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十:游离于社会潮流之外(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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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者: 丁馨 闫月宁
  受访者: 鲍十
  只有出自心灵的创作才是真正的创作
  丁馨: 鲍老师您好,我们从您的写作经历开始谈起吧。我们了解到您以前在校学习的是编剧专业,那为什么后来从事小说创作了呢?
  鲍十: 因为喜欢吧。我在之前就很喜欢文学,喜欢看小说。另外一个原因是具体接触戏剧的机会比较少,而接触文学的机会会多一点。书嘛,识字就可以看了。戏剧,我是上了大学才接触到的。还有就是剧本写完之后要在观众面前呈现出来,这期间的流程很麻烦,没有小说投稿发表来得省事。
  闫月宁: 可以根据您的创作具体谈一下小说创作和剧本创作的区别吗?您在学校学编剧的经历对您的小说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鲍十: 戏剧与小说在大的方向给我们的感觉很相似,但具体来说,在表现形式上,它们的差别是很大的。举个例子,戏剧讲究三一律,要把所有的东西,不管多大一個故事,都要集中在一个连续的时间段内表演完,另外地点也要相对集中。而且如果人物有回忆情节的话,一般要通过其他方式,比如通过台词来表现。在写剧本的时候需要考虑这些因素。
  小说就不同了,写个中短篇或者长篇,可以自由地展开叙述,可以无限制地延伸时间。其实小说里面是有吸纳戏剧的表现手法的,情节、戏剧矛盾会更集中突出。还有就是戏剧很少有描述性的内容,主要靠对话来表现。如果是一个学过戏剧的人,我估计写对话会有长处。小说的对话一般都很生活化,但是好的对话就绝不仅仅是生活化的。生活化是个前提,对话所包含的信息量是很大的,一句话里面有很多可以分析的东西。
  丁馨: 想问下您为什么想成为作家?其实现在很多人都在写作,网上也有很多写手。在您看来,什么样的写作者才能被称为作家?
  鲍十: 写作一定是跟阅读有关系的。我小时候是属于那种爱读书的孩子,如果你小时候爱读书,长大后才有可能从事跟文字相关的工作。我三四年级就开始读书,那时候认字也不多,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烈火金刚》,写抗日战争的。印象最深的是读了一本《铜墙铁壁》(柳青写的),那是一本繁体字的书,竖排版,一句话里有一半的字不认识,我就一边猜一边往下读。这本书读完,繁体字也就基本认识了,现在回想,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之后又读过《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旗谱》《林则徐全传》《水浒传》《岳飞传》《醒世恒言》等。后来还读了《平原枪声》《战斗的青春》《红日》《保卫延安》《苦菜花》《艳阳天》,以及黑龙江作家林予写的《雁飞塞北》《咆哮的松花江》等。那几年还读过一本苏联小说《形形色色的案件》和一本描写一个俄罗斯流浪少年的小说(书名忘记了)。还读了一些武侠和绿林小说,《三侠五义》《大八义》《响马传》等。
  让我对写作直接产生兴趣的,是后来看了一本名叫《向阳院的故事》的书,作者叫徐瑛,后来拍成了电影,还有《闪闪的红星》等一些儿童小说。觉得这些小说很有意思,就心血来潮构思一部自己的儿童小说,就开始往文学这条路上走了。当时因为一直构思还记了好多本笔记,一些情节、细节什么的,但后来没写成。最后就是恢复高考之后,我考上了黑龙江省艺校学编剧,先读了两年中专,又读了三年专科。我上学期间最大的收获是把图书馆历史类的、文学类的书通通“扫荡”了一遍,如《契诃夫短篇小说选》《莫泊桑短篇小说选》、巴尔扎克的小说、托尔斯泰的小说、屠格涅夫的小说、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沈从文的小说、萧红的小说、废名的小说、柔石的小说、叶紫的小说、施蛰存的小说、汪曾祺的小说、巴金的小说,以及后来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选》《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作品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川端康成的小说、胡安·鲁尔福的小说、博尔赫斯的小说、索尔仁尼琴的小说、艾特玛托夫的小说,以及奥尼尔的剧本、易卜生的剧本、迪伦马特的剧本等。毕业之后,我留校当了老师,其间一直在写作,因为发表了些东西,就调到了《小说林》编辑部,算是正式走上了写作这条路。
  至于什么样的写作者才能被称为作家?这好像没有什么硬性标准。一般写出了一定数量的也有一定质量的作品,在刊物上发表过,应该就可以称得上是作家了。
  闫月宁: 您对写作抱有怎样的态度?可以谈一下您的创作理念吗?
  鲍十: 一个作家想写什么或者能写什么(也可说成是写作的出发点),无疑会涉及很多因素,其中包括作家个人的因素,也包括社会和时代的因素。说到作家个人的因素,则一定与他的生活阅历、性格气质有关,也与他的阅读喜好有关(一个人为什么喜欢读这样的书而不喜欢读那样的书,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与他的整个心灵和精神境界有关。我自己则喜欢写一些让我心动的东西, 我坚信文学来自于心灵。我个人觉得, 只有出自心灵的创作, 才是真正的创作。有一句话叫 “文发乎心” , 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个人也喜欢读那种感觉诚挚和诚实的作品, 喜欢关心人的作品, 喜欢相对单纯的作品, 不喜欢追逐时髦的作品, 不喜欢流行观念产生的作品, 不喜欢挖空心思寻找热点的作品, 尤其不喜欢不甘寂寞投机讨巧的作品。这样的作家我也不喜欢。我不是那种很会编故事的作家, 我也不是一个紧跟时代步伐的作家, 我关注更多的是心灵, 包括我自己的心灵。
  知识分子是时代和社会最好的晴雨表
  丁馨: 身为作家,您认为在写作上作家需要承担哪些责任?
  鲍十: 人都说文如其人,我认同这个说法。我自己觉得,我应该就是一个质朴的人,是一个老实人,待人宽厚,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处人处事,头脑简单,曾经有一度,脾气很倔强,喜怒形于色。我的作品多半有质朴、平实的感觉,不华彩,较少炫目之处,须耐着性子读,才能读出一点滋味来。文字、故事都是如此。所写的人物也都平平常常。由于教育和年龄的关系,以及早期的阅读等缘故吧,我对政治、民族等这些大概念还是很关注。
  我觉得,作家第一需要有良知,最好不去写违心的作品,也不要为了利益和好处去写作。第二,作家还是要有一点责任感,这个责任,是大责任,是对民族和历史的责任,是对正义的责任。第三,作家要保持独立思考,不受其他人或其他想法的干扰。第四,作家要有信念,包括政治信念。我认为,没有以上几点,不论你写了多少作品,最后一定是不成的。文学,肯定不是个技术活。   闫月宁: 在《芳草地去来》中,您对进城知识分子有一定的生活上和心理上的摹写,联系人们最近常常讨论的逃离北上广的话题,您有什么看法呢?
  鲍十: 这个也是我个人的一点感受。其实就从这个小说到后来的一系列小说里都能找到一个影子,包括海岛系列,都能找到我个人的影子。我讲的是一种心态上的反思与批判,就是当时我对那种状态特别厌倦,觉得在那个圈子的生活特别没劲,然后就产生一个想法,写了《芳草地去来》去表达一种心志。当时我是在哈尔滨工作,后来我打了报告想到下面去体验生活,没成功。那个小说发表之后还是有一点点反响的,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些非正式发表的评论,看那些人的博客啊、微博啊,好像有我那种心声的人非常多,感觉我说了这样的想法后应和的人很多,说“我也想去啊”等,说明这篇小说在当时还是有点反响。
  丁馨: 在《子洲的故事》里,出现了子洲爸爸这样一个进城青年小知識分子的形象,他在城市里的妻子总是对他嘲讽挖苦,但霞镇里的人却觉得他能成为一位作家非常有出息。在这篇文章里,您是想表达上面所说的心态上的批判吗?
  鲍十: 不是。我是想通过子洲的爸爸,写一个比较大的主题,写一个文化人,一个作家或者说一个文人在当时的大环境之下的尴尬处境。实际上,这些人是很凄惨的,经济上很困顿,也没什么地位,也不招人待见。
  回头看看自己的写作,前面这些年,我只写了两方面的故事。一方面是写家乡的事,写父老乡亲们的人生故事,写他们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以及人心、世道、生计、欢喜和苦痛,等等。我写了他们的好,也写了一些不好,不过还是以好为主,包括他们的善,他们的坚韧,他们的纯朴。另一方面,是写了城市中的青年知识分子,写他们的人生际遇,情感经历,在风云变幻的时代面前所产生的困惑、烦恼、不安、愤怒、挣扎、堕落,包括逃避和拯救。我一直认为,知识分子是我们社会和时代中最敏感的一群人。一般说来,他们内心较丰富,情感较细腻,感受和认识事物的能力也相对强一些,当然也有脆弱、多虑、患得患失等弱点,是时代和社会最好的晴雨表。
  闫月宁: 那您对作家未来的出路有什么想法吗?
  鲍十: 我觉得作家未来的出路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不会坏到哪里,也不会好到哪里。文人的境况,历来都是这个样子,我只是把它放在当代来表现。实际上,作家的最好状态应该是由作家个人的状态来决定。就是你不用太眷顾他,不要刻意照顾他,把他捧到天上,那就是象牙塔假象了,但是你也别排挤打压他,把他弄得很底层,正常来对待就好了。
  丁馨: 想问一下您对现在处在这种困境下的作家有什么建议?他们在当下应当如何自处?
  鲍十: 这个就要看个人了。我对自己是这样设计的,我知道仅靠稿费的话,我没法儿养活自己,那么我就要有一份工作,有一定的生活保障,拿工资养活自己、支撑自己去进行写作。我把写作放在了另外一个像储存器的地方,我不要用写作来赚钱。写作不是为了赚钱的,一门心思用写作来赚钱,那就完全错了,就偏离了文学所建立的价值。写作不是用来赚钱的,它是表达心志的。
  闫月宁: 那您有没有在创作过程当中情绪波动比较大的时候,有的话是怎么调节的呢?
  鲍十: 有,就慢慢调节吧。我的性格就是遇到什么事情,包括个人的情绪、写作上所遇到的问题、单位的什么事情,我都是冷处理。事情来了,我不会马上做出反应,等着它慢慢地淡掉,或者是慢慢地悟到方法再去处理。我的意见就是遇到什么事不要很应急,静下来慢慢想办法解决淡化掉。写作遇到困难,肯定每个写作者都会遇到,写得不满意了,觉得很糟糕的时候,是很恼火的。遇到这种情况你就没有办法,但也许你当时不剧烈地做出反应,先放下来,慢慢就有想法了,包括遇到矛盾、和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
  丁馨: 您看文章的时候或者去做一些文学比赛的评委的时候,会怎样去评价一个文学作品?
  鲍十: 这实际上是综合性的,怎样取舍跟我个人的文学观有关系,说实话就是跟我的喜好有关系。首先,我们要看这个文章是不是假大空的文章,如果是,基本就没戏了;其次,要看这个文章有没有深刻性,是不是揭示了一些问题。除此之外,还要看看文字是不是很有味道,在人物塑造方面,小说写了什么人,能不能感觉到人物的性格等。
  说到文学作品,它还一定是肩负着社会责任的。文学,它从来就不是自娱自乐的东西。文章一旦出手,必定会影响世道人心,而且作品越好,影响越大。这种影响可能是潜在的、逐渐的,但慢慢会起作用。
  闫月宁: 现在网络文学发展特别快,网络上的那些作品水平参差不齐,然后写手的写作门槛比较低,您是怎么看待这个现象的?或者说对现在想尝试这种写作的青年写手有什么建议?
  鲍十: 以前我参加过关于网络文学的研讨会,当时我也说过网络文学的几个问题。首先,因为网络小说的文字量太大,又写得太快,一天几千字甚至一万字,写完就要及时放到网站上去,都没有时间回头看。那么,它文字本身可能就粗糙,它一般不会字斟句酌、讲究文字的韵律,不求文字的味道。网络小说在语言方面就有所欠缺。另外,网络文学大多数因袭了像中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小说的路数,大多数还是在讲故事,传奇啊,情爱啊,神话啊,是小说的原始状态,想怎么编就怎么编,但在文体上没有创造性,可能现在有,但是我没有看到。这是它第二个问题。第三,网络小说是以吸引读者为第一目标,那么它一般不会考虑文以载道,承担那些历史反思、社会现象批判等,缺少这些因素。他写的目的更主要是为了吸引人看,自己能赚钱。因为我属于传统的文人,我还是觉得文学是表达一种道义,不能拿来当赚钱的工具。我觉得如果想把文学当事业来做的话,就不要考虑它赚钱,就正儿八经地好好训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对社会说话,看到不平的事发声,我觉得这个比那个有意义。
  把传说写成现实,把现实写成传说
  丁馨: 您的作品里面经常就是那种以村庄名或者是“某某某的故事”来命名,围绕某个村庄或者人的故事来写,比如《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这应当是一种笔记小说吧?   鲍十: 我走的大概是这样一个路径,包括《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里面那些小说,包括其他都是一种笔记小说的变体、变形。虽然实际上是从那种形式生发出来的,但不完全是那种调调。
  闫月宁: 可以谈一下您为什么会喜欢这种笔记小说的传统形式吗?
  鲍十: 就是个人喜欢,觉得笔记小说读起来比较亲切,比较直接,读起来很熨帖,写起来不需要特别复杂的结构组织,它传播的效果好一点。过于小说化的东西或者过于技巧化的东西,可能读起来就会有种隔膜,就需要一定门槛的人才可以读那种东西,它大概有这样一个比较弱一点的优势。
  丁馨: 您觉得中国传统文学对当下的中国文学有什么启迪? 您觉得传统文体在当下还会有活力吗?
  鲍十: 实际上中国当代文学能发展到现在,它有两大块来源,一个就是中国传统文学,另外就是外国文学。但我们中国当下的小说样式,主要還是从外国(主要是欧洲)小说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从五四运动开始,包括林纾等人也是,如果没有翻译的文学进来,中国就是传统的四大名著等那些作品。中国新的小说是从鲁迅开始的,主要还是借鉴了西方文学。
  对于中国传统文学而言,也肯定是有好也有坏的,有流传下来的名著,也有被淘汰的作品,那么能够流传下来的成为经典的美好的东西,它肯定是有几个特点。首先比如说像《红楼梦》《聊斋志异》、《金瓶梅》、“三言二拍”等,都有这样的特点。其次就是相对真实地记录反映了当时的生活,像《红楼梦》、“三言二拍”;另外,就是有很深的思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金瓶梅》都是很有思想性、很深刻的作品。《金瓶梅》也是正在被更加深入地挖掘价值中,这些对当下中国文学都有启迪作用。
  传统文体在当下应该是没有什么活力。有传统就有现代,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从传统生发出来的,慢慢往前走,但不可能死守这个传统,也不可能一味地把传统都消灭掉,它是慢慢地随着社会发展演进的过程,今天的事情明天看就是传统的,昨天的事情今天看就是传统的,不能把事情都绝对起来。中国古代的一些小说,比如四大名著,现在直接复制出来肯定是不行的,比如说你再想写一部《三国演义》,肯定要用一些新的形式,不能完全复制它。
  闫月宁: 如果让您自己总结的话,您认为霞镇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它是您理想的乡村生活吗?
  鲍十: 在我的早期作品里,我把东北的故事和人物基本上一个放在了霞镇,一个放在了三合屯。你可以把三合屯认定为我实际的家乡,只是我把村名给改了。我是在农村长大的,直到十九岁参加高考才离开家乡。
  我想说的是,从童年到青年,正是一个人心灵发育的关键时期,对事物的印象最为深刻,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当时年龄小,很多事情都懵懵懂懂,但在长大以后,会不断地反思。如果你写作,这些就是宝贵的财富,当时的想法就是想像福克纳、马尔克斯那种经营自己的一个文学小天地。后来发现很多人都这样,我也觉得拼不过人家就放弃了。
  霞镇是中国北方乡村当中,一个人口相对比较集中的地方,是公社的所在地,就是现在乡的所在地。是一个小的行政中心,等级稍微比村子高一点。我那些作品,就是讲镇子里边的生活,全部都是小镇子里的人事,有农民,还有一点小知识分子之类的,像教师学生这样一些成分;还有上班的公务员、银行的职员;还有那些闲杂人,在街上摆摊的小商贩等,它的成分就相对复杂一点。实际上,这个镇子是一个很好的表现中国农村社会的场所,反映了人生百态。我是想借这个地方表达我对乡村生活或者是小城镇生活的一种体验、思考。我老家是农村的,是真正的最基层的村,但是我后来在镇里上学,有段时间我家也在镇上住了两三年,对这段时间的生活经历有一定的体悟。所以我原始的、原初的写作就写了这些比较熟悉的东西。这样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不管何种类型的文学,都离不开细节,如果你对自己所写的生活不熟悉,细节从哪里来?当然这里还有一个情感寄托的问题,这个可能更重要。
  丁馨: 我们了解到在您写作之前会去搜集素材,您是如何选择取舍素材的呢?
  鲍十: 我早期的写作没有特意去搜集素材,写的基本都是个人经历过的事情,记忆里边一些东西,或者是看书时被触发到了。我早期的写作主要是写家乡村子里的人、学校的老师等,都是我很熟悉的。后来就有些自我否定,我估计作家大概都是这样一个路径,当把库存的东西写得差不多了,就要开始拓展自己了。我在写《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时,就有这个意思了。也就开始有意识地去乡下走访,去找当地人唠嗑了。农村的村子规模一般都比较小,大家互相很熟悉,村子里历史上出过什么人、出过什么事,大家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觉得有价值的,就记下来,把它写成了小说。另外,我在准备过程中也翻了一些史书、地方志,去提炼、去认证、去充实,我把它当成工程来做的。其实我写的并不一定是真人真事,因为我写的是小说不是纪实文学,所以它们可能是半真半假的,是似是而非的,或者,是似非而是的,这些东西放在作品里只要感觉是真的就行了。
  说到《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我最初的想法,是想通过这些作品,让人们对中国东北的乡村社会有个大体的了解,包括历史的、政治的,以及人的命运、民风民俗,等等。但这是一个外化的说法,其中我还在反思,近几十年来整个中国社会,尤其是农村的发展过程当中,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去思考,要回过头来掂量掂量的。也是根据这个原则去抉择素材。
  闫月宁: 您觉得历史要为文学创作服务吗?我们是否可以对历史进行大尺度的改编?
  鲍十: 不,不是这个概念。如果说是历史小说,要以真人为原型,大概是需要那些很真实的东西,需要尊重历史性。像我这种小说,它虚构成分居多,不需要特别准确的事实,只要能够反映出来某种状态,基本就可以了。总的来说,我只是想做到一点:要使这些作品看上去不那么离谱,要基本真实,既不涂脂抹粉,也不夸大其词,尽力留下时代的真相。
  丁馨: 您在写作过程中是如何把握现实与虚构的度的呢,可不可以根据您的具体创作阐释一下?   鲍十: 在写这类作品的时候,我首先要的是写实感,所以才叫“写生集”。为了写这些作品,我查阅了很多县志(包括其他一些资料),也走访了一些村庄,有些故事就是这么得来的,有的就是真事。但在写作的时候,我还是做了一些处理,一个是我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小说它是不会追究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的,只要在文本上觉得它是真实的,不是完全虚假的就可以,这是小说一个大的原则。它不像纪实文学就一定是比如说什么什么地方,一定是那个人干吗,小说就不需要。我在写作之初就确定了要有写实感的这个想法,这样才会形成更大的冲击力,真实的冲击力。但同时我也做了一些处理,确切一点儿说,这些故事可能是半真半假的,是似是而非的,或者,是似非而是的。也就是说,写实感并不等于写实,这样效果其实更好,这样会给作品留下更多的空间。
  评论家徐肖楠先生曾经为我这些小说写过一篇评论,文章发表在理论刊物《南方文坛》上。他对这个系列小说有一个定义,称之为“传说化小说”。须知传说和写实可是两个相去甚远的概念啊。但是他的说法并没有错。读过这些小说,你可能真的会产生一种传说的感觉,那是历史的传说,也是现实的传说。而我所做的,则是把传说写成了现实,把现实写成了传说。这种传说的感觉,也是文学与现实之间的一种构成方式。
  生活太闹了,
  我就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写东西
  闫月宁: 您已经调来广州工作了十余年,您觉得岭南文化和东北文化有什么异同吗?
  鲍十: 岭南文化跟东北文化在地域上是一南一北,气候上东北比较冷,岭南比较热;人群也是不一样的,岭南的以百越人为主,而东北的基础性人群有满族人,受满族文化的影响,同时还有大量的移民,主要来自山东、河北、河南这些省份,他们到东北也带来了当地的文化。那么东北的文化主要还是这些文化的一些混合体。当然岭南文化也是一种混合体,比如说广东有广府人、客家人、潮汕人。客家人和潮汕人也是从中原移民过来的,它也是一种混合形态文化。还包括最近这些年从全国各地到广东来、到岭南来的这些人,特别明显的就像深圳这种完全的移民城市,就是全国各地的人汇集的一种比较杂的文化形态了。
  当然岭南文化的主体还是广府文化,形成这个文化本身跟自然环境、人群、经济都有关系。东北文化可能有粗犷的一面,另外就是东北的生活条件还是相对艰苦一点,那么这种环境也就造成了人的某些特点吧,我觉得是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一些特点。可能粗糙是一个方面,包括饮食、做菜方法,东北是以炖菜为主,就像大锅炖的那种方式,不像广州把菜做得那么精细,这些都是不同。岭南呢,就像广州,具有大家一直在说的这种包容性,然后相对来说人比较随和,这是它文化的一个特点。但两个地方的好也都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坏的地方也是,比如说人的那种计较、算计哪里都有,同样人的仗义、乐于助人也哪里都有。
  丁馨: 现在很多评论者对您的创作分期都是以您调到广州工作为界,您对这种分期的看法是什么?如果让您给自己的创作分期的话,您会怎么想?
  鲍十: 我觉得也没什么大问题,毕竟这个地理环境空间上发生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变化。我也是感觉到我在认识方面,包括对文学的认识,对后来一些作品的认识确实不一样了,来广州之后和在广州之前有所变化。但是,这倒不一定是我到了广州之后带来了这个变化。应该是随着我个人年龄的增长,跟着我这个阅历而增加吧,认清了一些作品的实质,之前觉得很美很诗意的作品、在写作技巧上很好的作品,后来就觉得没那么好了。
  闫月宁: 我们了解到您来到广州之后还在继续从事对东北乡土的写作,后来才转到其他方面的写作,您觉得这个过渡期持续了多长时间?有没有什么明显的转变标志?
  鲍十: 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什么明确的意识。我想我刚来到广州时,整个心态还是比较好奇的,对这边的风土人情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也写了几个跟广州相关的小说。但因为当时《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还没完成,还有一些素材、构思没写出来,在这个交接的过程中,我就一边慢慢接受广州的生活,一边把《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完成。我是交叉着来写的,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没什么新想法的时候,就把过去的东西拿出来继续完成《生活书:东北平原写生集》。
  我写的那些跟广州相关的小说,有几篇是写西关的,阿婆啊,艇仔粥啊,都是平凡人和平凡事。我个人最关注的,就是这些平凡人和平凡事。我也喜欢民间文化,喜欢民风民俗, 喜欢老百姓的吃喝拉撒。写作上也喜欢写小人物。我个人觉得, 从文学的角度讲,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 如果你能真正准确地把这些表现出来, 肯定是有价值的。
  丁馨: 您一般酝酿一个故事需要多久呢?
  鲍十: 不一样,有的需要很久。举个例子,我现在正准备写一篇新的关于海岛的小说,眼下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思路,但细节方面还需要慢慢来,今天有个想法记下来,明天有个想法再记下来,零零碎碎地慢慢拼凑,然后再去润色,形成一个整体。所以就要很久。海岛的空间比较小,但在这个规模中,要增添很多元素进来,之间也要有互动。首先要有人物,我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个岛上住着一个隐士,然后因为是吃海的,所以就有个在海边抠各种海货、各种蛤蜊的女人,还有要有个教师或者有文化的人。这些都要慢慢构思、慢慢取舍。
  丁馨: 去年12月中国小说学会发布了2018年小说排行榜,您的《岛叙事》上了榜。此前东北黑土地一直是您小说的主要背景,现在您为什么连续写了几个关于海岛的故事?
  鲍十: 那篇《岛叙事》是两年前写的。写这个小说,起因应该追溯到几年前参加的一次笔会。笔会是《花城》杂志搞的,叫“中国作家万山行”。大家去了一次万山群岛,在那边转了好几天,转了好几个岛,像桂山岛、万山岛、东澳岛等。这些海岛,都给了我很特别的感觉。我当时就觉得“岛”的这种形态非常有意思。比如那种游离的状态,相互隔绝。我觉得这个状态特别重要。这个可能跟个人性格有关系吧。我其实一直是一个喜欢呆在一边的人。社交上大家都说我人很好,很容易跟人接触,老实厚道又很热心。但我自己却一直觉得我是孤单的、不合群的。包括我给我的书房起名就叫“一边居”。我平常最讨厌开会杂事,也害怕去见不相干的生人。我骨子里非常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我的写作,其实也是一种游离状态的,是跟大的潮流沒有关系的。我所有的写作,跟文学的发展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来,我一直是这样一个状态。所以,我感觉我在岛上找到了跟自己精神上某种契合的东西,所以就有了写海岛的念头,才有意识地去构思了这样几个小说。
  闫月宁: 您这种心态和汪曾祺先生的影响有关吗?您曾经说过最喜爱的作家就是汪曾祺。
  鲍十: 对,我是把汪曾祺当作精神楷模的。这么说吧,古今中外的作家数以百千计,这些作家一定有你喜欢的,也有你不太喜欢的。你之所以喜欢某位作家,肯定会有缘故。你可能喜欢他的文字,喜欢他的故事,喜欢他作品里的人物,喜欢他描述的氛围和环境。更主要的,可能是你喜欢他作品里透露出来的气韵、思想、性情、气质、价值观、人生态度、为人为文处世的方式和原则。你会产生一种相知感,进而崇敬他,视其为楷模。
  在众多作家中,汪曾祺可能不是名声最大的,但他的价值绝不容轻视。看他一生的创作,没有涉及重大事件和重大题材,也没有借重任何文学潮流。他只是专注于自己身边的“小事”,专注于生命旅程中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包括童年时代的乡里乡亲,包括锡匠、做小生意的、小学教员、小和尚、牙医、接生的、民间画师、养鸡养鸭的、街头卖艺的、旧时代的大学生、农科所的农工、戏曲演员、小保姆。且观察和描写得那么细致,简直活灵活现。所用的笔致也温和圆润,晓畅练达。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没有让他的人物承载过多的“意义”,所写只是人生的酸甜苦辣、人间的悲欢离合。但是,通过他们,你却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时代的信息,感受到他对社会的态度。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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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下面有一个岛,在海之南,不为人知,我知……”沿着《天空下的岛》的题记,我们跟随鲍十进入他所创造的“桃花源”。  在鲍十的前期创作中,最为主要的叙事空间是“屯”,而这一次,他将叙事空间进行了南移,选择了“岛”,这与他由东北平原到东南沿海的生活轨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屯”属于北方传统的乡村意象,主要依靠土地来获取生存资料,具有安定而传统的特征;“岛”属于南方特有的岛屿意象,主要依靠海洋来获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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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第一章:悬之念  趴在窗口,雾是灰蓝色的。对面就是青云街四号,我之所以在青云街买下了住宅,是因为一种莫名的力量。而当我买下住宅不久,因为患了牙周炎就进了青云街四号,简言之,青云街四号是一家私人开的牙科诊所。开诊所的是一位三十七岁左右的女子,人们都叫她王医生。我进入诊所后,在场的患者都叫着王医生,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出来了。  王医生就是青云街四号的头号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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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鲍十的小说或写故里乡亲的家常故事,或写城市青年知识分子的心路情感历程,故事温暖,文风质朴,情感动人。他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一九八九年决定做一个正式的作家。在其正式写作的第十年,即一九九八年,他的一个中篇小说《纪念》在《中国作家》发表,《作品与争鸣》转载了这篇小说,后来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这给鲍十带来了轰动性的名声。此后陆续有中短篇小说《拜庄》《葵花开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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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20年,34岁的弗朗茨·罗森茨维格出版了《黑格尔与国家》。黑格尔,是他在弗莱堡读博士时的课题之一。他调阅、追踪了不少第一手文献,包括黑格尔的手稿,甚至从黑格尔的手稿里面发现了属于谢林的思想片段。他曾为这项智力工作激动不已。最后的结论也称得上深刻:黑格尔的国家观念里有一种强烈的反个体的冲动,这个冲动则植根于一种模糊的、僵化的、超人的命运观念;在黑格尔的体系中,“作为命运之展开的历史”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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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某种立冬的气息不利于语言生长。  在三闾桥,一辆运送石灰的车被雨挂了,  因此热气蒸腾。“在小城出生的树叶,  极少掉落到北京。”  于是,我的爱人开始表演水,  在促狭的露天阳台上;  而我,是她唯一的观众吗?——  我最近失落了一个倾圮的屋顶,  现在又丢失了以一部杜拉斯的书命名的  秋夜。“上岛咖啡馆,  一个沦陷的情感帝国,  我很少到那儿让我的女人充电了。”  然而,平民隐秘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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