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丹心

来源 :野草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ngyuan7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晨光熹微,张苍水走出茅屋,站在礁石上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只海鸥尖叫着从波底跃起,掠过浪间,振翅飞向广阔的天空,渐渐地失去了踪影。张苍水怔怔地看着远方,那只海鸥多么像他此刻的境地啊,一个人孤独地战斗着。张苍水恨不得能够插上一双翅膀,飞回江南大地,去驰骋杀敌。他叹了口气,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悄然之间,浊泪爬满了布满沟壑的脸庞。
  清康熙三年(1664),张苍水来到孤悬于浙江外海的悬岙岛,开始了他的渔樵生活。此时,距离大明帝国的灭亡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轰轰烈烈的抗争进入尾声。环顾整个大陆,仍旧高举抗清大旗的军队,仅剩下张苍水一支名存实亡的孤军,这场力量悬殊的争夺战实际上已经尘埃落定。明朝的灭亡,就像多米诺骨牌连锁效应,一连串、一整片的纷纷倒下。张苍水的倒下,只是时间问题。
  荒洲小筑笑焚余,结构新茅再卜居。性僻故贪鸥鹭侣,地偏犹逼虎狼墟。寒芦瑟瑟秋张乐,宿火荧荧夜读书。正忆普天方左衽,此身哪得混樵渔!
  这首《卜居》是张苍水隐居悬岙岛时所作。从诗中可以读出他的心迹,尽管隐居海外荒洲,过着夜读诗书、鸥鹭为伴的清闲生活,但隔海相望,便是虎狼之墟,大好河山沦陷敌手,自己却悠然于渔樵之间。扪心自问:一个满抱家国情怀的大丈夫怎么能够心安啊?
  由此可见,即使面对极其困难的局面,即使避居荒海,张苍水仍然不甘心失败,依旧幻想着时局有变,静待东山再起的时机。
  二
  眼下的张苍水,除了茫茫的海水外,只有几声鸟鸣、几缕花香为伴。连年血腥征战,一退再退,退无可退,悬岙岛竟然成为最后的立锥之地。身为南明兵部尚书兼大学士,张苍水实际上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明崇祯十七年(1644),大明帝国轰然倒塌。到了第二年,张苍水与刑部员外钱肃乐、浙东志士董志宁等人相邀起事,加入南明政权,对抗清军南侵的步伐,转战千里,三渡闽江,四入长江,一次次厮杀,一座座城池几度易手,正是张苍水们的拼死战斗,才拖延了半壁江山改朝换代的脚步。江南反复的争夺使得局面一度呈现出胶着状态,就在双方僵持阶段,看来上天并不庇佑南明,军队多次遭遇到了天灾,遭受非战斗性失利,数次改变了战争格局。
  1647年4月,张苍水以监军身份随同定西侯张名振从舟山向苏州进发,意想不到的是,南明大军在崇明岛外遭遇飓风袭击,结果全军覆没。张苍水也因覆舟被俘,陷于敌营七日,经过张苍水推心置腹地劝说,受到感化的看守将他偷偷释放。南撤途经黄岩时,张苍水被蜂拥追来的清兵包围,在手下拼死护卫下,仅带数骑狂奔而出。紧接着,张名振猝死,陈六御阵亡,张苍水成为江浙南明军队的实际统帅。翌年,郑成功、张苍水合兵攻克浙江乐清、宁海等地,兵锋向北,却在羊山再遭飓风,损失巨舰百余艘,漂没战士八千余人,南明军队只得被迫撤回厦门。
  1649年5月,郑成功、张苍水经过精心准备,统帅17万大军进军长江。清军在金、焦二山之间布下铁链锁江,隔岸又设置铁炮数百门,对抗南明军队。张苍水部均出自江浙沿海,延续于数百年抗倭战争中锻炼出的尚武精神,战斗力极强,士气异常旺盛,经常死战不退。张苍水率领六千余众,冒着炮火箭雨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一鼓作气攻克瓜洲。与此同时,郑成功部攻陷镇江。这次盛大的反攻一举扭转江南的抗清颓势。
  郑部三军缟素登上金山,全军遥祭明孝陵,从接下来的溃败来看,这次祭祀更像是一场诀别仪式。6月22日,郑部前锋抵达江宁,从仪凤门登陆,屯扎在岳庙山。就在胜利唾手可得之际,郑成功犯了兵家之大忌,不合圍,不攻城,不打援,静待清朝两江总督郎廷佐出城投降。张苍水眼见战机流逝,便建议:“师久易生他变,宜分兵袭取句容、丹阳等城。”郑成功未能采纳这个正确意见。张苍水率领本部人马扫清南京外围,连克太平、宁国、池州、徽州等4府3州23县,一时整个江南动摇。
  一路收复失地,一路百姓箪食壶浆,纷起响应,江南大地再次燃起了抗清烽火。“父老持酒牛犒师,扶杖炷香,望见衣冠,涕泗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全祖望《觐张公神道碑》)。”
  局面出现了重大转机之时,驻扎在南京城外的郑成功部却放松了警惕,遭到清军突袭,83营大军纷纷溃败,南明军队损失惨重,全军顺着长江东撤。郑部的败走使得张部失去了侧翼保护,清军潮水般地四面压来,试图围歼留在南京外围的南明孤军。此时,张苍水别无选择,只得铤而走险率部西进鄱阳湖。铜陵一战,张部精锐损失殆尽,张苍水历尽九死一生,绕道潜行二千余里,终于到达浙东根据地。经此一战,南明军队全线后退至浙闽沿海一线。
  这次声势浩大的进攻,是南明军队最后一次大规模攻势,是为恢复明朝所作的最后一次努力,因为一次战术上的弥天大错,导致功败垂成。这更是一次令人绝望的失败,城池的反复易手使得百姓个个噤若寒蝉,江南民众彻底对南明军失去了信心,抗清局面从此一蹶不振,明朝恢复的希望就此破灭。
  1661年春天,清廷颁布“迁海令”,在两军之间划出了一块50里的真空地带,致使沿海岛屿形同荒洲,张部兵员、补给日益吃紧。仅隔一年,郑成功率领3万主力进攻台湾,最后一支建制最完整、战斗力最强的南明军队退出大陆,事实上与清军形成了划海分治的局面。东南二十年来的抗清局面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萧条,仅剩张苍水这支侧翼部队孤悬于浙江沿海与清军周旋。清朝军事力量将他们压制到东海一隅,抗清形势空前恶劣。
  一次次凶险的失败让张苍水刻骨铭心,让张苍水越来越相信天命不可违的宿命。1664年,张苍水环顾四周,昔日的战友或被杀、或病死、或背叛、或遁入山林、或偃旗息鼓,他已然成了大明的最后一个孤臣。反清复明,从实际的抗争变成遥遥无期的口号,异常坚定的张苍水不免也产生了动摇。
  张苍水作有《经乌江二首》,虽然不是作于此时,却非常符合现在的境遇:
  楚歌声里霸图空,匹马归来势自雄。四百年余炎火断,谁知隆准一重瞳。
  清军咄咄逼人的攻势将张苍水的活动范围缩小到了浙江沿海的岛屿之间,张苍水已经面临绝境。西楚霸王没落结局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景况,父死不得葬,胞弟张嘉言战死,妻子、儿子被收押,家产被抄没,部队已经七零八落,一死以立身,是迟早的事。   三
  明朝灭亡后,江浙士民的抵抗最激烈,富庶的江南一次次成了万劫不复的刑场。除臭名昭著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嘉兴之屠”“金华之屠”之外,发生在1651年9月的舟山血战也异常惨烈。清军趁张名振、张苍水出兵吴淞之际,包抄了南明军队大本营定海,此役舟山军民殉难者达1.8万人,整个舟山岛血流成河。
  张苍水对新朝的痛恨,是基于对明朝的忠诚,以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他的反抗,实际上代表了江南士大夫对异族政权的敌视。张苍水是明朝知识分子悲剧的缩影,他们基于传统的效忠观、道德观、文化观,当一个朝代消亡了,或者是代表旧朝的统治者不存在了,便失去了精神支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张苍水们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押在了一场政治豪赌上,不成功,便成仁,这是铁定牺牲自己的筹码。
  不可否认,张苍水们的思想里有维护民族独立这样的观点,但不是主流。按时下一另类说法,岳飞、文天祥、张苍水不能算是民族英雄,因为他们抗击的是金、元、清的军队,是国内民族的矛盾,是兄弟民族之间阋墙,并不属于敌国侵略的范畴。这明显地站在了今人的角度去看待古人,这实在是今为古用。古人的价值判断和我们现在差别巨大,以顾炎武的概念,那不仅仅是亡国,更是亡我泱泱中华文化。在历史发展与变迁之中,民族的冲突和融合并不影响国家领土完整的合法性。我们如果回到历史解读历史,至于张苍水们属不属于民族英雄概念,自然会少去很多障碍。
  从某种层面上而言,中国是文化统一的国体,延续五千年的文化即是一个铁证。汉族对少数民族的征服是军事入侵和文化传播,而少数民族对汉族的军事入侵往往伴随着文化的学习和融合,甚至一一归依于强大的儒家文化。游牧文明归附于农耕文明是历史的必然,意识形态的统一使得中国民族融合远远大于分化。清朝基本上沿袭了明朝的体制,就是我们所说的清承明体,反抗的对象认同了汉文化、认同了儒家学说,汉家思想道德体系没有缺失,人心得到了笼络和安抚,反抗便渐渐趋于平静,最终不自觉地融入到了新朝。清朝皈依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后,恢复了科举制度,读书人认同了清朝,主动应考入仕。一些知识分子羞于效忠新朝选择归隐,但他们不阻止子孙参加科考,即使坚决和新朝划清界限的黄宗羲也如此,他的孙子也通过了科考进入清朝官场。
  一个王朝没落了,子孙也就一蟹不如一蟹。清兵入关后,在国家版图的东南及西南偏远地区,弘光政权、隆武政权、鲁王监国、绍武政权及永历政权等多个朱明子孙扯起大旗自封正统,这些政权有的是同时存在的,有的是交替,他们一边抵抗清朝一边不断地窝里斗。南明政权依靠郑成功、李定国、李过、高一功、张苍水等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将领和散布在各地的抗清义军,为之竭诚转战,才拖到了1662年。
  随着吴三桂攻入缅甸绞杀永历帝,南明终于寿终正寝。此时,历史进入了清朝康乾盛世起点,一个崭新的王朝浮现出勃勃生机,反清复明已经没太多的号召力,民众厌烦了无休止的战争,国家也急需修养生息。民心向背,这也是此后“三藩之乱”虽声势浩大,最终仍旧败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作为一个文人将领,张苍水留下了不少军旅诗文和一些慷慨的言辞,读来让人意气风发,但这些不足以赢得一场战争,哪怕是改变不利的局面。张苍水不是职业军人,终究逃不出文人的性格制约,在现实与浪漫之间,他更多地选择道理和真理。作为与张苍水同一时代的另一抗清将领郑成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从而注定在历史中走得更远。
  1661年2月,在张苍水一筹莫展之时,郑成功收复了被荷兰殖民者占据的台湾。张苍水一纸修书飞至郑营,严词指责昔日的战友是逃跑主义,郑成功一笑了之,不做过多的辩解。张苍水没有看到,抗清颓势已经不可逆转,郑成功一军缺乏足够的战略纵深,开辟新的根据地既是正确的战略决定也是形势所逼。但是,历史往往具有诡异的因素和成分,郑成功的成功,更重要的是在于收复故土,而不在于开辟疆土。“无心栽柳柳成荫”,这句话大体可以概括成功的郑成功,也映照出失败的张苍水。
  时间到了1664年,前赴后继的抗清高潮一去不复返,永历帝罹难,李定国、郑成功、鲁王也相继病死,明朝国器消亡殆尽,大顺、大西归降南明的残部偃旗息鼓或者降清,各地反政府武装化整为零,大陆已经不存在建制的部队。从战略上讲,张苍水部是一支名义上尚未被完全被摧毁的军事力量。从战术上讲,张部已经无力发动一场局部的规模战役。他的存在,只是象征意義,多少可以证明抗清力量尚未销声匿迹。
  孤悬于海外的张部,断绝了与民众之间的联系,犹如将一朵鲜花摘下,枯萎是早晚的事。正在此时,鲁王的死讯姗姗来迟,张苍水悲痛欲绝,抚案痛哭:“我之所以坚持,部下之所以相依不去,因尚留朝廷一脉。如今,还期待什么呢?”
  南明已亡,失去了效忠对象。鲁王已死,连最后的效忠符号都不存在了。张苍水已经做到了人臣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所有努力,明朝气数已尽,像病入膏肓者,即使施用猛药也是回天无力。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继续抗争如同一只羔羊向狼群发起自杀攻击。遣散剩余的战斗人员,这既是张苍水无奈的选择,也不失为权宜之计。看着这些九死一生的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张苍水哽咽着对部下作了最后一次训话:“自起事起已经一十九年,我等历经磨难,昔日的弟兄一个个离我而去,我虽能力平庸,但对大明忠心耿耿,未愧对列祖列宗,然而今日之事,实是天亡我朝。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绝不事清。诸位家中尚有老小,各自谋生去吧。”
  1664年6月,张苍水解散了余部,仅带了几名随身侍卫隐居到悬岙岛。
  在此之前,大量的反清将领和仁人志士在失败后隐匿江湖,像气泡一样从人间蒸发了。许多人绝望地放下武器,扛起了锄头,过起了顺民生活。也有人无意事清,一支笔,一卷纸,一笼书,归隐山林做起了学问。假如像黄宗羲一样躲在四明山著书立说,以张苍水的诗名和才情是可以办得到的。但那样的事,张苍水断然不会去做,他早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加上对时局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所以一直没有放弃。   张苍水一次次成功地躲避了清廷的追捕,依然执着地策划着反抗行动,豁出命来拯救明朝,做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这正是被人尊敬的地方,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了。在张之前,为了挽救大明江山,多少仁人志士、多少遗老遗少为之付出了生命代价。大明的遗臣烈民如飞蛾扑火般地为明朝殉葬,用自己的节义殉道,只不过张苍水的死更有些划时代的意义。
  人固有一死,要死得其所。中国知识分子的分化在朝代更替时尤为突出,一些知识分子投降了敌营,如推说水冷的文坛宗师钱谦益。一些知识分子坚守忠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定地以死抗争,比如张苍水。一些知识分子归隐山林,由满腔热血变成了双耳不闻窗外事,专心做起了学问,比如黄宗羲。很多的汉人对明朝失去了信心,他们望风归顺大顺政权即是证明。汉人投降汉人不算失去节义,投降异族就算失去节义。特别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蓄发习俗的改变,颠覆了汉人的思想观念,断发如断头的思想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汉人心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汉人的反清是由剃发令、圈地、严惩逃兵等一系列高压民族政策引发的,使得满汉民族对立局面越来越严峻,大江南北先后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抗运动。直到康熙元年,这场旷日持久的反抗风波才渐渐平息。
  四
  我们再来解读1664年人生岁未的张苍水。此时,张苍水已在荒岛上搭起了几间茅棚,柴门面朝大陆。居所虽然简陋,四周草木丰茂,种满了张苍水喜欢的花花草草,香气虚虚浮浮地飘荡着。张苍水的目光从大海收回,俯下身子采了一朵小花,即兴赋诗一首:
  大隐从兹始,悠然见古心。地非关胜览,天不碍幽寻。石发溪头长,云衣谷口深。此中有佳趣,好作采薇吟。
  然而,清廷是断不能容忍大明孤忠隐居海外,过着采薇山野的日子。张苍水是一颗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张一日不入网,清廷就一日不安宁。以张的忠义,素得军心民心,万一什么时候振臂一呼,有可能就会酿成心腹大患。浙江总督赵廷臣和水师提督张杰加紧了搜寻力度,在宁波、台州、温州数百公里的海岸线密布耳目细作,四处搜捕张苍水,甚至派遣降兵和汉奸削发为僧,潜伏于舟山的普陀、朱家尖一带寺庙里,侦探张的行踪。
  不久,清军截获了一条购粮船,艄公林生、陈满耐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张苍水的藏匿点。
  7月17日,黎明时分,8条清军战船在林生、陈满的引领下,悄悄逼近了悬岙岛。清兵四下攀上悬崖,包围了张苍水的茅棚,将睡梦中的张苍水捕获。领头的清将徐元展开悬赏画像,张的悬赏画像铺天盖地地张贴在江南的大街小巷,追捕的官兵们早已默记在心,但对比着眼前这张颧骨突出、胡须蓬乱的面孔,不敢贸然断定。接着,搜出南明兵部银方印一颗、关防九颗,以及枪炮、盔甲、旗伞等物,最终确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们苦苦追剿的张苍水。
  《圣祖实录》记载着当时浙江总督赵廷臣的上疏:遂擒张煌言及其亲信余党……从此奸宄完绝迹,海宇肃清山……从此份上疏中字里行间读出的是总结式的口吻,绝迹,肃清,都是缴功和邀功时的得意神态。疏中所提的张煌言就是张苍水,煌言是名,苍水是号,后人习惯于以号尊称长者和尊者。关于悬岙岛一说在舟山,另一说在象山县,几百年来史学界一直争论不休,成了一桩公开的悬案。1997年8月28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三百年疑案有了定论”的稿件,经过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史学专家的论定,得出张苍水蒙难的悬岙岛在舟山。舟山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地理位置熟悉,有着稳固的民众基础,周旋的余地也更加宽广。
  每个事件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张苍水的被捕就是极具意义的历史事件。张苍水是坚决的抵抗者,是南明名望崇高、号召力极强的遗臣,位居南明的兵部尚书。他的被捕让清廷吃下一颗定心丸,江南再无兴风作浪之人了,那块悬于海外的孤岛台湾不久之后也将竖起降幡,清朝的一统即将到来。
  在以德治天下的封建王朝,道德是衡量一个人立业的准则,也就是说立业首先要立德和立身,有才无德是小人,有德无才至少是个君子。君子和小人孰轻孰重自然一目了然。张苍水所在的那个时代,他俨然成为道德领袖,被捕后的张苍水,也的确证明了无愧于这样的称号。
  当年秋天,张苍水在由宁波押解往杭州的船上,写下了《甲辰八月辞故里》:
  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渐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这是张苍水的代表作,也是绝命诗。诗中说,国亡了,家也破了,我能够做些什么呢?西子湖畔的老师岳飞和于谦已經给了我答案。岳飞的坟和于谦的墓都坐落在西湖,他们盖世功勋,我惭愧两手空空,却要和他们分得西湖的一席之地。我没有什么资本与老师们相提并论,仅仅凭着一片赤诚的爱国丹心,也许他们会借一块地方,让我和他们埋葬在一起。他日,钱江卷起的滚滚怒涛,就不仅是伍子胥一人在怒涌,也有我的魂魄追随潮水而汹涌澎湃。
  这是一曲就义歌,表现了张苍水爱国忧民、不计个人生死得失的品德与襟怀,让后人读来陡生敬意,也让人联想到岳飞的《满江红》和于谦的《石灰吟》,壮士心间总是装得下朗朗乾坤和山河日月。
  张苍水军事集团的覆灭是前朝和今朝人心相向的分水岭。未得江山之前,新朝予以残酷的杀戮,打下了江山,清朝开始大肆笼络人心。从康熙到普通臣民,都极大地关注着这出明朝的谢幕戏,统治者想把这出戏演好,若张苍水归顺投降,那就是最好的剧本。
  张杰打开水师提督衙门中门,毕恭毕敬地迎候这位老对手。张苍水的轿子刚到,张提督急忙上前搀扶,说:“久仰先生大名,真是相见恨晚啊。”张苍水拱手谢绝:“国亡不能存,父死不得葬。今日之事,但求速死。”张苍水侧目而视,张杰极其尴尬。张苍水押解至杭州后,浙江总督赵廷臣不敢怠慢,日日以上宾的礼数礼遇阶下囚。张苍水不言,不食,只求速死,后因担心连累看守才打消了绝食的念头。
  张苍水在民间具有上佳口碑,加上具有传奇色彩,他在民间的形象过于夺目,甚至传说他长着三头六臂,会飞檐走壁。好奇的百姓多有向衙门使钱,只求拜见张爷一面的。此时的张苍水已经非常消瘦,颧骨高耸,发毛霜白,魁梧的身躯只剩下一副躯壳,像一匹嶙峋的老马,令见者无不嘘唏落泪。   在新的统治者看来,张苍水的就擒,标志着天下太平日子即将到来,若张肯俯首称臣,对朝廷来说是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都已经稳稳摆放在他面前,只要他点一点头,一切的一切都将归属他,包括挽救妻儿的生命、自己的生命。自1651年浙江提督田雄向张苍水招降起,张苍水多次收到清廷的招降书,每每置之不理。1662年,浙江总督赵延臣再一次招降,张苍水的回信没有横突的词语和指摘,有的只是君子的荡气回肠。
  《张苍水集·冰搓集·答赵廷臣书》收录了这封复书:
  台下清朝佐命,仆则明室孤臣,时地不同,志趣各异,功名富贵,早等之浮云;成败利钝,且听天命。宁为文文山,不为许仲平;若为刘处士,何不为陆丞相乎?
  在复书中,张苍水自比南宋陆秀夫,字字铿锵,句句慷慨,天命难违时当以一死报效明朝。但清廷还是不死心,一场人数众多的劝降戏上演了,拖着辫子的前朝重臣、故交、亲友、部属、乡人,轮番上阵,展开了强大的攻心战。作为普通的明朝遗民,倒是希望张苍水一死为明朝或者是为汉人保留最后一点颜面。可以说,各个方面的目光集中聚焦到了张苍水身上。
  自古忠孝难两全,饱读诗书的张苍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死,是摆在了他面前的唯一选择,以死结束的抗争必将光照千秋,若降必将身败名裂。道德和忠诚成了不二的选择,哪怕亲情也被抛弃在一边。张苍水把自己比做身陷匈奴而不屈的苏武,比做誓死抵抗、杀身成仁的文天祥,如此还谈什么高官厚禄的引诱。那么多的反清义士抛头颅洒热血,那么多的战友已成孤魂野鬼,一想起这些,张苍水血脉贲张,断然不会做出苟且偷生之事。
  这场劝降戏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面对潮水般的劝降,哪怕是表个态,从此隐匿江湖也行,张苍水一笑了之,他是非死不可。“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既然这样,清廷就成全他和岳武穆、于谦成为三枝并立吧。仅仅48天后,审讯、审判、上报、批复等各种流程草草地结束了。
  进入了康熙年间,一股清正、亲民、务实的政风自上而下吹拂过来,清廷迅速地恢复了生产,中国很快从战乱中恢复了元气,经济的快速增长和人口的大幅度增加使得社会出现了繁荣的前兆。行政的执行力自上而下已经环环相扣,国家恢复至平稳状态。此时,清廷已经开科取士,文化归元,进入了中华正统。人心归向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實。历史已经走到了一个新兴王朝鼎盛的入口,战乱的历史总要有个终结,张苍水是旧朝戛然而止的句号。
  写下这个句号的时间是公元1664年农历九月七日,公历10月25日。
  张苍水为死已经准备了太长时间,他知道,从他起事的那一天起,死就成了不可避免的话题。张苍水的忠勇赢得了敌人足够的尊重和惜悯,在他们眼里,张是抵抗者,不是反叛者,只杀了张的长子张万祺,避免了张氏夷族的惨剧。张的妻子董氏经受不了夫死子亡的打击,削发为尼,从此不知所终。
  张苍水的行刑,在诸多的典籍中均有详细的记载。透过历史的重重烟火,我们嗅到了这一丝血腥的意义。拖着辫子的民众已经没有了呼天抢地的哀号,这更像一场仪式,与其说遗民眼里灌满了对张的惋惜,不如说他们诀别旧朝时,多少还是带有一丝留恋。不如说他们在悲叹自己屈服时,还有人为汉人赢得尊严。
  秋高气爽,蔚蓝色的天空中飘着棉絮一样的几片白云。按察使署前开阔的广场中挤满了人群,张苍水看了一眼身前的这块牌坊,上书“弼教”,这里即将成为他的归宿。张苍水面带微笑,大义凛凛,头上浅蓝色的方巾在风中晃动。
  他琅琅吟着:“我年适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吟毕,拖着镣铐,走上了刑场,“啷啷”一地响起。亲属、旧友、部属已在案上点燃了香烛、供上酒肉为他送行,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哭泣。张苍水的内心一定轻松了许多,为自己选择的事业而奋斗,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失败,那是天定的,天命不可违啊!
  按照清朝的刑法,犯人行刑前需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辫子缠绕在木桩上,伸直了脖子,刽子手只消一刀就将首级砍下,以减少犯人的痛苦。张苍水坐在木桩上,拒绝下跪,仿佛他不是今天事件的主角,仿佛他在等候的某一个人。在他之前,已经死去了那么多的战友、故交和名士:钱肃乐、董志宁、陈子龙、黄道周、瞿式耜、张肯堂、陈六御……他们就在冷冰冰的前方等着他。行刑的刽子手拱拳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张苍水抿嘴轻笑,深情地望着草木葳蕤的吴山,叹了口气:“大好江山,可惜沦于腥膻!”
  张苍水殁年45岁,同时罹难还有部属罗纶等十余人。这一年是甲辰年,此起彼伏的抗清运动至此谢幕。
  张苍水死后,清廷下令不准归葬,弃尸于荒野。一是想震慑反抗者,二来生怕墓地成了反抗者的精神领地。一些甬杭人士冒死收尸,让我们记住这些勇敢者的名字:纪五昌、张文磊、沈璜等。张苍水的鄞县同乡万斯同将他秘密安葬在西湖麓荔枝峰下,墓前仅草草立一碑石,碑上刻“王先生墓”为记号。“张苍水墓”恢复原名是清乾隆初年的事,杭州一位叫吴乾阳的道士,筹资重修张苍水墓,辟筑墓道,著名学者全祖望撰写《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详述张苍水战斗的一生,誉之为“啼鹃带血归南屏。”
  五
  张苍水的努力和牺牲并没有改变江山易帜的事实,也没有改变抗清的格局。分析其中原因,张苍水虽然骁勇,但他这支部队并非是抗清的主力军,却战斗在清朝最富庶的区域,江浙是清朝税收的重点省份,张部承受的军事压力也非常巨大。终因独木难支,加上几次对局势的判断失误,将自己推向了失败的境地。
  就张苍水个人而言,他始终是个理想化的文人。做不可为之事,这在平常生活中是傻事,是要遭人嘲笑的,但为了国家兴亡、为了民族解放、为了百姓做了这样的事是要另当别论。很多人都这么做了,他们认为自己必须要这么做,危亡的时刻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做忠孝的榜样,做道德的楷模。这样的形象在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上一再上演。岳飞、文天祥、于谦、史可法们支撑起中国知识分子的强大精神图腾,及忠孝之道、为臣之道、为人之道。作为他们精神的衣钵传人,张苍水的足迹紧随史册,不断地出现在爱国主义教材中。一翻开,一股正气,一股侠气,一股凛然的傲气,一股浓烈的英宇之气扑面而来。   张苍水又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一些当时和后世的学者对他颇有微词,批评他年轻时是赌徒,弄拳舞棒,扛鼎击剑,浪迹市井,甚至在长期的征战中由于难近女色而狎童。也有人批评他是愚忠,甚至是以死而沽名青史。想想人无完人,即使一个人年轻时犯点错误也是难免的。何况他毕竟是举人出身,与道上的愣头青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即使是以死沽名,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十几年颠沛流离,父死不得葬,亲人不得相见,这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长期和妻子分居,不近女色,精神和肉体的煎熬使得他几近崩溃。同僚给他说过媒,是部下的遗女,纳一个漂亮的女人为妾,这在当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张苍水深知自己的事业会拖累她,更何况她是忠烈之后,他送给了女人一笔财产,让她寻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婆家。终其一生,张苍水没有被利禄、女色和私欲所击倒,这样的道德,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情怀,非视鼎鑊的忠贞之士如何能够做得到?在那个世道浑浊的年代,张苍水纯净自守,像一股沧浪之水,独自流淌在属于自己的河道上。
  在天崩地裂之时,张苍水弃笔投戎,以欲挽狂澜于既倒的气概,抵挡着横行的刀剑,倚门望归的娇妻幼子,拱手送及的高官厚禄,换不回赴死的决心,以碧血祭奠着大明的长空。再看看同时代的一些人,在民族大義、大是大非前,人性的丑陋毕现,甚至不过是为蝇头小利,却你方唱罢我登场。活着荣耀,身后蒙羞于《贰臣传》。张苍水以死与清廷抗争,日后受到敌朝的褒扬和尊重,乾隆赐其谥忠,反差如此巨大。历史会扫灭恩怨,也会涤清是非。
  三百多年后,我阅读着《张苍水集》,在激荡的文字中,内心已是一片凌乱,显然是被他的人格所震慑。西湖边上,坐落着许许多多的烈士、名士、名媛的祠堂、庙宇和墓地,苏小小墓、武松墓、岳庙、林和靖墓、于谦祠、秋瑾墓、苏曼殊墓……唯独没有去过张苍水墓,是我漠视了张苍水了吗?我怎么能够和这样的人物屡屡失之交臂呢?我决意要去,即使写历史人物,也一定要有现场感。
  不久前,我终于走近了张苍水。在西湖太子湾公园一带游转了许久,找不着张苍水墓的路标。问了一位埋头扫地的妇人,她低头回答,不知道。又问了停车场的收费员,她疑惑地看着我,指了指侧前方,说不晓得张苍水,这里只有章太炎墓。我一听赶紧致谢,我知道张苍水墓和章太炎墓毗邻,顺着她指的方向一溜小跑过去。一块小小的标牌指示着张苍水墓,它坐落在喧闹的南山路南侧,背靠清幽的荔枝山,正对潋滟的西湖,墓地掩映在一片华木之中。
  进门左拐,沿着一条通幽小径折入张公墓。修长的墓道,松柏掩映,翠峦环抱。正门是一座三门单檐牌楼,门匾上刻有“张公苍水墓道”六个苍遒大字,散发着一种飘逸的历史气质。墓道由青石、卵石铺就,中轴线两侧种植着一蓬蓬花草、一树树古木,散发着厚实的植物清香。整个墓区冷冷清清,寻不着游人,只有一个白衣老者,在墓坛中幽闲地打着太极拳,那一招一式,胜似闲庭漫步。夕阳透过枝叶洒在落叶上,浮着一片绛红。几声鸟叫,几阵秋风,几许萧瑟,墓地浮游着一丝神秘色彩。那种神秘,仿佛这里是历史的入口,那一头连着风起云涌的时代。
  站在张公墓前,毕恭毕敬地三鞠躬。良久,想起他留下的一句话:“今人争羡古人贤,后人亦羡今人否?”他用此言为自己做了注解,也为后人留了启示。
  【责任编辑黄利萍】
其他文献
放学了。回到家里,妈妈不在厨房里。锅是凉的。“妈——”我叫了一声,没有應答。于是放下书包,几个房间找了一遍,然后跑到后院去。  “妈,你在这里呀,怎么没听见我在叫你呀——”  妈妈没有回答。妈妈身后是那棵桃树。  那本是一棵毛桃树,后来往上面嫁接了水蜜桃的枝条之后,每年七八月就会结出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来。街上卖的都没我们家的新鲜可口,我们把余下的馈赠亲友,一年到头都会留下话题。刚好我看到妈妈头顶上的
期刊
1  小池凌子身后总跟着一个黑皮肤女孩。小池凌子穿着短牛仔裤和白色衬衫,头戴粉色鸭舌帽。黑皮肤女孩穿绿色连衣裙,顶着一头卷发。没课的时候她们乘公交和地铁四处去,小池凌子背着个名牌双肩包,黑皮肤女孩挎着个布袋。她们有时并肩走,有时坐在一起喝饮料,小池凌子抽烟的时候黑皮肤女孩捂着鼻子。那段时间我和室友经常在阳台上抽烟,讨论非洲文学,当小池凌子和黑皮肤女孩出现在我们视野中,迅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第一
期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文体边界及其突破的问题。作为一个诗人,我曾多次试图让自己的诗能够行进到文体的某种“临界点”,并且在最危险的地方写作。文体边界其实不是作家和诗人的自我束缚,而是自我的侵略和扩张。然而问题来了,当我意识到文体边界的模糊性的时候,我陷入了一段迷茫。那么我们还要文体建构极其理论体系何用?当文体模糊到近乎无限性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早有过的“不可说”和“没法说”。比如:诗歌是什么?
期刊
我的单车不见了。准确地说是被偷了,但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见了,就好像它仍然趴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只要你把手电朝那里一打,它便会纤毫毕现。你甚至会觉得它只是在某一个时刻摇晃起自己的踏板,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但是被偷,意味着拐卖,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一定有一个陌生的屁股将我的单车压在底下。那个人骑在上面扭动身体的时候,我的单车同样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唤,同样会倔强而驯服地将他的身体送往某处。我不愿意那样
期刊
来绿岛已经第五天。前三天,我都习惯在清晨入睡黄昏起床,赤脚踩沙看海发呆,晃晃悠悠便是半晚,然后迷迷糊糊睡去。  也许是时差,也许海岛生活就该懒散,我很满足这样的生活。可是后来连续两天,我都会在凌晨突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我辗转反侧不得其解,后来想到一条,如果换算时差,刚好是我上班闹铃的点。  不知道这算不算生物钟,在我慢慢调整时差后,就开始苏醒,像与生俱来的内置芯条,滴滴答答转了一圈后,自然而然就
期刊
茉莉端坐在下午第一节的政治课堂上,坐得笔直,她的眼睛忽闪忽闪,一会儿盯着老师,一会儿斜睨窗外;但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听课的注意力已经涣散。其实,她早已端坐不住,不过是强打精神维持着坐姿,不让同桌发现,不让老师发现。此刻,她脑海里想的只有家里的那张小床,那张小床还不及爸妈床的一半大,却是世上最舒服的床,它盛得下她所有的睡眠和快乐。她做不到不去想它,尤其是每天下午的课堂,再逢政治课,外
期刊
大清早,我们五个人各持武器,上东白山打老鸦去。  武器是我们自制的。我的弹弓铁丝软,系了两股橡皮筋,一拉铁丝就有点弯了。老六的弹弓铁丝粗硬,三股橡皮筋都拉不弯。青头和维立的铁丝也比我硬。建山哭得在地上打滚,他奶奶不得不给他做了一把弓箭,削了十二支竹箭。  建山提着弓,箭插在勾刀篓篰中,神情俊爽地迟到了五分钟。老六盯着他的弓箭,眼睛似要喷火。  “这种小孩子玩具,也拿得出手?蚂蚁都射不死。”老六举起
期刊
解除封锁回单位上班的第一天早上,我看到写字桌上堆起来的稿件狼藉一片,打开的那一页呈现出类似尿渍般的淡黄色,手指一碰脆脆的像落叶一般窸窸窣窣地响。直到发觉工位旁的窗户被风刮得呼呼作响才反应过来,自己放假前下班那晚走得太潇洒,忘记把窗关紧了。  我在一众秃顶男编辑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把桌上的文件拢到一起,装进从老家带来的蛇皮口袋里拎到茶水间扔掉,口袋还散发着用过年前夕宰杀的母猪制成的腊肉的气息,和速溶
期刊
游普林寺  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不栽杏树的地方,你继续朝北。穿过松过土的田垄,就是山崖。山崖沿边都是桃林,你绕过桃林,看见一处泥屋,从泥屋伸出的土路左转,走不久便到了山根。山根有小片芦苇荡,芦苇荡中有条伸出的小路,是过去的人走出来的。近来走的人罕见,恐怕不清不楚,你要找仔细。找着路,跟着前人的脚印,你就开始上山了。你是顺着小峡谷,先见着一条细瘦的溪。沿溪爬不多时,眼前就有两块青苔大石。你顺右边,小
期刊
1  毛丽是一条狗。  它觉得自己也是一口人。吃饭时候,人在餐桌上安顿好了,喊一声:吃饭啦!毛丽准是第一个跑来,跳上椅子蹲着,等着开饭。碗里碟子里的饭菜,要给毛丽闻闻,它不吃,才会跳下椅子,走开。  除了肉,毛丽最爱吃鸡蛋。餐桌上谁剥鸡蛋皮,磕鸡蛋的声音再轻,它也能听见。有时候人故意,磕的声音极小,鸡蛋还没剥好,它已经在人前等着了。  它不爱吃狗粮。家里人宠,乱喂。一会给它喂一点什么,苹果、西瓜、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