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绿

来源 :野草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ohnlu2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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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绿岛已经第五天。前三天,我都习惯在清晨入睡黄昏起床,赤脚踩沙看海发呆,晃晃悠悠便是半晚,然后迷迷糊糊睡去。
  也许是时差,也许海岛生活就该懒散,我很满足这样的生活。可是后来连续两天,我都会在凌晨突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我辗转反侧不得其解,后来想到一条,如果换算时差,刚好是我上班闹铃的点。
  不知道这算不算生物钟,在我慢慢调整时差后,就开始苏醒,像与生俱来的内置芯条,滴滴答答转了一圈后,自然而然就在应该的那个点触发。我习惯于朝九晚五的生活,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我的作息规律到近乎刻板。甚至双休日,也是雷打不动地晨钟暮鼓,咖啡只在上午,午睡不超过半小时,至于夜生活,无非是逛个超市,买个榴莲,然后是周而复始的备课。
  我的房间里充满了榴莲的味道,我总觉得它有一种魔力,会让我更加沉迷于备课,并且效率质量俱佳。我很喜欢这种沉迷,西玉每次见到我都会深深地叹口气,我知道她的意思,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把榴莲弄成体香。可是我喜欢这个味道,我至今都记得月亮湖边甜品店的那个位置,丁肖贝说,这是榴莲忘返。他那时候还是帅气的,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心想上帝真是偏心,凭什么男生小眼睛也可以这么好看。他挑起一块榴莲送到我的嘴边,我看着他的眼睛,满嘴的甜糯与奇香。
  从此我就被这甜糯与奇香包围,直到某天丁肖贝突然说分手,我瞬间泪流满面。模糊中,我看着他悲悯的表情转身离去,背影消散在人群里,我的双脚像被钉在地面,不可自拔。
  我问西玉,为什么人消失了,气息还在。西玉皱皱眉头,说,榴莲味就是这样的。但我丝毫不觉得那是榴莲,我以为那是丁肖贝的味道,并且相信它已渗入我的发丝,渐渐裂变成细胞。据说,七年可以换掉身上所有细胞,除了神经细胞,除了有关记忆的细胞。比如榴莲的味道,他擦肩而过依稀残留的气息。有那么几秒,我想起这个人曾带我第一次吃榴莲,就莫名沉默,思绪无边。我总是走不出这个圈,我想我会一直怀念那天的榴莲,以及窗外含着薄雾的月亮湖。
  月亮湖有一种奇怪的绿,像是每个时间都在翻转,墨绿、草木绿、荧光绿、胡椒茎绿、牛油果绿,色彩上极其细微的差别在悄无声息中自然过渡,绿不只是简单的深绿或者浅绿。
  每次看着薄雾中的绿通透盈润,我都会想到那些年与丁肖贝的快乐与悲伤,缱绻缠绵,不能自拔,这种忧伤像极了后来的绿岛,总有一层薄雾笼罩。
  一个月前,西玉问我,知道绿岛吗?然后她给我看一张图,大片的浓绿中间一道墨色,边缘隐约透过光亮,显着神秘,左下角是大片向上涌起的鱼群。西玉指着说,这是沙丁鱼,我想看沙丁鱼风暴。
  我问,沙丁鱼不是罐头吗?西玉不置可否转身离开,关门的时候她说,就这么定了。的确,所有关于旅行的事,我向来不需要发表意见。暑假里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西玉总想游遍全世界,而我的理想只是吃。说来也是奇怪,西玉教数学,我教音乐,偏偏我理性得像公式,她却浪漫得像音符。不过我的理性也许只是古板,我觉得只要是海岛,所有风景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海岛的远近。远近决定了我们的生活,有的岛依然热闹像都市,那表示吃的会很丰富,而有的岛却寂寞像隔世,那表示除了面包就是黄油。绿岛属于后者。
  绿岛很小,一个酒店几乎占据全部。潜水是这里唯一的特色,我会游泳,但向来不喜欢,所以这个功能对我来说毫无用处。飞机跑道将绿岛沿中轴线自然分隔,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会定期飞来,送来酒店唯一的客源。我想每一个送过来的人,下机的第一感觉都会觉得像是被流放。但西玉却不是,她像着了魔一样,迎着风在中轴线上飞奔,撑开双臂像要拥抱整片大海,风里传来她的笑声,离岛,真正的离岛。
  我费力地拉起两个行李箱跟着人群来到大堂。大堂在三楼,从落地窗望去视线很好。西玉变得很小,她还在吹风。真是无可救药的人,似乎只有落入这样的离岛,她的灵魂才会被真正激发。视线里的颜色干净、单调。左边是清冷的飞机跑道、一望无垠的大海,右边是整排的椰子树、宽阔的沙滩和远处同样一望无垠的大海。我喜欢这样的辽阔与渺小了,感觉自己和这片孤岛正在融为一体,就要被大海包围,在海中沉寂。
  当这种包围与沉寂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似乎有了转机。这三天,我没有用手机,没有备课,甚至几乎忘了榴莲。第一天,我们逛遍了整个岛,夜里是在酒吧,喝各种五颜六色的酒。第二天,我们乐此不疲地在绿岛周围比绿岛更小的岛打卡,夜里是在沙滩上BBQ,就着各种五颜六色的酒。第三天,西玉告诉我可以去看沙丁鱼风暴,不过有一整天的培训。
  为什么要培训那么久,浪费时间,我对着西玉抱怨,不就是看个鱼群吗,还怕鱼群吃了你?
  西玉对我不理不睬,只是拖着我上课。教室在酒店大堂的玻璃房里,阳光明媚地折射进来照在热带植物上,也照在西玉明亮的脸上。一上午的理论课我一直瞌睡,各种水下的状况,还有一些手语又复杂又难记。但西玉学得很投入,眼神专注,提问积极。
  我到下午才知道,我的培训是一天,她的培训有四天,她选了OW,就是开放水域潜水课程,她竟然要考潛水证?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西玉这么勇敢的决定,是在出发前就想好了的,如果能遇到台上这位教练,那么就义无反顾地考证。
  我仔细打量西玉传说中的教练。不高,不帅,黑,甚至是黑亮。但西玉觉得这很符合她想象中的样子,她说,你不知道,我看过那么多攻略,提到这里的,必定提到阿光,提到阿光的,必说他的好。
  什么好?我问。
  各种的好。
  你都不认识他,盲从。
  现在认识了啊。西玉的眼里有光。
  下午是泳池教学,所有人都泡在池子里,跟着阿光的示范模拟水下可能发生的情况。我觉得他们的样子比较滑稽,一个人默默地移到泳池边看热闹。西玉倒是紧紧地跟在阿光身边,因为气瓶配重的问题,她一直都稳不下来,在池子里不停地往一边摔倒,阿光小心地帮她沉下气才好一些。但后来大家都站在一边看阿光演习的时候,西玉又不自觉地在原地飘起来,看得我忍不住大笑。当阿光闭着眼睛示范面镜排水的时候,西玉更是无法自控地往前飘,结果飘着飘着两人就四目相对了。西玉后来说,你不知道,就算隔着面镜,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双眼好像有一种魔力,就像海底的深蓝,不自觉地就会被吸进去,我差点呼吸管都咬不住了。   我努力忍住表情,但结果还是笑不可支。西玉真的起了变化,坦白说,从大学毕业到留校任教,我和西玉不是同一个系,但认识至少也七八年了,西玉的感情史几乎空白。她总说别看数学系女生就像稀有动物,但直男的思维你根本理解不通。的确,她的浪漫与生俱来,甚至匪夷所思。
  我知道她喜欢在黑夜里散步,拿一根蜡烛,说看英仙座流星雨,结果下了很大的雨。知道她喜欢赤脚在沙滩上奔跑,却总能踩到奇怪的贝壳硌得生疼,半天呲牙咧嘴,骂过哭过依然照旧。我还知道她特别幻想哪天男主角要抱起她在沙滩上转圈,粉湖的边上,她要穿白纱裙,依然是赤脚,所以她一直努力保持体重,担心真到了那刻万一抱不起来怎么办。
  所幸她不像我那么爱吃,身材向来很好。她说这一次考了OW(开放水域潜水员),看能不能晋级AOW(开放水域进阶潜水员),就可以到更深的海里去自由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由潜跟现在的这个有什么区别,后来才知道就是不用气瓶,只要面镜、泳衣、脚蹼就可以下海。更重要的是没有了装备的负累,穿着漂亮的比基尼,长脚蹼把腿部线条拉得很长,照片拍出来非常美腻,就像一条美人鱼。
  这样的美人鱼多好,下海的时候可以深潜,上岸的时候可以转圈,西玉觉得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第二天她的培训移到了海里,而我可以直接上岗了。但其实我很恐惧,不就是看个鱼群吗?需要这么复杂吗?潜水服很紧身,氧气瓶又超级重,像是背着哑铃,还动弹不得。浸到海水里稍微好一些,但因为中性浮力的问题,我也会像西玉那样,不受控制地左右飘,真想把哑铃绑在脚下,不知道會不会好一些。
  所幸整个过程还算顺利。在我下水的刹那,就好像被成千上万的沙丁鱼包围,它们像利箭一样快速地旋转,却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整齐划一,连相互之间的距离都差不多,看得我几乎要窒息。我是不是被卷入了沙丁鱼风暴?我像被冻住一样,以为自己不能动弹,分分钟都可能被这些生物万箭穿心,生离与死别的绝望转念而起。但一阵晕眩后,眼前一下子开阔,像是无比艰难地穿越了一堵厚墙,沙丁鱼群竟然在我的侧面了。数以万计的银色小鱼绕着中心游动并不断变换队形,聚合成龙卷风的样子快速上升,鳞片一闪一闪划出好看的弧线,太震撼了,怪不得西玉那么着迷。
  等到西玉下课,我还沉浸在万箭穿心的震撼中。我的情绪被史无前例地调动起来,晚上沙滩散步的时候,我一直在那里絮絮叨叨,并且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往海水里走。西玉紧紧拉着我,说,你怎么越走越开,是不是白天玩得不够,还要夜游?海浪打过来一环接着一环,完全超过了我的膝盖,我的双腿浸在里面,像被无数种温柔的力量安抚纠缠。我说,海水的拂动原来是这么细腻的包裹。
  西玉丝毫没有理会我的感性,这句话倒是提醒她想到了什么。她开始跟我说下午上课时的惊险。因为是在开放海域里实践,所以整个过程都是被严格控制的,但有一个女同学在下水的过程中却把自己的一支脚蹼弄丢了,走了一段才报告教练。阿光果断地把自己的一支给了她,但没想到训练水域的暗流很大,大家紧紧地抓着安全绳不敢动,阿光却在做示范动作的时候被飘走了。
  起先他的飘是不明显的,因为大家都戴着呼吸器,我们只看到他在游,后来动作幅度大起来,我们才感觉他是在向我们的方向用力地游,但却一直是原地。这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西玉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很久,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说,然后他的一只手向我们伸来,并且一直保持伸过来的姿势。而那个丢了脚蹼的女同学就站在安全绳的最前端,那是离阿光最近的位置,结果你知道吗?那个女同学竟然松开安全绳,向阿光游了过去。
  我的呼吸也停顿了,西玉的情绪激动起来,阿光游不回来了,我真想松开绳子游过去,但是不行,拉着安全绳我都觉得站不稳,如果一松开,肯定就是飘走了。幸好隔壁班的教练看到了,用短短几秒的时间拉住了阿光,然后阿光也迎面接住了飘过去的那个女同学。天呐,她竟然倒在阿光的怀里,虽然隔着厚厚的潜水服,但你知道那个潜水服有多紧身。
  我总算呼了口气,想起阿光黑黑的脸,笑起来憨憨的模样,真要是被暗流带走了,现在的沙滩还会这么平静吗?可是谁知道不会呢?这世间每一秒都在失去,但和大多数人都是没什么关系的。海水那么柔,原来掩盖了残酷的一面,我突然觉得浸在水里的双脚一阵凉意,下意识地抽了回来。
  西玉说,阿光后来在岸上说起这个事,说当时真是绝望,这跟潜到深处氧气瓶却要耗尽差不多道理,是一点没机会翻盘的。不过这种事也是千载难逢,阿光说他做了十多年教练,这还是第一次。我想想也是,这样奇葩的女同学毕竟不容易碰到。
  说到这,我们都笑了。我问西玉,明天你们哪里练我也跟去,见识一下那位女同学。那不用,西玉看看手机,刚才训练群里在说,等下八点露天酒吧聚会,庆祝阿光重生,你也去。我的精神顿时来了,这两天我还是第一次被一件事这么兴奋着。有点想见见阿光了,重新认识一下。
  可是到了现场我却傻眼了,难道潜水的人都这么异类吗?聚会的人竟然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无边泳池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中间漂浮的托盘上放着各种的酒。西玉一身大红的泳装特别显眼,其实整个背只有一条红色的系带,长发盘起,耳边散落几根碎发,迷离灯光下,长颈美背光洁如玉,哇,西玉难得这么女人。
  旁边站的无疑是阿光。他一直低着头在西玉的耳边说什么,西玉听得很认真,不时地点头,偶尔抬头和路过的人碰酒杯,红色的葡萄酒和蓝绿色的池水各自摇曳,交错闪光。若不是两人的胸部以下都被泳池水这样浸泡着,还真以为是哪个高雅的晚宴。
  西玉一直都没看到我,我只好就近拿起一杯酒,默默地坐到一边的椅子。来往的人觥筹交错,这真是一个热闹的夜,我却像是埋在墨蓝天空里最遥远的一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不细看谁都不会发现我。不过竟然也有人跟我搭讪,我庆幸自己还不算太暗淡,虽然只是尴尬地笑笑,但内心仍有一丝波动,故意装着爱理不理的样子,任他们在旁边的位置坐下了又走了,直到西玉找到我。
  她披了一件薄纱,里面的比基尼隐约可见,玲珑妩媚别有一番味道,我心想今天的西玉真是史无前例的美。阿光跟在她后面,看起来两人很和谐。西玉见到我兴奋地叫起来,你怎么坐这里了,找了好半天。然后就凑到我的耳边说,阿光说带我们去个地方。哪里啊?我还没回过神问接下去的话,西玉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我。   我们像逃脱的兔子,从夜里闪出一道光,转过酒店花园的几个树丛,很快来到海边,跟着阿光爬上一艘船。上了船我才紧张起来,黑乎乎不知道什么状况,我拉拉西玉,她却毫不在意地四处看,大概是在看什么时候开船。阿光不知道去哪里了,海水拍打着船身,显得四周特别静。墨蓝的天空洒满了星星,一闪一闪的,好像随时都会掉进海里,我站在船头甲板上一动不动,马达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船也动了,吓得我差点摔倒。西玉倒是兴奋地跳了起来,出发啦。
  船就这样开进了漆黑的夜里,风浪有些大,船一直左右摇晃。我大声问西玉,这是去哪里啊?她没回答我。我又问,这是干什么啊?她还是没回答我。桅杆上挂着一面五星红旗,在微风里精神抖擞,远处的海面一片漆黑,像是无尽的深渊,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电影里常看到的画面,孤独的小船在浪里一上一下,摇摇晃晃前行。我们就这样驶入了夜的海洋,直到阿光再次出现。他翻开船边的箱子,一边利索地拿出一件件东西,一边说,快准备起来,就到了。
  面镜、呼吸管、脚蹼……晚上还潜水吗?我问西玉。
  西玉依然很兴奋。嗯啊,夜潜,很好玩的。
  我完全不在状态,真想回去。阿光说,放心,跟白天差不多。
  嗯嗯,这是特别待遇哦,教练很少这样带学生玩的。西玉一脸的陶醉。
  熄掉引擎,桅杆上一盏大灯在海里散发微弱的光。阿光首先下海,他身上带着一根长长的绳,西玉拉着绳跟着下去,我犹豫再三,终于也下了水。一浸到海水,一阵清凉铺天盖地上来了,我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得到释放。放轻松,我默默对自己说。我们依次排着队,西玉在我前面,阿光在最前面,慢慢下潜,缓缓移动。我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绳,另一只手慢慢放松开来,打开手电筒,一束光很快吸引了周围的浮游生物,并且越聚越多,在我面前跳舞,各种颜色,各种姿态,真是太美了。
  等到感觉绳子被慢慢拉起,才发现阿光已经上船了。西玉一边卸下潜具,一边在抱怨时间太短。阿光把潜具都整回箱子,我们齐齐地坐在船头。夜真静,船只浮在海面有节奏地晃动,波浪和着节拍发出柔和的声音。阿光又从舱里找出些吃的,竟然还有两罐啤酒,我和西玉四目一对,迅速地各自拿起一罐。阿光转过身的时候,一看啤酒没了,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魔术般地又拿出一罐,一脸的得意。
  西玉问,能不能再一潜?
  阿光说,你就不怕来个鲨鱼、魔鬼鱼什么的?
  哈哈,来个小海兔都能吓到她。我在一旁笑。
  等拿证了,带你们潜更好的。阿光很快喝完啤酒,一捏一扔,罐子清脆地撞在船板上,然后起身开船。
  西玉痴迷地望着阿光,我问西玉,什么是更好的?
  沉船。西玉的视线一刻也不能离开阿光,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缕蓝光,有点像波浪翻起闪耀的月光,又像沙丁鱼群翻转一晃而过的白光。
  这一晚的凌晨两点半,我莫名地醒了。刚醒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模糊意识里,我渐渐想起大海、椰树,还有潜水、渔船。然后意识回暖,像是风筝从虚无缥缈里飞回来,我闻到潮湿带咸的空气,我想起我在岛上了。
  今天要做些什么,好像很久没有备课了,隔壁的猫不知道有没有爬进窗户,以前我一开榴莲,它就会出现,从窗台探出一只脑袋,圆圆的眼睛闪着呆萌,好像一下就能看到它的心思。我有点想家,想回到温暖的写字桌前,阳台的榴莲核像风铃一样悬挂,在幽暗的夜里散发气息。
  西玉睡得很沉,我起身关门,沿花园走过游泳池,穿过树丛,不知不觉到了海边。东方渐渐显出白肚,泛着浪光的海面,闪耀着来自海洋深处的细小星辰。现在的海与昨晚的海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灰蓝、清冷,沙滩上只我一人,我望着无垠的海面,任海水一浪一浪地打来,却像被一种力量吸引,不自觉地想往更深处走。
  海水渐渐淹没膝盖,淹没大腿,我慢慢蹲下来,海水淹没我的腰、然后胸,我好像浮在海里了,一种清凉入微的感觉,像是荡漾在海面,悠悠地飘走。直到被一种力量打破,我猛地沉下水,又很快浮起来,我下意识地大声喊叫,海水汹涌地灌入鼻腔,鼻子里一阵巨大的酸楚呛得我又发不出声。我像是要憋气过去,奋力挣扎,终于抓到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我踉跄着站不稳,只好攀在那只手臂上,散乱的头发挡住视线,余光里好像是阿光。
  我一只手紧紧抓住手臂,一只手用力抹开贴在脸上的头发,还有海水,对着阿光发狠地说,你干什么啊?阿光的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弄得我生疼,他一边移动一边说,你看看你在哪里了?我更加用力地攀在手臂上喘着粗气,水平面就在我的唇鼻间,我踮不到底,望不到岸,竟然飘得那么远。
  阿光把我拖到岸边,我就一直躺在沙滩上,感觉四周雾气浓重,竟像是月亮湖的上空。直到阳光出来,海面又泛起金光,我的呼吸才平静下来,恍惚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西玉跑过来蹲在我面前,轻声问,没事吧。我对她微微笑,初升的阳光顺着她的脸庞勾勒出一轮光晕,阿光就站在她的身后,高大壮硕,我想这个画面真美。
  西玉笑着说,我以为只有我想做美人鱼,原来你也是。
  我当然没这么想,但一整个早上,我都沉浸在海水的包裹中,我很想念那种清凉入微的感觉,细腻地触及每一寸肌肤,它可以让我平静,安抚我的情绪,我像是爱上了这种被包裹的感觉,并且仍跃跃欲试。越潜往深处,海水越蓝,我想起西玉说的这句话,竟然也有种想看深蓝的冲动。
  我于是跟着西玉上课,但一直处于旁观者的状态,也终于看到了那位傳说中的奇葩女同学。高高瘦瘦,长得还挺清秀,大概是南方人,讲话的声音有点拗口,但其实是好听的,像唱戏一样。说真的,除了她的动作有些迟缓,还真看不出有多奇葩,大概是西玉总盯着阿光,自然就不喜欢动不动靠近阿光的人。
  可是这个女同学就是黏人,阿光是教练,安全系数最高的一个,当然是重点要黏的。更何况阿光还这么友好,是我我也粘。冒出这个念头,我倒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说起来阿光对我也算有救命之恩,虽然当时飘那么远的距离,按我那点水性,应该也勉强游得回,但如果受了惊吓,自然就另当别论。大恩不言谢,我除了见到阿光主动微笑,其他还真没表达过。   西玉跟我说,阿光同意晚上继续出海。这让我特别开心,有了昨天晚上的一次,我对今天的出海特别向往。更棒的是,昨天是天黑了才出发,不过小试牛刀,看了个皮毛,而今天是傍晚出发。西玉兴奋地说,你看多浪漫,我们在夕阳中登船,慢慢悠悠开到更远的海面,然后静待太阳西沉,夜幕降临,你猜,这片深蓝会不会成为一个孤独的星球?
  可是很快,西玉被列在孤独的星球上了。等我们拎着一大袋啤酒、虾片跑到上船点的时候,却看到女同学早已穿着白衣红裙站在船头了。西玉当下懊恼,把啤酒、虾片扔下就说不去了。
  那怎么行,我说,我要去的。我随手拎起袋子就往船上走,可是转念想想不对,又折回来,拉着西玉,非要她上船。教练还要照顾女同学,万一被黏得厉害,西玉不去,我根本下不了海了。这个僵持维持了将近十分钟,阿光的喊声传过来了,他在催我们。我拉拉西玉,不无忧伤地说,暑假再长,我们也总是很快要走。
  西玉这才抬起头看看喊声传来的方向,极不情愿地上了船,径直走到船尾。女同学看到我们上船,欢快地跟着我们到了船尾,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一只大狗。我认得大狗,是潜水店里的,憨厚可爱很招人喜欢,据说有时候还会猫性大发,下海抓鱼,难道它也要夜潜吗?神奇的动物世界真是无所不能。我的心情丝毫没受西玉的小性子影响,夕阳下的海特别美,金光闪着海面,真想再来个仰泳,静静地漂浮在海上,脑袋放空。
  西玉在叫我,问我要防晒霜。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心甘情愿地俯身去找,拿出来刚要递给她,却被女同学叫住了。这不能用,用我这个。
  我的手就这样悬在空中了,西玉向前两步,几乎是夺去了防晒霜。女同学却依然不依不饶,这不能用,用我的。
  西玉打开防晒霜,就要抹到脸上的时候,女同学像是飞一样地冲了过去,防晒霜被打在地上,西玉一直憋屈的心情终于爆发了。
  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两个女人在争吵的时候,作为第三个女人,最好保持安静。除非第三个是男人。现在,唯一的男人在开船,我怕她们战争升级,很想派大狗去叫阿光,但大狗根本没法理会我的表达。人跟狗讲,还是一只外国狗,我表示无可奈何。而女同学和西玉讲,完全就是南北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个歇斯底里地发着彪悍,一个唱戏一样地口吐莲花,直到阿光出现,世界终于安静了。
  阿光说,这个化学防晒霜是不能用啊,里面的物质会杀死珊瑚礁,等你们会深潜了,会看到海里好多白化的珊瑚,海底荒漠很可怕。没想到女同学还是个环保卫士,西玉自知理亏,也安静下来,好在夕阳渐沉,天色渐暗,抹不抹都关系不大了。
  船静静地漂在海面上,音乐、啤酒、小食,阿光讲着潜水的各种奇遇,气氛渐渐缓和。女同学也分享她带的零食,竟然有一种榴莲薄荷糖。榴莲怎么和薄荷在一起?我拿起一颗,我好像很久没闻到榴莲的味道了,依然带着浓郁奇香,但因为薄荷,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薄荷可以清新口气啊。女同学说话的样子天真无邪。可是一边是榴莲味,一边怎么清口气?我问得更加天真无邪。反正好吃就是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阿光也剥开一颗,但很快吐出来,忍无可忍的表情说,哪有一边下毒一边解毒的?西玉听了这话,才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阿光用力地喝了一大口啤酒,说,世间万物,总有一味可解。你们有没有做过功课,知道像花朵一样的海葵吗,不要以为它是一种植物,其实是食肉动物,它的触手分分钟都在分泌毒液,很多鱼类误入其中只有死路一条。但小丑鱼却不同,毒液对它们完全没影响,甚至成为一种保护。
  我知道啊,就是那个《海底总动员》嘛,小丑鱼尼莫和他爸爸就是住在海葵里。女同学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像童话片里那么可爱。
  西玉嫌弃地看了一眼女同学,又拉开一罐啤酒。一入深海,酒量都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也拥有超能力了,我对阿光说,我也考证吧。阿光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说,看看海葵和小丑鱼。
  夜潜的时候,我们跟着阿光的绳游到了更远的地方。而最大的区别是,当我完全被海水淹没,整个人一下子被水包围,感觉世界的嘈杂都被关在了门外。嘴里依然有榴莲的奇香,却缠绕了薄荷的清香,告别蓝天、告别陆地,即使是暂时的离别,都是无比寻常的轻松。
  可是凌晨两点半,我依然醒来,一种紧张的情绪在瞬间笼罩。仿佛就是上课铃声传来,我奔跑着赶课,穿过月亮湖、穿过一层层绿,丁肖贝悲悯的表情,他就是我的那个海葵吗?我好想立刻沉入海里,像一只被清凉包裹的鱼,远离夏的烦闷与燥热。
  我起床出门,又站到海边,这一次我没有飘流,我只是静静地欣赏着眼前一大片果冻般的海,蓝得纯净,绿得璀璨。我开始羡慕西玉了,她所有的快乐与不快乐都可以真情流露,而我总在某种压抑中。
  我怕痛,我已经很久感觉不到神经的痛,那种心头的抽痛和窒息的感觉,但对肉体的痛却异常敏感起来。我深居简出,不闻世事,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我恨不得寄居在榴莲壳里,用它的尖刺作为我的盔甲。
  我曾猜想这算不算是感觉补偿。当一种感觉缺失后,另一个感觉就会相对增强,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见这世界了,我一定会听到更多声音。就像有时候我躺在沙滩上听,闭上眼,风从耳边吹过,我能闻到椰子的气息,也能感觉到海浪自远而近,又慢慢远去的过程。那个时候我脑海里的画面格外空灵,好像我真的能看到,我就是天使带着翅膀在蓝色的天空或深色的夜幕里,如海鸥般飞翔。
  潜入海底,也是种飞翔吧。我的考证课程很快排好,并且学得特别轻松,我自己都奇怪竟然还有这样的天赋。阿光见我如此有悟性,建议我OW和AOW连考,只要多加兩天时间,可以从水下十八米潜到三十米,一来省钱省力,二来可以看到我真正想看的海底,比如真正夜潜。
  阿光真是了解我,我再次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我重新听起了他讲的第一课,像西玉那样眼神专注,提问积极。但当他拿出图片让我一一区别鲨鱼时,我又发呆了,虎鲨、大白鲨、沙虎鲨,仍然傻傻分不清楚。但我还是清楚地记得了竟然还有吃素的鲨鱼,比如窄头双髻鲨除了吃鱼类,也爱吃海草。我们在电视里常常看到那种总是张着大嘴的鲨鱼,往往就是鲸鲨,因为它只爱微小的浮游生物和小鱼,就像扫雷一样,只要饥饿,永远张嘴。当然还有海龟,千万不要被龟兔赛跑限制了想象,在海里,海龟有惊人的速度。   一切都那么迷人,我想起西玉给我看的那张图片,浓绿中间的一道墨色,现在,我终于可以深入墨色。阿光说,在海里,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这一秒还是不及大腿的浅滩,下一秒就可能是一落千丈的深渊,这就是为什么近海呈现浅蓝透绿,而目光所及的不远处却是深蓝。
  一旦爱上,就是执念。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学习,每天的上课极其认真,女同学也渐入佳境,不再那么黏人。潜水的辛苦劳累慢慢变得好玩有趣,有几次自娱自乐的活动,阿光还带着相机为我们拍照,西玉美人鱼的样子真的很美腻。
  水温三十摄氏度,能见度超过四十米,海水温暖而清澈,身体全部没入的那一刻,我们就被切换到另一个世界了。面对巨大鲜艳的珊瑚群时,我们都会久久凝望,那种美丽与璀璨无法形容,内心的激动就像海水一样饱满。当我们遇到大片大片的白色珊瑚时,触目惊心的珊瑚退化就像海底的坟场,我们久久注视,呼吸变慢、思绪停顿、时间静止。
  这应该是另一个美好家园,彩色小鱼群在珊瑚礁中穿梭,星星点点的鱼影自由自在,透入海水的阳光照射出五彩斑斓,虽然身上的装备在浮力作用下依然很重,但灵魂比任何时候都轻松。我们也跟着阿光寻找卡在珊瑚中或是沙地上的各种塑料垃圾,任阳光直射晒得多黑,也只用海洋专用防晒霜,像女同学一样坚决。
  然后就是发现沉船,像是走进了电视里的寻宝节目,长满铁锈的骨架充满神秘,早已成了鱼儿们的栖息之地,我们在中间穿来穿去,感觉穿越了一整个世纪。当我们戴上荧光黄的面镜再次下潛,用蓝光手电照射时,海底更加绚烂夺目了。因为光线反射的作用,蓝光下的海底成了荧光色,日常里平淡无奇的颜色都大放异彩,沉船里竟然上演了一场真正的海底总动员。
  这个世界竟可以如此奇妙。阿光说,在更深更深的海底,有一种叫“冷泉”的区域,那里有完全不同的生物群落,不依赖于光合作用,只是靠化学物质自养,就像“沙漠中的绿洲”。
  那是不是说,还有一种是“热泉”?西玉是理科生,她能这么理解我毫不意外。当然,那肯定也是一个自养自给的生物系统,每一个系统都有自己的繁华,女同学不假思索地说,总有一处可以繁华。
  是的,对我们来说,眼前的繁华最重要。沉船里弯弯曲曲的路径让我们不得不提高控制自己水中平衡的能力,但对西玉来说,无疑启发了另一种思维。她说,以后婚礼一定要在海边,还要潜水戴婚戒,让鲨鱼海龟见证我们的浪漫。
  像阿光那样的人吗?我问西玉。西玉没有回答,只是深情地望着酒店大堂里正在上课的阿光,那是一批新来的队员,就像一开始的我们。酒店外的飞机跑道上,又一架螺旋桨飞机到了,一个个人影陆续下来,等待一场流放。女同学递给我一颗糖,又是榴莲薄荷,我忽然想起好久没有想到丁肖贝了,来来回回深潜的暗流,早已把内心深处的魔兽带走了。
  因为潜水后有二十四小时的禁飞时间,我们又回到了最初轻松的状态。一起逛街吃海鲜,一起喝酒谈人生。傍晚,是我们在这个小岛的最后一晚,太阳渐渐西沉,海岸上起了点点微风,我躺在白色沙滩椅上,远处的BBQ烤架已经搭好,音乐缓缓响起,这是最后一个不醉不归的夜晚了。
  夕阳里,粉紫色的天空像童话一样,美得让人窒息。薄荷绿的海面如同化开了的奶糖一般温柔,衬着远处的深蓝,像熠熠发光的宝石。
  西玉一定要等到阿光出现,才扯下围着的纱笼。她换了新的比基尼,红色波点纯情俏皮,透明的绑带若隐若现,西玉还是那么美,甚至更美,她的眼角眉梢流动着夕阳的粉。阿光从俱乐部抢到一只超大的火烈鸟游泳圈,西玉看到了特别欢喜,赶紧跳着躺上去,又叫女同学帮她推到海里拍照。粉红的火烈鸟像是天边飞来的神鸟,驼着她们越飘越远,在海里浮浮沉沉那么欢乐,到处都是青春与自由的气息。
  可是很快,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女同学跑着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西玉不见了。女同学说,就是果冻绿与深蓝色的交界,她们不小心被浪打散。西玉掉在海里,怎么游都拉不到火烈鸟,一阵阵小浪把她越推越远,直到女同学听出她叫喊声里的慌张,才感觉出事了。阿光奋力潜下去想要抓住她,却被暗流推了回来。
  短短几分钟,原本温柔的海风像被一种力量驱使,不断加速,变得狂躁。游泳的人纷纷上岸,只有救护队的人来来往往,神色紧张。不知过了多久,海风又开始轻柔,最后一抹天光终于退入帷幕,天边呈现奇异的色彩,海滩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我呆呆地望着海水变深的地方,感觉走进一个语焉不详的梦境,隐约飘过一丝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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