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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两次与夹边沟失之交臂。1986年由京骑车去新疆路过酒泉，因好诗的陈新民热情，让我与伙伴蹭住在酒泉地区招待所，大堂里的一巨幅毛泽东画像，就是在夹边沟劳改过的高尔泰“文革”时所绘。我当时只在意酒泉一带的古代遗址，对当代的夹边沟全然不知。
两年后，因赵世民介绍高尔泰来我西单的甲八斋，我又去高尔泰的建国门住所，才略知夹边沟及高在那的劳改经历，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要不是会画画也肯定饿死了。”1997年与伙伴再来酒泉，是为去额济纳，也打听过高尔泰呆过的那个劳改农场，被告知“‘文革’前那劳改农场就撤销了”。稍后读到杨显惠在《上海文学》上发表的《夹边沟记事》系列，后又读到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令人惊心而绝望，夹边沟便成为我一定要凭吊的地址。
从1958年到1962年，在夹边沟劳改农场的3000多名劳教犯大多是右派，即知识分子和脑力劳动者，而不是刑事犯罪者，这一点让我关注，也因我若早生20年也多半会去劳改，比如上世纪80年代我进过两次拘留所共约十天。三年自然灾害（其实岂只自然）时期，夹边沟饿死的劳教分子约三分之二，这一点我更在意，也因那年代我也吃过白薯根糊糊，以为饿就是馋；我的爷爷奶奶50岁时饿死于山东崂山县。
读《古拉格群岛》时，多少还有一点悲壮和亢奋，读夹边沟的事，唯有沉痛、愤闷、仇恨，并且，难以置信。我感激杨显惠、高尔泰，能把尘封已久、几乎被历史遗忘的那段历史披露出来，警世醒人。
我不是政治狂热分子，但我对受苦难的非刑事犯略有同类之感，总觉他们也是在替我受罪，甚至是替我挨枪子儿。几年前我与写小说的贾新栩想去福建一劳改农场探望一位优秀的诗人，虽托人找了关系也终被告知不行。近年，我想搞一个系列的“寻访右派劳改地之旅”，夹边沟是第一站，然后是唐格木等。当年的劳改农场，现在大多成了普通农场和林场。但哪怕访问的是遗址，也要看一看、记一记，像契诃夫说的“大狗小狗都要可着嗓门叫唤”，虽然我是一只小小小小狗，为了不让历史之痛消失得过快我也要喊几嗓子。我以前的旅行，是为了看新鲜的风景；寻访右派劳改遗址之旅，是为了悲惨世界，让它不再。
2010年10月9日晚我到了酒泉，朋友孙江接待的我，还有搞书法的小宇、士超，搞建筑的李总、张工等，自然是大酒大肉。我提出第二天要去夹边沟看看。孙江说就在东北方的三墩镇，现在是国营林场，不过那儿已没有一个幸存的右派，能够找到的幸存者都被杨显惠和邢同义访问完了。我表示：书我看过一些，只想去实地看看，它是当代的一个重要遗址。翌日，孙江找了他的弟弟孙海开车拉我们去，并送我一本邢同义写的《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陪同的还有酒泉文史专家周彩人先生，以及小鹰、小蔡——她俩穿着漂亮，像要去秋游。我也不太像话，昨夜一肚子酒肉没消化掉，又睡了一晚三星级宾馆——去夹边沟应自觉先饿一天，并不暖和地睡一夜，饥寒交迫地访问，饥寒交迫的才协调。
驱车出酒泉，往北再东，约20公里到了三墩镇。镇街上有不少家用车、摩托及大量买卖洋葱和辣椒的。彩人先生说：附近的一座长城墩台叫三墩，是嘉峪关迤东的第三墩；夹边沟的“边”指的是边墙（即长城）。我知道酒泉北、金塔南是有一道明长城，其北部就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南缘。再往东，沿柏油公路几公里，又北拐，即见一简易铁管牌楼，横书“夹边沟林场”。的确，杨树成林，其间有农田。今天，阳光不错，树绿风清，空气新鲜，绝无劳改场气息。想起历史上因忌讳而更名的事，觉得有关方面可能是疏忽或根本没在意，夹边沟这名字居然没变，因为书上说夹边沟林场也叫长城林场。
路西就是林场的小院，里外干干净净，其南北是几排场工的宿舍。想找个人问问右派呀劳改呀的事。彩人说：不要问了，都是新来的，这里40年前就没有右派了。想想吧，就算1958年来这的右派20来岁，现在也80岁左右了，受过那样的饿、累、折磨，活着的还能剩几个。略翻邢同义的《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他是抢救式地采访了几位濒于灭绝的“人物”——有的是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天。
周彩人风趣，号称自己是周家老四——老大周树人老二周作人老三周建人，还说就他家老二丢了人、当汉奸不应该。他与杨显惠、邢同义都熟，对二者的著作点评道：都是采访和纪实，《夹边沟记事》气氛更浓一些，邢的《回眸夹边沟》档案性更强——邢同义有条件查阅了更多的几乎还保密的卷宗，他好像是豁出去这个官不当了似的（邢同义曾为酒泉地委副书记、甘肃省人大常委会教育科学文化卫生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本地的诗人孙江说：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我也看了，它更是一种个人化、反思性的大散文，三个作者，高是亲历者，咀嚼苦难，反刍苦难，有升华，不愧是能审丑也能审恶成就的美学家、思想家。
沿土路开车向东不远，停车，见林间的辣椒地、砌上水泥的水渠、取过沙的废坑及小片荒地，地面仍泛出碱白。文史专家周彩人指点并介绍：这些杨树，都是当年右派栽种的，现在已成林了（大多海碗口粗）；这些渠也是他们挖的，这些年砌上了水泥——当年是引水治碱；这个林场的基础很好，是右派们打下的。我走到辣椒地里，问一个农民当年的事，他说不知道，自己是从永登（兰州西北郊）移民过来云云。那辣椒肥小而红，孙江摘而食，直缩舌头，连说太辣。周彩人和孙江也互补说了：1963年，西北局有个会议，大意是上面知道这儿饿死的右派太多（据三本书的一个平均数是，右派约3000人，饿死约2000人），形成“抢救活人，能放的就放”的决议，剩下的放了些，其他转至安西南岔的十工农场和高台南华的明水劳改场；“文革”时这儿驻军，是装甲部队，清理并集中移葬了些尸骨；部队撤离后，又有高台、民勤的移民来形成新村；农场承包，再后，就是国营林场。我知道这属于三北防护林，防北面巴丹吉林沙漠的风沙。
我不列举杨、高、邢三书的内容，仅概说下夹边沟劳改场的由来：反右扩大化后，劳改场告急，贫瘠之地和原有农场的地方纷纷上马劳改场地——夹边沟就是其一；“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现搭地窝子，现抽调党员和积极分子、转业军人作为场管员。这是甘肃省右派的主要劳改地之一，也来过高干亲戚。彩人说：傅作义之弟傅作功、肖华的侄子都是这劳改场的，当肖华的侄子给肖华写信说实在太饿太累坚持不住时，肖华的回信是“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并不予以物质帮助，因为反右是钦定的，肖华当然知道领导人的脾气，不敢说个不字。这真是考验的是他的侄子，效忠的是他自己。
周彩人带我们在附近寻找当年的地窝子（半地下半窝棚式的建筑——半坡遗址有此类），又问了一个拖拉机手和一个农妇，无果。小鹰说：刚来的路上，快到林场院子时路过见一些浅坑就是。小鹰是公务员，身丰眼亮，灿烂的表情属80后式，她兴奋得像是在寻找古代的名胜。我则在附近以硬鞋头乱踢瞎拨，想找出个1960年左右的文物，诸如棉布袜子头、旧式大衣的马赛克纽扣或是捆过尸的老皮箱带子，没有，仅是些近年的塑料瓶盖。周彩人说：乱坟场应该在北面的沙渠下，但被清理转移了几次，遗迹不太好找。
我们踏着半沙半棘的荒地向北走，因为在杨树林里走视野不好。红柳摇曳，粉花如云，脚深脚浅，我见小蔡走得不轻快。她是搞党史的，我问：五七年的反右，酒泉地区的党史怎么记录。孙江抢话：按着上面的政策也就是后来邓小平为右派主持平反的大概说法，不可能涉及到具体的夹边沟惨痛。小蔡的原上级是士超，士超昨晚也随大家议论了夹边沟，我问他写什么，他说：瞎写，写些史地的散文。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却大谈书法、麻将以及酒事。
荒地边也有成排的沙枣树，径约20厘米，有果实褐黄，尝之剧涩。彩人说：这是当年右派栽的，它抗旱——地下这种结小粒的草的籽也能吃，多少延缓了死亡。附近也见羊群，树林边有铁丝网，并有警告牌“内撒农药，有毒，禁止放牧”。我见过这阵式，羊也吃树叶，是怕羊啃树叶会毁林。据说现在的夹边沟林场是什么先进林场。彩人说：林场也都承包了，以林防沙是国策，国家投资不小，还有外国基金会援助。路边某些渠沟，确见“日本贷款修建”牌子。
到了北侧的沙丘边，登上，四望：北面皆沙漠，有一道不高的山脉，那边即属额济纳旗，东南西南一片葱葱。脚下即巴丹吉林沙漠，沙间或有芨芨草或小丛红柳。我又在沙丘下寻觅，没见什么带信息的痕迹。彩人说：“不用找了，这几年那些右派后代、朋友来这也找不到什么坟呀墓牌呀，就把这沙丘当坟包，烧烧纸、撒撒酒、哭一哭，也只能这样了”。据载，尸体原来是散埋的，坦克团来后集中清理，埋了一部分，“文革”时又被造反派折腾过，10多20年前有亲属也捡回去些，现在基本找不到了。记得高尔泰说过，有的整体骨架被某学校或医院挖走当标本。
我若在此洒酒烧船就嫌做作，只能伫望抽烟，寻些石头，其中一块似扭曲之面目，取其“人也能变成鬼”之意。我也略知萧默与高尔泰之争，萧在《一叶一菩提》一书中指责高，用词都是什么出卖呀、卑下呀、偷生呀。我同意一个一般说法：在几乎不可抗拒的政治高压之下，在灵魂改造的邪恶风暴中，在饿得忘乎所以的情境中，一个没有受过残酷训练的小知识分子小工程师等，说百八十句违心之话、干三五件不得已之事，无可厚非；是“谁”把人变成鬼，要找那个“谁”来算账；灵魂被扭曲、脾胃被皱缩，那个元凶是谁；时代是铁的，右派这个小小的电子，能有何为。夹边沟的右派中的精神贵族们，一是别太缺德，二是要往下活，两者相较，有时难分伯仲。我在被拘留、被审查时（当然无冻饿之虞）也小小不言地缺过德但没到家，想的多是早点出去。我对丙辰事件平反后难友之责叛徒，深觉没有意义，完全是不知不觉地助恶势之风。好像是罗素说过“现代酷刑之下便没有英雄”，但是蹲过大牢五年、写过《里面的故事》的朱正琳也接着对我说：虽然早晚都是招了，但坚持一分钟不招就是一分钟的精神胜利（大意）。所以我觉得：在夹边沟只要尽量坚持，尽自己最大极限坚持过的人，都是战士，死了的都是烈士；套句惯常的矛盾公式，萧与高是人民内部的，而他俩的外部才是正义的大敌。
我们又返回林场附近，看了当年留下的土坯房和里面的土炕。彩人说：这可不是窝棚，这样已算农场的好房子，是管教干部住的。这些土房现多为杂库或羊圈，现在的农场职工住的多是砖瓦房，房顶带太阳能热水器。还说：西北多旱少水，老百姓不怎么洗澡，现在能洗澡了，想吃肉就吃肉，很不错了。彩人又说：这里的右派饿死了三分之二，老百姓也有饿病而死的，甘肃那几年也饿死不少人，跟河南差不多，后来这两省的头都被撤了，但是老百姓可以逃荒，可以成天在家躺着，而右派还得全体力劳动——那些事书里都有。我们又寻见70年代的机械播种机、耙地机等，也已闲置。附近场工穿着都不错，不破；女性还挺艳丽，脸都红扑扑的，绝无菜色。彩人讲：当年一女右派饿得不行，直勾勾看一老乡吃玉米饼，想得半块，那老乡提出了交换的要求，即在林中完成了交易——饿呀，廉耻已退其次了。我知道那三本书中都提到过，有人饿得吃别人（难友）的尸体，吃牲口饲料那已经是好的了。能用孔孟之道要求绝境中的右派吗，但必须用人道来谴责当时的黑暗。
周彩人或孙江因我问而答，答话概括如下：每年清明来祭扫的人不少，海外的，开好车的，提出援建这里的；有人提议建个碑，但一直没得到批准；有本地一领导提议说搞一个纪念活动，大领导对小领导说：不要碰这个东西，小心你的前途；看来邢同义还是有些豁出去了，他书里提到因某个具体问题打电话问当时一负责干部，那干部劝阻未果终粗暴挂了电话。最近听说萧默那本书也被禁了，而杨显惠的书早就不让卖了。再过10年、20年，只怕到时小年青听起来都不信了。
孙江、彩人带我们一行又来到风景清丽的三墩水库，见凫游雀飞，树绿云白。其侧即三墩——明代大型烽火台，底宽约8米，高约10米，外砖尽褪，内芯为土夯筑，但中有大缝，四面坎坷多缺。孙江建议把这烽火台当成夹边沟纪念碑，古为今用。他们让我用野果的紫红汁液写字题碑，有人帮我采来一把果，一个果的汁能写半笔划，我耗时10分钟，才写下行楷的“夹边沟纪念碑”。大家都兴奋，说以后扫墓的人就可来这了，这是最自然的一座墓碑。我当然惭愧，这字应该由老右派来题呀。
真不好意思，刚访过苦难遗址，又去金塔城大吃大喝，也观赏了在戈壁滩上晒着的辣椒的海洋（自然干化使辣椒既绿色又有风味）。酒桌上狂喝大议。我说：本想捡一块烈士的遗骨，只拾到几块血色的石头。小鹰说：你要能多呆几天，就能看见两个当年的右派，但他们表达都已不清晰了。我让小蔡转告士超：把当年文物调查的原始记录给我复印一份。孙江说：夹边沟来过好多次了；好像高尔泰又来过一次。我说：他高大，更不经饿，现在耳聋得厉害，他夫人在美国邮局工作，悉心照料老高，那个女人真好，上世纪80年代张星女士带她来过我西单的甲八斋呢，就是眼镜的圈圈太多。本地县机关什么局的局长一家也在，他是孙江弟弟的同学，都红光满面的，反差呀。
当年夹边沟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也吃不饱，那确实是全民大饥饿的年代。这次匆匆就要离开夹边沟了，以后我还要再来，争取住在三墩镇，让孙江租个民房，让士超供应煤，小鹰提供啤酒，小蔡过来拉面（她擅长拉条子），我就当一个现代的腐败的右派。
阿坚：原名赵世坚，1955年生于北京，加入过红小兵、红卫兵，跟随父母下过五七干校。1972年入厂当钳工。1976年参与广场清明节活动中的谈判，同年6月因现行反革命罪被隔离审查。现为自由作家。
两年后，因赵世民介绍高尔泰来我西单的甲八斋，我又去高尔泰的建国门住所，才略知夹边沟及高在那的劳改经历，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要不是会画画也肯定饿死了。”1997年与伙伴再来酒泉，是为去额济纳，也打听过高尔泰呆过的那个劳改农场，被告知“‘文革’前那劳改农场就撤销了”。稍后读到杨显惠在《上海文学》上发表的《夹边沟记事》系列，后又读到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令人惊心而绝望，夹边沟便成为我一定要凭吊的地址。
从1958年到1962年，在夹边沟劳改农场的3000多名劳教犯大多是右派，即知识分子和脑力劳动者，而不是刑事犯罪者，这一点让我关注，也因我若早生20年也多半会去劳改，比如上世纪80年代我进过两次拘留所共约十天。三年自然灾害（其实岂只自然）时期，夹边沟饿死的劳教分子约三分之二，这一点我更在意，也因那年代我也吃过白薯根糊糊，以为饿就是馋；我的爷爷奶奶50岁时饿死于山东崂山县。
读《古拉格群岛》时，多少还有一点悲壮和亢奋，读夹边沟的事，唯有沉痛、愤闷、仇恨，并且，难以置信。我感激杨显惠、高尔泰，能把尘封已久、几乎被历史遗忘的那段历史披露出来，警世醒人。
我不是政治狂热分子，但我对受苦难的非刑事犯略有同类之感，总觉他们也是在替我受罪，甚至是替我挨枪子儿。几年前我与写小说的贾新栩想去福建一劳改农场探望一位优秀的诗人，虽托人找了关系也终被告知不行。近年，我想搞一个系列的“寻访右派劳改地之旅”，夹边沟是第一站，然后是唐格木等。当年的劳改农场，现在大多成了普通农场和林场。但哪怕访问的是遗址，也要看一看、记一记，像契诃夫说的“大狗小狗都要可着嗓门叫唤”，虽然我是一只小小小小狗，为了不让历史之痛消失得过快我也要喊几嗓子。我以前的旅行，是为了看新鲜的风景；寻访右派劳改遗址之旅，是为了悲惨世界，让它不再。
2010年10月9日晚我到了酒泉，朋友孙江接待的我，还有搞书法的小宇、士超，搞建筑的李总、张工等，自然是大酒大肉。我提出第二天要去夹边沟看看。孙江说就在东北方的三墩镇，现在是国营林场，不过那儿已没有一个幸存的右派，能够找到的幸存者都被杨显惠和邢同义访问完了。我表示：书我看过一些，只想去实地看看，它是当代的一个重要遗址。翌日，孙江找了他的弟弟孙海开车拉我们去，并送我一本邢同义写的《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陪同的还有酒泉文史专家周彩人先生，以及小鹰、小蔡——她俩穿着漂亮，像要去秋游。我也不太像话，昨夜一肚子酒肉没消化掉，又睡了一晚三星级宾馆——去夹边沟应自觉先饿一天，并不暖和地睡一夜，饥寒交迫地访问，饥寒交迫的才协调。
驱车出酒泉，往北再东，约20公里到了三墩镇。镇街上有不少家用车、摩托及大量买卖洋葱和辣椒的。彩人先生说：附近的一座长城墩台叫三墩，是嘉峪关迤东的第三墩；夹边沟的“边”指的是边墙（即长城）。我知道酒泉北、金塔南是有一道明长城，其北部就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南缘。再往东，沿柏油公路几公里，又北拐，即见一简易铁管牌楼，横书“夹边沟林场”。的确，杨树成林，其间有农田。今天，阳光不错，树绿风清，空气新鲜，绝无劳改场气息。想起历史上因忌讳而更名的事，觉得有关方面可能是疏忽或根本没在意，夹边沟这名字居然没变，因为书上说夹边沟林场也叫长城林场。
路西就是林场的小院，里外干干净净，其南北是几排场工的宿舍。想找个人问问右派呀劳改呀的事。彩人说：不要问了，都是新来的，这里40年前就没有右派了。想想吧，就算1958年来这的右派20来岁，现在也80岁左右了，受过那样的饿、累、折磨，活着的还能剩几个。略翻邢同义的《恍若隔世——回眸夹边沟》，他是抢救式地采访了几位濒于灭绝的“人物”——有的是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天。
周彩人风趣，号称自己是周家老四——老大周树人老二周作人老三周建人，还说就他家老二丢了人、当汉奸不应该。他与杨显惠、邢同义都熟，对二者的著作点评道：都是采访和纪实，《夹边沟记事》气氛更浓一些，邢的《回眸夹边沟》档案性更强——邢同义有条件查阅了更多的几乎还保密的卷宗，他好像是豁出去这个官不当了似的（邢同义曾为酒泉地委副书记、甘肃省人大常委会教育科学文化卫生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本地的诗人孙江说：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我也看了，它更是一种个人化、反思性的大散文，三个作者，高是亲历者，咀嚼苦难，反刍苦难，有升华，不愧是能审丑也能审恶成就的美学家、思想家。
沿土路开车向东不远，停车，见林间的辣椒地、砌上水泥的水渠、取过沙的废坑及小片荒地，地面仍泛出碱白。文史专家周彩人指点并介绍：这些杨树，都是当年右派栽种的，现在已成林了（大多海碗口粗）；这些渠也是他们挖的，这些年砌上了水泥——当年是引水治碱；这个林场的基础很好，是右派们打下的。我走到辣椒地里，问一个农民当年的事，他说不知道，自己是从永登（兰州西北郊）移民过来云云。那辣椒肥小而红，孙江摘而食，直缩舌头，连说太辣。周彩人和孙江也互补说了：1963年，西北局有个会议，大意是上面知道这儿饿死的右派太多（据三本书的一个平均数是，右派约3000人，饿死约2000人），形成“抢救活人，能放的就放”的决议，剩下的放了些，其他转至安西南岔的十工农场和高台南华的明水劳改场；“文革”时这儿驻军，是装甲部队，清理并集中移葬了些尸骨；部队撤离后，又有高台、民勤的移民来形成新村；农场承包，再后，就是国营林场。我知道这属于三北防护林，防北面巴丹吉林沙漠的风沙。
我不列举杨、高、邢三书的内容，仅概说下夹边沟劳改场的由来：反右扩大化后，劳改场告急，贫瘠之地和原有农场的地方纷纷上马劳改场地——夹边沟就是其一；“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现搭地窝子，现抽调党员和积极分子、转业军人作为场管员。这是甘肃省右派的主要劳改地之一，也来过高干亲戚。彩人说：傅作义之弟傅作功、肖华的侄子都是这劳改场的，当肖华的侄子给肖华写信说实在太饿太累坚持不住时，肖华的回信是“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并不予以物质帮助，因为反右是钦定的，肖华当然知道领导人的脾气，不敢说个不字。这真是考验的是他的侄子，效忠的是他自己。
周彩人带我们在附近寻找当年的地窝子（半地下半窝棚式的建筑——半坡遗址有此类），又问了一个拖拉机手和一个农妇，无果。小鹰说：刚来的路上，快到林场院子时路过见一些浅坑就是。小鹰是公务员，身丰眼亮，灿烂的表情属80后式，她兴奋得像是在寻找古代的名胜。我则在附近以硬鞋头乱踢瞎拨，想找出个1960年左右的文物，诸如棉布袜子头、旧式大衣的马赛克纽扣或是捆过尸的老皮箱带子，没有，仅是些近年的塑料瓶盖。周彩人说：乱坟场应该在北面的沙渠下，但被清理转移了几次，遗迹不太好找。
我们踏着半沙半棘的荒地向北走，因为在杨树林里走视野不好。红柳摇曳，粉花如云，脚深脚浅，我见小蔡走得不轻快。她是搞党史的，我问：五七年的反右，酒泉地区的党史怎么记录。孙江抢话：按着上面的政策也就是后来邓小平为右派主持平反的大概说法，不可能涉及到具体的夹边沟惨痛。小蔡的原上级是士超，士超昨晚也随大家议论了夹边沟，我问他写什么，他说：瞎写，写些史地的散文。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却大谈书法、麻将以及酒事。
荒地边也有成排的沙枣树，径约20厘米，有果实褐黄，尝之剧涩。彩人说：这是当年右派栽的，它抗旱——地下这种结小粒的草的籽也能吃，多少延缓了死亡。附近也见羊群，树林边有铁丝网，并有警告牌“内撒农药，有毒，禁止放牧”。我见过这阵式，羊也吃树叶，是怕羊啃树叶会毁林。据说现在的夹边沟林场是什么先进林场。彩人说：林场也都承包了，以林防沙是国策，国家投资不小，还有外国基金会援助。路边某些渠沟，确见“日本贷款修建”牌子。
到了北侧的沙丘边，登上，四望：北面皆沙漠，有一道不高的山脉，那边即属额济纳旗，东南西南一片葱葱。脚下即巴丹吉林沙漠，沙间或有芨芨草或小丛红柳。我又在沙丘下寻觅，没见什么带信息的痕迹。彩人说：“不用找了，这几年那些右派后代、朋友来这也找不到什么坟呀墓牌呀，就把这沙丘当坟包，烧烧纸、撒撒酒、哭一哭，也只能这样了”。据载，尸体原来是散埋的，坦克团来后集中清理，埋了一部分，“文革”时又被造反派折腾过，10多20年前有亲属也捡回去些，现在基本找不到了。记得高尔泰说过，有的整体骨架被某学校或医院挖走当标本。
我若在此洒酒烧船就嫌做作，只能伫望抽烟，寻些石头，其中一块似扭曲之面目，取其“人也能变成鬼”之意。我也略知萧默与高尔泰之争，萧在《一叶一菩提》一书中指责高，用词都是什么出卖呀、卑下呀、偷生呀。我同意一个一般说法：在几乎不可抗拒的政治高压之下，在灵魂改造的邪恶风暴中，在饿得忘乎所以的情境中，一个没有受过残酷训练的小知识分子小工程师等，说百八十句违心之话、干三五件不得已之事，无可厚非；是“谁”把人变成鬼，要找那个“谁”来算账；灵魂被扭曲、脾胃被皱缩，那个元凶是谁；时代是铁的，右派这个小小的电子，能有何为。夹边沟的右派中的精神贵族们，一是别太缺德，二是要往下活，两者相较，有时难分伯仲。我在被拘留、被审查时（当然无冻饿之虞）也小小不言地缺过德但没到家，想的多是早点出去。我对丙辰事件平反后难友之责叛徒，深觉没有意义，完全是不知不觉地助恶势之风。好像是罗素说过“现代酷刑之下便没有英雄”，但是蹲过大牢五年、写过《里面的故事》的朱正琳也接着对我说：虽然早晚都是招了，但坚持一分钟不招就是一分钟的精神胜利（大意）。所以我觉得：在夹边沟只要尽量坚持，尽自己最大极限坚持过的人，都是战士，死了的都是烈士；套句惯常的矛盾公式，萧与高是人民内部的，而他俩的外部才是正义的大敌。
我们又返回林场附近，看了当年留下的土坯房和里面的土炕。彩人说：这可不是窝棚，这样已算农场的好房子，是管教干部住的。这些土房现多为杂库或羊圈，现在的农场职工住的多是砖瓦房，房顶带太阳能热水器。还说：西北多旱少水，老百姓不怎么洗澡，现在能洗澡了，想吃肉就吃肉，很不错了。彩人又说：这里的右派饿死了三分之二，老百姓也有饿病而死的，甘肃那几年也饿死不少人，跟河南差不多，后来这两省的头都被撤了，但是老百姓可以逃荒，可以成天在家躺着，而右派还得全体力劳动——那些事书里都有。我们又寻见70年代的机械播种机、耙地机等，也已闲置。附近场工穿着都不错，不破；女性还挺艳丽，脸都红扑扑的，绝无菜色。彩人讲：当年一女右派饿得不行，直勾勾看一老乡吃玉米饼，想得半块，那老乡提出了交换的要求，即在林中完成了交易——饿呀，廉耻已退其次了。我知道那三本书中都提到过，有人饿得吃别人（难友）的尸体，吃牲口饲料那已经是好的了。能用孔孟之道要求绝境中的右派吗，但必须用人道来谴责当时的黑暗。
周彩人或孙江因我问而答，答话概括如下：每年清明来祭扫的人不少，海外的，开好车的，提出援建这里的；有人提议建个碑，但一直没得到批准；有本地一领导提议说搞一个纪念活动，大领导对小领导说：不要碰这个东西，小心你的前途；看来邢同义还是有些豁出去了，他书里提到因某个具体问题打电话问当时一负责干部，那干部劝阻未果终粗暴挂了电话。最近听说萧默那本书也被禁了，而杨显惠的书早就不让卖了。再过10年、20年，只怕到时小年青听起来都不信了。
孙江、彩人带我们一行又来到风景清丽的三墩水库，见凫游雀飞，树绿云白。其侧即三墩——明代大型烽火台，底宽约8米，高约10米，外砖尽褪，内芯为土夯筑，但中有大缝，四面坎坷多缺。孙江建议把这烽火台当成夹边沟纪念碑，古为今用。他们让我用野果的紫红汁液写字题碑，有人帮我采来一把果，一个果的汁能写半笔划，我耗时10分钟，才写下行楷的“夹边沟纪念碑”。大家都兴奋，说以后扫墓的人就可来这了，这是最自然的一座墓碑。我当然惭愧，这字应该由老右派来题呀。
真不好意思，刚访过苦难遗址，又去金塔城大吃大喝，也观赏了在戈壁滩上晒着的辣椒的海洋（自然干化使辣椒既绿色又有风味）。酒桌上狂喝大议。我说：本想捡一块烈士的遗骨，只拾到几块血色的石头。小鹰说：你要能多呆几天，就能看见两个当年的右派，但他们表达都已不清晰了。我让小蔡转告士超：把当年文物调查的原始记录给我复印一份。孙江说：夹边沟来过好多次了；好像高尔泰又来过一次。我说：他高大，更不经饿，现在耳聋得厉害，他夫人在美国邮局工作，悉心照料老高，那个女人真好，上世纪80年代张星女士带她来过我西单的甲八斋呢，就是眼镜的圈圈太多。本地县机关什么局的局长一家也在，他是孙江弟弟的同学，都红光满面的，反差呀。
当年夹边沟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也吃不饱，那确实是全民大饥饿的年代。这次匆匆就要离开夹边沟了，以后我还要再来，争取住在三墩镇，让孙江租个民房，让士超供应煤，小鹰提供啤酒，小蔡过来拉面（她擅长拉条子），我就当一个现代的腐败的右派。
阿坚：原名赵世坚，1955年生于北京，加入过红小兵、红卫兵，跟随父母下过五七干校。1972年入厂当钳工。1976年参与广场清明节活动中的谈判，同年6月因现行反革命罪被隔离审查。现为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