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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嘉宾作家介绍：
我生长在北方一个不足两万人口的小农场里，当我在十三岁时创作并出版了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宇宙新世纪》时，我的世界是绚丽而虚无的。而当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后，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来积累、沉淀，不断地提炼，并且重新认识生活、融入生活。所以你现在才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我了。
“米琪，我怀孕了。”小莫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草坪，在我们刚讲完一个笑话而笑痛肚皮之后一个短暂的空隙里，她带着还未完全消失的笑意像是接着讲了另外一个笑话似的跟我说。
“四个月了，看得出来吗？”小莫的姿势不变，依然望着窗外，“本来我不想告诉你，我会想办法处理，可是我妈妈很快就要回来了，不能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妈妈是医生，让她带我去做手术可能会方便一些，也会安全一些。”
小莫比我大一岁，十四岁。十四岁的小莫应该还算是个孩子吧，小孩子会怀孕吗？好像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英国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嫁人怀孕，而且生了个小男孩。
小莫的妈妈在做大使夫人前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舞蹈演员，是那种踮着脚尖，轻盈灵动的芭蕾舞演员。所以小莫的身材也是黄金比例身材的典范，她的皮肤白皙，颈项修长，柔软而卷曲的长发用彩带随随便便地一束，就算在此时这种让人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也是骄傲的、高贵的，像一个被妖婆变成天鹅的公主。可惜，该负责任的那个王子却不知道在哪里。
小莫，你知道你给我出了一道多么难的题目吗？过去疼爱我、娇惯我的那个妈妈在我上学之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特别是我上了中学之后，凭空地在我的周围多了一双眼睛，是警惕、猜疑、焦虑、担心。母女之间的谈话不再是心无芥蒂、坦诚以待，而是试探揣测，犹豫躲闪，为了放松她的警惕、解除她的猜疑、缓解她的焦虑、消除她的担心，我要付出与学习同样多的精力与时间做她眼中的乖乖女。我现在神经已经绷得和鼓皮一样紧了。为了放松，我才和洒脱不羁的小莫在一起，这已经是在冒妈妈之大不韪，如今，与小莫的交往要浮出水面而且是要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这让我怎么说出口。
小莫从跟我说完那些话之后不再看我，只留给我一个站在窗边漂亮而落寞的剪影。聪明的她，不会不知道我的难处，不会不理解我的苦衷，可是高傲的她还是要说出来，她的难处不用想也会知道，而且我也许是惟一一个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而不会四处宣扬的人。
“好吧，晚上我会跟妈妈去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我的语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她的头就偏向窗户，白皙的脖颈弯成一道美丽的弧线。我猜，她长长睫毛下的泪迹一定闪亮如水晶。
爸爸长年在日本的分公司工作，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不然，我是开不了这个口的。妈妈是个优秀的妇产科主任医师，当年生我的时候她根本没让护士帮忙，而是自己走到产床上，剪下我跟她之间连着的脐带。当她跟我说起这一件往事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那个脐带本不该由妈妈来剪的，不然为什么现在我跟她的关系就好像是又一次剪断了脐带，我离她越来越远了呢？
事情表面顺利得超乎想像。在我吞吞吐吐地说完小莫的情况之后，妈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答应了，没有寻根问底，没有大惊失色，而是平静得可怕。以至于我都没有想到要感激她，只是想到平静海面下的暗流，而我正在暗流的边缘。妈妈提出的惟一条件是，我必须在小莫做手术时陪在她身边。
妈妈对小莫的态度像是对待一般病人一样，妈妈是一位具有良好职业道德的妇产科主任医师，她不会让她的病人难堪的。同样，正因为她是妇产科主任医师，所以我才会跟她一同进入为小莫实行引产的手术室。
印象中的手术台应该是像一张单人床一样，毕竟躺在上面的人在走下了这里后总会多多少少地有些不同，甚至还会在这里终结生命，所以我觉得它应该被弄得舒服一些，可实际上，它很窄，纤细的小莫躺在上面并没有多少宽裕，反倒觉得有些局促。一进医院，小莫的脸就像是汉白玉的雕塑，惨白僵硬没有一丝的血色。妈妈的脸色比她也好不到哪去，好像躺在手术台上的小莫是我，但毕竟是大人，自控能力强，再有心事也不会太表露在脸上。同样的我也不会比躺在手术台的小莫强到哪里。妈妈的表现太反常了，从带小莫检查到现在，她没有说一句话，虽然没有让小莫感到难受和难堪，可是却让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结束后会怎么样。她一定是把小莫归类于另一类人，又把我跟小莫等同于一类人。我该不该跟她解释一下，可是她现在这种让人摸不透的态度该叫我如何开口，如果我解释了会不会又成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真是累，我的感觉非常不好。
我以为医院的白色应该是像天堂里的白色一样有着温暖的亮色，可是我的目光所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工作服、白色的床单，颜色都白得不纯粹，白色里掺着别有用心的灰，还有许多可疑的褐色的斑点。我被暧昧而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层层包围住，我突然有了窒息的感觉。
“妈妈，我想出去。”我强撑着说出这一句话。换来的却是妈妈从白帽子和白口罩之间射过来的冷冷的目光。这束如同陌生人一样的目光将我钉在那里再不敢说一句话。我的心也像在冰雪里浸过般，莫名地抽搐一下。妈妈，我是你的女儿，我没有犯错，为什么要用这种鄙薄的目光来看我？
在长长的针管扎向小莫微微隆起但却不很明显的小腹时，我夺门而出，踉踉跄跄地冲到楼下跑到医院花园中心的小亭子里，我坐在长椅上拼命地干呕，可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泪水却如拧开了水龙头般流淌。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后的日子必定会像锉刀割肉一样难过。这是我从妈妈刚才的目光里看见的。除了等待这种日子的来临，我似乎别无选择。
小莫，我有些后悔帮你了。
“你好。”一个有些虚弱，但是却非常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然后是一阵期待回应的停顿，是跟我说话吗？
我抬头透过泪眼，迎着阳光看见一个虽然高大但是有些瘦削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他穿着一套白色休闲的运动服，在胳膊和腿的两侧各有两条蓝天一样蓝的道道，头上不合时宜地戴着一顶白色的休闲帽，皮肤同他的衣服一样的白，所以衬得他的眼睛黑得像潭水一样深邃，当他关切地注视你的时候，照小莫的话说，有一种男子的目光会让你融化在他的眼波里。
好一个阳光般的男子。
可是任何人跟妈妈在一起都会练就出修女般的心态，何况，我现在这副样子很丑。我把脸转过去，不再看他。他没有因为我的举动而有丝毫的尴尬，反而耐心地半蹲在我面前，说：“第一次化疗都会这么难过，以后就会习惯的。”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他的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天，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孩子会有这么一双手。手指修长，皮肤细腻，指甲白皙透明，如同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正当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手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因为除了妈妈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的。如果说离开家就像是一只风筝，那么这只可恶的手机就是那根连着风筝的线。妈妈那种像是机器人一样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莫的手术很成功，她需要在医院住几天，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应该引以为戒，女孩子乱来受伤害最大的是自己。你以后不要再和她联系了，这边有我照顾，你先回家吧。”
原来，妈妈逼着我过来不是因为小莫需我照顾，而是她要以小莫为生动的反面教材，活生生地让她演习一遍给我看，妈妈你太阴险了。
事实证明妈妈对小莫的照顾果然是无微不至，从每天给小莫煲的营养汤中就能看得出来，可是我跟妈妈的关系却如冰河时期的寒冰，没有丝毫解冻的余地。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莫，她出院后没回学校，而是跟着她的妈妈出国了，她的妈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用说一定是我妈妈告诉的。还好，后来小莫没有跟我谈起这件事情，不然我会考虑是否该用与母亲的决裂来成全我们的友谊。毕竟这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出卖与背叛。小莫临走时给我打了个电话，确切地说是先给妈妈打的，然后由妈妈转交给我。小莫只是简单地说要跟她的妈妈出国，然后郑重地跟我说我的妈妈是个十分爱我的好妈妈，我应该理解她尊敬她。不难理解小莫为什么会这样说，可是她可曾知道她只是妈妈给我做现实教育的一个样本，她可看见妈妈递给我话筒时的犹疑？小莫你给我说的这些话，在我们母女关系的解冻上效果为零。冰冻的屏障是妈妈一点点用冷水浇铸的，我用尽全力也休想融化它。
如果小莫还在，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尴尬，但是她的离去让我更加的孤独。
“米老鼠，借我橡皮，我的忘带了。”静静的自习课上，后桌的高寒又一次偷偷地捅我的后背，可怜兮兮地说。别他看身高近1.80米，在篮球场上有着流川枫般的矫健身姿，可是大脑却像樱木花道一样的糊涂，丢掉的橡皮不计其数，其中包括因为他无休止地向我借橡皮而我免费给他的超过十块以上的橡皮，其中还有好几块是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别致的机器猫橡皮，可是我既不愿意因为一块小小的橡皮就跟他过不去，也不愿意像别的女生一样借一块小小的橡皮就跟男生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尽管高寒也是帅气而有型的男孩。我没有吱声，习惯而又熟练地把橡皮递到后面，我常常带两块橡皮，一块备用。
“谢谢啊。”高寒像小品里的演员那样小声而又夸张地说。
我没有理他，专心地在背一首词，是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正在这时，班主任老师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瘦瘦高高的男孩，不用说，又有新来的同学了。在这个全市闻名的中学里，有很多家长削尖了脑袋花大血本送自己的孩子来这里借读。
班主任老师介绍了几句，我什么也没听清，只听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原来，老师介绍完同学之后安排座位，班里只有高寒身边有一个空位子，那是出国后的小莫留下的。高寒强烈抗议说：“老师，我不要和他同桌。”
“为什么。”老师好脾气地问，对于体育学习双优的学生，老师总是有些偏爱的。
“我们俩在一起就成了一种小食品了。”
“什么？”老师大惑不解。
“黑白配呀。”班上其他同学齐声说。
老师也笑了，但是，她还是指着高寒的旁边、我的身后说：“尚雨，你坐在高寒旁边，他是班长，有什么困难跟他说吧。”
那个男孩向我的方向走来，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医院来苏儿水的味道。这不奇怪，我的身上也常常会有这种味道，我相信父母亲是医生的孩子，身上常常会有这种味道的。尚雨走到我身边停了一下，由于我一直没有抬头以至于他在我的身边停留的时间长得有些引人注意了，我诧异地抬起头，我相信我不会认识他的。
“嗨，你好。”原来是他，上次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阳光男孩。我吃了一惊，我相信我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不是因为一个帅帅的男孩子跟我打招呼而害羞，而是小莫是我心里的大秘密也是由此引起的我和妈妈之间在我心中的痛，她的离去让我可以慢慢忘掉这件事，可是尚雨的出现像是一根锋利的针，突然挑破秘密，我的心感到阵阵的刺痛。我对新来的同学要坐在我身后而有一丝的厌恶。
班主任老师介绍完尚雨之后，她前脚刚走，杜清渠就拿着一本书穿过一排排的桌椅，袅袅婷婷地走到尚雨桌前，她最大限度地俯下身，几乎是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吐气如兰地说：“新同学，给我看看这道题，帮我讲解一下行吗？”这是杜清渠的杀手锏，对付男生的必杀技，成功率是100%。正值青春期萌动的少男们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总是面红心跳地要有一个星期想入非非缓不过来，而杜清渠对于俘获的“猎物”却往往不屑一顾。好在她有一个教育局长的父亲，让每一次因此而起的感情风波未起波澜就四下散去，让泥足深陷的小男生们无可而又奈何不得。尚雨的第一次露面就遭杜清渠的“必杀技”，这让我也暗暗吃了一惊。
尚雨确有过人之处，他拿着杜清渠的书只把那道几何题扫了一眼就想把题目算出来，我感觉到他用手轻轻敲了一下我的椅子，说：“能不能借我……”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后面的高寒“啪”的一声把什么东西扔在他的桌上，粗声粗气地说：“借什么，我这里有。”
我能感觉到从尚雨鼻腔里发出的宽容大度的轻笑。不一会儿，就听见他给杜清渠一张纸说：“都在上面了，很清楚的。”杜清渠拿着纸好半天没缓过神来，照她的“必杀技”，下一步应该是男生受宠若惊地对她所要问的题目详而又细地讲解，可是尚雨如此简单就把她打发了，她无奈而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回到了座位上。我偷眼看去，她的脸上像结了霜一样板结。
我们学校的体育馆在全市中学包括大学里也是最好的，当年的全国篮球联赛曾在这里打过。以高寒为首的一群男生正在生龙活虎地打篮球，尚雨落寞地坐在看台上，用手支着下颏，专心地看着高寒灵巧迅捷地抢断上篮。女生们则在另一个角落练体操，可是杜清渠不，她穿着专门的练功服，脑后挽着一个发髻，露出修长的美颈和美腿，惹得那边打篮球的男生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人因为偷看杜清渠而被篮球砸中，气得高寒已经连续换掉了三个人。我的“好朋友”今天来了，所以我不可以做太剧烈的活动，只有坐在边上，我和尚雨只隔一个过道，他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杜清渠优美的体操动作，只是专心地看着高寒他们打篮球，我觉得他对于高寒他们打篮球的关注超正常，他的关注里面甚至有一丝丝的渴望。
“会打篮球吗？跟我们一起来吧。”高寒问得很粗鲁，但是已经是一个友好的表示了。
尚雨目光灼灼刚欲起身，可是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抱歉地冲高寒一笑说：“对不起，我不会。”
高寒最瞧不起的就是不会打篮球的男生，同他交往最基本的一条是会打篮球，这句话等于把高寒刚刚伸出的友好之手给打了回去。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狠狠地往地上拍了一下球回身便走，在转身的同时说：“那也别坐着，像个女生。”
我偷眼瞅去，尚雨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更加地忧郁，长长的睫毛同眼帘一起慢慢垂下，一种忧伤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周围，这种情绪感染了我，连我也无端地觉得忧伤起来。
“米琪。”是教体育的老刘老师在叫我，他是个和蔼的老头子，他教我们艺术体操是不是有点滑稽？他一开始教课，看他一板一眼地做着只有小姑娘才做的动作的时候，我们女生无一不捧腹笑岔了气。他很善解人意，如果女同学“有情况”，只要往旁边一坐就好了，他不会问多余的话而让女生难堪。此刻，他“丁”字步站稳，挺着像皮球一样的肚子，在一群亭亭玉立的女生前面叫我：“来，做一下鱼跃式，给她们做做样子。”我从小练过体操，所以一般有什么“高难度”的动作就由我来完成。
我笑着冲他摆摆手，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老刘老师有时候很爱抬杠，他依然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一个小动作而已。”其实，他已经对我们很宽容了，女同学也包括我，一旦“好朋友”来的时候就像个受了委屈的蛮横公主，一点运动都不做。大家都知道，一般的运动不会对身体有影响。我拗不过他，再说他的身材只能做鲸鱼的鱼跃式，动作也好看不了。正当我起身的时候，尚雨急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说：“你不能去。”接着他又大声地对老刘老师说：“你不要逼她，她不能做那种动作。”
整个体育大厅一时间好像被凝固住了，老刘老师扎煞着双手，翘着有些花白的小胡子，像个不知所措的企鹅一样怔怔地看看我，然后又看看他。我也愣住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看看在全力维护我的尚雨，又看看老刘老师，我想解释些什么可我又该说什么呢？而且真要是有什么关系的话，这样明目张胆的维护又是这样的理由，不但说不过去也说不出口啊。那边激烈的篮球运动也像是被超级战士喊了一声“时间停止”而一下子顿住，高寒手里的篮球都不用别人抢断就如湿手捏着的肥皂滴溜溜滚出老远。杜清渠像是得了宝典一样夸张地“哦”了一声，就这一声“哦”，如同催泪弹一样把我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我是个清白的女孩子，至少是一个努力维护清白的女孩子，我费力地使自己脱离是是非非就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轻松的学习环境，我现在觉得好累，天上又掉下一块大石头，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蒙了，我晕了，我傻了。
老刘老师看见我的窘态，适时地说：“好了，大家从头开始，站好。”一阵悠扬的乐曲《新鸳鸯蝴蝶梦》炊烟般袅袅升起，就连这首曲子也像是在嘲笑我的暧昧。我转身走出有着透明蓝色玻璃的体育大厅。尚雨看出我的恼怒，他一言不发地跟在我的身后，等出了门，四周没人的时候我才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没毛病吧，你管我干什么？”这是我从上学以来说的最伤人的一句话了。我从来就不愿意因为我的言语而让别人感到不舒服，可是今天我真的生气了。
尚雨丝毫没有因为他说过的话以及我说的话而有任何改变，依然固执地说：“我们这种病是不适合做那种剧烈的活动的，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关你什么事？”我脱口而出。等等，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明白了，“我们这种病”？他指什么？
看着我茫然的样子，尚雨好像明白了，他苍白如纸的脸突然腾起的红晕像是妖魔撒下的妖雾，蒸腾而起却又瞬间消失，他说：“好像我弄错了一些事，对不起。”
他转身欲走。
“等等，我……”我喊住他。他好像弄错了一些事，而我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事。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这是我第一次正眼去看一个男生。虽然他只给了我一个侧面，他有着笔挺而温柔的高鼻梁，这样的人生命是不应该脆弱的。我的心像是浸了水的海绵，慢慢地胀大、膨胀，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我为刚才误会了他的好意而懊悔，古书上说的“百死莫赎”大概就是指我现在的心境了。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好像是在说：“我明白的，你不用说了。”我怅然地回到体育馆内。由于高寒老是失误，馆内的篮球赛已经是一塌糊涂了，连篮球打得最次的小柳也敢公然叫嚣：“高寒，你个臭球篓子。”
我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我无意中伤害了尚雨，而这种人是我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伤害的，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第二天一早，高寒就冷着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我想等尚雨来了，一定主动跟他说话。自从他来了这两个月，一直是独来独往的，同学们因为他的孤僻都不愿意跟他交往，他想跟我说话，我一直也爱理不理的，虽然那时他认为我也是个病人，是出于好意才跟我接近，不知道现在他还愿不愿意理我，如果他对我冷淡，我会主动和他接近。我第一次这样焦急地等待一个男生的到来。
他来得很早，至少比他平时来得早，我在他刚进教室的时候就用友好的眼神看着他，目光是那么的热切，甚至忽略了他今天没有带书包。他接住了我的目光，并且以微微一笑回应了我。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有些歪斜的椅子扶正。高寒又重重地磕了一下书。尚雨没有坐下，而是自进这个班级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走不是从自己的座位到门的路线，他走到杜清渠面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SNOOPY小狗递给她。杜清渠一脸大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谢谢你。”尚雨由衷地说。
“什么？”杜清渠一头雾水。我的心却渐渐地往下沉去，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个护腕对高寒说：“这个送给你，这是我爸爸从美国给我带回来的，NBA球星都戴的。”
我猛地把头转过去，定定地看着他，到底怎么了，我没有足够的定力等待事情的发生，我要先揭开谜底。高寒被我非同小可的姿态吓住了，他接过护腕，狐疑地看看我说：“什么事，让我明白一些？”
尚雨没有接过他的话，只是说：“我真的很想和你交朋友，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可是我也能感觉到他是跟我说的。
“哦。”高寒表情凝重起来，看得出他的心里也不好受。他用力拍拍尚雨的肩，说：“没关系，把你的电话给我，我会和你联系的，将来总有机会见面的。”
“是呀，总有机会见面的。”尚雨轻轻地笑了，他有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
“等我有了电话，我会打给你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会再跟我们中的任何人联系的。
“我先走了。”尚雨留下有些伤感的高寒走出教室。
我一直在瞅着他，希望他能跟我说一句话，可是从头到尾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难道是昨天的事情真的伤害到了他？我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
我追了出去。
“如果你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我答应会永远保密，你大可不必就此离去。”我说。
“永远？”他又笑了，我真喜欢他的笑，“我要去外地治病，明天走。”他说。他的笑容真是好看，让人很舒服，让人想起叫“毒药”的香水，明知是雷池，却还要一步步地走下去。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则，如果是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与其说这是我对自己的信心不如说是妈妈给我的压力。可是今天，我决定原谅我自己一回。
我想冲他笑一下，然后洒脱地说再见，可是我的表情肌已经不受控制，呈现的却是要哭的状态。
“好与不好，对我都是最好的结果，我拖累的人太多了。”他深邃的目光里闪着一种只有哲人智者才有的光辉，只有对生命的本质了解得透彻的人才会有这种目光。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手里面，他的手很苍白也很温暖。从他的手里面我感到有一种力量传递过来，渐渐地我不再伤心了。
“祝好运。”我终于能洒脱地对他说出这句话了。当事实已成定局的时候，我除了微笑地面对他还能做什么？毕竟，死亡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情，任你再有想像力也不可能想像得出它的状态，所以就由不得我们来塑造了。感谢尚雨可以轻描淡写地把可预知的死亡一笔带过，毕竟我不是可以轻易放得下的人。
“你真无耻，放开我的女儿。”一声怒吼平地起雷般地响起，随之尚雨被人狠狠地推开，他趔趄了一下，单薄的身子几乎抵挡不住这近乎猛烈的撞击，他握着我的手也随之松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妈妈。
“妈妈，不要，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看着脸被气得通红的妈妈，把我挡在身后，手里像拿着武器一样拿着我的英文书，那是我早晨忘在家里的。我完了，这次是百口莫辩了。
尚雨很快就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见我焦虑的样子，他也有些着急地说：“阿姨，你不要误会，我明天就要走了，到外地治病。”
妈妈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说：“你臭不要脸，要走了还要勾引她。你快滚。”天哪，这是我有着高学历的妈妈吗？
尚雨看着盛怒之下的妈妈，带着歉意看看我说：“对不起。”说完转身离开了。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尚雨从不让人知道他的病。可是，妈妈，你太过分了，虽然你是我的母亲，可是你也要学会尊重人，尊重我的朋友。我再也不体谅她的苦衷了，我也再不照顾她的心情了，我也再不勉强我自己了。而且，妈妈，我要让你这次无礼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进校内，我用自己的方式开始了我的报复。
我不再跟她说话，每天在一个屋檐下好像形同陌路，我用爸爸给我留下的零花钱出去吃饭，而对她摆在桌上的丰盛饭菜无动于衷。我不再用正眼看她，好像她不是我的妈妈，是合租一个房子的不和睦的同租者。
这样的状态才持续不到一个星期，在我放学后的一天，我看见爸爸白色的富康车停在了家门口，不用说一定是妈妈拗不过我而把爸爸这个救兵搬回来了，我在心里暗暗地冷笑一下，就算爷爷奶奶来了又有什么关系，是她太不讲道理，如果都帮她的话我也不会屈服，大不了就离家出走。
我连鞋也没换就走进屋内，这也是我的报复手段之一，这对有些有洁癖的妈妈来说应该是不小的打击。我的小卧室在里面，到那里要经过爸爸妈妈的卧室，爸爸妈妈的门虚掩着，我听见妈妈断断续续的抽泣及说话声。我不禁停下了脚步，妈妈一定在向爸爸告我的状。我站在门外偷偷地听着。
“一开始我就不想要小孩，是你非要我生下来，从她在我肚子里开始，我就下决心要她好好成长，我要保护她，你知道吗，在我们医院总有像琪琪那么大的女孩子去堕胎，每次看见她们之后我都要做噩梦，觉得那就是我们的琪琪，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紧张、多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们的琪琪会那样。那天我看见那个男生握着琪琪的手我都要疯了，后来我从琪琪同学那里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是我误解了她，可是她一点也不给我机会解释，对我像个仇人，这时候你又在哪里？”
不知何时我脸上已满是泪水，看见妈妈这么伤心，我信誓旦旦的复仇计划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我后悔了。我是卑鄙的，我是在用妈妈对我的爱来惩罚她。爸爸把妈妈搂在怀里像对小孩一样哄着她，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一脸的不忍与无奈，他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我，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到自己的小屋里去。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内默默地流泪，妈妈没有错，可是我也很委屈，一直以来我也是很难过很伤心的呀。爸爸走过来，我泪眼汪汪地喊了一声：“爸爸。”
爸爸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两个小女人，叫我怎么办？”也许在他的工作中都不曾遇到过这样左右为难的事，“这样吧，琪琪，明天我带你妈妈到日本散散心，晚上的飞机，你一个人要自己住上一段时间，你也要好好想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在爸爸妈妈都没起床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出了家门，我无法面对他们尤其是妈妈。上课的时候，我第一次不专心听课，我脑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可是老师讲的课我却什么也没听进去。
在第二堂课之后的大课间休息时间里，我一个人坐在花坛边百无聊赖，我真不敢想像妈妈回来之后我该如何面对她。杜清渠走过来不客气地说：“你来一下。”“干吗？”我相信我跟杜清渠的交情只是见面点个头而已，连说话的交情都谈不上，她叫我会干什么?
她把我领到教学楼的一角，对站在楼边的人柔声说：“我把人带来了。”那人转过脸点点头：“谢谢，你先走吧。”杜清渠一脸幸福地离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全校公认的帅哥，高我们两个年级的鲍磊。他找我干什么，要找女朋友也轮不到我这样的呀。他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洒脱无羁的样子，好几次欲言又止，这让我更有好奇心了。正当我静听下文的时候，突然间我的脑海像划过一道闪电一样灵光一闪，而与此同时，鲍磊也说出了一个名字：“小莫。”原来这个让我的生活变成这个样子的“元凶”在这里。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受的委屈与承受的压力现在才完全释放出来。我失声喊道：“是你？那个人是你？”鲍磊嗫嚅地说：“你跟小莫最好，现在她在哪？她好吗？”
“你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吗？”我失控地喊着。我突然觉得跟前这个英俊的人变得丑陋异常，我想我以后对帅哥的超级“免疫力”就是在这一瞬间形成的。
“当你让小莫受到伤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想她好吗？当时你怎么不想想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头皮有些麻，看来古人所说的“怒发冲冠”不是虚的。虽然我的声音歇斯底里，但我的耳朵里却嗡嗡声一片什么也听不见。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姿势是一种往鲍磊身上扑打的状态，而在身后紧紧抓住我的是高寒。他一脸紧张地问：“什么事？发生什么事了？”
鲍磊靠在教学楼灰色的墙体上，不顾自己一身高档名牌的衣服会弄脏，用力地向后顶着，浓黑的睫毛间泪光晶莹闪烁，这让我想到小莫。他哽咽着说：“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见不得别人流泪，特别是男孩子，他的眼泪让我冷静下来。
“我们无法对自己负责，更无法对别人负责，所以就让我们的父母来约束我们的生活吧。”我突然间就冒出这样一句话，连我都觉得诧异。
鲍磊怔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
“让小莫成为过去吧，你也是小莫的过去，将来有一天当她想找你的时候自然会和你联系的。我们既然犯错了就不要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了。”我用一种平和的语调像一个通灵的巫师讲解神秘事件的真相一样讲述着我内心深处的想法，虽然这种想法我平时并不想承认。鲍磊再一次用力地点头，眼角一滴泪无声无息地划过，他真是帅极了的男生。
他走了之后，以高寒的智慧不难猜到事情的经过，但是他一句相关的话也没问，只是说：“很高兴听到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昨天你妈妈来找过我了，我们不能让爱我们的人伤心。”
我点点头，泪水差点又一次溢上眼眶。
放了学，我回到家，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他们走了，我心中怅然若失，但也如释重负。我看着厅中间的茶几上放着几张纸，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几家信誉好的家政公司的电话和提供服务的价位、家政人员的姓名，还写着零钱放在什么地方、存折在哪里、取款密码、内衣在哪个柜里、换洗的衣服在哪个柜里，在用电方面还特意画了着重号。虽然是爸爸的刚劲有力的笔迹，可是我相信爸爸对于这个家的了解还不如我，一定是妈妈逼着爸爸写的。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而我又是那样伤她的心。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爸爸的手机，现在他们应该是在候机大厅了。
“喂？”爸爸的手机通了。我拿着电话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见爸爸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噢了一声，经过短暂的停顿，妈妈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谁找我，是找我吗？喂？”
“妈妈。”我呜咽着说。
电话那头突然静寂，我知道妈妈一定在紧张而认真地听。
“妈妈，早点回来。”我终于下定决心大声地说，然后挂掉电话，坐在沙发上抱着大沙皮狗幸福地掉泪。
母女之间又会有谁对有谁错呢？
我生长在北方一个不足两万人口的小农场里，当我在十三岁时创作并出版了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宇宙新世纪》时，我的世界是绚丽而虚无的。而当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后，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来积累、沉淀，不断地提炼，并且重新认识生活、融入生活。所以你现在才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我了。
“米琪，我怀孕了。”小莫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草坪，在我们刚讲完一个笑话而笑痛肚皮之后一个短暂的空隙里，她带着还未完全消失的笑意像是接着讲了另外一个笑话似的跟我说。
“四个月了，看得出来吗？”小莫的姿势不变，依然望着窗外，“本来我不想告诉你，我会想办法处理，可是我妈妈很快就要回来了，不能让她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妈妈是医生，让她带我去做手术可能会方便一些，也会安全一些。”
小莫比我大一岁，十四岁。十四岁的小莫应该还算是个孩子吧，小孩子会怀孕吗？好像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英国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嫁人怀孕，而且生了个小男孩。
小莫的妈妈在做大使夫人前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舞蹈演员，是那种踮着脚尖，轻盈灵动的芭蕾舞演员。所以小莫的身材也是黄金比例身材的典范，她的皮肤白皙，颈项修长，柔软而卷曲的长发用彩带随随便便地一束，就算在此时这种让人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也是骄傲的、高贵的，像一个被妖婆变成天鹅的公主。可惜，该负责任的那个王子却不知道在哪里。
小莫，你知道你给我出了一道多么难的题目吗？过去疼爱我、娇惯我的那个妈妈在我上学之后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特别是我上了中学之后，凭空地在我的周围多了一双眼睛，是警惕、猜疑、焦虑、担心。母女之间的谈话不再是心无芥蒂、坦诚以待，而是试探揣测，犹豫躲闪，为了放松她的警惕、解除她的猜疑、缓解她的焦虑、消除她的担心，我要付出与学习同样多的精力与时间做她眼中的乖乖女。我现在神经已经绷得和鼓皮一样紧了。为了放松，我才和洒脱不羁的小莫在一起，这已经是在冒妈妈之大不韪，如今，与小莫的交往要浮出水面而且是要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这让我怎么说出口。
小莫从跟我说完那些话之后不再看我，只留给我一个站在窗边漂亮而落寞的剪影。聪明的她，不会不知道我的难处，不会不理解我的苦衷，可是高傲的她还是要说出来，她的难处不用想也会知道，而且我也许是惟一一个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而不会四处宣扬的人。
“好吧，晚上我会跟妈妈去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我的语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她的头就偏向窗户，白皙的脖颈弯成一道美丽的弧线。我猜，她长长睫毛下的泪迹一定闪亮如水晶。
爸爸长年在日本的分公司工作，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不然，我是开不了这个口的。妈妈是个优秀的妇产科主任医师，当年生我的时候她根本没让护士帮忙，而是自己走到产床上，剪下我跟她之间连着的脐带。当她跟我说起这一件往事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那个脐带本不该由妈妈来剪的，不然为什么现在我跟她的关系就好像是又一次剪断了脐带，我离她越来越远了呢？
事情表面顺利得超乎想像。在我吞吞吐吐地说完小莫的情况之后，妈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答应了，没有寻根问底，没有大惊失色，而是平静得可怕。以至于我都没有想到要感激她，只是想到平静海面下的暗流，而我正在暗流的边缘。妈妈提出的惟一条件是，我必须在小莫做手术时陪在她身边。
妈妈对小莫的态度像是对待一般病人一样，妈妈是一位具有良好职业道德的妇产科主任医师，她不会让她的病人难堪的。同样，正因为她是妇产科主任医师，所以我才会跟她一同进入为小莫实行引产的手术室。
印象中的手术台应该是像一张单人床一样，毕竟躺在上面的人在走下了这里后总会多多少少地有些不同，甚至还会在这里终结生命，所以我觉得它应该被弄得舒服一些，可实际上，它很窄，纤细的小莫躺在上面并没有多少宽裕，反倒觉得有些局促。一进医院，小莫的脸就像是汉白玉的雕塑，惨白僵硬没有一丝的血色。妈妈的脸色比她也好不到哪去，好像躺在手术台上的小莫是我，但毕竟是大人，自控能力强，再有心事也不会太表露在脸上。同样的我也不会比躺在手术台的小莫强到哪里。妈妈的表现太反常了，从带小莫检查到现在，她没有说一句话，虽然没有让小莫感到难受和难堪，可是却让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结束后会怎么样。她一定是把小莫归类于另一类人，又把我跟小莫等同于一类人。我该不该跟她解释一下，可是她现在这种让人摸不透的态度该叫我如何开口，如果我解释了会不会又成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真是累，我的感觉非常不好。
我以为医院的白色应该是像天堂里的白色一样有着温暖的亮色，可是我的目光所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工作服、白色的床单，颜色都白得不纯粹，白色里掺着别有用心的灰，还有许多可疑的褐色的斑点。我被暧昧而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层层包围住，我突然有了窒息的感觉。
“妈妈，我想出去。”我强撑着说出这一句话。换来的却是妈妈从白帽子和白口罩之间射过来的冷冷的目光。这束如同陌生人一样的目光将我钉在那里再不敢说一句话。我的心也像在冰雪里浸过般，莫名地抽搐一下。妈妈，我是你的女儿，我没有犯错，为什么要用这种鄙薄的目光来看我？
在长长的针管扎向小莫微微隆起但却不很明显的小腹时，我夺门而出，踉踉跄跄地冲到楼下跑到医院花园中心的小亭子里，我坐在长椅上拼命地干呕，可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泪水却如拧开了水龙头般流淌。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后的日子必定会像锉刀割肉一样难过。这是我从妈妈刚才的目光里看见的。除了等待这种日子的来临，我似乎别无选择。
小莫，我有些后悔帮你了。
“你好。”一个有些虚弱，但是却非常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然后是一阵期待回应的停顿，是跟我说话吗？
我抬头透过泪眼，迎着阳光看见一个虽然高大但是有些瘦削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他穿着一套白色休闲的运动服，在胳膊和腿的两侧各有两条蓝天一样蓝的道道，头上不合时宜地戴着一顶白色的休闲帽，皮肤同他的衣服一样的白，所以衬得他的眼睛黑得像潭水一样深邃，当他关切地注视你的时候，照小莫的话说，有一种男子的目光会让你融化在他的眼波里。
好一个阳光般的男子。
可是任何人跟妈妈在一起都会练就出修女般的心态，何况，我现在这副样子很丑。我把脸转过去，不再看他。他没有因为我的举动而有丝毫的尴尬，反而耐心地半蹲在我面前，说：“第一次化疗都会这么难过，以后就会习惯的。”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他的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天，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孩子会有这么一双手。手指修长，皮肤细腻，指甲白皙透明，如同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正当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手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因为除了妈妈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的。如果说离开家就像是一只风筝，那么这只可恶的手机就是那根连着风筝的线。妈妈那种像是机器人一样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莫的手术很成功，她需要在医院住几天，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应该引以为戒，女孩子乱来受伤害最大的是自己。你以后不要再和她联系了，这边有我照顾，你先回家吧。”
原来，妈妈逼着我过来不是因为小莫需我照顾，而是她要以小莫为生动的反面教材，活生生地让她演习一遍给我看，妈妈你太阴险了。
事实证明妈妈对小莫的照顾果然是无微不至，从每天给小莫煲的营养汤中就能看得出来，可是我跟妈妈的关系却如冰河时期的寒冰，没有丝毫解冻的余地。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莫，她出院后没回学校，而是跟着她的妈妈出国了，她的妈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用说一定是我妈妈告诉的。还好，后来小莫没有跟我谈起这件事情，不然我会考虑是否该用与母亲的决裂来成全我们的友谊。毕竟这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出卖与背叛。小莫临走时给我打了个电话，确切地说是先给妈妈打的，然后由妈妈转交给我。小莫只是简单地说要跟她的妈妈出国，然后郑重地跟我说我的妈妈是个十分爱我的好妈妈，我应该理解她尊敬她。不难理解小莫为什么会这样说，可是她可曾知道她只是妈妈给我做现实教育的一个样本，她可看见妈妈递给我话筒时的犹疑？小莫你给我说的这些话，在我们母女关系的解冻上效果为零。冰冻的屏障是妈妈一点点用冷水浇铸的，我用尽全力也休想融化它。
如果小莫还在，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尴尬，但是她的离去让我更加的孤独。
“米老鼠，借我橡皮，我的忘带了。”静静的自习课上，后桌的高寒又一次偷偷地捅我的后背，可怜兮兮地说。别他看身高近1.80米，在篮球场上有着流川枫般的矫健身姿，可是大脑却像樱木花道一样的糊涂，丢掉的橡皮不计其数，其中包括因为他无休止地向我借橡皮而我免费给他的超过十块以上的橡皮，其中还有好几块是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别致的机器猫橡皮，可是我既不愿意因为一块小小的橡皮就跟他过不去，也不愿意像别的女生一样借一块小小的橡皮就跟男生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尽管高寒也是帅气而有型的男孩。我没有吱声，习惯而又熟练地把橡皮递到后面，我常常带两块橡皮，一块备用。
“谢谢啊。”高寒像小品里的演员那样小声而又夸张地说。
我没有理他，专心地在背一首词，是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正在这时，班主任老师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瘦瘦高高的男孩，不用说，又有新来的同学了。在这个全市闻名的中学里，有很多家长削尖了脑袋花大血本送自己的孩子来这里借读。
班主任老师介绍了几句，我什么也没听清，只听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我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原来，老师介绍完同学之后安排座位，班里只有高寒身边有一个空位子，那是出国后的小莫留下的。高寒强烈抗议说：“老师，我不要和他同桌。”
“为什么。”老师好脾气地问，对于体育学习双优的学生，老师总是有些偏爱的。
“我们俩在一起就成了一种小食品了。”
“什么？”老师大惑不解。
“黑白配呀。”班上其他同学齐声说。
老师也笑了，但是，她还是指着高寒的旁边、我的身后说：“尚雨，你坐在高寒旁边，他是班长，有什么困难跟他说吧。”
那个男孩向我的方向走来，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医院来苏儿水的味道。这不奇怪，我的身上也常常会有这种味道，我相信父母亲是医生的孩子，身上常常会有这种味道的。尚雨走到我身边停了一下，由于我一直没有抬头以至于他在我的身边停留的时间长得有些引人注意了，我诧异地抬起头，我相信我不会认识他的。
“嗨，你好。”原来是他，上次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阳光男孩。我吃了一惊，我相信我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不是因为一个帅帅的男孩子跟我打招呼而害羞，而是小莫是我心里的大秘密也是由此引起的我和妈妈之间在我心中的痛，她的离去让我可以慢慢忘掉这件事，可是尚雨的出现像是一根锋利的针，突然挑破秘密，我的心感到阵阵的刺痛。我对新来的同学要坐在我身后而有一丝的厌恶。
班主任老师介绍完尚雨之后，她前脚刚走，杜清渠就拿着一本书穿过一排排的桌椅，袅袅婷婷地走到尚雨桌前，她最大限度地俯下身，几乎是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吐气如兰地说：“新同学，给我看看这道题，帮我讲解一下行吗？”这是杜清渠的杀手锏，对付男生的必杀技，成功率是100%。正值青春期萌动的少男们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总是面红心跳地要有一个星期想入非非缓不过来，而杜清渠对于俘获的“猎物”却往往不屑一顾。好在她有一个教育局长的父亲，让每一次因此而起的感情风波未起波澜就四下散去，让泥足深陷的小男生们无可而又奈何不得。尚雨的第一次露面就遭杜清渠的“必杀技”，这让我也暗暗吃了一惊。
尚雨确有过人之处，他拿着杜清渠的书只把那道几何题扫了一眼就想把题目算出来，我感觉到他用手轻轻敲了一下我的椅子，说：“能不能借我……”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后面的高寒“啪”的一声把什么东西扔在他的桌上，粗声粗气地说：“借什么，我这里有。”
我能感觉到从尚雨鼻腔里发出的宽容大度的轻笑。不一会儿，就听见他给杜清渠一张纸说：“都在上面了，很清楚的。”杜清渠拿着纸好半天没缓过神来，照她的“必杀技”，下一步应该是男生受宠若惊地对她所要问的题目详而又细地讲解，可是尚雨如此简单就把她打发了，她无奈而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回到了座位上。我偷眼看去，她的脸上像结了霜一样板结。
我们学校的体育馆在全市中学包括大学里也是最好的，当年的全国篮球联赛曾在这里打过。以高寒为首的一群男生正在生龙活虎地打篮球，尚雨落寞地坐在看台上，用手支着下颏，专心地看着高寒灵巧迅捷地抢断上篮。女生们则在另一个角落练体操，可是杜清渠不，她穿着专门的练功服，脑后挽着一个发髻，露出修长的美颈和美腿，惹得那边打篮球的男生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人因为偷看杜清渠而被篮球砸中，气得高寒已经连续换掉了三个人。我的“好朋友”今天来了，所以我不可以做太剧烈的活动，只有坐在边上，我和尚雨只隔一个过道，他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杜清渠优美的体操动作，只是专心地看着高寒他们打篮球，我觉得他对于高寒他们打篮球的关注超正常，他的关注里面甚至有一丝丝的渴望。
“会打篮球吗？跟我们一起来吧。”高寒问得很粗鲁，但是已经是一个友好的表示了。
尚雨目光灼灼刚欲起身，可是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抱歉地冲高寒一笑说：“对不起，我不会。”
高寒最瞧不起的就是不会打篮球的男生，同他交往最基本的一条是会打篮球，这句话等于把高寒刚刚伸出的友好之手给打了回去。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狠狠地往地上拍了一下球回身便走，在转身的同时说：“那也别坐着，像个女生。”
我偷眼瞅去，尚雨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更加地忧郁，长长的睫毛同眼帘一起慢慢垂下，一种忧伤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周围，这种情绪感染了我，连我也无端地觉得忧伤起来。
“米琪。”是教体育的老刘老师在叫我，他是个和蔼的老头子，他教我们艺术体操是不是有点滑稽？他一开始教课，看他一板一眼地做着只有小姑娘才做的动作的时候，我们女生无一不捧腹笑岔了气。他很善解人意，如果女同学“有情况”，只要往旁边一坐就好了，他不会问多余的话而让女生难堪。此刻，他“丁”字步站稳，挺着像皮球一样的肚子，在一群亭亭玉立的女生前面叫我：“来，做一下鱼跃式，给她们做做样子。”我从小练过体操，所以一般有什么“高难度”的动作就由我来完成。
我笑着冲他摆摆手，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老刘老师有时候很爱抬杠，他依然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一个小动作而已。”其实，他已经对我们很宽容了，女同学也包括我，一旦“好朋友”来的时候就像个受了委屈的蛮横公主，一点运动都不做。大家都知道，一般的运动不会对身体有影响。我拗不过他，再说他的身材只能做鲸鱼的鱼跃式，动作也好看不了。正当我起身的时候，尚雨急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说：“你不能去。”接着他又大声地对老刘老师说：“你不要逼她，她不能做那种动作。”
整个体育大厅一时间好像被凝固住了，老刘老师扎煞着双手，翘着有些花白的小胡子，像个不知所措的企鹅一样怔怔地看看我，然后又看看他。我也愣住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看看在全力维护我的尚雨，又看看老刘老师，我想解释些什么可我又该说什么呢？而且真要是有什么关系的话，这样明目张胆的维护又是这样的理由，不但说不过去也说不出口啊。那边激烈的篮球运动也像是被超级战士喊了一声“时间停止”而一下子顿住，高寒手里的篮球都不用别人抢断就如湿手捏着的肥皂滴溜溜滚出老远。杜清渠像是得了宝典一样夸张地“哦”了一声，就这一声“哦”，如同催泪弹一样把我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我是个清白的女孩子，至少是一个努力维护清白的女孩子，我费力地使自己脱离是是非非就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轻松的学习环境，我现在觉得好累，天上又掉下一块大石头，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我蒙了，我晕了，我傻了。
老刘老师看见我的窘态，适时地说：“好了，大家从头开始，站好。”一阵悠扬的乐曲《新鸳鸯蝴蝶梦》炊烟般袅袅升起，就连这首曲子也像是在嘲笑我的暧昧。我转身走出有着透明蓝色玻璃的体育大厅。尚雨看出我的恼怒，他一言不发地跟在我的身后，等出了门，四周没人的时候我才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没毛病吧，你管我干什么？”这是我从上学以来说的最伤人的一句话了。我从来就不愿意因为我的言语而让别人感到不舒服，可是今天我真的生气了。
尚雨丝毫没有因为他说过的话以及我说的话而有任何改变，依然固执地说：“我们这种病是不适合做那种剧烈的活动的，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关你什么事？”我脱口而出。等等，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明白了，“我们这种病”？他指什么？
看着我茫然的样子，尚雨好像明白了，他苍白如纸的脸突然腾起的红晕像是妖魔撒下的妖雾，蒸腾而起却又瞬间消失，他说：“好像我弄错了一些事，对不起。”
他转身欲走。
“等等，我……”我喊住他。他好像弄错了一些事，而我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事。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这是我第一次正眼去看一个男生。虽然他只给了我一个侧面，他有着笔挺而温柔的高鼻梁，这样的人生命是不应该脆弱的。我的心像是浸了水的海绵，慢慢地胀大、膨胀，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我为刚才误会了他的好意而懊悔，古书上说的“百死莫赎”大概就是指我现在的心境了。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好像是在说：“我明白的，你不用说了。”我怅然地回到体育馆内。由于高寒老是失误，馆内的篮球赛已经是一塌糊涂了，连篮球打得最次的小柳也敢公然叫嚣：“高寒，你个臭球篓子。”
我心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我无意中伤害了尚雨，而这种人是我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伤害的，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第二天一早，高寒就冷着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我想等尚雨来了，一定主动跟他说话。自从他来了这两个月，一直是独来独往的，同学们因为他的孤僻都不愿意跟他交往，他想跟我说话，我一直也爱理不理的，虽然那时他认为我也是个病人，是出于好意才跟我接近，不知道现在他还愿不愿意理我，如果他对我冷淡，我会主动和他接近。我第一次这样焦急地等待一个男生的到来。
他来得很早，至少比他平时来得早，我在他刚进教室的时候就用友好的眼神看着他，目光是那么的热切，甚至忽略了他今天没有带书包。他接住了我的目光，并且以微微一笑回应了我。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有些歪斜的椅子扶正。高寒又重重地磕了一下书。尚雨没有坐下，而是自进这个班级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走不是从自己的座位到门的路线，他走到杜清渠面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SNOOPY小狗递给她。杜清渠一脸大惑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谢谢你。”尚雨由衷地说。
“什么？”杜清渠一头雾水。我的心却渐渐地往下沉去，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个护腕对高寒说：“这个送给你，这是我爸爸从美国给我带回来的，NBA球星都戴的。”
我猛地把头转过去，定定地看着他，到底怎么了，我没有足够的定力等待事情的发生，我要先揭开谜底。高寒被我非同小可的姿态吓住了，他接过护腕，狐疑地看看我说：“什么事，让我明白一些？”
尚雨没有接过他的话，只是说：“我真的很想和你交朋友，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可是我也能感觉到他是跟我说的。
“哦。”高寒表情凝重起来，看得出他的心里也不好受。他用力拍拍尚雨的肩，说：“没关系，把你的电话给我，我会和你联系的，将来总有机会见面的。”
“是呀，总有机会见面的。”尚雨轻轻地笑了，他有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
“等我有了电话，我会打给你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会再跟我们中的任何人联系的。
“我先走了。”尚雨留下有些伤感的高寒走出教室。
我一直在瞅着他，希望他能跟我说一句话，可是从头到尾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难道是昨天的事情真的伤害到了他？我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
我追了出去。
“如果你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我答应会永远保密，你大可不必就此离去。”我说。
“永远？”他又笑了，我真喜欢他的笑，“我要去外地治病，明天走。”他说。他的笑容真是好看，让人很舒服，让人想起叫“毒药”的香水，明知是雷池，却还要一步步地走下去。但是我有自己的原则，如果是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与其说这是我对自己的信心不如说是妈妈给我的压力。可是今天，我决定原谅我自己一回。
我想冲他笑一下，然后洒脱地说再见，可是我的表情肌已经不受控制，呈现的却是要哭的状态。
“好与不好，对我都是最好的结果，我拖累的人太多了。”他深邃的目光里闪着一种只有哲人智者才有的光辉，只有对生命的本质了解得透彻的人才会有这种目光。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手里面，他的手很苍白也很温暖。从他的手里面我感到有一种力量传递过来，渐渐地我不再伤心了。
“祝好运。”我终于能洒脱地对他说出这句话了。当事实已成定局的时候，我除了微笑地面对他还能做什么？毕竟，死亡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情，任你再有想像力也不可能想像得出它的状态，所以就由不得我们来塑造了。感谢尚雨可以轻描淡写地把可预知的死亡一笔带过，毕竟我不是可以轻易放得下的人。
“你真无耻，放开我的女儿。”一声怒吼平地起雷般地响起，随之尚雨被人狠狠地推开，他趔趄了一下，单薄的身子几乎抵挡不住这近乎猛烈的撞击，他握着我的手也随之松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妈妈。
“妈妈，不要，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看着脸被气得通红的妈妈，把我挡在身后，手里像拿着武器一样拿着我的英文书，那是我早晨忘在家里的。我完了，这次是百口莫辩了。
尚雨很快就明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见我焦虑的样子，他也有些着急地说：“阿姨，你不要误会，我明天就要走了，到外地治病。”
妈妈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说：“你臭不要脸，要走了还要勾引她。你快滚。”天哪，这是我有着高学历的妈妈吗？
尚雨看着盛怒之下的妈妈，带着歉意看看我说：“对不起。”说完转身离开了。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尚雨从不让人知道他的病。可是，妈妈，你太过分了，虽然你是我的母亲，可是你也要学会尊重人，尊重我的朋友。我再也不体谅她的苦衷了，我也再不照顾她的心情了，我也再不勉强我自己了。而且，妈妈，我要让你这次无礼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进校内，我用自己的方式开始了我的报复。
我不再跟她说话，每天在一个屋檐下好像形同陌路，我用爸爸给我留下的零花钱出去吃饭，而对她摆在桌上的丰盛饭菜无动于衷。我不再用正眼看她，好像她不是我的妈妈，是合租一个房子的不和睦的同租者。
这样的状态才持续不到一个星期，在我放学后的一天，我看见爸爸白色的富康车停在了家门口，不用说一定是妈妈拗不过我而把爸爸这个救兵搬回来了，我在心里暗暗地冷笑一下，就算爷爷奶奶来了又有什么关系，是她太不讲道理，如果都帮她的话我也不会屈服，大不了就离家出走。
我连鞋也没换就走进屋内，这也是我的报复手段之一，这对有些有洁癖的妈妈来说应该是不小的打击。我的小卧室在里面，到那里要经过爸爸妈妈的卧室，爸爸妈妈的门虚掩着，我听见妈妈断断续续的抽泣及说话声。我不禁停下了脚步，妈妈一定在向爸爸告我的状。我站在门外偷偷地听着。
“一开始我就不想要小孩，是你非要我生下来，从她在我肚子里开始，我就下决心要她好好成长，我要保护她，你知道吗，在我们医院总有像琪琪那么大的女孩子去堕胎，每次看见她们之后我都要做噩梦，觉得那就是我们的琪琪，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紧张、多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们的琪琪会那样。那天我看见那个男生握着琪琪的手我都要疯了，后来我从琪琪同学那里了解到事情的经过，是我误解了她，可是她一点也不给我机会解释，对我像个仇人，这时候你又在哪里？”
不知何时我脸上已满是泪水，看见妈妈这么伤心，我信誓旦旦的复仇计划顷刻之间土崩瓦解，我后悔了。我是卑鄙的，我是在用妈妈对我的爱来惩罚她。爸爸把妈妈搂在怀里像对小孩一样哄着她，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一脸的不忍与无奈，他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我，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到自己的小屋里去。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内默默地流泪，妈妈没有错，可是我也很委屈，一直以来我也是很难过很伤心的呀。爸爸走过来，我泪眼汪汪地喊了一声：“爸爸。”
爸爸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两个小女人，叫我怎么办？”也许在他的工作中都不曾遇到过这样左右为难的事，“这样吧，琪琪，明天我带你妈妈到日本散散心，晚上的飞机，你一个人要自己住上一段时间，你也要好好想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在爸爸妈妈都没起床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出了家门，我无法面对他们尤其是妈妈。上课的时候，我第一次不专心听课，我脑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可是老师讲的课我却什么也没听进去。
在第二堂课之后的大课间休息时间里，我一个人坐在花坛边百无聊赖，我真不敢想像妈妈回来之后我该如何面对她。杜清渠走过来不客气地说：“你来一下。”“干吗？”我相信我跟杜清渠的交情只是见面点个头而已，连说话的交情都谈不上，她叫我会干什么?
她把我领到教学楼的一角，对站在楼边的人柔声说：“我把人带来了。”那人转过脸点点头：“谢谢，你先走吧。”杜清渠一脸幸福地离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全校公认的帅哥，高我们两个年级的鲍磊。他找我干什么，要找女朋友也轮不到我这样的呀。他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洒脱无羁的样子，好几次欲言又止，这让我更有好奇心了。正当我静听下文的时候，突然间我的脑海像划过一道闪电一样灵光一闪，而与此同时，鲍磊也说出了一个名字：“小莫。”原来这个让我的生活变成这个样子的“元凶”在这里。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受的委屈与承受的压力现在才完全释放出来。我失声喊道：“是你？那个人是你？”鲍磊嗫嚅地说：“你跟小莫最好，现在她在哪？她好吗？”
“你有资格问这个问题吗？”我失控地喊着。我突然觉得跟前这个英俊的人变得丑陋异常，我想我以后对帅哥的超级“免疫力”就是在这一瞬间形成的。
“当你让小莫受到伤害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想她好吗？当时你怎么不想想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头皮有些麻，看来古人所说的“怒发冲冠”不是虚的。虽然我的声音歇斯底里，但我的耳朵里却嗡嗡声一片什么也听不见。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姿势是一种往鲍磊身上扑打的状态，而在身后紧紧抓住我的是高寒。他一脸紧张地问：“什么事？发生什么事了？”
鲍磊靠在教学楼灰色的墙体上，不顾自己一身高档名牌的衣服会弄脏，用力地向后顶着，浓黑的睫毛间泪光晶莹闪烁，这让我想到小莫。他哽咽着说：“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见不得别人流泪，特别是男孩子，他的眼泪让我冷静下来。
“我们无法对自己负责，更无法对别人负责，所以就让我们的父母来约束我们的生活吧。”我突然间就冒出这样一句话，连我都觉得诧异。
鲍磊怔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
“让小莫成为过去吧，你也是小莫的过去，将来有一天当她想找你的时候自然会和你联系的。我们既然犯错了就不要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了。”我用一种平和的语调像一个通灵的巫师讲解神秘事件的真相一样讲述着我内心深处的想法，虽然这种想法我平时并不想承认。鲍磊再一次用力地点头，眼角一滴泪无声无息地划过，他真是帅极了的男生。
他走了之后，以高寒的智慧不难猜到事情的经过，但是他一句相关的话也没问，只是说：“很高兴听到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昨天你妈妈来找过我了，我们不能让爱我们的人伤心。”
我点点头，泪水差点又一次溢上眼眶。
放了学，我回到家，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他们走了，我心中怅然若失，但也如释重负。我看着厅中间的茶几上放着几张纸，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几家信誉好的家政公司的电话和提供服务的价位、家政人员的姓名，还写着零钱放在什么地方、存折在哪里、取款密码、内衣在哪个柜里、换洗的衣服在哪个柜里，在用电方面还特意画了着重号。虽然是爸爸的刚劲有力的笔迹，可是我相信爸爸对于这个家的了解还不如我，一定是妈妈逼着爸爸写的。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而我又是那样伤她的心。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出来。我拿起电话，拨通了爸爸的手机，现在他们应该是在候机大厅了。
“喂？”爸爸的手机通了。我拿着电话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见爸爸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噢了一声，经过短暂的停顿，妈妈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谁找我，是找我吗？喂？”
“妈妈。”我呜咽着说。
电话那头突然静寂，我知道妈妈一定在紧张而认真地听。
“妈妈，早点回来。”我终于下定决心大声地说，然后挂掉电话，坐在沙发上抱着大沙皮狗幸福地掉泪。
母女之间又会有谁对有谁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