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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还殷殷地叮嘱母亲不要通知在外地的我,因为他怕我担心他的病情。还是母亲偷偷让弟弟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住院的消息。这是典型父亲的样子,无论什么事,他总是先为我们着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到市场去吃了一碗肉羹,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便买了一大锅肉羹回家。当时交通并不发达,车子颠簸得厉害,回到家时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许多,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形容的那种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时心血沸腾,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难得,因为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亲是粗犷豪放的汉子,只有做子女的我们知道他心里极为细腻的一面。
提肉羹回家只是一段,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东西一定带回给我们,所以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他对母亲也非常体贴,在记忆里,父亲总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场去买菜,在家用方面也从不让母亲操心。
二
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坚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
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使得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下,他也喜欢说笑,从来不把痛苦给人,只为给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通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地教我怎样去挖竹笋,怎样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
三
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做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出发。
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收成是自然的。”
他也常叫我不要写违心的文章,他说:“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反而常会从槟榔树上摔下来。”
他常教我多写些有益于人的文章,少批评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
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到了创作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还是不种好?”我说:“你种了40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我自以为在写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
父亲最热心于乡里的事,每回拜拜他总是拿头旗、做炉主,现在还是家乡清云寺的主任委员。他是那一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他年轻时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每天挑100千克的香蕉来回几十趟还轻松自在。
我最记得他的脚大得像船一样,两手摊开时像两个扇面。
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手把我提起还像提一只小鸡,可是也是这样棒的身体害了他。他饮酒总不知节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摆满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这样把他的身体喝垮了。
四
这几年来,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亲的健康。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难言。
父亲有5个孩子,这里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地点最远。我15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南求学,后来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近几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回家两趟,有时颇为自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
父亲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亲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要求我们什么,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切荣耀归给丈夫,一切奉献都给子女。比起他们的伟大,我常觉得自己渺小。
我后来从事报道文学创作,在各地的乡下人物里,常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坚强,又那样的伟大。
我后来的写作里时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话,很少引用博士学者的宏论,因为他们是用生命和生活来体验智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最伟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動人的素质。
我常说我是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是因为我童年时代有好的双亲和家庭;我青少年时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进入中年,有了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
五
这一次回去看父亲,在病床边我强忍着要落下的泪。这些年来我是多么不孝,陪伴父亲的时间竟是这样少。
有一位也在看护父亲的郑先生告诉我:“要知道你父亲的病情,不必看你父亲,只要看你妈妈。她笑了,就知道病情好转;她流泪了,就知道病情变坏,他们的感情真是好。”
为了照顾父亲,母亲在医院的走廊打地铺,几天几夜都没能睡个好觉。父亲生病以后,她甚至还没有走出过医院大门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萨祈求,保佑父亲的病早日康复,母亲能恢复以往的笑颜。
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看我不会农事,父亲会跑过来拍我的肩,说:“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后他觉得自己太严肃了,就说:“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两人相顾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多么怀念父亲那时的笑,也期待再看父亲的笑。
(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人生幸好有别离》,王传生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