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剑客·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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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动风行惊蛰户,天开地辟转鸿钧。”惊雷一声响彻天地,冬天蛰伏的万物开始苏醒,迎接春天到来。风雨雷电,送暖入春,桃柳着装日日新。在惊蛰与春分的时节里,冬日的寒寂逐渐消散,人间开始又现春意。
  值此大好时节,本期三剑客之二十四节气征文系列又会为大家带来怎样的精品呢?
  惊蛰·长安棋局
  玄武纪·红景
  玄武纪·红景,河南信阳人。现为中学语文教师。自幼喜读书写字,学业期间任学校文学社副主编,17岁发表第一篇小文在《河南青年报》,后从事教学工作,停笔数年后再写短篇,在《东方青年》、《金山》、《思维与智慧》等杂志上稿数篇。
  一、城遇
  “满则溢,少则逊。花半开,酒半醉,最难是一个‘度’字。春水情练的是柔情似水,然本质在于无情。”
  冬雪初霁,远山在冬阳下通体莹白,线条柔和。
  “你可记住?”或是得不到我回应,师父的声音越发寒肃。
  他已说了三遍。
  师父寡语,不喜重复。我记忆尚好,无需再言。
  我曾以为,世间没有我一遍学不会的武功。
  只是这次,我足足练了月余,仍不得其法。
  我收回目光,低头颔首,踏雪而去。
  “我也知你不屑,但那女魔头,深不可测……”身后是师父重重的叹息,“此去途中,是你参悟的最后机会。”
  立在桐水岸,遥望近在咫尺的蜉蝣岛群,和一望无际的冰面,我未参透半分。
  我学艺十载,第五年师父便无技可教,却设法得了各门派绝学心法要我自悟。近一年,师父竟又网罗了旁门左道功法,什么暗器制毒、奇门遁甲,我都逼自己学了。
  这一切都只为杀一个人。
  然而却又要练劳什子媚功春水情……呵!
  我负剑行于冰上,忽见一人正凿洞抓鱼。他一身白衫,若不是背上褐色鱼篓,几乎融于茫茫冰面。
  他跪伏在冰上,衣袖高挽,纤瘦的手臂冻得通红,手腕却是灵活翻飞,竟真的抓上来一条条鲜蹦乱跳的鱼儿。忽然,他轻叫一声,猛地后退,手一甩一屁股坐在湖面。一条青色小蛇迅速在冰上蜿蜒。
  他手腕上的乌黑瞬间向上蔓延,眼看整条手臂都保不住,他却只呆呆地低头不动,想必是吓傻了。
  我冷眼看了片刻,走了上去,运功为他逼毒。
  他的手冰冷,从指间滴出的乌黑的血也是冰冷的。我没料到这毒厉害到这等地步,只片刻便已在他全身游走。
  他已无救。我也只能为他续命七日。
  恐怕是因那女魔一个念想,这个少年便得在除夕的傍晚捉鱼送命。我咬牙静息,扬手便把远处扭曲的青蛇震得粉碎。
  再转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人脸上并无惊慌,苍白的脸映着冰魄般的双眸,瞳仁如婴孩,仿佛懵懂,又似狡黠,盛满着天地,又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心狠狠一颤,停止跳动。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可是这张脸的画像,已刻在我心中七年,每时每刻,朝夕相对,我想象过无数次她现实中的模样——死在我面前的样子。却从没想过,见到她我没有拔剑,却为她驱毒。
  那个十七岁便血洗武林杀人如麻的女魔头,那个每年初一广择貌美男子陪侍的放荡淫娃——长安。莫说是着男装,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来应选?需要带路?”她也不言谢,随意撸了撸袖子问。
  女魔长安百毒不侵,自是对区区蛇毒不在意。
  错过出招的最好时机,我悄悄运息将耳内嗡嗡声压去,也匿去真力,微微点头。
  她嘴角慢慢噙了笑,转身一步:“跟我来吧!”
  天色渐暗,蜉蝣岛群或相连,或隔水,如浮在冰上的黑色棋子。
  长安走了几步,便如天际流星滑翔在冰湖上。
  她转头见我也同她一样,开怀大笑起来:“选美明日才开始,今晚跟我转转吧。”
  传说蜉蝣岛机关难防,善布迷障,鲜少有人能踏上岛。我们却是一条直道,轻松便上了岛。谁又能想到如此乱世,江湖人闻之丧胆的蜉蝣岛上竟住满人家,炊烟袅袅,欢声安宁,是记忆里大年夜的样子。
  她将两尾鱼送给一户人家,七岁稚童雀跃:“能吃到鱼喽!谢谢安安姐!”
  稚童的母亲却有些嗔怪:“又去抓鱼,被毒蛇咬了可怎么是好!”
  七对鱼,七户人家,每一家都有个稚子。
  分送完毕,已是爆竹声声,庭燎处处。
  她站在山顶望着岛上散落的火光很久,将篓中最后一尾鱼烤了递给我。
  我顿住了。
  火光下,她盯着我片刻,便神色淡淡将那鱼掷了出去,爬上树杈,斜枕着手仰望夜空。她脸上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来,脸色也越发苍白。应是蛇毒发作所致,她也不调息抵制,始终静然不动,似乎已疼晕过去。
  我坐在火堆旁,每一处毛孔都张着,却始终找不到她显露空门的时刻——她强大到可怕,仿佛处处空门,却无一处可下手的地方。
  夜深风寒,我却汗湿衣襟。
  子夜将尽,爆竹偶尔炸裂,人间沉寂,仿佛这世间,只有一个我,还有树枝上的她。
  我渐恍若孤立在已成血海的将军府,如麻的尸体中怎么也分不清哪个是阿娘,天地无声,却唯有笛声幽幽。
  “为何来应选?”
  我眼前刹那分明:篝火将要燃尽,长安不知何时立于树下,手拿横笛,声音似被寒风吹哑了。
  我心生寒意,一时静默。
  “有所求?”语气是笃定的。
  我沉静下来,点头,问:“你呢?为何在此?”
  她似乎认真思索了片刻,才耸肩淡淡道:“无路去。”
  暗夜中,她声音似带着铺天的悲哀和无迹的孤独,我心中竟是痛的。心念电转,我顺势轻声抚慰她:“我也是。”
  除了杀她,我亦不知何处去。   她盯着我半晌忽地笑了,恍若星光一闪,指着火光最盛的一处:“现在可以去报名了。”
  我已知,这年魁首非我莫属。
  两日后。她身着大红长袍无骨一样歪躺在褐色榻上,面容是宿醉后的颓废,眼睛幽深疲倦,却睥睨四方,美艳无双,又天真稚气,举着酒杯在我面前道:“沈城遇,喝酒吗?”
  当长安醉得如崩坍的玉山,又如一袭红绸铺在榻上,只余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盯着虚空,外间虽林立许多少年高手,可屋里除了酒,只有我和她,我嗅着繁华破败的酒意,终究垂下要出招的手——我还是不能胜她。
  元宵夜她背手猜花灯入迷,午后扛着锄头播种,日升时拉我于竹尖树梢捉风,心绪不佳将湖水搅得惊涛骇浪——那是与我使小性子,她始终不是女魔头的样子。
  就像只隔一层轻纱,我看得见她细微的眼神变化,却始终看不懂她。
  我越接近越能感知她的可怕,她强大到柔如白纸,我全部武功路数有如虚设,无从下手。
  她时而离我很近,时而甚远,从未要我留宿,也不见与他人亲近。
  除了那个总是洁白无尘的韩直能走近她三尺内——他也是唯一敌视我的人。
  光景倏忽,东风破冰。
  我与蜉蝣岛众白衣少年一同练功,有时她会亲自出招指点,我终于融会贯通,天下武学精髓被我尽化为无名十二式——虽简单却有用,只为对付她。
  一个午后,我截获了她发出的手信,寥寥八个字:“春雷惊蛰,血祭白虎!”
  当今皇帝,字啸虎,一日后,便是天下生变之时。
  我传信给师父,决意动手。
  我坐在凌石上,将真气流转全身,指尖热气升腾、消散。便见她从湖里飞来,如白鲦跃身,卷起风浪浇我个心凉,她抖落一身湖水,轻笑道:“快来!”
  春龙起兮桃始华。
  春日艳阳的午后,长安飞梭在林中,像游走的雪——她又穿了白衣。满树的花苞夹杂着怒放的桃花,只有她的脸洁白如云。缤纷落英中她随意舞蹈,英气又柔媚,最后她指着幡旗上“武陵源”三个字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在寻一击杀之的时机。
  大约是心中欢喜,她小女儿情态毕露。在泛舟湖上时,执笔作画送我。然后便极疲倦似的靠在我肩头,离得如此近,我仍然找不到出招的机会——那时已是暮色四合,韩直领着几个白衣少年提了灯在不远处。
  月出星移,她伸手数了一会儿,喃喃说了句什么,然后忽然了无意趣,道:“要下雨了,春雨过后,这世间便是干净新鲜的了。”又说,“我们去帝都玩玩可好?”
  我心中一振,想到此去定能伺机而动,将余孽一网打尽,怎能不振奋?
  翌日,蜉蝣岛七十二白衣少年分列两侧,为首的韩直看见我,脸色微变,极力与长安辩了几句什么。我第一次见有人敢对她发怒,也第一次见她那样冷酷的神情——她拂袖将韩直震飞在地,冷声对众人道:“看好他!”
  “向长安!”韩直似是用尽全力一声嘶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
  长安顿了一顿,一回头竟诡异而温柔地笑了,倏忽转身,却没有了迟疑。
  师父与武林正义之士果然已守在宫门前,布下天罗地网。
  混战起,长安唇边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长长红袖如双翼,扶摇直上,又盘旋而下,如被狂风吹刮的火龙,飞游之处,鲜血迸溅——这才是嗜血癫狂的女魔。
  终于,她停了下来,因面前是十八个稚童,被绑着连在一起,呈太极八卦之状。也只是片刻,她便冷酷一笑,扬袖之间,红绫飞渡于空,一个稚子惨叫一声,再无声息。
  她长袖未落,身子已飞向稚子们,迅如闪电。
  我的心忽沉寂不能跳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空门,整个后背。
  我使的是长剑,无名十二式精义却在于无形,虚虚实实,正对她的飘飘忽忽。无处不在的剑光一时将她包裹,她已成剑中冰茧,我手腕一转,剑入她心口。
  她半晌没有动静,飞在半空的身子悬在我的长剑上。
  我听见激动的呐喊从四面八方涌来:“杀了她!”
  她的身子沉得我快挑不动,我一咬牙“唰”地抽出无名剑,鲜血随剑身喷在我手上,她的身子被带得打了个转,跌落在我脚下。
  “杀了她!”是师父的吼叫。
  她神色静静,双眸似被鲜血浸湿,茫茫地看着漫天剑光劈向她。
  自然有我的那把无名剑。
  我无法看清她是怎样躲开那么多锋刃,又如鬼魅一般至我身后,用长袖锁住我咽喉的。只听她轻轻地,几近呢喃:“若你所求无果,又待怎样?”
  她从未问我所求为何,原来早已无需问。
  我转头,看着她,终于轻叫她:“长安。”
  当她眼眸渐渐融雪盛满柔情,当我喉间禁锢松懈,杀气散去,我知道,春水情竟被我使出了成效。
  她冰凉的手轻轻遮住我的眼睛,温凉柔软一触在我唇上,我嗅到她唇角的血腥味,闪到她太阳穴的手一抖,终究没能给她最后一击——因她忽如流星急退,仰首一声长啸。
  啸声诡谲凄异,有人竟受不得吐血连连,我鼓膜嗡嗡,眼前模糊。
  啸声止时,她已旋风一样围着那些稚童飞了一圈,然后长袖飞舞,托了孩子们,发掌将他们抛开,只听“砰”一声,火光闪,烟雾起,绑稚童的地方炸开了——炸在她脚下。
  看着蜉蝣岛一众少年接住稚童护在怀中,我彻底呆住了。死也想不到,那些脸色惊惶的孩子身上竟绑了炸药,而她救了孩子。
  茫然片刻,我才想起找她。
  火光中,忽然,一道红光冲天而起,从守门的将士和侠客头顶飞掠而过,没入宫殿中不见踪影了。
  “城遇,做得好!长安被炸成重伤,必死无疑,我们走!”师父拍拍我的肩,随着众人追入宫墙内。
  我没有动。伸手摸了一把脸,手指上黏稠一片——方才她从我头顶飞过,血如雨下。
  不知何处,恍有笛声响,我心里忽然绞痛难忍。我蜷缩起身子,眼前闪过桃花林、碧波湖、上弦月、温凉的唇,还有被绑了炸药的孩子——惊恐发抖的七岁稚童啊!   我终于发现令心口痛的罪魁祸首,是那幅画——空荡荡的天地,两滴雨水并肩滴落湖中。她却题名:长安。
  月夜她轻叹的那句话我忽而听清,她说,浮生半日暖,何惧千年凉。
  我头痛欲裂,记忆纷杂:
  “身体好就会变好看,我就会喜欢你。”深远记忆中的小姑娘这样对我说。她可真是美,不过七八岁,已然令我几个兄长为日后谁能娶她而大打出手。我却不大记得她的容貌,她在我记忆总只是一团亮光,温暖,美好,令人生满希望。
  我甚至来不及知道她的名字便被送走。
  为何此刻她的脸那样清晰,清晰到竟与长安的脸慢慢重叠。
  我捂着头,剑背映出我赤红双目、扭曲的脸。想来受春水情反噬,我欲成魔。魔者,不辨是非,只余一念——长安,长安,为何题名长安?
  二、长安
  我有时想,杀人嗜血的大魔头叫个如此柔慈的名字,实在名不副实。
  我曾问过父亲何意,他说:“生而不安,活而何味。”
  我那时懵懂不解,他却再无法为我解答更细。他死于除夕夜。同去的还有阿娘弟弟并家中七十六口。
  那年雪大,河水冰封,阿弟偏闹着要吃鱼。我听说过卧冰求鲤,可是快被揭了一层皮也没能暖化冰层,使尽法子无果,我怏怏回家,却只看见漫天的大火。
  从火中找到长宁时,他胸口一个大窟窿,全身烧焦,喉咙里咕哝着,我听出他在说:“姐姐,我想吃鱼。”
  我能活下去,先是因为我的样貌,被一个人生发“带回去玩玩儿再杀”的念头,再是因为我的体质,被另一人看中“拿去试试药”,之后便不舍得杀这个千年一遇的“药人”,毕竟我的血能解毒、杀人,况且放光了还能再生。
  三年后,他们欲绞杀,未果。我读书过目不忘,也不知何时武功招式也一看便会,普通招式到我这里竟变得可怕。
  名誉京城的户部尚书向甄平意图谋反被江湖正义之士灭门,其最后一支血脉,向长安,独活成魔,杀光名门临安双雄一家并嘉宾数十人。
  接着宰辅顾家、名将沈家,武林名门唐家、先后被灭门。
  武林各派正义之士义愤填膺,势必除暴安良,铲除邪魔。可惜我越挨打,流血越多,功力越涨,成了最令武林正道惧恨的大魔头。
  得罪了天下人,我游荡于天地间,无我所居,不得安宁。却也明白父亲那句“生而不安,活而何味”的意思。我飘荡人间,发现了避世宁静的桐水群岛,只是水深岛多,我孤身一人凄寒不堪。
  韩直是我第一个带进岛中的人,我不过是随手帮他雪了弑父冤屈,他便定要随我左右,扰得我不安。
  我不解:“你不怕死?”
  “怕。但不怕你。”他目光清澈、执著,并没有说谎。
  “我杀沈仁良不是为你。”
  “我知道。”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是真知道的。
  我指着一坛酒说:“你喝光它,我就带你走。”
  他酒量差极,三杯下肚已然醉了。絮絮叨叨说着北方被虎狼蹂躏,东南蛮夷不平,中州战事混乱,朝中奸臣窃命云云,我深感无趣,又听他又念了几句酸诗,什么“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我便停下了脚步。
  他后来喝一杯,吐一杯,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如婴儿一般紧抓我衣角不放,道:“你带我走吧,我还会唱歌呢!”
  他唱得并不好听,因夹杂着呕吐声。
  我却坐下听他唱完了,不过罚他洗了半年的衣裳——他吐了我一身苦胆。
  然后我们捡了越来越多无处可去的人,先是孩子,再是成年人,最后伛偻提携,拖家带口。
  岛上渐渐热闹起来,叩石垦壤,鸡鸣狗吠,往来种作。韩直最有雅兴,种了满山坡的桃树,题名“武陵源”。
  不知何故,便有“蜉蝣岛所求不空”的传言。而我,日日夜夜,实在有太多的空闲,亦欢喜敢于来和魔鬼打交道的人,并不辨好坏,单看心情,为他们一偿所愿,杀人、治病、强盗、求娶,无所不包。
  后来就演变成“魔女长安每年初一广择貌美少年”,为其无恶不作。
  韩直甚是气恼,我却觉得有趣,且有新意。真的每年选一魁首陪我喝酒,那些少年,最后竟大多留于岛上,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便可学艺,或者娶亲耕地。
  我除夕夜最是暴虐乱杀,无人敢靠近。没有人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人看见我走鬼门关的模样。
  每年那天,我体内万毒齐发,重温曾受过的每一种痛。火煎冰锥、撕扯揉捏、刮骨挖心、咯血呕吐,足够折磨致死。我唯一能做到的,是用尽余力不死。
  每一次我重生于黎明,都像是一只死鱼躺在冰面上或挂在树梢,然后我会大醉三天,才能忘却疼痛,忘却活着的无味。
  这样无味的人生一直持续到他的到来。
  他无疑是少有的高手——即便是个普通人,只要他一根手指,也能杀了我。他是此生第一个为我疗伤的人。还愤愤替我报仇,杀了那青蛇。因着他的内力,在最痛苦的子夜时分,我还能吹响竹笛。
  当微弱火光下,他青衫束腰,眼眸如玉,说“我也是”,我听见心里阴云大散的声音。
  后来认出他是沈仁良那生来不哭不笑的儿子,不是因他的名字。因沈仁良厌恶他的孱弱身子,轻视他低贱的婢女母亲,不曾为他取过大名。他被唤“阿余”——我幼时曾随父亲去沈府做客,被人轻辱落水,是他将我救上来,他却被听了一面之词的沈仁良怒斥“赶快送出去别再丢人现眼”。他身体那样弱,面如菜色,谁相信他能救人。我趁无人时去柴房给他送糕点,他正绝望流泪,不肯吃,我说:“你吃了,才能身体好。”
  他说:“身体好又怎样?一样没人喜欢。”
  我那时不过七八岁,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身体好就会变好看,我就会喜欢你。”
  十年后,我杀了沈仁良。后来沈家被灭门,我终没有再见到他。从前的事我渐渐记得模糊,可是看见他肩上的十字花印记,那段记忆忽而鲜活。
  那是练功时无意划破了他的衣襟看见的。当晚,我命他脱衣,他沉默迟迟无行动,我便动手撕,看清确乎十个时,我盯着他清逸出尘的侧脸、挺拔笔直的身子,心思百转,一时竟眼眶发热。   那是每次“比武”失败,被他的兄弟们刻上去的。全身共有十个,那次他大口吃着糕点,告诉我。
  我从此便让他穿红衣。
  韩直对他甚是敌视,第一次发了脾气:“他是来杀你的,你容他日日在侧!”
  他不知道,除了长宁,我此生未欠人,只欠了这个人一句儿时的诺言。我已孤独太久,遇见这一个我该还债的人,心里无端安宁。
  况且,我能还以他温柔的时间,不多了。
  二月节,惊蛰日,血祭白虎。
  武林正道倾巢而出,与京城御林军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我去投。
  韩直阻我不得,失了理智,甚至以死相逼。我拂袖震飞他,无视他目中惊痛离去,我独自饮血便可,他不能——当他第一次嘶喊我的全名,我回头看被十二飞侠拦住的他,他白衣出尘,眼神里却已毫无光彩。
  渐行渐远,我听见身后传来凄异的笛声,我笑了,那是我在震飞他时故意掉在地上的横笛。我只是不知,原来他也会吹,吹得如此好,如此叫人痛彻心扉。我心里念:再见,子横——那是他的字。
  杀人,本是我擅长,流血,也非我所惧。
  从来无人阻挡得了我。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竟能将那么多孩子同火药绑在一起,布成八卦阵。破阵何其容易,那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七岁稚子,我一根手指便能杀了。
  可是,我从不杀稚子。可是知道的,这天下不超过两个。
  我看着身侧的沈城遇,他算一个。
  从未信过人,可是这次,我想信一回——信他不会这一刻出手。
  那卦阵,阵眼在东。十八个孩子,只有一个会武。我必须杀掉他,才有可能在阵被破的一瞬间,将所有孩子送走。
  我气血翻腾,即将疯狂,然而我还是压制住暴躁,杀了此生中第一个孩子。
  而他终将剑刺进我心口,比想象中痛,我跌落在地,看着他,他是武学奇才,短短月余,便独创了新的剑法,专杀我的剑法。
  心口发凉,我不知心中是解脱,是寒冷,还是茫然。
  然而,我从未败过,是敢于舍命,绝地反击是我专长。
  他玉色长颈在我长袖下,在那凝固的一刻,他叫我的名字,我听到了他的痛意。他试图用春水情迷惑我。他大约不知,他有多生疏笨拙,他根本不会。
  心口的伤痛得厉害,我抚他的脸,遮住他的眼睛,吻在他唇上,这真是绮丽美妙的一刻——我终没有食言。
  也只是一刻而已,因四面剑光相逼,因他致命一击袭来。
  当一十七个孩子安然救下,卸下的火药却炸在我脚下,似乎四肢百骸都在流血,我擦掉嘴角的鲜血,忍不住笑了,这是个怎样的荒唐人间。
  是时候结束了。
  子时未过,鲜血与火染红了半边天。我飞梭在刀光剑影、火海人墙中,一路闯进深宫,染血红绫将被护着躲避的皇帝吊于正大光明之下。他是瞪大眼睛死的,魂魄被无常锁走的那刻,不知道有没有看见被他治理得满目苍夷的土地上路满白骨,战火烧灼,一夕将颓。
  远远,传来惊天一声炮响。
  宁王攻进来了。
  我轻轻笑了,振臂一喝,身上枚枚箭矢纷纷飞离,转刺进面前黑压压的人群中,我足尖点地,扶摇直上,穿过间间宫阙,层层楼宇。
  身后追随着索我性命的人,就像不知何时开始滴落的雨,如影随形。
  悬崖近在眼前,我停下转身,笑看围拢过来的人群——火把下,面露狠色、得色、喜色的人们。
  天边忽然一声惊雷炸开,照亮了天地、透明的雨水,以及被雨水冲刷着的鲜血。
  我勾唇而笑,慢慢张开双臂,直直仰面倒去。我早已成魔,手上染血成河。
  日日防备不得懈怠,我已活得无味又疲倦,明日万物崭新,我这残躯朽骨,就不必留恋了吧。
  幽暗恍惚的天空中,我忽然看见沈城遇的脸,以及他深深的目和伸向我的手。
  人总要做那么一回梦。
  梦见最美好的事,降落在自己身上。
  然后,死而长安。
  三、韩直
  “我相信”三个字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连至亲都不愿意相信,我没有弑父杀母,也并不稀罕什么权势滔天。
  她为我雪冤,将沈仁良的头连同罪证悬于城门上。
  她从不知道,也不会相信,我是懂得她的人。
  我是她第一个带进岛中的人,却不是最后一个。
  是我自作主张,先捡回一个将死的稚子,又劝她让一对中年夫妻去照顾。然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寻来。
  她让我为岛群命名,我说:“蜉蝣。”她没有说话,第二日便盗了宫中藏书数车运于岛上,说:“暂且这么叫着。等你看完这些,再另取。”
  然而我如何看得完,她隔不多久便要运数车书来。
  我知道她最忘不掉的是七岁而死的弟弟长宁。
  那日,她宿醉醒来,第一眼看见我,竟伸手轻抚我,叫我“长宁”。她很快醒过来,只说:“你有一双同他一样明亮的眼睛。”
  我便留了心,将一个个长大后俊朗阳刚的“长宁”送到她眼前,她是欢喜的,虽不久长。
  我气愤的是竟传成她放浪形骸,她却毫不在意。
  我便也听之任之。因我不愿这点乐都远离她,在无声独自忍受一夜折磨后——每年除夕,我远远看着她痛得通体水洗,脸白如纸,却无声无息,也痛得直不起腰。她以为谁都不敢违抗她、走近她,她忘了我不是谁,我不怕她。
  直到黎明时分,我将酒温好等她重生归来,不过轻轻说一声:“回来了。”她不想人知,我便不知。
  此后三日她都会大醉,醉意中看见又长大一岁的长宁,忘记了疼痛。我以为会这样,真的成了一辈子。是以她赶我离开,我都听而不闻。
  直到沈城遇的到来。他是不一样的。
  连筱娑——伺候长安的小丫头都看出来了,对他说:“你同他们都不一样。”大约是心中有鬼,他脸色微变。   筱娑说:“他们都穿白衣,连韩大哥都是,只有你同安安姐一样,穿红袍。”
  是的,她将他归为同类。即使是来杀她的人,沈仁良的儿子,近来江湖上因挑战各派高手而闻名的“夜无名”。
  他不是“长宁”,他是沈城遇。
  面对我的愤怒,她只说:“你总要让我做那么一回绮丽的梦。”
  得知她终要去京城,我甚至以性命相要:“你定要去,我就先死在你前头。”
  她给我当头一栗:“我活着,你狠心死。”她说得对,我不忍心。
  可是她从不退不避,又怎么能全身而退?
  她第一次对我出手,并未用几分力,我却觉得五脏六腑易位。我声嘶力竭的一声呼唤,只换来她回眸温柔一笑,我刹那泪流满面。
  这些都是她亲自教出的高手,他们“看住我”,我便半步也前进不得。
  我抱着她留给我的横笛,望着无星的夜空,浑身冰凉。然后吹响了埙,唤来我曾避之不及的人,拖住十二飞剑。
  赶去宫门外,只看见最后一抹血红没入人墙之内的宫殿中。岛中七短刀一个个护了面无人色的稚子,神色茫然。
  我轻抚一个七岁稚童,问:“岛主可曾受伤?”
  “沈城遇偷袭了岛主,后岛主为救孩子有火药炸开。”惊痛迟疑,他又说,“但岛主似乎未受重伤……”
  我仰面,零星冰冷的雨点滴进眼睛里,灼痛无比。
  她穿火焰红,不显得繁闹,只是幽冷的艳丽。我问过她为何总穿红,她说:“热闹、喜庆,让人感觉到生。”她没有说的是,穿红,别人看不见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拣尽寒枝不肯栖,她终于宿在一柄利剑上。
  宫墙内,龙潭虎穴。
  我转身,背道而驰。
  从御林军头上飞过,我揪出躲在重重护卫后的崔国公,曾经与向尚书齐名的礼部尚书崔正引。
  他面无人色,跪地求饶。
  我单刀直入:“沈仁良伙同顾宰辅、临安双雄共谋杀向尚书全家,逼宫拥新帝,终将这天下玩于股掌,你挟天子政天下,却对晋贤王不肯放过,设计让他儿子下毒弑父杀母也便罢了,他父子贤名在外,你不放心,顾宰辅知情甚多你也不放心,可是沈仁良与你是过命的交情,府中妇幼,你也下得去手!”
  他哆嗦半天,剑悬于喉,终于答:“卧榻之下,岂容他、他人酣睡。天、天下一人足、足矣……”
  我将他一脚踢到城门下,一转身剑指一人,他同我一眼,双目赤红,面目狞狰,全然不见初来蜉蝣岛时儒静沉默的样子。
  “沈城遇,这便是你的正义之道。你可看清可听到?”
  崔政引看着沈城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忽然他盯着我,睁大眼睛,瑟瑟发抖:“你、你……”
  剑光一闪,我没让他再喘一口气。
  沈城遇脸色扭曲如狂,冷笑:“我不信你。”
  “拿孩童设局的是谁,救人的又是谁!你没有眼睛还没有心吗?她是杀了沈仁良、顾宰辅,可她从不杀妇幼老人!你不信?你不信会利用孩子设八卦火药阵杀她?”我挥剑便砍了上去——怒急,也是疯了。
  他亦是毫无章法,东一剑,西一掌,彻底纷乱。我们渐渐变成徒手厮打。
  “你听说过药人吗,蛇蝎共窝,百毒浸灌,死不了的人,血放尽又生新,如是再三,终于见血癫狂。”我功力大不如他,竟扣住了他咽喉,重重喘气,“她说不死是她好命……她没有说真话,不死只是因为她够快,杀人够快,跑得够快。伤后半个时辰,她便会百毒一一发作,最后任人宰割。”
  他也已无法喘息,面无血色,我听见他牙齿碰撞的声音。
  远处忽轰隆隆作响,火炮声,还有铺天盖地的铁蹄声。
  宁王大军打进来了。
  我指着雨中混战的宫殿,声音哑得沙沙作响:“现在杀退所谓正道英雄打开城门,哪怕早一分,她兴许能活呢。要么,把她作的画交出来——那里面有她的梦,可你配不上!”
  “画……”他重复了一声。
  “天地之大,她只许你同她并肩,滴水入海,共度绵长安宁——你早已看懂,还要装!”
  我的吼声连同天边一声闷雷炸开,春雷浩荡,惊动蛰虫,万物苏醒。
  沈城遇赤目中忽而彻底燃烧起来,他慢慢站起,笔直挺立,仿佛有什么破胸而出。
  他身手快得可怕,闪到宫墙上掀起又一轮的血雨。我提剑飞身与他共扫门庭。
  宫门洞开,大局已定。
  举目阴雨,不见长安。
  沈城遇在纷乱哭号的楼宇间四处飞撞。
  我抬头,雷声阵阵,雨落在我脸上。
  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若死去必然入海,待东风解冻,散而为雨,洗尽世间污浊。”那是女魔长安醉得最厉害的一次,对我如是说。
  斩云台,悬苍壁。
  惊雷一声声炸进人心里,我们已经跑成一道风。
  远远的,黑压压重围中,密密刀光剑影里,是一抹鲜红闪动。
  人未落,我的剑已起,横切下去。
  沈城遇比我更快一步,暗器、掌力齐发,人也成利刃刺进去。
  我已精疲力竭,一排人身倒下,我亦重重向崖边跌去,一支火把跌进悬崖,我看见一抹红绫扫过我的眼睛,长安双臂张开,仰面苍空,跌落下去。
  我一只手只来得及虚伸在崖下。
  我看见她似在微笑,而一袭红衣的沈城遇俯身,向她飞去。他们的身影,远去,远去,他终于一把抓住她的手,如两滴红雨,再看不见……
  天地间,除了雨帘如注,隐约雷惊,再无其他。
  我翻身向天,喉咙发出诡异的响声,呜咽渐无声。
  长安,我将你的梦带来了。
  雨势越发大,天地间只剩下春雨沥沥。
  我如一块石,在沉寂无声的暗夜里,被雨水肆意冲打。不知过了多久,雨声重新入耳,还有马蹄声碎。   “韩大哥!”耳边是齐刷刷的声音。我渐渐看见青白色的天空,天色快亮了。蜉蝣岛众白衣少侠分立我两侧。
  十二将一柄伞举我头顶,道:“岛主有令,从入蜉蝣岛始,吾等都要誓死跟随韩大哥。”
  七刀躬身道:“岛主说,她走后,黎明前不得烦扰韩兄,直至宁王来人。”
  二十四道:“岛主说,若你不肯起身,让我们唱一首你常唱的歌。”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低低的声音,混着雨声,响彻天地间。
  我本已冰僵如尸,心却猛地跳动起来。
  那次为让她带我走,我醉得不知所以,她说我唱了一首难听的歌。还说,每次我醉了,都要唱那首难听的歌。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唱了什么。
  原来,是这一首。
  蜉蝣,早上生,晚上死,一如这个朝不保夕的国家。我虽对朝廷绝望,可是心中忧痛,到底藏不住。
  我忽而想起来,每次唱完,我还要乱舞剑一番,念叨着什么“家国不国,长安不安”,还要她为我磨墨,写什么“抗北策”、“肃贼论”。
  明明是伞下无雨,我眼前却再次模糊,白茫茫一片。
  “殿下,宁王说若您不愿归,让属下带给您一句话——安天下者,韩子横也。宁王说,这句话是向长安说的。”
  我眼睛动了动,看清上前来的黑衣飞骑队,为首一人直直跪着。
  “宁王还说,他看了你写的兵策和国论,感动振奋不已,今日光景,皆是他与向长安所谋。明日前景,全靠殿下。请殿下即刻起行,莫误了血祭白虎,登基大典。”
  她出岛时,我质问她:“你是江湖女魔,为何偏要去趟朝廷那肮脏的水?”
  她肃然看了我一会儿,说:“韩子横,世上没有武陵源,却有千千万个蜉蝣岛,能栽种桃林遍天下。”
  桃花林中,她对沈城遇说要踏遍人间武陵源,共度百世长安。
  长安,长安。
  一幅画被吹在我眼前,我伸手抓住。湿漉漉残破的画卷中,墨色模糊,我却一眼看出,题首“长安”两个字。这是她的梦,梦里有沈城遇。可是这一刻,我忽然看懂,那锦绣河山,那满枝桃花,分明是我。
  我自诩懂她,原来远不如她懂我。她把仅有的绮丽女儿梦给了别人,却把所有的祈望豪情给了我。
  我从泥水中一分一分爬起,站立,抬脚,上前。
  雨势磅礴,地上血水早已被冲刷干净。春雨还会荡涤天地污浊,洗净上下河山,连同这脸上奔腾遮眼的泪。今生不能与你共肩,就让我为你栽遍天下桃源,护得山河长安。
  我身后是蜉蝣岛少年郎,他们同我一样,白衣束腰,挺立如树。我脸上热泪滚烫,声音却坚定分明:“走吧。”
  天际又一声雷炸响天地。
  惊蛰闻雷米似泥,今日过后,必是四海归宁,八方清朗。
  惊蛰·无品侯
  马贼
  马贼,教育工作者,喜欢文学、绘画、远游,美术作品入选过国家级展览。在《科幻世界》与《新世界》电子创刊号上发表过文章。
  引子一
  曲三爷(见注1)打开书房暗格的机关进入了密室,点亮了油灯。
  密室并不大,两丈见方,一张花梨书案占了密室的一大半,除此书案之外徒有四壁。书案上整齐码着七八个款式相同但长短宽窄不尽一样的楠木匣。木匣上依次刻着“不为刀”、“圣贤剑”、“青眸”、“观止剑”、“折柳”、“陌刀”(见注2)……都是曾经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神兵利刃,他们的主人都曾经是江湖上盛名加身的大人物。
  但这些兵刃的主人都是死在了曲三爷手上,他们中任何一人都比曲三爷的名气要大出一百倍,因为曲三爷是一名刺客,他不需要名气,他需要的只是在准确的时间准确地将锋刃刺入目标的要害!
  曲三爷的原名叫曲中求,但没人记得他的名字了,就和记得他模样的人都被他从这世上抹去了是一样的道理。曲三爷名字的来历是因为他所在的刺客组织悬刃堂的刺客代号,能保着组织威名不坠的金牌杀手是按节气取代号的。曲三爷在悬刃堂的代号是节气中行三的惊蛰。
  “惊蛰”这个词也很少有人提起,因为它太敏感。刺客都是被迫喜欢低调的,一如此刻的曲三爷,静静对着自己半辈子的战利品,回想这些兵刃的主人之死,任意一件说出去都能轰动江湖,但是这些战绩只能藏在密室之中——无人分享。
  江湖对他的了解只有四个字——三爷姓曲。
  曲三爷也是每次接到任务后才会进入一次密室,仿佛道别,他是将每一次分离都当作永别的,因为组织每次给他的任务都是别的刺客很难完成的,危险自然也是极高的。但这次的任务却有些蹊跷,悬忍楼这次要他从这世上抹去的只是一个名叫杜雨楼(见注1)的、挂印潜逃的、不会武功的、小小的七品县令。这也罢了,杀他的暗花竟然足足有一百两,真他娘邪了门了,还是足金!曲三爷不禁对这目标有些好奇。
  “你他娘是睡了皇后,还是强奸了公主呀!”
  引子二
  隔家客栈(见注2)是有鹿镇唯一的客栈。
  每年正月十五的社火,周邻几个村镇的人都会赶过来听戏、看花灯……是有鹿镇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客栈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掌柜的每年从腊月开始就盼着社火了,可偏偏这紧要时刻,后厨两位掌勺师傅却毫无征兆地失踪了。掌柜的知道这二位大概是因为提出要涨月钱自己没答应,便挑了这个时候闹情绪。想着找回来先应了他们,等忙过这一段再说,可里里外外翻了三遍有鹿镇,竟没找到。
  就在老板焦头烂额的时候,客栈来了一位丢了行李身无分文的落泊外乡客。外乡客可怜巴巴地央求老板好心收留,说给口剩饭菜给个角落休息就行,自己什么活都能帮客栈干,还烧的一手好菜……化妆了的曲三爷就这样掩埋了两位后厨的尸体后留在了隔家客栈操起了他们的菜刀。   曲三爷选了隔家客栈作为对目标下手的地方,是有原因的,他跟踪了杜雨楼半个月一直没下手是因为他身边陪着一位名头颇大的江湖人——琴师踏歌(见注1)。江湖传言中踏歌能以琴声杀人。
  无论真假,曲三爷选择谨慎行事,毕竟对一个刺客来说,以功夫杀人是下乘,以耐心与智计杀人,做到鸿爪踏雪泥杀人于无形才是一个刺客的本分。
  杜县令与俏丽的琴师为避开朝廷耳目,扮成一对说故朝的江湖卖艺人,一路走走停停,遇到茶馆、客栈便借地说几段坊间流行的演义赚些盘缠。
  曲三爷算着两三日内那一对逃亡江湖的璧人便该到了。
  引子三
  申时,武无污(见注1)受诏单独去晋见了这怒气冲天的陛下。
  回来后挑了剑白、小刀、猴子与禅师(见注1)四位平日嘴严的弟兄,与弟兄们换下飞鱼服穿上了便装,藏起绣春刀拿了其趁手兵刃,起身离开了长安根据线报往南行去。
  兄弟五人只知道这次是奉口谕去秘密处死陕西北部一个谋逆叛逃的七品县令,都心情沉重,不再言语。长安城里漫天的流言,便是傻子也明白这事和皇帝北巡带回来新宠的贵妃有牵连。
  这事做好也未必是功!
  正文一
  “风刮石头响,风刮石头响
  英武的将军就陈兵在阳关
  病沉的蔷薇奄奄一息躺在军帐
  奄奄一息躺在军帐
  奄奄一息躺在军帐
  焦心的将军他守在塌旁
  今夜蔷薇你病无恙
  横尸十万我也为你把那皇帝当
  ……”
  一位女子,一把三弦,一个青年,一只箜篌,一段陕北野调,唱词改编自坊间流传颇广的小说《九州蔷薇血》(见注3)。
  女子半闭双目坐在书案后的木凳上怀抱三弦琴,持箜篌的年轻人侍立在他身后,眉宇间一股诗意般的书卷气掩都掩不住。
  这二人来隔家客栈已是第三天了,他们说好在此评书卖唱所得给掌柜的三成抽头,方借得客栈大厅一席之地做了三天生活。头一天他们在客栈说了段《将军呤》,第二日是《大唐英雄传》,都是老段子,大家听得多了,换个口味听听倒也不错。
  这是第三天了,午时天沉,黄昏就开始飘雪,雨水之后地气已暖雪积不住,道路泥泞,闲人也不出去乱逛,书场里一时挤了个满当。这一段开场定音小调后,女子待三弦竖琴的余音散尽,才猛地睁开双眼将醒木“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腰肢一挺,精神十足地对众人道:“我夫妻二人行走江湖,卖的是说学逗唱,靠的父老乡亲,今日再借贵宝地给大家说一段大胤开朝的最后大战,血战殇阳……”
  “打住、打住。”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年轻的胖子,“这一段血战殇阳我们镇上的评书师傅都说了一百遍了,我耳朵都听起茧了,你们给大伙来段新鲜的!”
  台下顿时像开了锅的粥一样,乱哄哄吵嚷哄抬成了一锅粥。
  “也好!”女子倒也干脆,醒木一拍道,“年少学艺时,师父倒是真传了一个绝技,今日就给大伙献个丑!”
  众人屏息静侍。书场一时落针可闻。
  “琴!”女子也不回头对身后的夫君说,年轻人有些不情愿地笑了一下,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对夫妻是虎妻猫夫。
  年轻人不得已转身去了客房,不一会双手捧一青布袋回来,恭敬地平放地桌上,然后束手立在妻子身后。女子解开布袋,轻轻取出一尾琴来,却是一尾五弦琴。但凡传世的五弦古琴都已是琴中极品,相传周朝以前天下只有五弦琴,武王伐纣时为鼓舞士气加了一弦。后三百年秋叶琴魔月移(见注1)为纪念一生唯一的知音栗剪子(见注1)又加了一弦。
  后世坊间流传的琴便都成了如今的七弦式样,被称为月七琴,六弦的被称为周大筝,至于五弦琴几不可寻,但有一尾现世也是入了王孙贵胄之手。今日这女子由袋中取出五弦古琴已令懂行之人咋舌了,可更奇的是此琴的琴木,那是一块完全没有经过修饰的纯白色龙牙木,木纹若隐若显,被时间打磨的包浆如琉璃一般,宛如一块无瑕的白玉。
  “诸位,”女子手扶琴弦轻启朱唇,“此琴名曰‘呤商’,一表乱世豪杰,铁血英雄。二诉苍生疾苦,世间流毒,三说天地正气,人中龙凤。听我琴者请闭目开心!”
  书场众人——闭上了眼睛。
  正文二
  一个长音滑过众人的耳际,只是一个宫音却仿佛带有无限的伤心,每个人的心中都酸酸地颤了一下,女子在那琴声系音渐散时开始清唱定音调:
  “我本是丰神俊朗好男儿,
  却为何坠落红尘粘泥汤,
  我本要建功立业表雄才,
  却谁知生不逢不时遇国殇。”
  四句清唱悲伤凄凉,唱罢醒木一拍道:“今日便为大伙说一段《无品候》。”
  倒是个没听过的故事,众人精神为之一爽,女子身后的年轻人一听无品候三字却是剑眉猛蹙,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束手而立。
  琴声再起时一派祥和气氛,女子和着琴声开讲:“闲话不谈,今日就打金殿小布衣摇身中探花说起。这小布衣何许人也?前朝十七岁便得皇帝钦点探花的杜雨楼,杜大人是也。”
  就这一句,惊起一片人。
  曲三爷躲厨房与大厅之间的传菜走廊偷偷观察着这二人,他是大概知道这二人底细的,乔装逃亡的人竟敢当众报出家门,好肥的胆!再望一眼台下听评书的,心中又是一惊,有那么五六人压根心不在评书上。
  曲三爷有一个特殊的识人本领,任何一个人只要在他面前站一站,观察他的衣着打扮、精神面貌便能对他从事的行业、性格如何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对那五人稍一打量又吓一跳——朝廷鹰犬!
  曲三爷先以为是自己露了破绽,惹上了六扇门的爪子,再看那五人虽闭着眼睛,但注意力全在自己的目标杜县令的身上,才明白是公门内斗,不是冲自己来。
  可这也不行呀,一百两黄金啊,足够自己隐退江湖舒坦一辈子了,还有那尾踏歌的琴,不收入暗室,将寝食难安。   曲三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对策,那边琴师踏歌的评书仍在继续。
  “杜大人幼时家境贫寒,父亲是位屠夫,母亲以浣衣添补家中油盐。那年头,就连辞旧近新的除夕夜也没几家能吃的起肉,屠户度日亦难,可不比大伙天天打交道的那些个肥头大耳的屠户。无猪可屠,杜家自是光景恓惶……”
  说到这里,琴声渐由祥和转为凄凉,闭着眼的众人被琴声营造的氛围牵引到了一个小户人家生计维艰的生活场面。
  “小雨楼到了开蒙启智的年龄,可偏偏身为屠夫的杜屠夫却拿不出两方给夫子做资薪的腊肉,可怜小雨楼看着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个个挎着书包走进了学堂,他却只能蹲在墙脚去偷听。”
  琴声渐渐将大家引向一个在每个人心底幻化出的渴求知识的垂髫童子面前,那小儿的一举一动活灵活现,直如就在眼前,众人闭着眼却在心中都由衷地感叹女子的琴艺绝世。
  “这个夫子倒也奇怪,开篇不讲《三字经》、《千字文》第一日开课就讲《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就这一句将个偷听的小雨楼搅得心潮澎湃,回家就跪在了杜屠夫面前一言不发,杜屠夫看的不明白了,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的啦:‘我的儿啊?你可是在受人欺侮啦?’
  ‘没有!’
  ‘可是想吃肉啦?’
  ‘不是。’
  ‘那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儿求腊肉两方,他日定以光宗耀祖还之!’
  小儿一句稚嫩的话倒搅得五大三粗的杜屠夫心酸得只差没哭出来……”
  女子身后的夫君却听着听着已不由得泪流满面。
  “却说雨楼入了学堂,第一天就将郑夫子(见注1)惊了个目瞪口呆。却说郑夫子惊在何处呢?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半世耕耘,早已桃李满天下了,一目十行的人才他教过,如今的御前四品刀笔吏祝小哈(见注1)就是他的学生,过目不忘的天才他也教过,当今主笔修撰《万国博典》的当朝第一才子沙雾沙大人(见注1)也曾受教于他……可是今日新来的这个小学生字也未识得一个,只听他呤颂了一遍《治国十沦》,那洋洋万言的艰涩长文他既然就能倒背如流,郑夫子倒吸一口冷气,今日莫不是遇上了鬼魅,可明知此子确为本镇杜屠夫亲生,才确信遇上了天造奇材。郑夫子本是爱才之人,一时欣喜不已,心道:且看我擦净蒙尘明珠,教它大放异彩。”
  一时间众人耳中眼前尽是一片春风化雨,欣欣向荣的景象。
  “桓文帝三十四年,前朝五年一度的天子殿试,整个天下那一年获此殊荣的学子本不过五十余人,可加上因各级官吏举荐而可以入试的学子,人数却一下子达到了三百余人,这三百余人中倒也不乏饱学聪颖之士,只是滥竽充数之徒太多,搞的一个堂堂天子殿试乌烟瘴气。
  好一个杜雨楼,他暗叹:‘如此江山,若连这一片净土都成了龌龊地,实乃国之殃、民之祸,天下之灾!’
  他随手撕掉了临行时郑夫子为自己给已是本朝太傅的书院前辈沙雾沙太傅写的荐书,独身布衣入了金殿,也未按题对答,开口就是一篇早自拟腹稿《景台论》,口若悬河,直指暮气丛生的时政,一时口诛意气风发,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出了宫,雨楼愰惚着归了客栈,香汤沐浴,素袍裹身,只待旨来头落……”
  众人心中一时个个悲愤,琴声却是一片从容悲壮。
  忽而琴音一转,女子声音嘹亮地接着道:“好一个桓文帝,却是老而不昏,虽知朝野内外弊病杂生,奈何满朝奸佞回天无术。今日见此良材,再不顾各方阻力也是用材不拘一格,金笔一挥,圈点之下,叫一个客栈等死的杜雨楼等来了探花加身。
  那真是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啊。皇恩浩荡,那一试的状元都因无职赋闲在家,单单十七岁的杜雨楼打马陕北赴青州城任县丞。
  却说杜大人打马上任,未三年将一个百废待兴的青州城治理的井井有条,司马、司盐、仟陌使……各司其职。
  一声惊雷朝政崩,文帝龙御归天,万事皆歇。”
  女子收了琴音,目光穿过书场众人溶入窗外缥缈的夜色中,年轻人紧锁双眉目光深不可测……武无污静待半晌不见琴声起,睁眼时眼前竟然没有了那两个行呤者,甚至书场、客栈都不见了,他与众人置身在一片幻变不定的白色迷雾中,惊诧间琴声却又传来,遥远的像在天边,又似直接从每个人的心底响起,此时琴声诡秘晦暗,众人眼前幻化出一座高大雄伟的城池——京都,满天的乌云低低地压在京城上空,远远地甚至能看见城外的众河,那一条条河流中流淌的水宛如鲜血……他似乎都能在琴声幻化出的幻象里闻到浓重的血腥……
  “请闭眼,小心入魔”,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武无污怕暴露行藏,只得依言闭眼,可依然是那景象在萦绕……
  “再说前朝最后一位皇帝桓敛帝,这一位皇帝怎样人也?弑父淫母诛忠任佞之暴君也……”
  众人心中皆惊,这哪里是前朝旧事,分明是借古言今,隐谤今上啊!
  琴声渐缓,故事又起:“却说这敛帝弑父谋篡了皇位,任用歼佞,尽诛忠良……貌似坐稳了朝政,便又显出了好大喜功的本性,这一日突生巡视天下、大抖天威的想法,本也无事偏偏这狗皇帝就去了陕北就入了青州城……”
  琴声渐紧,连未入幻境的曲三爷都绷紧了心弦。
  “青州有一处名胜叫桃花泉。
  “这暴君说巡视天下体察民情,却一路游山玩水只顾享乐,哪还顾得了奸佞满朝野下的苍生疾苦,一到了青州自是要去桃花泉,去了桃花泉,便出了祸乱。
  “青州自古多出美女,大半是因了青州的水好。一位倾城女子便在这时节撞上了敛帝。
  “这一出便为前朝灭朝埋了又一粒种子。
  “这女子便是后来的霍妃,这霍妃天生狐媚骨,一副妖邪性,才入宫,便将后宫搅得个污浊不堪,偏偏这敛帝独将万千宠爱集了她一身……
  “霍妃入宫三月后忽茶饭不思,敛帝深究才知是她饮食不惯长安之水。
  “一道圣旨,青州苦来。桃花泉水一夜之间成了都城御用贡水,这倒也罢,偏偏那送水的苦差就落在青州百姓肩上。   “青州道险车马难行,千里送水,几乎全靠百姓驮送,稍有迟怠,成队的人马便被斩首,冤死天子脚下。百姓苦不堪言,未两年,青州精壮十之八九死伤在送水途中,百姓请愿却又遭镇压……杜大人终是无计可施,这一日独身上了桃花泉,桃花泉下万民跪俯,大人心想既为青州父母却难解青州倒悬之灾,不禁仰天怒吼:‘天若长眼当教此泉就此干涸!’说完此话,大人双手一抛,黄田玉制的青州县丞大印‘嗵’的一声落入了泉中。
  “那三千年来涌水不止的桃花神泉,就此被一方官印堵了泉眼,半月之后便成干泉一口。
  “一纸缉杀令,杜大人自此飘落江湖,开始亡命之途,青州百姓却也就此免去了贡水之苦。
  “敛帝暴怒之下谴河工三百深掘桃花泉,既未找到玉印更未挖出泉眼,此为一奇;霍妃在桃花泉干涸之后便身得怪疾,未三月全身腐烂病死深宫,也算一奇;敛帝就此无心朝政将一个大好江山生生断送……而杜大人一心为民,抛却了七品乌纱,换得百姓一声‘无品候’!”
  结尾一
  琴声戛然而止,武无污睁开眼,宁定心神待幻境散去,书案前早没了二人身影,他心中却久久不能释怀,青州神泉干涸还是半年前的事啊,皇帝的暴戾他身为锦衣卫是深知的,可自己的妻儿老小,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又怎能不管不顾,便明知本朝的气数该尽,今日要杀之人是天下少有的正义之士也不得不杀呀!
  武无污拔出了他威镇锦衣卫的易秉刀(见注2),刀声清越惊醒了他四位手下:“兄弟们,逆贼逃了,追!”
  “杜大人你们杀不得!”
  锦衣卫们循声望去,客栈的大厨此刻提一把古怪型状的剑挡在客栈的门口。
  剑(见注2)出鞘,一团乌墨混着血锈的腥涩味铺了开来,那是怎样的一把剑啊!只半臂之余,吞日月之光;双刃左撇右捺,各有各奇;一侧斧刃开山,半寸深浅,却锋芒肆意;余侧刀纹雪走,勾银河之迹,嵌八纹八齿交错相咬;剑身上下,剑脊阴阳四条深纹血槽,龙擎蛇绞。此剑唯余剑尖尚有剑之型,其余型色气象哪还有一点君子之意?
  曲三爷一肚子火,这帮鹰犬要坏他的事,任务失败拿不到暗花也罢了,可自己暗室里不能收藏那尾五弦古琴却是不解的遗憾、透心的恨。
  武无污身后,禅师擎起了妙音刀(见注2),剑白白剑在握,小刀一副以武行侠(见注2)的气势,猴子的猿击术(见注2)早已默默运转内力……
  双方都寸步不让的立场在隔家客栈的大厅里碰撞激起看不见的火花,只有一个途径解决了,双方对冲过去场中暴起昂仰的杀意。
  结尾二
  有鹿镇外飞雪连天,月光被遮的模糊一片,年轻人昂首走在风雪中,女子自负琴囊跟在他身后。
  “踏妹本是不染俗尘的世外之人,害你为我堕入红尘了!”
  “大人哪里话,您一心为着百姓,能跟着大人保大人周全是小女子的福分啊!
  二人不再言语,身影渐渐溶入雪幕之中,大雪不一刻便掩上了他们的脚印,宛如他们从来不曾来过一般。(见注4)
  注1:本文中有出处指代的人物依出场顺序分别为:曲三爷——曲三、杜雨楼——雨楼清歌、琴师踏歌——踏歌行、武无污——武无吾、剑白——剑白、小刀——亲切的刀子、猴子——侯冠宇、禅师——林觉、月移——月移、栗剪子——减子、郑夫子——木校长与飞廉大人、祝小哈——祝小哈、沙雾——纱雾,上面均为玄武纪写作小组的各位学员和导师。
  注2:本文中其他物件依出场次序出处如下:不为刀出自踏歌行作品《不为刀》(刊载于《今古传奇·武侠版》15年第十一期)、圣贤剑出自武无吾作品《圣贤剑》(刊载于《今古传奇·武侠版》16年第一期)、青眸出自雨楼清歌作品《山中青眸》(刊载于《今古传奇·武侠版》15年第十期)、观止剑出自瑾怀作品《观止剑》(刊载于《今古传奇·武侠版》15年第十二期)、折柳与陌刀出自曲三作品《折柳》、隔家客栈出自剑白作品《偃师系列之一·长安一夜》、易秉刀出自武无吾作品《易秉道》、妙音刀出自林觉作品《淬剑禅心斋·妙音刀》、以武行侠出自亲切的刀子作品《以武行侠》、猿击术出自徐皓峰《武士会》。
  注3:《九州蔷薇血》小调是用陕北信天游写法套用《缥缈录》典故创作的。
  注4:《无品侯》定音调杂糅了京剧《定军山》电影《霸王别姬》电视剧《三国演义》等。
  《无品侯》的故事梗概来自《甘泉县志》记载的甘泉县名字的典故(隋炀帝旧事)。现甘泉仍保留美水泉与褒姬墓遗址。
  春分·落日·葵花
  大熊维尼
  大熊维尼,福建福州人,现为小学教师。喜欢文学,大学期间积极参与文学社团活动,有不错的文笔能力。
  一、等
  他持一柄剑孤立峰顶,远望一轮滚烫的红日从茫茫云海初升。峰顶上种满了向日葵,此时此刻,葵花们渐渐地抬起了头。但,他不是来这里看景的。
  他在等她。他的剑也在等她的剑。他们说好的:春分之日,葵花峰顶;比武论剑,一决雌雄。
  霞光一点一滴地浸透着这个世界,染红了眼前一望无际的云海,也给他的身子披上了一件红衣。但这朝阳的赤芒却丝毫遮不住他的剑光。因为,他开始在晓晖中舞剑,而且,越舞越快。
  这剑声逐渐自响入静,而剑光也随之由明转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总决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破气式。他将自创的九式剑法练了个遍。
  练剑,是他每天从不间断的事情,也是他这一生最好的写照。然而,他其实还可以从头再练一遍,而且剑法与招式决不重样。因为这套剑法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招式套路可言。
  所谓的招式,都是他随兴舞起的。
  此剑法,重意、轻招,以无招,胜有招。既然无招,如何可破?所以,败在他剑下的剑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或许,能破此剑法的人,只有她了。
  二、想
  太阳升到了半空,向日葵开始吸收朝阳的滋润。他已经练完了这一整套剑法了,可是她却还是没有来。   为什么她还没有来?她为什么还不来?
  这时候,他猛然间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也许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但是,他似乎却是在今天,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了。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连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这个令他感到恐惧和可怖的发现就是——他在想她!他竟然在想她!
  一想到这儿,他突然忍不住地仰天长啸。这阵洪如惊雷的吼声,夹杂着刚猛无俦的内力,回荡在整个山谷里,缕缕不绝。而他手中的这柄剑,也在不停地颤抖着,发出低声的龙吟。
  他的剑,名叫屠魔剑。她的剑,名叫辟邪剑。他正在疯狂地思念着她。而他的屠魔剑也正在疯狂地思念着她的辟邪剑。
  他无法否认,他在想她——那个名叫葵花的女人。而且,他已想得头疼欲裂,心潮澎湃。想到整个胸膛似乎都快要炸开来了。
  他真的快要受不了!这简直就是望穿秋水。可是,她还是没来。
  三、恨
  他恨自己。因为,他决不该这么想她的。她本是他的仇敌。他的身上背负着二十多年的血海深仇。他们之间有着啖肉饮血、敲骨吸髓的深仇大恨。
  二十年前,他满门遭到屠灭,唯有他存活下来。而杀了他全家的那柄剑,名叫辟邪剑。
  尽管辟邪剑原来的主人已死,但现在已经传给了他的徒弟。他徒弟的名字,叫做葵花。
  那是一种不共戴天之仇。也是一种不得不报的仇。父亲的仇,由儿子来报。师父的债,由徒弟来还。这都是他们心知肚明的事情。
  因此,这就是江湖。
  可是,他的记忆似乎有些错乱,他已然分不清楚自己这二十年来如此疯狂地练剑,究竟是为了要一剑杀了她给亲人报仇,还是为了挥剑斩断自己情丝。
  情丝虽斩不断。青丝却已白乱。
  那她呢?她是否也在恨他,还是跟他一样在……想他?
  他知道,自己决不能想她。因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而对敌人暗生情愫,可谓是残忍中的残忍。可是,再残忍,他还是没法忍。他忍不住对她的思念。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想忍,就越忍不住。越是想忘,就越忘不掉。他想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血海深仇,忘不掉。他想忍住自己对葵花的思念与爱慕,忍不了。
  四、惊
  日光,已经变得越来越明亮、热烈。向日葵已经朝向中天,可她依旧没有来。
  她为什么不来?她不是与他约好了春分这一天来的吗?她不是一直也想和他比武吗?
  她不是要和他一决高下吗?她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
  无数的疑问在他纷乱的脑海里不停地盘旋。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他想她!他念她!他要她!只要能见到她,他宁可一招死在她的辟邪剑下,也毫无怨言。
  突然间,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环顾着峰顶上种了满地的向日葵,他突然反问自己。
  到底这世上有没有葵花?莫非……难道……也许……不可能!
  他不相信。他绝对不愿意相信。他发现自己说服不了自己,于是便开始疯狂地舞剑,不停地舞剑。他的屠魔剑很快便将遍地的葵花斩断了一大片。看着眼前散落一地的残花败叶,他终于清醒了。
  他忽然明白了,原来……葵花根本就不存在。然后,他就崩溃了。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了。
  他每年春分这一天,都会来到这葵花峰顶,等她。他在这里等了这个不存在的她足足二十年。
  她,竟然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一个人。根本没有什么葵花,也根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二十年前,他的家人分明是被魔教的人给杀了的。屠魔剑,也才因此得名。而辟邪剑,本就是从屠魔剑衍生而来的。辟邪、屠魔,并无二致。
  五、忆
  刹那间,他全都想起来了。
  二十年前,他的剑法就已经天下无敌。他持剑与河朔群雄争锋,未逢败绩。所以,他很孤独。正如他的鲜卑族的姓氏一样——独孤。他只求一败,却不可得。
  他的家人因为鲜卑族的身份而被魔教的人屠杀殆尽。独孤,不再是他的姓,而成了他的命。
  于是,他打造了屠魔剑,悟出了九式剑法,败尽天下。他很快就凭此剑消灭了魔教,更被世人称为“剑魔”。
  仇人一死,他就失去了追求的目标。不败,反倒成了他最大的心魔。找到一个能打败他的人,成了他剩下的时光里最后的心愿。
  可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是无敌的。
  于是,他开始做梦。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有一个叫葵花的女子,是他的一生之敌。她鞭策着他、激励着他、鼓舞着他。
  葵花是那个最有可能赐他一败的人。葵花的存在,就是他活下去的意义。原来,葵花就在他的梦里,他的心里,他的剑里。
  葵花,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的武功已经高到如斯田地。竟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亦敌亦友的红颜知己。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葵花。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敌得过他,所以他才造了这个幻象。
  什么春分之日的比武约定。一切都是假的。
  六、懵
  他彻底懵了。
  他苦苦等待了二十年的葵花,就这样不见了。这二十年来,他从来不忍心去破坏这个梦。
  然而,现在这个梦终于醒了,可是……他还是不停地、疯狂地在想她!
  他非常确定,他要他心中的那朵葵花。他不甘心!他要见她!
  他一定要见到她!
  一个自己思念了整整二十年的人,岂能说忘就忘?因为,他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她!哪怕,这个“她”,其实就是他自己。
  他不能再等!不能再忍!
  他已经等不及了。他今天就一定要见到她。
  可是怎么见?她是虚无的、不存在的!以他那过人的悟性,很快就想出了办法。
  七、笑
  峰顶上剩余的向日葵,随着太阳的落下,慢慢朝着西方垂下了头。空气里的阴气变得越来越重。再过不久,就将进入色凝如墨、夜凉如水的晚上。
  这春分之日的傍晚,显得格外的昏黄。阴阳交割之时,昼夜均分之刻。
  他微笑着,毫不犹豫地一剑挥向自己的阳处。
  葵花,虽然向阳。他,却要断阳。
  他挥剑自宫了。
  因为,他就是葵花。只有他自己才能变成葵花。等明早一觉醒来,在这片种满葵花的峰顶的朝阳之下,就会多一个新的葵花。到那时,他就可以看见他暗恋已久、相思成疾的她——葵花。
  他埋了自己的剑,立了剑冢。因为他已不再需要剑,重剑、利剑、木剑,什么剑都不再需要。他突然觉得自己需要养一只鸟。
  这只鸟,最好还是一只雕。毕竟他已经失去了一样陪伴自己多年的事物,自然希望能从其他地方弥补些什么。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以形补形?
  天下无敌,他做到了。
  报仇雪恨,他做到了。
  与葵花“一决雌雄”,他也做到了。他做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他很高兴。他很满意。
  这样的人生,值了。
  “葵花,我还要用你的名字写一本宝典,记录我天下无敌的武功,你说好不好?”
  一想到这些,“她”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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