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当面对古人如此丰厚遗存的时候，我们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愧疚和无限的敬意。既有惭愧之处，同时也有对古代文化的一种尊敬。中国传统家具带给我们的享受是深层次的，带给我们的乐趣是不经意的。正是这些享受和乐趣，让我们有机会——与古人对话，与文化同行。”
　　
　　


　　 ——摘自《马未都说家具》
　　品读这一席话就像鉴赏家具，越琢磨越有味道。在观复博物馆一间复古装修的会议室里，马未都接受了我们的专访，他身着古朴素雅的中式短褂，神采奕奕，睿智的目光中闪现着他对文物的卓识。先生谈了明清家具映照的老北京四合院文化，古都的卓越风姿在我们眼前映现。历史被一页页撕毁，文化一层层消亡，马未都娓娓道来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让我们受益匪浅。
　　
　　说“住”
　　北京的四合院和家具
　　
　　我们的四合院在解放以后，一直处在不断的破坏当中，除了近些年修复的，北京没有保护得很完整的、未经改造的四合院。好的四合院自然是王府了，我去过一些比较大的四合院，包括几千平米、带有跨院的王府。我们对四合院有保护意识，不过是近十年的事情，原来一直处在破坏中。作为居住的四合院，更是被破坏得非常严重。
　　其实四合院的人居环境是非常奢侈的，今天的社会未必能够承受，因为占地面积大，要求足够空间设立花园等，所以市区的四合院非常昂贵。这种住宅的好处在明清那个历史时期是显而易见的，但按照今天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不方便，比如上下水、供暖问题，当然现在都可以改造了。这么多年来，北京的四合院没有被当作文化遗产保护起来，大部分还是被折掉了。另外，我们大部分人对新四合院的感受是错误的，四合院本来是居住的。
　　说起四合院中的家具，过去人的财产构成很简单，家具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们的家具主要强调尊严和装饰性，通常老百姓只注重使用功能，而使用功能在名贵家具中不是最重要的。名贵家具强调的是尊严、地位和装饰性，皇帝睡觉的床零碎特多，不仅仅是为了睡觉，睡觉搭个板不就睡了？至于老百姓的家具，生活条件好的家具就好呗，生活不好的家具就不好。
　　恭王府是典型的四合院，其所存的家具基本上不是原来的，都是后来将失散的家具找回来拼到一起的，不能反映当时的等级和实况，所以我们很难知道恭王府家具陈设的本来面目。其它王府，另外还有潭柘寺等，陈设的家具良莠不齐、鱼目混珠，跟王府贵族的身份等级很不相符。甚至故宫中一些家具都是征集来的，这样一些民间家具就搬到了紫禁城。今天我们能够看到家具保持原状陈设的，也只有故宫的一部分空间，这里家具没有被移位过。
　　明清两代的家具跟当时的工艺品都是有关联的，不会独立存在，从纹饰上、等级上都能看出来。在摆放当中，要求比较严格，要有数量品种来支撑。
　　


　　我们典籍中一般都是记录历史的走向，历史的具体事儿很少记载，历史中的证据都是靠分析。今天我们看历史，遗存下来的证物才是反映历史时代的具体社会背景。有好的家具就反映出那时的社会一定是富足的；而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期间，中国就没造过好家具。历史是靠证据说话的。
　　家具有很多类，简素的繁缛的我都喜欢，它们都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点，我是站在一个历史观上去鉴赏家具，而不是站在我个人的角度。站在史学观的角度上时，就会宽容地看到历史上各层面、各色人等喜欢的东西。我喜欢的是文化现象并不是这件家具。从传统家具中我们可以了解一些当时的社会风貌。研究历史靠文物而不是靠文献，那么四合院和明清家具就是解读老北京历史的重要实例。
　　
　　话“盗”
　　四合院封闭的文化渊源
　　
　　所谓四合就是四个方向合围，是一个封闭的住宅体系。这要提到我们的封闭文化。
　　我们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封闭文化呢？从社会环境方面讲，是因为我们历史上不断地受到异族的侵扰；从自然环境方面讲，北方风沙较大，所以形成了封闭式的建筑群落。这样第一可以防止别人打进来，关上门心里就会觉得比较安全，虽然遇到大规模侵扰是不管用，但是可以防盗；第二北方风沙较大，封闭式的院落感觉很安全舒服。这两点就是形成四合院的主要原因。
　　我们的文化意识不开放，不开阔，就源于长期形成的这种封闭文化。今天仍然是这样，譬如盖房子，我们博物馆都是四周封闭起来，机关大院、中南海、 甚至高校等也都封闭起来，这些围墙在西方国家是很少见的。可见封闭文化的根深蒂固。更深一层讲，四周合围的居民建筑在现代社会主要是缘于“防盗”的心理。
　　中国对“盗”很宽容，人拿了你的东西，够八五块么，不够，回家吧。“盗”包括盗取有形的和无形的财产，譬如盗版。我的书被盗了，我本人都不生气，因为你没法生气，气都得气死了。就连满口之乎者也的孔乙己都知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中国传说中鼓上蚤时迁、一支梅、燕子李三之类梁上君子的故事不绝于耳。能盗则盗，不能盗就仿，这种观念造成“盗版”猖獗难防。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宽容，但并不意味着无止境的纵容。
　　这种封闭文化，这种强调教化、忽视法制的文化，在农耕社会是有长处的，所以我们长期领先。但到了现在这种开放的经济贸易社会就显得落后了。
　　在家具装饰上很难矫情地谈它体现了什么文化特点。我们的家具也不体现封闭，甚至很多家具装饰显得很开放，吸收了很多“洋”文化。所以皇宫里有大量洋式的东西。对于我们，外来的东西一旦拿来，很快被中国人改造改造就变成自己的了。比如“西番莲”，西就是外来的么。你认为天安门前的石狮子是我们自己的，可是中国没有狮子，是古代国外进贡才看到的。中国的家具其实都是外来的，最初是坐地上、睡地上的。家具本身看不出有什么文化限制，没有封闭的特点。大的范围限制住了，小的空间可以自由。
　　


　　
　　谈“等”
　　等级与等待
　　
　　北京四合院分几个类型，皇宫就是个四合院，其次是王府，再次是社会富足人群，最后是老百姓。四合院中的家具都跟四合院的等级相关，比如皇宫、王爷府陈设的都是贵族上流社会的家具。老百姓用的就是下流社会的家具，每个家具所反映的内容与其地位相关。过去有钱人家广亮大门门口的过道上，搁一大条凳，亲戚、下人都在那里等主人，通常一等就是很长时间。而穷人一步就到屋了。这种用来等待的大条凳就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地位，一般人不可能持有。
　　如果要泛谈，家具至少也可以分为这四个等级，依次是宫廷、王府、文人、百姓。宫廷要体现皇家对事物的态度，所有事物是没有工本概念的。我们今天看到的故宫家具大多是清代的，明代的东西都被换掉了。宫廷最大的特点是强调尊严，尺寸普遍偏大、大量使用龙纹。贵族沾宫廷的光，大量的家具都是模仿宫廷；严格说我们没有贵族，所谓贵族就是王爷亲王。这类家具有特定的制式，作为所谓的中国贵族模式不能僭越。宫廷和贵族的家具一般都相当奢华，而文人喜欢雅致，文人家具相对来说都比较简练，注重文化特征，不张扬。百姓一般强调实用，喜欢热闹。各种家具之间没有具体区别，只能说是一种趋势。我们今天绝大部分的四合院，都是公共建筑，是按照北海、颐和园的建筑样式修造的，并不是原始状态。事实上，北京四合院建筑除了一些王府弄得雕梁画栋外，通常都比较简洁，因为人在精雕细刻、色彩丰富的环境中生活并不舒服，没有了生活家居的味道。
　　现在观复博物馆还受环境限制，新博物馆的环境空间将会有多种展陈方式。这是对人的心态和身份的认定。所以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放俩紫檀家具也没有用，放在王府则不一样了，强化了身份。如果你在恭王府长大，到老百姓家里就感觉身份低了，这样突然由高的环境进入了低的环境，感觉很不适应。过去有钱、有身份人家拥有的家具量非常大，大部分家具的使用功能并不强，甚至长年累月很少用到。一把椅子我就是放在那里显摆的，不是坐的。
　　


　　四合院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贵族文化，贵族文化不可能兼顾穷人文化。如果有文化保护意识，就得明白，什么人能在这儿生存，什么人能很好地维持这种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要承认等级，等级就是台阶，有台阶才能进步。今天是一个无文化时代，是一种假象文化，很多文化不是为了文化而生存，是为娱乐而生存。我认为我们今天的文化根本就不是中华文化，而是一个怪胎。我很平静地对待每一个历史时期。我们回过头才能发现历史上的错误；当时拆北京城墙，全国人民都认为是大快人心的事儿，唯独梁思诚是有远见的，说不能拆，但没有人听啊。
　　站在历史的角度去看问题，才能看得清楚。现在我们只好等待，等到大家都觉悟了。历史就是这样，文化都是要慢慢消亡的，会有新文化来替代。虽然我是一个文化的保护者，但我认为文化是一层层地在消亡。
　　
　　论“异”
　　中西家具文化差异
　　
　　西方家具设计原则是“以人为本”，中国家具设计是“以人文精神为本”尊严第一，舒适其次。比如说皇帝的宝座，设计得非常夸张，非常大，坐着并不舒服，但尊严是第一位的，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都不能以舒服为首要标准，可见中国传统家具设计中尊严地位的不可侵犯，在尊严基础上再强调舒适。中国家具设计偏爱硬木也是强调一种财产观和身份地位。而西方家具设计用软木，先强调舒适，在舒适的基础上才强调尊严，所以沙发是西方人发明的。西方家具设计强调形式服从功能，中国则更强调形式服从情感。
　　另外，中国家具设计不注重个人的创造力，我们很容易地说出西方的家具设计师、艺术家、雕塑家的名字，但中国几乎一个也说不出来。翻开史籍查找，清代造办处有一大堆人名，只知道他是一个木匠，但不知道做哪件活儿，对不上号。中国没有这个传统，不像西方斯特拉瓦利制造了多少把小提琴，有多少，在谁手里……在中国谁也不了解具体作品的制造者。一说罗丹、达芬奇都知道他们的作品，我们压根儿就不注重个人的色彩，更不会强调个人创造力，一强调就被抹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