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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口不认罪的时候，因终日唉哼而骨头枯干。
——圣经诗篇32：3
江南的七月，像一屉刚离炉的蒸笼，热腾腾的水气无头绪地上升。
经过了一昼夜风雨兼程的穿行，列车像一只巨大的铁牛，带着孙凌那疲惫的爱情经历，喘着粗气，袭一身北方大地的低沉，抵达了S州车站，不远处就是上海，就是本次列车的终点了。
孙凌有些迷蒙，一时算不清在这条铁路上的穿行次数，仿佛旅行的劳顿已经消蚀完他的全部智力。此时，他满脑子是秦怡丽那伤感无助的模样，真怀疑自己是如何狠心走出学校大门的，说出如此斩钉截铁的绝情话语。
孙凌休学了。因为病，更因为被那些无由无果的爱情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他要用一年的逃避去冷却那些过往的尘事，给自己的青春一个明晰无误的答案。
“他奶奶的，这辈子中了什么邪？一个大男人，却被那易安居士的文字弄得多愁善感得不堪。”他在心中自嘲。一个农民儿子，前世应当是干什么的？是大观园里那个情痴的投胎吗？当年读红楼梦，读到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一节后，他多少年都怀疑自己的床是否也曾被刘姥姥污染而乱梦不断。那种农村男孩少有的神经过敏和洁癖，曾使他落落寡欢了整个少年时代。
孙凌的脑中又一次闪过“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想起第一次与怡丽拥抱亲吻的场面。温情早飘散了，只有那淡淡的蒜苗味，如今仍历历在心，挥之不去。他又想起，那夜与邻系女孩方琰的接吻，怎么总让他与梵高扭曲变形的向日葵联想到一起？
孙凌交往的女孩无一例外来自城市。他有时也自问：潜意识里是否怀有那种对二元社会结构的报复心理？像是一阶级在报复另一个阶级长期以来的压迫。
罪过，罪过。那些毫无用处的才情，竟让这么多女生愿意为他生生死死。
“我闭口不认罪的时候，因终日唉哼而骨头枯干。”他想起这些，他这次要下定决心了，他要认罪，他要决意把这些小资情调的东西，全然抛弃，要给自己增添些快意江湖的意气。
这次休学回家，他只带了一本英文版的《基督山伯爵》随行。
“等着吧，我明年回来，绝对洗心革面，不再当什么文学社长，也不再写诗，不再写小说，也不再与任何女生谈情说爱。我要当校武术队的队长，卷起衣袖，拔出长剑，做一个真正的唐·吉诃德！”
这时，他已经坐在了S州一路公共汽车的靠窗座位，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旅途气息，夹着那淡淡的汗臭味，向他袭来，他那不可抵抗的洁癖又要开始泛滥。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跳进村口的毕家塘，来一次脱胎换骨似的洗浴，把全部的汗渍与旅途的辛劳洗得无影无踪，连同他那些曾经纠缠不休的爱情记忆。
人民路那让人怀旧的青石路依旧默默，像这个疲软的夏天一样，无精打采。北寺塔从车窗外掠过，竟有些鬼魅意象。
他笑了笑，他要自甘堕落。他故意干咳一声，朝脚下吐了口口水，邻座的一位老者马上扫过来一束鄙视的白眼。
他为自我宣战取得的小小成功而感到痛快。
他奶奶地！我就是要做一个粗人！
他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医治你的一切疾病。
——圣经诗篇103：3
回家的这天晚上，孙凌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推开了附满尘埃的房门，走进久未开启的那间老屋子。那两只当年他读大学时遗下的小鸡竟然还没有死去，瘦小而古老的样子，对着他所流露出敌视的神情，都使他惊异不已。那两只幽灵般的小鸡，突然弹跳着从房间的角落向他奔袭而来，用那尖利的喙箭一般射向他小腿皮肤裸露的部分，在他的腿部霎时留下一些血淋淋的凹坑。他惊讶于时间的报复竟以如此的样式呈现，他甚至没有任何躲闪的念头，任那两只饥饿的生灵复仇似地啄食着他的肌肤。
多年来，它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呢？他一边思考，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旅途中剩下的那只硕大的桔子，掷于地上。它们便弃他而去，飞扑那在它们看来一定是美味佳肴的黄球。一口下去，桔子中的水分便喷泉般涌出，竟使这间老屋有了许些生机盎然的样子。那两只小生灵便迅速长大，那压缩了多年的生长力转眼间便全部舒展开来，刚才还十分瘦弱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滋润起来，那干灰的羽毛开始散发出娇艳的光泽。
这个晚上，孙凌还做了另一个梦。
他梦见在老家的稻田里捉到了两条鱼，一条是胖胖的鲤鱼，一条是干瘦的有些风干样的鲫鱼。在梦中，他居然还想起许多年以前，爷爷从河里网到两条鲤鱼的那个晚上，他的从未见过面的奶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论理他该叫他们叔叔）。可是那一对孪生子并没有在世界上呼吸到几个小时的空气，便拖着他那尚还年轻的奶奶一道随死神而去了，给他的祖上香火的传续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梦醒之后，他再也无法入睡。他开始七想八想。他还来不及认真思考，这一年的时光该如何打发。做什么好呢？一个大小伙，回到农村，就再做一回农民吧。他打定了主意。
时光仿佛已经久远，但那些时光仍然光彩照人。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从中学放假回家，为家里挣的工分。村里的人看他所做的农活，都笑他：这孩子看来不是当农民的料！他爷爷快断气的时候，讲浑话说，他的孙子将来要当皇帝的。呵呵，真是可笑。
但目前看來，自己虽不能当皇帝，但的确是个怪物呀。不是归于土地的，而是飘于形而上的怪物。
这个晚上的梦，意味着什么呢？孙凌是想不清楚的。
——周公解梦里说过，男女青年梦见雏鸡，爱情已经成熟，婚姻会幸福美满。学生梦见雏鸡，要当班长。看来，爱情这件事，不那么简单。那么，我要回去当班长吗？
——未婚男子梦见购买桔子，则大吉大利，能娶一位婀娜多姿、身体健康的少女为妻。我没有梦见买桔子，此解也与我无关。周公还说，梦见给别人熟桔子，会受到赞扬。那么我给鸡们桔子，并不是给人，难道要鸡赞扬吗？
——男人梦见捕鱼，大难临头。呵呵，看来这一年有难。病人梦见捕鱼，会卧床不起。我就是病人。看来要卧床不起了。我也是那早逝的李贺吗？是那无法永年的纳兰容若吗？太高看自己了吧！ 转辗反侧间，孙凌突然听到村头阿三家发出的哭闹声。
他听不清他们在哭闹什么，但这真不是个好预兆。
“他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医治你的一切疾病。”
孙凌为自己的梦而大呼圣名：我的耶和华呀！
白日，太阳必不伤你；
夜间，月亮必不害你。
——圣经诗篇121：6
因那突如其来的哭闹声，全村所有人的梦差不多都在天色空明之前，就提前被砸成了碎片。
江南七月的清晨，还能透过些凉爽。门前的毕家塘流着清澈欢快的粼粼波光。
孙凌一家人坐在门前的香樟树下面，开始了晨话。
这棵树是看着孙凌出生，看着孙凌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见证过孙凌一切悲喜的。
孙凌父母还不知道孙凌休学的事情，只当是他开始了暑假。孙凌没有想好怎么说，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孙凌并不知道阿三家发生了什么事。从他父母那里知道，阿三的妹妹小凤嫁给了塘西的丁荣。作为一份民间协议，丁荣的妹妹必须嫁给二十八岁仍找不到女人的阿三，但要等那小女子到二十方可娶进家门。这就是乡间流传的换亲。
孙凌想，世道真作践人呢。那水一般的女子要嫁給这样一个既矮又黑、低能粗俗的阿三么？孙凌想是这样想，但并不认识那丁家的人，只不过那怡红院的情痴之病又有些发作了罢。
母亲说，没想到那丁家女儿考进了市里的越剧团，户口都要转到城里去了。丁家倒还没有谁提出要退婚，阿三家自己已经闹上了。眼看着那无法挽回的结局，先逼着小凤回娘家了。小凤不依，那发了疯似的阿三就天天哭闹个不停。而小凤便又在婆家哭闹，逼那女子放弃进城的念头。
真可恶，这些自私自利的人们！
整个早晨，孙凌竟为这无端的事坏了心情，陷入那强迫症里不能自拔——如果自己挺身而出，救那不幸的女子脱离这悲苦的命运，阿三会不会找我拼命？阿三会用刀杀了我，还是用砖砸了我呢？
初夏的风吹来荡起，他侧耳听听，并没有哪一缕风能给他明确的回答。只听见自己该死的耳鸣声，浪一般呼啸着向他袭来。
早饭之后，塘西同学冯建立来到孙凌家，看望他。冯建立那年未考上大学，两年之后的今天已经在他舅舅那家乡镇企业当副厂长了。冯建立风风火火地，在村口就叫开了：“好你个孙凌，回家了也不说一声！”孙凌笑着站起来。看着冯建立那健硕的样子，孙凌想到了自己的病，心头竟又涌起一份酸涩。
长吉那首《伤心行》突然涌上心头：“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当初考上大学的自豪感已经全然没有踪影，只留下三分自怜与惆怅。
“建立你来了正好，向你打听点事。”孙凌满脑子还想着阿三家的事。
“啥事？”
“就是你们那边丁荣家的情况。”
“噢。丁荣家的情况？你想问的是阿香吧？呵呵，才子佳人，你们俩倒是蛮般配的。”建立诡秘一笑道。
“哦，阿香？”孙凌诧异。
“就是丁荣的妹妹呀！”建立用手示意，让孙凌靠拢点，悄悄地说：“老同学，跟你说实在的吧，我也喜欢过她。谁不喜欢哟，这样水灵灵的细丫头，冰清玉洁的。只是后来，家里给我定了亲，我已经把我对象睡了，再不好意思想别人了。”
“不过，你一个跳出农门的大学生，难道也想她不成？”建立盯着孙凌说。
“去去去，我怎么想她了。只是听说她考上了越剧团，家里不让她去，有这事吧？”孙凌道。
“嗯，有这事。这女子可怜了。”建立也严肃了表情。
“白日，太阳必不伤你；夜间，月亮必不害你。”孙凌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心里正在盘算着某种救赎的义举。
冯建立望着他发痴的样子，怔怔的。
初夏上午，大地散淡着心情，一如那河面的微澜，不紧不慢，不奔不止。
而此时的孙凌，却忘却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进入了痴迷状态。
耶和华有怜悯，有恩典，不轻易发怒，且有丰盛的慈爱。
——圣经诗篇103：8
午间，哪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太虚幻境中仙乐袅袅，裙袂飘飘。
孙凌仿佛正徜徉期间。
孙凌正在读那本《基督山伯爵》，读到第二十三章“The Island of Monte Cristo”那一段充满诗意的描写：Now this solitude was peopled with his thoughts， the night lighted up by his illusions， and the silence animated by his anticipations. When the patron awoke， the vessel was hurrying on with every sail set， and every sail full with the breeze. They were making nearly ten knots an hour. The Island of Monte Cristo loomed large in the horizon.（这一次，他的思想扰乱了孤独，幻想照亮了夜空，诺言打破了沉寂。当船长醒来的时候，船上的每一片帆都已扯了起来，鼓满了风，他们差不多正以每小时十节的速度疾驶前进。基督山岛隐约地耸现在地平线上了。）
孙凌的思想完全被带入了那片海域，正在向基督山岛进发。
“哈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做木匠的大表哥。孙凌不得已，暂停了自己思想的行程，起身致意：“哥。”
“弟弟，我有个事要你帮忙。你答不答应？”表哥笑意漾在脸上。 “什么事？”
“上英语课。听说城里的孩子很小就上英语课了，我们农村的孩子不能一开始就输给城里人。”
“哦。”孙凌感到突然，但无法拒绝，特别是大表哥的观点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来。”表哥转身向后招呼。
孙凌这时才发现，表哥后面还跟着不少人，而且抬来了好几张书桌和凳子。
孙凌惊鄂间，有些不知所措。
表哥又发话了：“我已经联络了几个家长，他们都很想把小孩送来。嗨，兄弟，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这个假期每个孩子给你五百块，你想怎么上就怎么上。呵呵，下个学期的生活费给你找好啦。”
孙凌有些感动，也完全陷入被动，听任他表哥摆布。
上吧。反正自己也没想好下一步怎样打发时间呢。
他开始点名：“丁华！”
没人应答。
“丁华呢？”他环顾四周，还是无人应答。
“来啦，来啦。”一个充满美感的年轻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
当那人进来的时候，孙凌完全慌了。这是何等少见的尤物呵！那清白透明、匀称得体的身体，那如月弯眉下虚掩的一双清澈无比的凤眼，娇嫩、感性、充满魅惑，是貂婵还魂了么？孙凌的眼睛足足盯了她一分钟，才缓过神来问：“你是？”
“老师，我叫丁香，是丁华的姐姐。我弟弟生病了，今天来不了了。我来帮他听一堂课。”丁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叫丁香？”孙凌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思想有些迷离：那戴望舒诗里的丁香有我眼前的美么？如果戴望舒见到了今天的丁香，想必他会写出比《雨巷》更美的诗篇的吧。
“是，老师。”丁香说。
“好吧，请坐！”孙凌开始恢复常态，尽管那一见钟情的余波是无法真正平息的。
“人有人语，鸟有鸟语。那么，首先让我来讲讲什么是英语……”
他的思想一会又开了点小差，给自己对了个下联“花有花香，人有体香”。女人是水做的，但水有质量高低。想必丁香乃是真正的绝品吧？她会有怎样的体香呢？
他甚至给自己在心里写了童谣式的画外音：
阿凌阿凌，
情痴情种。
女人是水，
水有千种。
孰为佳品，
丁香一种。
……
“耶和华有怜悯，有恩典，……且有丰盛的慈爱。”
我是爱德蒙，她是上帝送给我的海黛吗？
耶和华果然为我们行了大事。
——圣经诗篇126：3
这一晚上，孙凌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天是如此的清丽，海是如此的透彻。夏风扇起的风浪把海的美丽夸张地呈现。
孙凌畅游在海里，并没有丝毫的思想。但当他向前游去时，他遇见了五位青春美丽的女子。她们排列成阶梯状，像雁阵的一翼快乐舒展。他追上了她们，并与最后的那位并排而游。她向孙凌绽开了她的笑容，他已经被她的美丽征服。
他们似乎心有灵犀。他们已经滞后于整支队伍，双人共处，有一种恋爱的滋味涌上心头。那女孩正像是海中的尤物呀。孙凌痴迷地想着。她是谁？从那里来？她心里正如何想着他的到来？
上岸了，迎接他们的是一位严肃的男子，仿佛正是那女子的哥兄。那男子有一种勒索的架式，但孙凌心里并不慌张。孙凌用一种彻底坦然的心情微笑地迎接他脸上的冰霜。而那狡黠的女子，此時正在想着什么？她是那男子的同党，还是那家庭的叛逆者呢？孙凌想不清楚。他拿定了主意，先把那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拿下再说。他用了一些十分简单的外交手段，用最世俗的手段收买了那气势逼人的男子，那男子很快成了他的同党。孙凌拉着那女子的手，那男子也就心甘情愿地尾随着他们，向前走去。他们来到了一家小餐馆，三面而坐，像是已经认识多年的朋友相聚在一起……
梦醒时分，孙凌想不起那女子的模样，但那通透的香味，仿佛梦醒之后，仍在他的房中徘徊不去。那男子呢，是谁？他完全不能与现实的人物对应。
世界总会有些惊奇之事发生。
这天上午，乡里的邮递员给孙凌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秦怡丽的，充满了幽怨的那种，粘稠不堪的，让孙凌心情沉重，勾起旧病。
另一封是方琰的，意气风发的，开尽了玩笑，称孙凌是她的小情人，还告诉孙凌哥们一场，别记恨她现在又找了另一位情人了，让孙凌的精神为之一振。好你个方琰，哥哥刚走几天，你公然宣布又有小情人了。呵呵，真希望你能找到幸福！
那两位肯定不是那个雁字排列中最后的那一位。那么，谁会是最后的那位呢？
这一天，丁华仍没有来，丁香照例来替弟弟听课。孙凌注意到，丁香看他的眼神也有些躲闪不定。转身之间，丁香一个不经意的轻叹被他牢牢抓住。他虽然已经调整好心理，不再轻易开小差，但丁香的一举一动仍牢牢地掌控在他的视线里。
“You and I.跟我念！”孙凌在最低水平上，拉扯这帮孩子。
“You and I.”孙凌发现，丁香也完全有模有样地在跟着他们一起念着。
你和我？你和我必定有某种关系的。必定的！普遍联系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真理。呵呵，我又想哪儿去了。我的耶和华！拯救我吧。
“再说下一个：he and she.”
“he and she.”
他和她。阴阳两极。这个世界所有的智慧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个“阴阳八卦图”那样的直接而深刻的了。一切均能得到解释，万物均能得以了然。这该是何种高度发达的智慧和发现！
孙凌的病其实很难定性，思绪的飘忽，算个什么病呢？一种耳鸣倒是物理学意义上实在的病。但自从见到丁香，这两天他再也没有耳鸣过。怪了！
他在小黑板上写了：he–他，she-她。
一转身，发现房间的后面多了一个人。其实，他在转身之前就已经感到后面有了某种异常场的出现。只不过转身之后才发现，那异常场的源头是站在后面的那个阿三。 孙凌不好说什么。毕竟乡下人。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并没有停止他的课程。但一想不对！那个丁香难道就是阿香吗？
是，确凿无疑！
丁香就是阿香！
丁香就是阿香！
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停了会说：“同学们，休息一下。”
孩子们都欢快地作鸟兽散，到门前的操场上去玩了。
“耶和华果然为我行了大事。”孙凌想。看来要与那些恶势力决斗了。
阿三此时感激地对孙凌笑了笑，就走到丁香的座位边说：“阿香，你也在？”
阿香还未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听到阿三的声音，条件反射似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朝孙凌的身后逃去，并躲在孙凌的后面，两只纤手下意识地拉着了孙凌的衣角。
阿三涎眉邓眼地笑着走过来：“阿香。”
孙凌伸出手去，挡住了阿三的去路，压制着自己的激动说：“阿三哥，你要做什么？”
阿三嘿嘿了两声说：“她是我对象。好久没见到了，倒在你家见到了。”
“阿三，别过分，她是我的学生。今天，我们在上课，你请回吧！”
阳光从门口侧身进来，部分照在了阿三的身上。那矮黑男人那怪异的神态，让孙凌皱起了眉头。
阿三今天似乎非要拉到丁香的手才肯罢休似的，又低头从孙凌的手臂下穿过，伸手要去拉丁香。
丁香迅速从孙凌的另一侧绕到孙凌前面，奋不顾身地躲进孙凌的怀里。孙凌下意识地护着丁香。
阿三看来是恼了，又喊又叫，迁怒到孙凌身上，抓起了用作教鞭的那根桑树条，朝孙凌抽来。
孙凌头部猛然遭袭，疼得心里直抽搐，一怒之下，狠狠地把阿三推倒在地，并摆好了与阿三大干一场的架势。
没想到，这个阿三竟随势坐在地上哭将起来。
孙凌没辙了，又哄又劝把他架离了用作教室的房间。
他想到了基督山伯爵对腾格拉尔的宽恕：Danglars uttered a cry， and fell prostrate. “Rise，”said the count， “your life is safe。”（腾格拉尔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缩成一团。“起来吧。”伯爵说，“你的生命是安全的。”
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
——圣经诗篇46：1
绯闻像长了翅膀似地，在塘河两岸迅速传开。
孙凌是铁了心了，传开的绯闻已经成为坚定他目标的力量。
英语仍在教，但阿香不再来。
阿香，遗落在孙凌身上的体香已经像病原体一样，深入到孙凌的骨子里。孙凌耳鸣的毛病再度复发，且有排山倒海之势弄得他心神不宁。
一个星期的午后，孙凌估计了一切的后果，去塘西找冯建立。
冯建立好像未卜先知似地，笑着对孙凌说：“呵呵，我的大学生。我掐指算着你一定会来找我的。怎么样，这个女子怎么样？”
孙凌也不绕弯子：“走吧，带我去找她吧！”
冯建立笑道：“别急嘛，兄弟俩先说说话么，不要太见色忘义啦！”
孙凌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坐下。问起了丁香家的情况：“丁香还有个弟弟吧。”
“哈哈，哪来的弟弟呀！实话告诉你吧，这是我设的局！”
“哦？”
“包括你开的英语班也是我跟你表哥出的主意。”
“怎么回事？”孙凌一脸的惊奇，仿佛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设计似的。
“不瞒你说，我想了，方圆十里，只有你能够救阿香了。这么落后的农村，要在这里生活，谁能担当得起那桃色新闻的压力？我相信，秀才你行。而且，你也会喜欢她的。”冯建立收起了他的嬉笑，仿佛那重大的道德使命让他更加高大起来。
孙凌盯着他，不知道接下去会有什么重大的结果。
“你回学校的时候，把她带走，让她暂时消失。”冯建立继续坚定地说，“你放心，把她带走，生活上的问题我帮你解决。你可以继续上大学求功名，也可以不娶她，但你要保护她！”
像急流走到了开阔处，冯建立的语调变得低沉：“孙凌呀，我不瞒你，我很喜歡这个女子。但我这辈子是无福消受她的。我要你珍惜她。”
说着，冯建立跑过来，紧紧地握了握孙凌的手。
“跟你说实话吧。到你那里听课，我也征求了她的意见。她知道你，很愿意跟你走天涯。当然，她也担心因她而毁了你的前程。”
孙凌激动起来：“那我现在马上要见到她！”
“别这么沉不住气了。这段时间，你决不能再见她。我会安排好的。你一定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着原来答应你表哥的时间，把英语课上完。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学校。到时，我会想办法把她送到S州与你会合，你们再一道北上。”冯建立强调，“这是一次绝密行动，只有你知、我知、她知，天知、地知。否则她就毁了。”
“嗯！”孙凌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八月十六日，孙凌与建立密谋好的日子终于到来了。那骄阳把渴盼的心都快烤焦了。
孙凌告别了父母，乘上了去S州的长途汽车。到了之后，他先到约定好的观前街旅馆住下，买好了两张北上的火车票，静静地等待佳人的到来。
在这两天，他除了偶尔读读《基督山伯爵》外，思想的天空都一直清澈透明。
他不断构思与阿香见面时的拥抱与接吻，他构思着如何让阿香得到无与伦比的尊重。
他想，先接受建立提供的经济资助，利用这一年休学的时间，挣些钱，为将来的苦日子作些打算。
他想，应当拂去一切强加给美丽的负担，不要道德，不要良心，也不要索取，不要贪欲，让美丽独立壮大，让美丽呼吸着她自己需要的空气。
他想：“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
八月十八日，阿香如期到来。而建立不见人影。
“阿香，建立呢？”
“他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
“哦。”
孙凌拎起了阿香的行李，与阿香一道乘上了一路公共汽车。
S州的夜色真美！
晚上八点整，孙凌和阿香乘上北上的火车。
火热的夏天，他们乘上中国第一辆空调列车，使夜幕下的旅程变得无限温馨。
两人一时无话。阿香看着英俊的孙凌，眼中充满了憧憬。
江南的景物隐约闪过，那前程会是怎样呢？孙凌心里想得很多。
但阿香仿佛已经找到避难的所在。不一会，阿香靠着孙凌的肩膀，安心地睡去。
一种天使般的香气把孙凌弄得不知所措。
火车上，孙凌又做了一个梦。
他和阿香来到河北平泉，在山麓，造了一间筑于树上的房子。那个地方植物覆盖，郁郁葱葱，万物生机盎然。
还有一股泉水，从深山里太古时代的变质岩地层里悄然引出，细水长流，通向那房子的后院。
孙凌和阿香站在房前的高处眺望着自己的屋子，看到那小窝竟如此和谐地缀于山的起伏之中，十分地感动。
此时，阳光碎金般地洒下，把他俩的脸蛋照得恍惚。
孙凌说：“山是我的魂。”
阿香笑答：“水是我的灵。”
一群大雁正从高处叽叽喳喳飞过。
——圣经诗篇32：3
江南的七月，像一屉刚离炉的蒸笼，热腾腾的水气无头绪地上升。
经过了一昼夜风雨兼程的穿行，列车像一只巨大的铁牛，带着孙凌那疲惫的爱情经历，喘着粗气，袭一身北方大地的低沉，抵达了S州车站，不远处就是上海，就是本次列车的终点了。
孙凌有些迷蒙，一时算不清在这条铁路上的穿行次数，仿佛旅行的劳顿已经消蚀完他的全部智力。此时，他满脑子是秦怡丽那伤感无助的模样，真怀疑自己是如何狠心走出学校大门的，说出如此斩钉截铁的绝情话语。
孙凌休学了。因为病，更因为被那些无由无果的爱情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他要用一年的逃避去冷却那些过往的尘事，给自己的青春一个明晰无误的答案。
“他奶奶的，这辈子中了什么邪？一个大男人，却被那易安居士的文字弄得多愁善感得不堪。”他在心中自嘲。一个农民儿子，前世应当是干什么的？是大观园里那个情痴的投胎吗？当年读红楼梦，读到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一节后，他多少年都怀疑自己的床是否也曾被刘姥姥污染而乱梦不断。那种农村男孩少有的神经过敏和洁癖，曾使他落落寡欢了整个少年时代。
孙凌的脑中又一次闪过“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想起第一次与怡丽拥抱亲吻的场面。温情早飘散了，只有那淡淡的蒜苗味，如今仍历历在心，挥之不去。他又想起，那夜与邻系女孩方琰的接吻，怎么总让他与梵高扭曲变形的向日葵联想到一起？
孙凌交往的女孩无一例外来自城市。他有时也自问：潜意识里是否怀有那种对二元社会结构的报复心理？像是一阶级在报复另一个阶级长期以来的压迫。
罪过，罪过。那些毫无用处的才情，竟让这么多女生愿意为他生生死死。
“我闭口不认罪的时候，因终日唉哼而骨头枯干。”他想起这些，他这次要下定决心了，他要认罪，他要决意把这些小资情调的东西，全然抛弃，要给自己增添些快意江湖的意气。
这次休学回家，他只带了一本英文版的《基督山伯爵》随行。
“等着吧，我明年回来，绝对洗心革面，不再当什么文学社长，也不再写诗，不再写小说，也不再与任何女生谈情说爱。我要当校武术队的队长，卷起衣袖，拔出长剑，做一个真正的唐·吉诃德！”
这时，他已经坐在了S州一路公共汽车的靠窗座位，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旅途气息，夹着那淡淡的汗臭味，向他袭来，他那不可抵抗的洁癖又要开始泛滥。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跳进村口的毕家塘，来一次脱胎换骨似的洗浴，把全部的汗渍与旅途的辛劳洗得无影无踪，连同他那些曾经纠缠不休的爱情记忆。
人民路那让人怀旧的青石路依旧默默，像这个疲软的夏天一样，无精打采。北寺塔从车窗外掠过，竟有些鬼魅意象。
他笑了笑，他要自甘堕落。他故意干咳一声，朝脚下吐了口口水，邻座的一位老者马上扫过来一束鄙视的白眼。
他为自我宣战取得的小小成功而感到痛快。
他奶奶地！我就是要做一个粗人！
他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医治你的一切疾病。
——圣经诗篇103：3
回家的这天晚上，孙凌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推开了附满尘埃的房门，走进久未开启的那间老屋子。那两只当年他读大学时遗下的小鸡竟然还没有死去，瘦小而古老的样子，对着他所流露出敌视的神情，都使他惊异不已。那两只幽灵般的小鸡，突然弹跳着从房间的角落向他奔袭而来，用那尖利的喙箭一般射向他小腿皮肤裸露的部分，在他的腿部霎时留下一些血淋淋的凹坑。他惊讶于时间的报复竟以如此的样式呈现，他甚至没有任何躲闪的念头，任那两只饥饿的生灵复仇似地啄食着他的肌肤。
多年来，它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呢？他一边思考，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旅途中剩下的那只硕大的桔子，掷于地上。它们便弃他而去，飞扑那在它们看来一定是美味佳肴的黄球。一口下去，桔子中的水分便喷泉般涌出，竟使这间老屋有了许些生机盎然的样子。那两只小生灵便迅速长大，那压缩了多年的生长力转眼间便全部舒展开来，刚才还十分瘦弱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滋润起来，那干灰的羽毛开始散发出娇艳的光泽。
这个晚上，孙凌还做了另一个梦。
他梦见在老家的稻田里捉到了两条鱼，一条是胖胖的鲤鱼，一条是干瘦的有些风干样的鲫鱼。在梦中，他居然还想起许多年以前，爷爷从河里网到两条鲤鱼的那个晚上，他的从未见过面的奶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论理他该叫他们叔叔）。可是那一对孪生子并没有在世界上呼吸到几个小时的空气，便拖着他那尚还年轻的奶奶一道随死神而去了，给他的祖上香火的传续带来了极大的挑战。
梦醒之后，他再也无法入睡。他开始七想八想。他还来不及认真思考，这一年的时光该如何打发。做什么好呢？一个大小伙，回到农村，就再做一回农民吧。他打定了主意。
时光仿佛已经久远，但那些时光仍然光彩照人。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从中学放假回家，为家里挣的工分。村里的人看他所做的农活，都笑他：这孩子看来不是当农民的料！他爷爷快断气的时候，讲浑话说，他的孙子将来要当皇帝的。呵呵，真是可笑。
但目前看來，自己虽不能当皇帝，但的确是个怪物呀。不是归于土地的，而是飘于形而上的怪物。
这个晚上的梦，意味着什么呢？孙凌是想不清楚的。
——周公解梦里说过，男女青年梦见雏鸡，爱情已经成熟，婚姻会幸福美满。学生梦见雏鸡，要当班长。看来，爱情这件事，不那么简单。那么，我要回去当班长吗？
——未婚男子梦见购买桔子，则大吉大利，能娶一位婀娜多姿、身体健康的少女为妻。我没有梦见买桔子，此解也与我无关。周公还说，梦见给别人熟桔子，会受到赞扬。那么我给鸡们桔子，并不是给人，难道要鸡赞扬吗？
——男人梦见捕鱼，大难临头。呵呵，看来这一年有难。病人梦见捕鱼，会卧床不起。我就是病人。看来要卧床不起了。我也是那早逝的李贺吗？是那无法永年的纳兰容若吗？太高看自己了吧！ 转辗反侧间，孙凌突然听到村头阿三家发出的哭闹声。
他听不清他们在哭闹什么，但这真不是个好预兆。
“他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医治你的一切疾病。”
孙凌为自己的梦而大呼圣名：我的耶和华呀！
白日，太阳必不伤你；
夜间，月亮必不害你。
——圣经诗篇121：6
因那突如其来的哭闹声，全村所有人的梦差不多都在天色空明之前，就提前被砸成了碎片。
江南七月的清晨，还能透过些凉爽。门前的毕家塘流着清澈欢快的粼粼波光。
孙凌一家人坐在门前的香樟树下面，开始了晨话。
这棵树是看着孙凌出生，看着孙凌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见证过孙凌一切悲喜的。
孙凌父母还不知道孙凌休学的事情，只当是他开始了暑假。孙凌没有想好怎么说，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孙凌并不知道阿三家发生了什么事。从他父母那里知道，阿三的妹妹小凤嫁给了塘西的丁荣。作为一份民间协议，丁荣的妹妹必须嫁给二十八岁仍找不到女人的阿三，但要等那小女子到二十方可娶进家门。这就是乡间流传的换亲。
孙凌想，世道真作践人呢。那水一般的女子要嫁給这样一个既矮又黑、低能粗俗的阿三么？孙凌想是这样想，但并不认识那丁家的人，只不过那怡红院的情痴之病又有些发作了罢。
母亲说，没想到那丁家女儿考进了市里的越剧团，户口都要转到城里去了。丁家倒还没有谁提出要退婚，阿三家自己已经闹上了。眼看着那无法挽回的结局，先逼着小凤回娘家了。小凤不依，那发了疯似的阿三就天天哭闹个不停。而小凤便又在婆家哭闹，逼那女子放弃进城的念头。
真可恶，这些自私自利的人们！
整个早晨，孙凌竟为这无端的事坏了心情，陷入那强迫症里不能自拔——如果自己挺身而出，救那不幸的女子脱离这悲苦的命运，阿三会不会找我拼命？阿三会用刀杀了我，还是用砖砸了我呢？
初夏的风吹来荡起，他侧耳听听，并没有哪一缕风能给他明确的回答。只听见自己该死的耳鸣声，浪一般呼啸着向他袭来。
早饭之后，塘西同学冯建立来到孙凌家，看望他。冯建立那年未考上大学，两年之后的今天已经在他舅舅那家乡镇企业当副厂长了。冯建立风风火火地，在村口就叫开了：“好你个孙凌，回家了也不说一声！”孙凌笑着站起来。看着冯建立那健硕的样子，孙凌想到了自己的病，心头竟又涌起一份酸涩。
长吉那首《伤心行》突然涌上心头：“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当初考上大学的自豪感已经全然没有踪影，只留下三分自怜与惆怅。
“建立你来了正好，向你打听点事。”孙凌满脑子还想着阿三家的事。
“啥事？”
“就是你们那边丁荣家的情况。”
“噢。丁荣家的情况？你想问的是阿香吧？呵呵，才子佳人，你们俩倒是蛮般配的。”建立诡秘一笑道。
“哦，阿香？”孙凌诧异。
“就是丁荣的妹妹呀！”建立用手示意，让孙凌靠拢点，悄悄地说：“老同学，跟你说实在的吧，我也喜欢过她。谁不喜欢哟，这样水灵灵的细丫头，冰清玉洁的。只是后来，家里给我定了亲，我已经把我对象睡了，再不好意思想别人了。”
“不过，你一个跳出农门的大学生，难道也想她不成？”建立盯着孙凌说。
“去去去，我怎么想她了。只是听说她考上了越剧团，家里不让她去，有这事吧？”孙凌道。
“嗯，有这事。这女子可怜了。”建立也严肃了表情。
“白日，太阳必不伤你；夜间，月亮必不害你。”孙凌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心里正在盘算着某种救赎的义举。
冯建立望着他发痴的样子，怔怔的。
初夏上午，大地散淡着心情，一如那河面的微澜，不紧不慢，不奔不止。
而此时的孙凌，却忘却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进入了痴迷状态。
耶和华有怜悯，有恩典，不轻易发怒，且有丰盛的慈爱。
——圣经诗篇103：8
午间，哪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太虚幻境中仙乐袅袅，裙袂飘飘。
孙凌仿佛正徜徉期间。
孙凌正在读那本《基督山伯爵》，读到第二十三章“The Island of Monte Cristo”那一段充满诗意的描写：Now this solitude was peopled with his thoughts， the night lighted up by his illusions， and the silence animated by his anticipations. When the patron awoke， the vessel was hurrying on with every sail set， and every sail full with the breeze. They were making nearly ten knots an hour. The Island of Monte Cristo loomed large in the horizon.（这一次，他的思想扰乱了孤独，幻想照亮了夜空，诺言打破了沉寂。当船长醒来的时候，船上的每一片帆都已扯了起来，鼓满了风，他们差不多正以每小时十节的速度疾驶前进。基督山岛隐约地耸现在地平线上了。）
孙凌的思想完全被带入了那片海域，正在向基督山岛进发。
“哈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做木匠的大表哥。孙凌不得已，暂停了自己思想的行程，起身致意：“哥。”
“弟弟，我有个事要你帮忙。你答不答应？”表哥笑意漾在脸上。 “什么事？”
“上英语课。听说城里的孩子很小就上英语课了，我们农村的孩子不能一开始就输给城里人。”
“哦。”孙凌感到突然，但无法拒绝，特别是大表哥的观点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来。”表哥转身向后招呼。
孙凌这时才发现，表哥后面还跟着不少人，而且抬来了好几张书桌和凳子。
孙凌惊鄂间，有些不知所措。
表哥又发话了：“我已经联络了几个家长，他们都很想把小孩送来。嗨，兄弟，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这个假期每个孩子给你五百块，你想怎么上就怎么上。呵呵，下个学期的生活费给你找好啦。”
孙凌有些感动，也完全陷入被动，听任他表哥摆布。
上吧。反正自己也没想好下一步怎样打发时间呢。
他开始点名：“丁华！”
没人应答。
“丁华呢？”他环顾四周，还是无人应答。
“来啦，来啦。”一个充满美感的年轻女子声音从门外传来。
当那人进来的时候，孙凌完全慌了。这是何等少见的尤物呵！那清白透明、匀称得体的身体，那如月弯眉下虚掩的一双清澈无比的凤眼，娇嫩、感性、充满魅惑，是貂婵还魂了么？孙凌的眼睛足足盯了她一分钟，才缓过神来问：“你是？”
“老师，我叫丁香，是丁华的姐姐。我弟弟生病了，今天来不了了。我来帮他听一堂课。”丁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你叫丁香？”孙凌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思想有些迷离：那戴望舒诗里的丁香有我眼前的美么？如果戴望舒见到了今天的丁香，想必他会写出比《雨巷》更美的诗篇的吧。
“是，老师。”丁香说。
“好吧，请坐！”孙凌开始恢复常态，尽管那一见钟情的余波是无法真正平息的。
“人有人语，鸟有鸟语。那么，首先让我来讲讲什么是英语……”
他的思想一会又开了点小差，给自己对了个下联“花有花香，人有体香”。女人是水做的，但水有质量高低。想必丁香乃是真正的绝品吧？她会有怎样的体香呢？
他甚至给自己在心里写了童谣式的画外音：
阿凌阿凌，
情痴情种。
女人是水，
水有千种。
孰为佳品，
丁香一种。
……
“耶和华有怜悯，有恩典，……且有丰盛的慈爱。”
我是爱德蒙，她是上帝送给我的海黛吗？
耶和华果然为我们行了大事。
——圣经诗篇126：3
这一晚上，孙凌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天是如此的清丽，海是如此的透彻。夏风扇起的风浪把海的美丽夸张地呈现。
孙凌畅游在海里，并没有丝毫的思想。但当他向前游去时，他遇见了五位青春美丽的女子。她们排列成阶梯状，像雁阵的一翼快乐舒展。他追上了她们，并与最后的那位并排而游。她向孙凌绽开了她的笑容，他已经被她的美丽征服。
他们似乎心有灵犀。他们已经滞后于整支队伍，双人共处，有一种恋爱的滋味涌上心头。那女孩正像是海中的尤物呀。孙凌痴迷地想着。她是谁？从那里来？她心里正如何想着他的到来？
上岸了，迎接他们的是一位严肃的男子，仿佛正是那女子的哥兄。那男子有一种勒索的架式，但孙凌心里并不慌张。孙凌用一种彻底坦然的心情微笑地迎接他脸上的冰霜。而那狡黠的女子，此時正在想着什么？她是那男子的同党，还是那家庭的叛逆者呢？孙凌想不清楚。他拿定了主意，先把那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拿下再说。他用了一些十分简单的外交手段，用最世俗的手段收买了那气势逼人的男子，那男子很快成了他的同党。孙凌拉着那女子的手，那男子也就心甘情愿地尾随着他们，向前走去。他们来到了一家小餐馆，三面而坐，像是已经认识多年的朋友相聚在一起……
梦醒时分，孙凌想不起那女子的模样，但那通透的香味，仿佛梦醒之后，仍在他的房中徘徊不去。那男子呢，是谁？他完全不能与现实的人物对应。
世界总会有些惊奇之事发生。
这天上午，乡里的邮递员给孙凌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秦怡丽的，充满了幽怨的那种，粘稠不堪的，让孙凌心情沉重，勾起旧病。
另一封是方琰的，意气风发的，开尽了玩笑，称孙凌是她的小情人，还告诉孙凌哥们一场，别记恨她现在又找了另一位情人了，让孙凌的精神为之一振。好你个方琰，哥哥刚走几天，你公然宣布又有小情人了。呵呵，真希望你能找到幸福！
那两位肯定不是那个雁字排列中最后的那一位。那么，谁会是最后的那位呢？
这一天，丁华仍没有来，丁香照例来替弟弟听课。孙凌注意到，丁香看他的眼神也有些躲闪不定。转身之间，丁香一个不经意的轻叹被他牢牢抓住。他虽然已经调整好心理，不再轻易开小差，但丁香的一举一动仍牢牢地掌控在他的视线里。
“You and I.跟我念！”孙凌在最低水平上，拉扯这帮孩子。
“You and I.”孙凌发现，丁香也完全有模有样地在跟着他们一起念着。
你和我？你和我必定有某种关系的。必定的！普遍联系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真理。呵呵，我又想哪儿去了。我的耶和华！拯救我吧。
“再说下一个：he and she.”
“he and she.”
他和她。阴阳两极。这个世界所有的智慧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个“阴阳八卦图”那样的直接而深刻的了。一切均能得到解释，万物均能得以了然。这该是何种高度发达的智慧和发现！
孙凌的病其实很难定性，思绪的飘忽，算个什么病呢？一种耳鸣倒是物理学意义上实在的病。但自从见到丁香，这两天他再也没有耳鸣过。怪了！
他在小黑板上写了：he–他，she-她。
一转身，发现房间的后面多了一个人。其实，他在转身之前就已经感到后面有了某种异常场的出现。只不过转身之后才发现，那异常场的源头是站在后面的那个阿三。 孙凌不好说什么。毕竟乡下人。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并没有停止他的课程。但一想不对！那个丁香难道就是阿香吗？
是，确凿无疑！
丁香就是阿香！
丁香就是阿香！
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停了会说：“同学们，休息一下。”
孩子们都欢快地作鸟兽散，到门前的操场上去玩了。
“耶和华果然为我行了大事。”孙凌想。看来要与那些恶势力决斗了。
阿三此时感激地对孙凌笑了笑，就走到丁香的座位边说：“阿香，你也在？”
阿香还未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听到阿三的声音，条件反射似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朝孙凌的身后逃去，并躲在孙凌的后面，两只纤手下意识地拉着了孙凌的衣角。
阿三涎眉邓眼地笑着走过来：“阿香。”
孙凌伸出手去，挡住了阿三的去路，压制着自己的激动说：“阿三哥，你要做什么？”
阿三嘿嘿了两声说：“她是我对象。好久没见到了，倒在你家见到了。”
“阿三，别过分，她是我的学生。今天，我们在上课，你请回吧！”
阳光从门口侧身进来，部分照在了阿三的身上。那矮黑男人那怪异的神态，让孙凌皱起了眉头。
阿三今天似乎非要拉到丁香的手才肯罢休似的，又低头从孙凌的手臂下穿过，伸手要去拉丁香。
丁香迅速从孙凌的另一侧绕到孙凌前面，奋不顾身地躲进孙凌的怀里。孙凌下意识地护着丁香。
阿三看来是恼了，又喊又叫，迁怒到孙凌身上，抓起了用作教鞭的那根桑树条，朝孙凌抽来。
孙凌头部猛然遭袭，疼得心里直抽搐，一怒之下，狠狠地把阿三推倒在地，并摆好了与阿三大干一场的架势。
没想到，这个阿三竟随势坐在地上哭将起来。
孙凌没辙了，又哄又劝把他架离了用作教室的房间。
他想到了基督山伯爵对腾格拉尔的宽恕：Danglars uttered a cry， and fell prostrate. “Rise，”said the count， “your life is safe。”（腾格拉尔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缩成一团。“起来吧。”伯爵说，“你的生命是安全的。”
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
——圣经诗篇46：1
绯闻像长了翅膀似地，在塘河两岸迅速传开。
孙凌是铁了心了，传开的绯闻已经成为坚定他目标的力量。
英语仍在教，但阿香不再来。
阿香，遗落在孙凌身上的体香已经像病原体一样，深入到孙凌的骨子里。孙凌耳鸣的毛病再度复发，且有排山倒海之势弄得他心神不宁。
一个星期的午后，孙凌估计了一切的后果，去塘西找冯建立。
冯建立好像未卜先知似地，笑着对孙凌说：“呵呵，我的大学生。我掐指算着你一定会来找我的。怎么样，这个女子怎么样？”
孙凌也不绕弯子：“走吧，带我去找她吧！”
冯建立笑道：“别急嘛，兄弟俩先说说话么，不要太见色忘义啦！”
孙凌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坐下。问起了丁香家的情况：“丁香还有个弟弟吧。”
“哈哈，哪来的弟弟呀！实话告诉你吧，这是我设的局！”
“哦？”
“包括你开的英语班也是我跟你表哥出的主意。”
“怎么回事？”孙凌一脸的惊奇，仿佛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设计似的。
“不瞒你说，我想了，方圆十里，只有你能够救阿香了。这么落后的农村，要在这里生活，谁能担当得起那桃色新闻的压力？我相信，秀才你行。而且，你也会喜欢她的。”冯建立收起了他的嬉笑，仿佛那重大的道德使命让他更加高大起来。
孙凌盯着他，不知道接下去会有什么重大的结果。
“你回学校的时候，把她带走，让她暂时消失。”冯建立继续坚定地说，“你放心，把她带走，生活上的问题我帮你解决。你可以继续上大学求功名，也可以不娶她，但你要保护她！”
像急流走到了开阔处，冯建立的语调变得低沉：“孙凌呀，我不瞒你，我很喜歡这个女子。但我这辈子是无福消受她的。我要你珍惜她。”
说着，冯建立跑过来，紧紧地握了握孙凌的手。
“跟你说实话吧。到你那里听课，我也征求了她的意见。她知道你，很愿意跟你走天涯。当然，她也担心因她而毁了你的前程。”
孙凌激动起来：“那我现在马上要见到她！”
“别这么沉不住气了。这段时间，你决不能再见她。我会安排好的。你一定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着原来答应你表哥的时间，把英语课上完。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学校。到时，我会想办法把她送到S州与你会合，你们再一道北上。”冯建立强调，“这是一次绝密行动，只有你知、我知、她知，天知、地知。否则她就毁了。”
“嗯！”孙凌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八月十六日，孙凌与建立密谋好的日子终于到来了。那骄阳把渴盼的心都快烤焦了。
孙凌告别了父母，乘上了去S州的长途汽车。到了之后，他先到约定好的观前街旅馆住下，买好了两张北上的火车票，静静地等待佳人的到来。
在这两天，他除了偶尔读读《基督山伯爵》外，思想的天空都一直清澈透明。
他不断构思与阿香见面时的拥抱与接吻，他构思着如何让阿香得到无与伦比的尊重。
他想，先接受建立提供的经济资助，利用这一年休学的时间，挣些钱，为将来的苦日子作些打算。
他想，应当拂去一切强加给美丽的负担，不要道德，不要良心，也不要索取，不要贪欲，让美丽独立壮大，让美丽呼吸着她自己需要的空气。
他想：“上帝是我们的避难所，是我们的力量。”
八月十八日，阿香如期到来。而建立不见人影。
“阿香，建立呢？”
“他把我送到门口就走了。”
“哦。”
孙凌拎起了阿香的行李，与阿香一道乘上了一路公共汽车。
S州的夜色真美！
晚上八点整，孙凌和阿香乘上北上的火车。
火热的夏天，他们乘上中国第一辆空调列车，使夜幕下的旅程变得无限温馨。
两人一时无话。阿香看着英俊的孙凌，眼中充满了憧憬。
江南的景物隐约闪过，那前程会是怎样呢？孙凌心里想得很多。
但阿香仿佛已经找到避难的所在。不一会，阿香靠着孙凌的肩膀，安心地睡去。
一种天使般的香气把孙凌弄得不知所措。
火车上，孙凌又做了一个梦。
他和阿香来到河北平泉，在山麓，造了一间筑于树上的房子。那个地方植物覆盖，郁郁葱葱，万物生机盎然。
还有一股泉水，从深山里太古时代的变质岩地层里悄然引出，细水长流，通向那房子的后院。
孙凌和阿香站在房前的高处眺望着自己的屋子，看到那小窝竟如此和谐地缀于山的起伏之中，十分地感动。
此时，阳光碎金般地洒下，把他俩的脸蛋照得恍惚。
孙凌说：“山是我的魂。”
阿香笑答：“水是我的灵。”
一群大雁正从高处叽叽喳喳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