第二天回国的飞机。于是,他只能改换搭乘如过山车一般的快艇,抛颠破浪,一路在爱琴海上呕吐了五个小时才回到雅典。下艇之时,嘴角挂着食物残渣和胃液的马克文,回望那如细菌培养摇床一般的渡艇,艇身上海蓝色的Logo分外醒目,上下起伏的波折线,最后末端一个箭头斜上冲出,下面一行英文小字 “The Faster,The Best”。“速通”公司这童叟无欺的Logo,形象地描绘了这一路上船身颠簸的情形。而在上船之前马克文却会错意,以为这是形容船速快,事后看起来,这Logo更像是心脏病人暴毙前的心电图。
  而此刻,马克文扪胸扶门,努力使自己从刚刚剧烈的颠簸中缓过神来,摆脱现在这如七十年前那场航程一般感受到的恶心。舱门缓缓打开,那心电图样的Logo居然也印在这登陆舱门的把手上。还是七十年前那家公司,只是轮渡业务拓展到了比爱琴海更远的地方。Logo下依然是那行小字“The Faster,The Best”,只是色调从海蓝换成了猩红,恰如加厚玻璃窗外那猩红色的火星天空。
  郑小星捧着一套白色火星衣,如约在舱门外迎接马克文。她很高,一定在两米以上,也是一身白衣,就像一只插进云里的白烟囱。她很年轻,看起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姑娘,只是身段比地球上的同龄亚裔更高。区别火星出生的新移民和地球出生的老移民非常容易,火星出生的新生代特别的高,大部分都在一米九以上。马克文在地球上的身高是一米八八,两个月的低重力星际旅行让他的身高又膨胀了五厘米左右。不考虑年龄的话,他在形体上勉强不至于和火星的新生移民差别过大。但当郑小星一开口说话,马克文才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视觉上的。
  这简直是一种听起来如音乐一般的语言。
  郑小星唇齿间字音的跳动,灵动婉转,仿佛她开口说的客套话和目的地简介,是一首首正在吟诵的无韵的诗。时而上扬时而顿挫又时而舒缓的音调,仿佛彩蝶一般绕翔在她的脸庞上。
  马克文仰望着郑小星,盯着她吐字的唇。他听得出神,也看得出神。一会儿不知怎的,眼里鼻里,温咸的液体打了几个转,顺着他脸上如火星沟壑般密集的皱纹横流开来。郑小星看得一怔,以为他还未从颠簸的降落过程中缓过神来,慌地住了口,掏出一块织物,抵给马克文让他擦拭。
  马克文此时心中涌上一阵怀旧的气氛,直冲他的头颅。满头华发的他脑海中回荡着一首首他听过的诗,看过的文字,读过的作品。在他短短一百五十年生命中曾经感染过他的地球文学,此刻正一段段地顺着他的眼泪鼻涕,滴滴答答地洒向火星表面。
  文学正是马克文飞来火星的原因。因为地球上已经没有文学了。

2


  人谁无过?
  ——《左传·宣公二年》
  地球的繁荣开始于一百三十年前。
  早在21世纪初,人们就通过训练A.I.学习一种名为围棋的古老游戏证明,完全不预先输入人类知识并完全杜绝人类干预的A.I.围棋手,在进行自我训练学习后,从无到有,能完全压制预先输入人类知识进行训练的A.I.围棋手。
  是人就会犯错,而完美的A.I.不会。
  此后,“全无人干预”A.I.系统完全接管了银行会计、金融监管、农业养殖、交通驾驶、运输管控、气候管理。人类社会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繁荣。“全无人干预”A.I.系统接管后的人类社会,不再有银行坏账、金融风险、过种歉收、交通事故、资源浪费。甚至在“全无人干预”A.I.系统开始调控全球重工业生产后,二氧化碳的显著下降让全球平均气温前所未有地下降到了20世纪中叶的水平。
  然而真正的和平源于一艘迷路的潜艇。那时,没人把这艘潜艇和地球文学的灭绝联系起来。
  上世纪初,也就是人类刚刚在火星建立殖民基地的时候,一艘搭载着42枚巨型核弹名为“鲎”号的核潜艇在大西洋失踪了。确切地说是这艘潜艇与人类失去了联系,而“鲎”号搭载的“琐罗亚斯德”A.I.系统却能继续掌控这只潜艇。
  早已成熟安装第四代可控核聚变发动机的“鲎”号,理论上可以不停地提取海水中的氘以给全艇供给动力,而海水中氘的含量高达十万分之三。这支失踪的核潜艇,就犹如黑夜中一只不断游走的巨型贪吃蛇,吞咽海水,燃烧,前进,永不停歇。搭載着42枚核弹的“鲎”号,就像一只易怒的豪猪,随时可能将它的刺射向激怒它的敌人。
  地球真正的和平,正是来自于恐惧,这个源自未知的恐惧。永远都在不停犯错的人类,这回又人为疏忽地丢失了核潜艇的行踪和对它的控制。
  没人知道它在哪里。大西洋中的“鲎”号潜艇正如薛定谔的猫一样,享受着这种坍缩态来临之前的永恒平静。没有人愿意去询问它此刻的状态。
  “不要惊慌。这完全没有必要。我们的核潜艇仍在正常工作,保卫着我们国民的安全。艇上搭载的A.I.系统正常运作,牢牢地掌控着我们的核力量。”国防部发言人在记者会上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像我们完全不用在乎卫星在哪儿,它们仍能给我们提供定位服务一样,对吧,各位媒体朋友?”他对世界历史上的最后一批媒体人说道。
  摄影记者的闪光灯正闪耀在马克文的左半边脸上。彼时,他正站在发言人背景帷幕之后,露出半张脸,窥探着发布会现场。他的脸上稍显疲惫,这是他工作以来第一次连续两天熬夜加班。刚刚把分析报告交到发言人的手上的他,尚未意识到这是他近一个世纪失业的开始。

3


  一切写作中都存在着无耻。
  ——《尼采遗稿》
  在“鲎”号潜艇消失之前,马克文的工作是一名核按钮管理员。在A.I.系统辅导国防之前,他主要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听取和分析敌人可能发动核攻击的情报,然后向最高领导人建议是否应该按下核按钮加以回击。然而,在他作为核按钮管理员工作的十三年里,这样的备案从来没有发生过。核按钮有三十七位管理员,以防任何人误判形势酿成不可挽回的局面。而事实上,马克文每天按时上班,与其他管理员一样,坐在电脑前,无所事事。他每天一早上班,在收发完几封邮件,开了例会后,就坐在办公室电脑前熬着,日常做得最多的事,除了喝咖啡,就是写小说。
  整个办公室的同事每天也都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仿佛都很忙碌。
  马克文并不喜欢运动,白日里拿的最重的东西可能就是鼠标和咖啡杯。他白日上班写稿,晚上回家润色,创作过很多小说,大多在朋友和阅读圈里流传。无聊斗室里诞生的小说居然架构广阔,大多是关于武侠城堡和远古巫术一类。富有节律的工作时间也使得他比那些起床时间在早十点和晚六点之间飘忽不定的自由作家们的文字输出效率更稳定。他甚至有一本印刷过五千册的小说《空房子》在他年轻时出版过。
  在马克文年轻的时候,A.I.辅导的文艺创作已经并不稀奇。A.I.文字组织系统创作的流行音乐歌词比人类作家创作的更富有音韵,画面感也更丰满。而在“鲎”号潜艇消失后,人类的主观活动大面积从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加速退潮,并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拱手让出了人类的一切文艺创作。
  A.I.写的故事太完美了。而人写的文字永远有缺陷。
  人类永远有隐私,文学中永远有不能为人道者或者不知如何道者。
  而A.I.的文字组织,是最无垢的。在任何用户选定的文字风格下,A.I.总能有最简约的描写、最华丽的排比、最精妙的用词、最险峻的押韵、最精妙的结构、最奇巧的设计、最令人窒息的关节悬念和最扣人心弦的故事编排。A.I.创作的作品不仅早就通过了图灵测试,甚至在早年有A.I.参与的现场故事创作电视大赛中让人类作家败下阵来。那时,在《妙笔生花》节目的演播厅中,几乎所有现场观众们都将“哪篇作品最有可能来自写作机器人”的选票投给了克拉丽丝·鲁尔福——这位三十多年后人类历史上倒数第三届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
  渐渐地,任何人类作家写出的东西,已经没有读者了。很快地,连阅读这种行为都变得稀奇。人类社会大和平大繁荣时期的文艺创作在A.I.的悉心辅导下早已打破了原有的束缚,新的文艺作品既不是单纯的文学,也不是独立的电影,更不限于自我封闭的游戏,而是前所未有的综合式精神抚慰。新的文艺形式营造的虚拟现实能让最铁血的壮汉痛哭流涕,也能让最木讷的痴儿大笑不止。对人类的情感模式的掌握,在进行过深度学习和训练的A.I.文艺创作者看来,并非难事。
  从此,文学就只在小众和上了年纪的人之间流传。越来越少的阅读变得更加纯粹和复古。怀旧的文学爱好者们开始只阅读纸上的作品,这也加速了阅读的消失。正如11世纪消失的燕乐大曲和两个世纪前失传的京剧和蒙古长调一样,人们迅速无情地抛弃了不再能愉悦他们的文艺形式。人类的历史有上百万年,文明史有近十万年,文艺史不过一万年,而才诞生不过几千年的文学不过是人类伟大宇宙生存史中的昙花一现而已。
  阅读文学成了马克文以及和他一起老去的少数同龄人之间的私密高雅活动。养老俱乐部里莎莎的翻书声正如两个世纪前老干部活动室中回荡的皮黄管弦一样渐渐归于寂静。在文学逐渐消退的浪潮里,马克文创作的热情也并没有那么强烈了,他渐渐开始关注更实在的事物和更加善待自己的身体。常年坐公关的他从国防部早早离职后开始健身和攀岩。礁石般的肌肉线条,开始从那与文学一样渐渐退潮的脂肪下显现,让他看起来比年轻时还要有精神。
  正如两百年前人类不再将智力最高的孩子送去学围棋一样,沉浸在A.I.文藝创作之美里的人类再也没有要成为文学家的梦想。围棋和文学不再是一种可以上达天听的通灵方式,而只是马克文这样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之间互相心灵抚慰的载体。文学之于马克文,在于让他重温和证明自己青年时文艺的时光,就像更早时,人类用诗来证明自己的才华,用围棋来证明自己的智慧,用弓马来证明自己的勇猛一样。
  人类在新文艺形式的大繁荣里感受到无上的轻松与自在。再也没有低劣的文艺,因为每一部作品都是如此完美。人类开始更在乎自我的价值,不再有人因为没有爱情而悲伤,也不再有人因为金钱不足而垂头丧气,更不再有人因为没有生儿育女而倍感压力。因为任何爱情、金钱和儿女都没有新的文艺带给人的快乐多,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并不重要,也不让人幸福。这也是在新的文艺里所倡导的更健康的价值观。孤独终老、孑然一身的马克文在这种新的价值观中喜乐无比,而这种喜乐,在有A.I.赐予的新文艺之前,只有在宗教的训导中才能得到。
  文学再也没有读者了的另一重大原因是读者本身消失了,阅读这种活动的濒临灭绝的背后,是地球上经过新价值观洗礼的新一代人类不再愿意生育。

4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桃花源记》
  而在火星上,人类却生个不停。与繁荣的地球上人类的低生育愿望不同的是,蛮荒的火星上,人们的生殖意愿极为强烈。源源不断的太阳能让火星上温室的蔬菜丰收不断,总有机质的增长固然是火星上的人口大幅增长的先决条件,而点燃这种强烈的生殖欲望的另一重要原因却是来自于隔绝和无聊。
  2135年,就在“鲎”号在地球上失联的十年后,爆发了一场持续达一百二十六年之久史上最大强度的太阳风暴。强烈的太阳活动将高能粒子抛射向各大近日行星的运行空间上。在此之前,史上有记录以来最强烈的太阳风暴是1859年的“卡灵顿事件”,当时就连在加勒比海夜渔的渔民也能看到太阳粒子射向大气电离层时激发出的极光。被太阳风点亮的地球大气,使得落基山当地金矿的矿工都被惊醒,以为是早晨来临并开始准备早餐。风暴最强时的9月1日和2日,全球的电报系统全部失效,电报塔架发出火花,电报纸也都自发性地着火。   就像用震级或风级来描述地震和台风的危害程度一样,太阳风暴的强烈程度可以用地磁场的Dst指数描述,Dst指数越小(绝对值越大)则太阳风暴的危害程度就越强烈。最近的一次太阳风暴是2003年让近地轨道上一大批卫星报废丢失的“万圣节事件”,其Dst指数不过-465nT。1859年时让地球表面无线电完全中断的“卡灵顿事件”时的强太阳风暴,其Dst指数据考证达到了-1750nT。而2135年爆发的这场太阳风暴,Dst指数却长期高达-2030nT到-2750nT之间。而且这样的高地磁活动强度,持续一回就是一个多世纪。地球上刚开始时还十分惊恐的人们,几年后却也逐步通过抗干扰光纤通信,习惯了这样的太阳活动“新稳态”。北极航线由此成了地球最繁忙的航线,因为这里的强地球磁场可以最大限度规避太阳风的影响来保证航行安全。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全球变暖背景下的格陵兰会成为下一个世界超级大国。
  这场太阳风暴也使得在数代人的时间里,火星和地球之间的通信处于近乎隔绝状态。因为在强干扰状态下信号的传输的通量太小,火星基地和地球的通信在2135年的太阳风暴开始爆发的初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收发图片和低清度的短视频。而在太阳风暴持续爆发增强后,甚至连这种低容量的通信也不复存在。在太阳风最烈的时候,就连地球赤道上空都布满了红绿交织的极光。地球火星间通讯最后能剩下的方式,居然只剩下机会有限的文字传输。毕竟适合地球火星间传输的窗口期不多,要恰好在地球和其他几颗近日行星挡住太阳风的劲吹,地火间的电磁波干扰最小时,才能进行字节级别的信号传输。
  很明显,在这次风暴来临之前,火星新移民和地球上他们的亲戚们并没有任何准备。然而火星居民并没有联系地球的必要,或者说没有欲望。很快地,地球上发生的新闻火星移民不再关心,火星上零星的强奸和谋杀也不必依照地球上人间的法律去裁决。第一代火星居民很快就意识到他们再也不会见到他们地球上的亲戚。所有的地火运载器都是单航程的,飞到火星后的运载器就地分解回收以制造其他金属设备。
  火星之所以这样红是因为火星表面布满了红色的氧化铁。利用太阳能电解氧化铁,能为火星基地建设带来无尽的金属和氧气。大气中密布的二氧化碳和火星地层下无尽的水,加上那永恒的太阳,让成百个蔬菜温室大棚在火星上蔓延开来。
  虽然火星基地设计得相当早,在设计之初并没有搭载“全无人干预”A.I.控制系统,然而其整个生态后勤系统的设计却相当出色。从火星水分提取,到全基地有机质循环,甚至连金属开采加工制造,都是成体系的。其在设计之初就是为无须地球输送资源而可独立存在而建造。而在资源有限的情形下,并没有人去升级或者改造那在太阳风暴下不堪大用的地火联络装置。
  与火星冶炼和农业技术不断大幅发展相反的是——通信技术几乎完全失传了。
  人类的技术并不总是进步的。自从2135年开始的太阳风暴将火星和地球几乎隔绝之后,除去种菜和金属冶炼,地球带去的技术大部分都消失了。正如弓箭在冰川期传入新西兰,而在海平面上升后再次在毛利人的文明中消失;又如火枪传入日本后在战国时期成熟普及,又在德川幕府锁国时期再次消失一样,隔绝的环境总是让技术倒退。地球上的人们,和火星移民失去了联系,渐渐也不再关心。就好像19世纪的挪威人,早已忘却他们那些早在公元982年就移居格陵兰而15世纪又忽然灭绝,并在此期间从未联系过的维京祖先一样。
  汉语成为火星通用语是很自然的。初始移民内华裔就占八成以上,其中大部分是种菜和冶炼技术高超的农民和工人。另外不到两成操着其他印欧语族语言的移民,其职业则是会计、厨师、律师等等一类,甚至包括两名传教士。所以汉语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逐渐淹没了整个火星基地是可想而见的。原先计划中在原始基地建好后再输送的更多医疗、化工、畜牧、历史、管理类的专业人才,亦因太阳风暴爆发,尚未成行,就已老去,直到地球上的人们渐渐遗忘,他们曾有过在火星上复制地球人类社会的计划。百余年后,会计、厨师、律师等一类职业在火星上早已消失,而傳教活动在火星上居然还在继续,只是方式变成了传唱各种汉语小曲:“小耶稣降生在驻马店,东方三秀才送来手擀面”。
  而通信的隔绝却使得火星汉语成了音调系统最复杂的人类语言。火星表面重力仅为地球的0.38倍。重力的减小不但让火星出生的后代有了更纤长的身体,微重力下微弱的空气更使得人们逐渐生发出了新的音调来区别字音。从近一百三十五年前第一个火星基地落成开始,随后长达一百二十六年的隔绝状态让汉语在20世纪本已修订简化的四声音调基础上逐渐发展出十三种音调。加上火星上的大部分居民点相距分散,互相之间交流不多,逐渐形成了语言简洁、行文有力、结构壮阔、想象奇绝的火星文学。其中的诗歌和小说多以火星以及太阳系神话为背景,形成了独特的火星哥特文学。
  火星文学居然就这样发展起来了。现如今的火星居民并不知李白杜甫为何人,但当年却有初始移民鬼使神差地带了一部《诗经》。在犹如放大版切叶蚁巢穴的火星基地里,炼钢割菜之余无聊至极的火星人类们所持有的仅有几部文学经典,在这颗孤独星球上就犹如圣书一般。
  2135年后,火星上新出生的居民的取名全都来自《诗经》。这倒不是讲汉语的火星人怀念地球上的文雅,而只是首任基地负责人粗暴地让火星新出生的居民直接按顺序以《诗经》里的文字为名。这是一种简略的统计方式,当名字取到另一首诗时,就意味着要规划建设新的蔬菜温室了。
  当近一百年前火星第一名新生婴儿管关关和第二位新生婴儿仇雎鸠诞生以来,火星已经出生了近五千名新居民,他们从来没有回过地球,而且也不关心。

5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诗·召南·小星》。
  郑小星正对着控制台前的屏幕出神。整个控制室正回荡着如半年前演习中她曾听到的那种“灯灯等灯邓灯等灯”的铃声。本和她一起值班的同事,今晚临时请假去参加男友的生日派对,空荡荡的值班室里只有小星一个人。   郑小星和她的双胞胎弟弟郑三五是第五代火星新出生的居民。与其他第五代居民不一样的是,小星关心历史,她关心自己从何而来。拥有十万吨级火星炼铁厂的父亲和三个蔬菜温室大棚的母亲让小星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们不用像其他火星的贫困居民一样需要在资源回收场内捡拾电子零件垃圾或在有机质循环加工厂分拣其他火星居民未吃尽的菜叶来过活。无尽的童年舒适闲暇让小星读遍了火星上留存下的所有地球文学。
  “所有”,指的是七本书。《诗经》《哈利波特与火焰杯》《金瓶梅(前三十回)》《回到宋朝当相公》《金瓶梅(三十一回至四十九回)》《哈利波特和魔法石》和《银河系漫游指南》。这也是火星居民自己进行文学创作的初始范本。
  其中《诗经》《哈利波特与火焰杯》《金瓶梅(前三十回)》和《回到宋朝当相公》在火星称为前四典,是当年火星初始居民带到火星基地的仅有的四本文学作品。其中只有《诗经》和《金瓶梅(前三十回)》是纸本,另外两部是在带到火星的电脑文件夹角落中搜罗出来的。《金瓶梅(三十一回至四十九回)》《哈利波特和魔法石》和《银河系漫游指南》称作后三典,是在后来数次正当太阳风活动稍稍减弱,而又恰当各大近日行星挡在太阳和火星之间,太阳风干扰最弱时的窗口期一个字节一个字节传来的。暂时只传到四十九回的《金瓶梅》,其后续内容则仍有待后续窗口期的持续传输。整个火星的文学爱好者们都在翘首盼望四十九回“请巡按屈体求荣遇胡僧现身施药”之后胡僧的“药效”在五十回里究竟如何。
  和那些一直在无尽的派对和约会中长大的富裕家庭的小姐们不同,由于父母忙碌的工作,缺乏陪伴的小星在童年里更愿意在阅读的陪伴中度过。高瘦的她自从童年就罹患近视,眼镜在她脸上仿佛一只贴在旗杆上的蝴蝶。但她并没有那种在无聊环境中长大孩子们的那种一览无余的简洁脸庞,永远低蹙的眉像两丛饱含故事的密林,轻抿的唇角若一脉经历风月的赭山。
  火星上孩子们对童年并没有太多的选项,这里或师徒或家族式的行业传承,使得公共教育并不存在。大部分男孩的梦想就是他们父亲的梦想,大部分女孩的梦想就是她们母亲的梦想。努力学习采矿和金属加工或者园艺种植,以期未来能成为富有的金属加工厂厂主和温室主,是大部分火星男孩子的理想未来,而女孩子们的梦想则是嫁给成功的前者。在这其中,喜欢翻阅地球文学的小星显得和他们格格不入。这在火星上并不常见,不管女孩子还是男孩子们,财富和性永远是首要的科目,火星上青年男女们在无聊环境中最大的忙碌就是努力工作和约会,通过前者可以轻松得到后者,为了后者年轻人们可以忍受前者。她的弟弟郑三五每日就在姑娘堆里混荡,发誓要和火星上所有与他同龄的姑娘们谈恋爱并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实现了它,从此就恍然若失,仿佛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阅读文学甚至成了郑小星在童年时自闭和忧郁的根源。童年的她居然受到了一种其他火星富家姑娘不常受到的歧视。早早就展现女性魅力并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大谈男人就是无趣感觉不会再爱的火星姑娘们眼里,寡于社交的郑小星显得是那么的平淡无奇,索然无味。这种社交隔离渐渐延续到她青年时期,她的父母较晚才发现这个问题,并在小星后来的成长岁月中不断安排她多参与富贵阶层子女的交流活动。
  郑小星在火星上的职业是地火间通信联络员。财大气粗的父母为她安排了这样一份体面而舒适的工作。她所要做的,就是汇总火星上的请求信息并加以筛选,并在地球火星间信息传输的合适窗口期内向地球请求火星上需要的文本信息。这也意味着她的工作十分清闲,因为这样适合地球火星通信的窗口期平均要7.5个火星年才能出现一次。事实上,自从郑小星22岁接任聯络员的位置以来,她从没有正式和地球联络过一次。她每日上班值班,等待来自地球的音讯。常态化的通讯演习每半个火星年才有一次,一次不过三小时,旨在让通讯员熟悉通讯操作流程,以期在机会来临时,尽量熟练地传达地火之间的重要信息。这正与地球上马克文的工作一样,演习核攻击的核弹发射人员,一生中真正按下按钮发动核攻击的机会屈指可数甚至没有。常态化值班不过是相当于永恒的等待,等待着他们不期待发生的事。每日在通信室值班等待地球声音的小星亦是无聊乏味的。
  通信室里有八名通讯员轮番值班,她们都是富家姑娘。郑小星的父母把女儿安排到这个小通信站,也是为了让女儿好在同阶层的姑娘堆里,延续并扩展她们上一辈的交情与友谊。她们中有火星水分采集循环总长站长的小女儿,也有火星车维修站总技师家的多嘴闺女,还有有色金属回收站站长家的胖侄女。她们养尊处优,怕累爱闲,在父母辈完全退休并让她们接班之前,悠闲的通信站的岗位是她们最合适的位置。
  她们每日里的工作就是闲谈和喝咖啡——与地球咖啡不同,这实际上是一种将富集有咖啡因的褐色转基因土豆皮烘焙冲泡后得来的饮料。除了和同事姑娘们八卦和喝咖啡外,郑小星在办公室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收集火星上残存的口述文学。她参加了一个文学社,文学社中的几个成员都是像她一样接受了母星文学教育的火星乡绅子弟。他们在火星居民口中收集仍在流传的地球文学片段,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汉语文学。这个社团述而不作,旨在编辑,力图将在文本层面上遗失的地球文学一一通过记述口述加以补齐。经过近十年的努力,他们几乎拼凑出了一部完整的《哈利波特与密室》,这正像秦始皇下令焚书坑儒后,汉帝国通过寻访遗老的口述,再次拼凑出《尚书》一样。这是一块巨大的拼图游戏,画面的终极图景是整个地球文学。
  在大隔绝到来之前,火星上仅积累有几百名种植农民和采矿工人。大隔绝时代之后,缺乏文学资料的工农后代们能在他们的工农父母口中听到些许零碎的丑小鸭和武松打虎的睡前故事已属不易。尽管郑小星和她的朋友们努力收集,但他们整理的地球故事中依然有许多相互矛盾的地方,几代人的口述相互影响交织,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故事的本来面貌。小星至今尚不能将“孙悟空拳打镇关西”的故事嵌入到这份巨大拼图的任何一个地方。
  “灯灯等灯邓灯等灯”的提醒铃声响起前,小星正沉浸在她脑海中的巨大拼图之中。就在昨天,她刚刚从一个火星居民口中记述到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句子,这句子经过五代火星居民的过滤流到她手中时,讲述者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意思,就像经过五层滤纸过滤的汤料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味道。什么是孤烟?什么又是长河?小星不理解这些火星上不存在的东西,她在脑海中反复冥想着这个谜——仿佛是古生物学家力图从刚收集到的化石碎片中清理出古生物原本的面貌——直到“灯灯等灯邓灯等灯”的铃声将小星脑海中刚刚整理好的拼图一角打碎。   她最享受的就是只有她一人的通信室,这样他可以安静地裁剪她的文学拼图而不必花时间应付同事们找她聊天八卦。而现在,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因为“灯灯等灯邓灯等灯”的铃声让只身一人身处通信室值班的她有些惊慌。
  几十秒钟后,小星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演习。
  这铃声意味着,根据空间气象预报,太阳风的电磁干扰将在数小时内降到合适地火间通讯的谷值。

6


  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老子·第十八章》
  这一次火地通信距离上一次火地通信窗口期,已经过去四个火星年,约等于地球上的八年前。上一次火地通信时,小星还未曾在通信站入职。
  正如半年前演习的一样,小星将早已备案汇总好的一张简要的信息请求列表摊在控制台前,等待太阳风的电磁干扰降到预期谷值时开始与地球的通信。
  曲线如约下降,小星静静地等待着地球发来的信号。
  “你好。”忽地一下,小星面前的通信屏幕上闪动两个字。
  地球上的火地通讯员早在六十年前就换成了更聪明的A.I.“阿瑞斯”,祂比其他人类更容易理解明白火星基地的确切需求,即便有时收到的火星信息模糊不清或地球上并没有火星基地在通讯中所请求的材料,祂总能通过计算找到火星基地最需要的替代品。不过,火星基地的人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地球上的通信员是否同样是人类。
  小星铺开列表,浏览着按重要程度与时间循序加权排好的请求明细。
  “《十字花科植物实用生理学》,或其他大小在1M以下的类似文本”,小星会心一笑,随即在通信界面上输入道,这份请求显然来自郑小星的妈妈。
  在火星离地球最近的时刻,火地之间相距大概0.5个天文单位,所以电磁波信号在火星到地球之间传输需要4到5分钟左右。
  “好的。”4分39秒后,屏幕上传来来自地球的答复。
  “《金属材料低温特性手册》或其他大小在1M以下的类似文本” 小星继续在请求窗口输入,心里记得这份请求貌似来自她的爸爸。
  “好的。”4分50秒后,屏幕上继续答复。
  待一 一发送完列表上的应用文本请求后,郑小星开始输入文学请求。
  “《金瓶梅》第五十到七十回。”郑小星向地球发送请求。
  “好的。”4分41秒后,屏幕上传来来自地球的答复。
  “《庄子》内篇和笺注,如果通道够用的话,请继续发送《外篇》和笺注”。
  “好的。”4分56秒后,屏幕上传来来自地球的答复。
  “如果通道仍然畅通,请发送《离骚》和笺注信,如果通道还够的话,发送《楚辞》中的其他作品。”
  “好的” 4分51秒后,通信屏幕上显示。
  信息的发送与传回并不顺利,不少信息估计在到达地球前就被飘忽不定的太阳风吹散,成为在太阳系的角落轻荡的电磁涟漪。不过小星仍旧耐心地在通信台上输入记录,并非每一条火星请求的信息地球都能收到,并非每一条地球发送的信息都能无损传回。就像汉唐西域的边卒一样,并非每次求救都能等来长安的救兵,但是按规矩点起烽火总是他们的责任。
  五个多小时过去,郑小星已经把请求目录上的要求发送完毕,结束了这一次通信的任务。按照此时的太阳风暴强度分析,这一回预计至少将会有40M—50M的文本信息从地球传到火星,是火星文明史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
  曲线缓缓上升,窗口期马上就要结束。
  是时候可以放松喝杯咖啡了。
  她盯着仍然跳跃着输入光标的屏幕,呆了小一会儿。她顿了顿,望了望窗外赤色的高大山脉。
  “请给我们发送来一个作家。”小星输入道。
  6分32秒后,通讯屏幕上显示:“好的。”

7


  吾衰竟谁陈?
  ——李白《古风》
  马克文被选中了。
  马克文也许不是最好的作家,但他是最长寿的。比他写作更精彩的作家全部早已离世。因为当年他出版过的那部印刷过五千份的小说,他荣立在世作家中出版过作品拥有读者最多的人。
  在收到火星基地的請求后,经过不到两分钟的地球居民大数据分析,“烹小鲜”A.I.全球民政管理系统锁定了马克文。一百五十六岁高龄的他被告知,火星基地希望有一位作家降临彼处。
  尽管由于强太阳风暴,火星地球间的电磁波通信长期中断,但地球向火星上进行物理性的星际发送居然是可能的。“速通”航运快递公司仍然在向太阳系内指定目标发送无跟踪式渡仓。这种渡仓只需进行简单的天体力学计算而无须地球上的信号持续指导。事实上就在五十年前,他们还向火星基地发送过这样的一类渡仓以投递基地建设初期短缺的微型核燃料电池。这种发送方式常被用来向地外空间站发送发送急需的低价货物,毕竟丢了也不可惜。
  得到邀请的马克文,再三地向民政管理处询问确认,火星基地的读者选中的是否真的是他。尽管六十年前他罹患的阿尔兹海默症早已被治愈,他仍不时的,在自己听到未曾耳闻的新鲜事物时,对自己的神志清晰程度感到担心。在彻底明白这项邀请的背景后,马克文才忽然想起,的确好像人类似乎有过建立火星基地的计划。而据他的回忆,他从未在这近八十年来的新闻中听过任何来自火星的消息。新的智能媒体永远让他知道更重要的事,那些遥远的与他生活毫无关系的新闻事件,永远也不会干扰他的生活。
  马克文望向窗外,即使在他儿时的梦与小说里,地球的文明也不会如窗外一般繁荣与平和。一尘不染的街道上,一个市政管理小方盒正在给路口的几片人行道更新粉刷斑马线。不多的几个行人,一个个脸上写满自信,面容姣好,身材健康与匀称。
  一百三十年前,“鲎”号潜艇刚刚失联,那时候马克文正在坐在国防部第三核战略分析部的办公室里,偷偷校对他小说的第二次修改稿。这部即将发表的小说,就像他即将诞生的孩子。敲动键盘的马克文,就像一个产房外的准父亲那样惴惴不安,即使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有过孩子。   一百一十年前,不再被需要的马克文从国防部早早离职,拿着丰厚离职金的他和女友发誓要游遍世界上的每一块陆地和海洋,并在后来的余生中几乎实现了这个愿望。
  一百年前,马克文和女友不再为他们的配子库续费。虽然他们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早早冻上了自己的精子和卵子,说到以后时机成熟了再考虑结婚和生育的问题。而真等到他们老了,他们再也不想生育孩子这种身外之物,将自己的人生活出最大的价值才是他们的期许。就像二十几岁时为了周游世界而存钱的年轻人到了四十岁存够钱时再也没有旅游的欲望一样,时间并不为几十年前储蓄的幸福支付当下的利息。
  几十年的快乐悠闲生活一闪而过,撒哈拉的热风把马克文那早被南极高原晒黑的脸庞,吹出一道道细密的沟壑。
  七十年前,和女友从希腊度假回来后,马克文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那是一块如牛奶般快乐而又混沌的时光,他只记得他很快乐,但细节却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
  六十年前,他被医生告知他的阿尔兹海默症被治愈,脑里的缠绕的蛋白纤维已经完全溶解,医生告诉他的女友早在五年前就已高龄辞世,只是在他的记忆中多活了五年。
  五十年前,病后恢复良好的他,开始参加那些他年轻时万分鄙视的老年活动,打门球,搓麻将,围着家门口的湖一圈圈遛弯。他比年轻时更注重锻炼,并双倍地服用医生给他开具的,为了保持阿尔兹海默症后期治疗效果的新型抗氧化剂和端粒延长药物。他感觉比十年前更年轻了。
  四十年前,作为文学俱乐部里最年长的一名成员,俱乐部给他颁发了荣誉纪念奖。十几个白发苍苍的伙伴把礼物全都堆到他的桌前,这是他一生中收获到的最后的礼物。
  三十年前,他养了二十七年的狗死了。从此,他不想再和熟悉的生命说再见。狗的食盆被他种上了鸢尾花,从此家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二十年前,文学俱乐部把很多纸质书搬到了他家中,因为会员越来越少的俱乐部再也租不起那么大的场地了。他很开心,挑了很多他喜欢的书。他不再喜欢去俱乐部阅读,那里总是围着一群八九十岁的年轻人在争论什么才是正统的文学,如何传承传统文化,什么样的写作才能预防心脏病等等一类的话题。他对这些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只喜欢阅读,和写一些没人看的小故事。
  十年前,他过得和二十年前一样,仿佛每一天都是从二十年前复制粘贴来一般。
  现在,马克文明白,这份来自火星的邀请意味着一场单程旅行,他不会再回地球。他也已经没有任何留念,他的最后一个亲戚,弟弟马克武,早已在五十年前离世。所有的同龄朋友也早已凋零。以及,作为一个作家,他在地球上已经没有读者。
  而在近六千万公里之外的火星基地,却有读者对他的创作感兴趣。
  想到这里,马克文满是皱纹的眼角忽然感到一丝咸涩。这是一百二十岁以下那些永远幸福的年轻地球居民很少能感受到的古老情感。
  马克文在他眼前是否接受邀请的多媒体屏幕上点下了确认。
  一周后,内心激动马克文在民政管理局的多媒体向导指引下,来到速通公司位于新几内亚的太空港。旅途预计要两个月,他并没有什么行李,太空旅行的限制也不允许他带的过多,他也已经没什么想要带走的。一百五十岁高龄的他早已没有什么舍不下的地球事物。
  唯独,他带上了六本泛黄的,他上世纪出版的《空房子》。他相信,彼岸会有他的读者会向他索要小说扉页上的签名。
  马克文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旅行是什么时候,早在几十年前,他的旅行的方式早就从肉体上的转移到了心智上的。走过太多山川湖海的他,在文字中穿梭的机会仍嫌太少。而这一次,却将是他迄今为止一百五十六年的人生中,单趟旅程最长的一次。
  透过接驳车的窗户,看得出这太空港非常冷清破败,毕竟人类的太空活动在近几十年里相对沉寂了许多。
  他远远扫视他即将登入的渡舱。尽管内部生活设施完备,但仍看得出这是一艘货运胶囊舱临时改造的载人舱。
  “速通”公司仍然有一些人类雇员,不过他们只是在前台服务。在马克文的询问下他们对火星旅途的技术细节一无所知。人類早已不再参与运输交通行业里的任何诸如司机、调度、管理、维修、开发和运营等业务。不过任何有关旅程的安全与技术问题都是不用担心的,前台服务人员向年迈的马克文解释道,拜A.I.管理系统所赐,人类社会已经长达半个世纪没有交通堵塞和安全事故了。
  在新几内亚的赤道发射场上,马克文最后一次引颈,望向头顶的地球天空,极光乍如赤狗,忽若翠云,交织层叠,绚烂横行,恰如这前所未有无比繁荣的人类文明。

作者后记:


  人类的文艺走到今天,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传统文艺形式,万不遗一。在科技和文明不断地洗刷下,曾经广泛流行而又消失的文艺形式,不胜枚举。我在这篇作品中想抒发的,就有这种在技术和文明进步的背景下,人类的文艺传统不断流变的,叹新诵旧的怀古之情。“今之视昔犹如后之视今”。这无关乎人心不古,而这才是人类文艺史的本质所在,历史上,几乎没有任何一种文艺形式是永恒的。
  这篇作品,在第一个层面上,我是想写作一篇向人类伟大幻想文学致敬的科幻小故事。其中,不管是那向《银河系漫游指南》致敬的“鲎”号搭载的42枚核弹;还是“灯灯等灯”的那来自西游记序曲《云宫迅音》的、郑小星所在的通信室铃声;当然还有那众所周知的在(电厂)办公室偷偷写作的大刘往事,都是在向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幻想文学致敬的部分。但在某种程度上,我更愿意在第二个层面把这篇作品写得像社会人类学历史研究的推演。不光是隔绝环境造成的技术退步,还是信息垄断造成的阶层固化(郑小星的父母),都是在荒诞故事背景下隐含的真实人类社会。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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