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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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马翮……马翮,师父……师父!”
  阿忆伫立湖岸,嘶哑而无力地呼喊着,泪水淌了又干,干了又淌,若非她本是盲的,双目定已哭瞎了。
  “快上来,别玩啦,再不上来,我就不理你了!”阿忆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刚认识的时候,马翮会欺负阿忆看不见,故意躲起,把她急得哇哇大哭,而后才会突然现身逗得她破涕为笑。可屡骗则不鲜,后来马翮再耍这把戏,阿忆把脸一端,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马翮就会贼笑忒忒地出来,向她赔罪求饶。
  可这一次,还是毫无反应,阿忆已近乎绝望,她在这里已经哭喊了三个多时辰,却听不到湖面上传出任何动静。
  阿忆心头仿佛被什么一攥:难道,师父他已经被鲛人……
  这个叫马翮的人,正是阿忆的师父。说是师父,其实他也不过二十出头,被隔壁的徐婶喊作“臭小子”。而且他不爱干净,不修边幅,整日臭烘烘的,做事还毛躁,老是顾前不顾后,甚至不如她这个十五岁的盲眼丫头想得周到。
  最让阿忆不能忍的,是马翮常常胡吹大气,明明连五十斤的水缸都抬不动,偏偏说自己是武林人士。当时阿忆一脸不相信地问他:“那你说说,我们是何门何派?”
  马翮笑嘻嘻地答道:“那可厉害了,咱们的门派叫做钩赜派,你师父马翮我,乃是钩赜派的第五代传人。”言语中颇具自豪。
  阿忆摇摇头:“钩赜派,没听说呀,那咱们门派有什么厉害的武功没?”
  “厉害武功,这个……这个么,”马翮支支吾吾地,“咱们钩赜派最厉害之处,是这儿。”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阿忆的脑瓜子。
  “铁头功?”阿忆揉了揉被马翮戳痛的脑门。
  马翮有些哭笑不得:“是智,咱们钩赜派是江湖中最神秘也是最智慧的门派,所谓钩赜,乃是探求隐秘之意,没有什么谜团悬案是咱们破解不了的。”
  阿忆更觉得马翮是在吹牛了,他连煮汤饼前要先把水煮开都不知道,哪里还懂什么探秘解谜。不过,马翮有时候确实会说出一些骇俗之言。比如,他说小时候,和师父也就是阿忆的师公去过神农架探寻传说中的“枭阳”,经过探寻,果真给他们亲眼见到了一个既像人又像猿猴的怪物,与《山海经》中描述的“枭阳”极为相似:“其为人,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
  马翮又说,自己十八岁时,师父过世,他便独闯江湖,某日途经一个村子,听说村中道观发生神像闪烁金光的奇观,引得无数人慕名前来,顶礼膜拜。可经马翮细加辨析,却发现不过是道观里的道士依据《墨经》中光遇镜反射的道理,利用一盏隐蔽的黄灯和几面铜镜伪造出来的假象,以骗取香火供奉而已。
  马翮还说,他几经试验,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空气中有一阴一阳二气,阴气乃人所呼吸之必须;阳气则是至轻之气,积聚之后,甚至能将重物悬浮凌空。阴阳二气能合而为水,但是一旦相合,便极难分离。是以人在水中,难以呼吸到阴气。
  阿忆只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是真是假。当然,马翮不光是说说而已,每当听说某地有鬼怪传闻,或骇人谜团,他总要去一探究竟。阿忆也想同马翮一起去,可他却说,谜团发生之地暗藏凶险,阿忆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就是不让她跟着。
  等马翮回来,他总将过程说得天花乱坠,将自己吹得神乎其技,可当阿忆问他有没有钩赜出什么时,他却失望地表示,这一趟全无收获,那些所谓的奇谈怪闻,要么是三人成虎的谣言,要么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这个时候,阿忆就会在心底微微鄙视:哼,说大话也不怕闪了大牙。
  马翮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阿忆,你可得牢牢记住咱们钩赜派代代相传的祖训,世上最难钩赜之物,非怪物,非谜案,而是人心。”
  可是阿忆一直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人心有什么难懂的,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这不明摆着吗。
  一个月前,马翮再次丢下阿忆,自己外出“钩赜”。某一天,阿忆正在家中揉面,忽然听见马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阿忆,赶紧收拾细软,跟我走。”
  阿忆一下子着急起来:“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马翮跺了一下脚:“胡说八道,快点收拾,没时间解释了。”
  阿忆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收拾好了行李,跟着马翮上了路。路上阿忆几次问马翮要去哪里,去干什么,马翮总是打马虎眼,不吐实情,直到行了半月有余,阿忆感觉气温渐趋凉爽,路上行人的口音也变得愈发难懂起来,不禁好奇日增。
  直到有一天,终于抵达某地,只觉鸟语悦耳,花香沁鼻,微风习习,拂面而舒,阿忆听见马翮长吐了口气:“就是这儿了。”
  阿忆问他:“这是哪儿啊。”
  马翮回答:“这是东南临海的一个小镇,镇子南边有个大湖,这湖三面环山,唯有西边是陆地,咱们现在就站在湖的西岸。”
  阿忆更加不解:“咱们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做什么?”
  马翮问她:“阿忆,你听说过鲛人吗?”阿忆摇摇头。
  马翮道:“晋干宝《搜神记》中有云:‘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博物志》卷上亦云:‘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认真,完全不似常日里的吊儿郎当样。
  阿忆知道鲛人是何物了,但她还是不明白这鲛人和此趟出行有何关系。
  应该是看到阿忆脸上的困惑越来越深,马翮解释道:“咱们面前的这个大湖,就叫做鲛人湖,据称几百年前,就有人在这片湖里见到过鲛人,其形貌和《洽闻记》所载的极其相似:‘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所以这湖才被叫做鲛人湖。但是后来,这鲛人湖里的鲛人突然销声匿迹,再也无人得见。直到一个月前,我去湘西钩赜一个谜团时,偶然间听人说起,近来又有人见到这湖中有鲛人出没,同时还发生了几件怪事。”   阿忆听得心头怦怦直跳,脱口问道:“什么怪事?”
  马翮道:“短短半个月来,先后有三名青壮年男子到这湖边后突然失踪,行迹全无。此事甚至惊动了官府,可官府花了大力气寻人破案,仍是一无所获,所以这失踪案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附近村中谣言四起,都说那些男人是被鲛人勾引进了湖底,吃得干干净净,骨头渣子都不剩,所以,现下已经没有人敢来这鲛人湖边了。”
  阿忆只听得肌肤起栗,下意识地拉住了马翮的手,原来觉得赏心悦目的鸟语花香,此刻却显得异常诡异,她颤声道:“这……这么吓人,那……那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马翮一笑:“胆子比绿豆还小,真是枉为钩赜派中人啊。”
  阿忆恍然道:“哦,我知道了,你来这儿是想钩赜鲛人的谜团,找出那些失踪男人的下落。可你以前不是都嫌我碍事吗,怎么这次带着我来了?”
  马翮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阿忆的头顶道:“这回可不一样,我倒希望鲛人是真的,鲛人泣珠也是真的。”
  阿忆有些被他的举动吓到,又听马翮一字一句道:“《海药本草》中说寻常珍珠就有养肝明目的功效,而据《奇志录》所载,鲛人泣泪而成的泪珠,不仅价值连城,将其磨成粉敷在失明的双目上,可使盲人复明,重见天光。”
  阿忆轻轻地“啊”了一声,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暖流,终于明白马翮跋涉千里的目的,不禁感动道:“原来,你是想找到鲛人,取她们的泪珠给我治眼睛。”
  马翮笑道:“既然传说中的‘枭阳’是真的,那传说中的‘鲛人’也可能是真的。阿忆,你瞧好了,这次我一定要将这鲛人湖里的鲛人找出来。”
  阿忆胸口暖暖的,脑中却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可是传说中,鲛人不都在海里吗,怎么会在这个湖里?”
  马翮道:“这个不难解释,既然鲛人是上古之物。上古之前,这片湖极有可能是海的一部分,经历数千年的山川变迁,沧海桑田,才造成湖海分隔,因此有不少鲛人被隔绝在了这个大湖里。”
  这番话阿忆实在是听不太懂,她吐了吐舌头道:“可就算有鲛人,也是藏在湖底极其隐秘的地方,数百年来都没人能找出她们,如今官府都已介入,不也是一无所获,咱们该怎么找呢?”
  马翮道:“寻常人找不到自是情有可原。这鲛人湖有二三百丈径圆,最深处有七八丈,若想寻觅鲛人,就得长久潜入湖底。可寻常人在水中至多屏息一刻,内功高深者也不过一炷香,你让他们怎么找。”
  阿忆道:“可你连寻常人都不如啊。”
  马翮似乎正在掬水而饮,听到这句话猛地呛了一下,气得在阿忆脑袋上轻敲一记:“没大没小,有你这么埋汰师父的吗。我之前不是说过,咱们钩赜派的厉害之处不在武功,而在智。你忘了,我有阴气相助啊。”
  阿忆登时恍然,又听马翮道:“阴气乃人呼吸之必须,我发现,通过加热硝石,便能提取阴气。可怎么把阴气存起来是件麻烦之事。我试了诸多法子,终于找到一种绝好的气囊——猪脬。猪脬能吹胀数倍而不坏,我将阴气存入猪脬,扎好后随我潜入湖底,气窒时就吸上一口。我仔细算过,一个装满阴气的猪脬,可让我在水下多支撑两炷香。这一路上,在你睡着之后,我已制备好了五个气囊,呆会我便可下湖啦。”
  接着阿忆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声,想来是马翮已在准备下水,她却有些担忧起来,伸手拉住马翮的胳膊:“可……可那些村民不是讲,鲛人把那些男子拖进湖底吃得干干净净吗,它们会不会也把你……”
  马翮笑了笑道:“我可不信。从前我听师父说起过鲛人的来历,他说,可能是上古时期的某国人,为躲避战祸,躲入水中后改变了体质,成为鲛人一族;也有传闻说,是渔人在海上遇到仙人被施法之后变成了鲛人。总之,鲛人也是人,人怎么会吃人呢。依我看哪,那些男子失踪必另有蹊跷,说不定我还能把他们带回来呢。你就放心吧,在岸上乖乖等着我便是。”
  阿忆道:“那……那你千万小心。”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水响,马翮已跃入了鲛人湖中。阿忆在湖岸坐下,静待马翮,心中默数着时辰。虽然马翮说得轻描淡写,她心中却清楚得很,要潜入幽深莫测的湖底,寻觅敌友难料的鲛人,这一去决然凶险万分。
  过了约一炷香,突听湖水响动,阿忆急忙起身,只听见马翮的声音从湖面上传了过来:“阿忆!”
  阿忆道:“师父,你没事吧。”
  马翮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怕你担心,上来瞧你一眼,没事就好,我再下去瞧瞧。”说完又沉入水中。
  阿忆稍稍放心,又等了两炷香时分,湖面上悄无声息,她心忖:没事,师父一个气囊就能撑两炷香呢。又过了两炷香,仍是毫无动静,阿忆有些许着急起来,她按捺住心神,又等了半个时辰,略微心算了一下,霎时心焦如焚:从马翮入水直到此刻,已过了一个时辰,算下来五个气囊中的阴气都应该吸尽了,再怎么样马翮也该上来了,可湖面上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二
  在这之后,阿忆便一直在湖岸上呼喊马翮,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她想到了诡异失踪的那三个男子,想到了隐藏在湖底深处的可怕鲛人,想到鲛人逮人而噬的骇人画面,心中不由阵阵悚惧。
  虽然怕得要命,阿忆还是哭着向前摸索着走去,她忘了自己不会游水,甚至忘了马翮说这鲛人湖很深,她只知道要把师父找回来,把马翮带回来。
  走了七八步远,脚下泥土愈发湿润松软,正要再向前踏一步,突觉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耳边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小妹妹,可不能再往前了。”阿忆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另一个声音隽秀的女子笑道:“多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想不开呢。”
  阿忆颤声问:“你……你们是谁?”
  又有一个声音温婉的女子道:“你别怕,我们是四姐妹,见你不顾凶险走向大湖,才出手相阻。”
  还有一个声音洪丽的女子道:“是啊,小妹妹,你家在何处,我们送你回去。若是有何难处,或是受了何种欺侮,尽可直言相告,我四姐妹自会替你做主。”   阿忆眼睛虽盲,耳力却佳,可这四个女子到了自己身边,脚步声竟一丁点也未察觉到,难道……
  马翮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起来:“鲛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
  想到这儿,阿忆霎时间背脊发凉。又听那娇柔女子道:“这小妹妹似乎双目有恙,三姐,你快给她瞧瞧。”
  隽秀女子应了一声。阿忆突然感觉一只手触向了自己脸颊,急忙连退几步,脸上露出惧怕之色。
  娇柔女子不解道:“大姐,她这是怎么了?”
  洪丽女子道:“我也瞧不太明白,二妹,你说呢。”
  温婉女子道:“莫非她遭受了什么苦难,以致神志失常?”
  却听隽秀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妹妹,你不会把我们当作这湖里的鲛人了吧。”
  阿忆一愕,有些不明所以。隽秀女子道:“不瞒你说,我们四姐妹途径翁山,听说了这鲛人湖近来频发怪事,便过来探个究竟。方才临近湖岸,突闻哭声,还以为是鲛人泣泪呢,走近一瞧,才发现是你。还不信哪,来,鲛人有尾无腿,你来摸摸看,便知真假。”
  对方既这么说了,阿忆便大起胆子,伸手去摸。她首先摸到了一幅裙裾,继而才摸到一双修长滑腻的女子之腿。
  却听那娇柔女子羞道:“哎呀,好痒,三姐你可真坏,是你叫人家摸的,为何不摸你,偏要摸我。”
  隽秀女子笑道:“因为咱们当中,五妹你最是细皮嫩肉呀。”洪丽女子和温婉女子也都笑出声来。
  娇柔女子道:“三姐,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小雨才是最细皮嫩肉,小雨,芸姨说得对不对。”有个声音答了一句,却是咿咿呀呀的婴语。阿忆才发觉,四个女子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婴儿,那温婉女子不时地温言相哄。
  阿忆终于确信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心下一宽,脸上露出愧疚之色。
  隽秀女子道:“这下你信了吧。”阿忆点了点头。
  隽秀女子道:“那便好,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阿忆猛地想起正事,脱口道:“快……快救我师父!”
  洪丽女子道:“你师父在哪?”
  阿忆道:“就在这湖里。”
  娇柔女子道:“可湖里没人啊。”
  阿忆哭道:“他……他……”
  隽秀女子拉着她坐下,柔声道:“小妹妹,别急,有话慢慢说。”阿忆抽抽噎噎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四个女子听到她说到马翮为了替她治眼睛潜入湖底寻觅鲛人时,都发出了讶异之声。
  “阴气、阳气、钩赜派。”隽秀女子喃喃道,“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
  “事不宜迟,救人要紧。”洪丽女子朗声道,“我这就下湖。”
  却听温婉女子道:“大姐,我来,帮我抱着小雨。”
  倏尔便听得轻微的“扑通”下水之声,却几乎没有水花溅起来。娇柔女子道:“小妹妹,我二姐下湖去找你师父了。”
  阿忆点点头道:“阿忆多谢你们了。”当即竖耳聆听,三位女子也默然相候。一时间只听得那婴儿牙牙学语或吮吸手指之声,在这寂静诡异的气氛中平添了一份生机。
  阿忆也不知这四位女子的身份来历,只听得出她们年纪都不大,那洪丽女子是大姐,下湖的温婉女子是二姐,最能言善语的隽秀女子是三姐,娇柔女子则是五妹,却不知那排行第四的女子为何不与她们在一块。
  阿忆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马翮说过,寻常人在水中至多屏息一刻,内功高深者也不过一炷香,可她估算了一下,现下已过了两炷香有余,那二姐却始终潜在水下,不曾听得她到水面上来透过一次气。
  念及此处,阿忆慌忙站起,焦急道:“她……她怎么……”
  却听那三姐道:“没事,我二姐可不是寻常人,她屏息两三个时辰也无碍。”阿忆面露惊讶,只觉得难以置信,更加好奇这四个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湖面上忽然传来破水之声。五妹呼喊道:“二姐!”一阵划水声由远及近,继而是脱水而出之声、踏足湖岸之声、手拧头发之声。
  三姐问道:“二姐,找到了吗?”
  二姐道:“我已摸遍大半个湖底,没找着这位小姑娘的师父,现下天色已暗,水下瞧不真切,唯有等明日天亮了再找。”
  阿忆面露失望之色,心中焦急更甚。三姐却问道:“阿忆,你说你师父在湖下已几个时辰,身上带着的气囊也用尽了?”阿忆点点头。
  三姐沉默了一会,笑着道:“阿忆,既然无法再寻,不如随我们去镇里找家客栈,吃顿饱饭,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再来寻你师父。”
  阿忆道:“不,师父没找着,我哪儿也不去。”三姐不再说话。
  大姐却道:“好,念着你对你师父这份心,我们四姐妹便在这儿陪着你,二妹、三妹、五妹,我去趟镇里,找些吃的回来。”话音刚落,阿忆只觉身旁一阵疾风掠过,远处的树林中惊鸟四起。
  不一会儿,阿忆听到扑哧扑哧茅草烧着的声音,渐觉暖气沁体,想是她们燃起了篝火。不时听到二姐轻哼儿歌、五妹挑逗婴孩之声,原本健谈的三姐却不知怎么没再说话。又过了不久,鼻中嗅到一股饭菜之香,却是大姐携带佳肴而归。
  阿忆心系马翮,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吃不下去了,三姐牵着她到了一处铺好的茅草铺上,柔声道:“你早累了吧,早些睡吧。”阿忆心绪杂乱,如何睡得着,可忽然间觉得一股幽香飘入鼻中,说不出的舒适泰然,转眼便沉沉睡去。
  待得醒来,眼前茫茫一片,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却听得五妹道:“阿忆,你醒啦。”
  阿忆问道:“现下何时了?”
  五妹道:“辰时刚过,我二姐已下得湖中一个时辰啦。”阿忆没想到自己竟睡了这么久,忙爬起身来,凝神等待。
  一盏茶时分后,听得二姐从湖中上得岸来,大姐问道:“没找着?”二姐没应声。
  阿忆胸口一窒,心不住地往下沉。这时却有一只手紧握住她,三姐的声音传进耳中:“阿忆,有句话昨晚便要对你说,又怕你伤心,不知当不当讲。”阿忆却垂下头,眼中淌下泪来。   “别哭呀。”五妹边安慰着,边拿着手帕替她擦拭泪水。
  三姐道:“那我便说了,先前你说你师父下湖已久,气囊亦已用尽,你却始终未听到他破水而出之声。那么唯二可能。其一,你师父已溺亡湖中。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二姐寻遍湖底也未见其尸,可见这假设立不住。”
  阿忆恍然道:“是啊,既然湖里找不着尸体,那他就没死,我有什么好哭的。”止住泪水,脸上重现笑容。
  三姐却叹了口气:“可这第二个假设或许更伤人心。我猜想,会否是你师父有心将你抛弃,故而将你带到此处,编出寻鲛人治眼疾的谎话,而后投掷石块假装潜水之声,自己却一走了之了。”
  阿忆想也不想就使劲摇头:“不,他不会的。”
  大姐道:“阿忆,我们知道你对你师父情深义重,可这世上,人心难测……”
  阿忆道:“他若当我是个累赘,两年前,就不会舍身将我从魔窟中救出来了。”
  接着,阿忆便说出了一段往事,那是她和马翮相识的经过:阿忆出身穷苦,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十岁那年,狠心的父亲竟将她卖给了路过的残帮。
  残帮自称帮派,实则就是个散乐戏团,帮中尽是些残疾孩子,以表演各种杂技百戏为生,博人同情,赚取赏银。被卖当晚,阿忆被帮主逼着喝下一碗药,第二天眼睛就看不见了。阿忆这才知道,帮中的这些孩子,原本都不是残疾的。
  阿忆从此堕入无尽黑暗。她被帮主逼着练“丸剑”,所谓丸剑,便是将数枚铁丸或数把短剑同时抛掷,用双手或双脚边接边抛,使之上下回环飞转。常人习之都困难重重,何况她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起初阿忆万般抵制,但在鞭抽棍打之下,纵然猛如熊虎,也得学会踏索缘竿,留下满身伤痕之后,她不得不屈服。
  阿忆说到这儿,突听“咔嚓”一声,似乎是旁边有棵大树轰然而倒,同时传来大姐那激昂愤懑之声:“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残忍冷血之人,阿忆,那残帮帮主现在何处,我非得让他尝尝被当作畜生的滋味。”
  五妹道:“大姐,消消气,小雨都快被你吓哭啦。”
  二姐将欲哭的婴孩哄得安静了,开口道:“没事了,阿忆姑娘,想不到你的身世如此可怜,我大姐嫉恶如仇,定不会放过那可恶的残帮。”阿忆心中感激,点点头,继续讲述。
  阿忆从一丸一剑开始练起,三年之后,已能手接四剑脚受五丸,成为每场演出的大轴。春秋三载,她随着残帮东奔西走,身旁的同伴更换不迭,有的熬不过苦或累死或病亡,有的在表演中失手而死,也有的设法逃走,被帮主抓回来活活打死。阿忆本以为自己终究有一日也会死在残帮,直到那一日。
  阿忆还记得那时正是上元节,残帮在嘉兴城中连演三日,最后一日,阿忆演完“盲女丸剑”,台下群起喝彩。掷赏银的时候,却有一个不屑的声音道:“这些个花拳绣腿,也太儿戏了。”帮主恨他搅局,出面呵斥,那人却道,“我来演一场‘黄龙变’,让大家伙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戏。”听到“黄龙变”,全场霎时噤若寒蝉,连帮主也不吱声了。
  阿忆听人说过“黄龙变”,那是传说中才有的戏法:先是大雾萦街,雾中惊现硕大鲸鱼浮空游弋,顷刻间鲸鱼化为黄龙腾涌而出。此等奇观,已非戏法,而是神技,唯有与神灵相通之人方可驭御,难怪大家听了都不敢说话了。
  只听那人道:“瞧好了!”紧接着,四周响起风起云涌之声、鱼跃龙腾之声,夹杂着众人的惊愕骇叹之声,阿忆只恨自己双目失明,无法目睹这等旷世奇景。
  正当她心生惋惜之际,突觉手臂被人拽住,一人在她耳边低声道:“快随我走。”竟是那表演“黄龙变”之人。阿忆登时不知所措,那人急道,“别愣着啦,等这雾气一散,想逃都逃不了啦!”
  阿忆这才明白此人是助自己出逃的,她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残帮,不假思索,跟着他便跑。两人跑了几里路才停下来,阿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是自由之身,却听那人大口喘气道:“前日见你们表演,我便知你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故而想出这解救的法子。其实那‘黄龙变’不过是些障眼法,趁着大雾,我已将那恶帮主一棍子打晕了,其他孩子都已四下逃散,唯见你双目失明,茫然不知。”
  那人想将阿忆送回家去,可一来阿忆已记不得老家在何处,二来也不想见那狠心的父母,甘愿跟随恩人做牛做马。恩人却道:“我也不要你做牛做马,但孤男寡女,难免旁人说三道四,不如定个名分,你就做我徒弟好了。”恩人遂要阿忆拜自己为师,阿忆也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成了钩赜派的第六代弟子。
  三
  “你这位恩人,便是你师父马翮。”听完阿忆的叙述后,三姐沉声道。
  阿忆微微颔首。大姐愧疚道:“看来是我们误会了你师父,他虽不会武功,却以智扶弱,凭谋济危,当得起一个‘侠’字。就是一棍子便宜了那残帮帮主,不过此人已记在我的惩恶扬善簿上,日后若给我遇见,必给他演一出‘恶犬变’。”
  五妹不解道:“啥是恶犬变?”
  二姐笑道:“打得他恶人变恶犬,嚣叫变惨号。”
  又听三姐道:“照此看来,马翮确实不会做出弃徒而去之举,可这就难解了,莫非他凭空消失了不成?”
  阿忆道:“师父说过,这世上有许多难解之事,不过是被表象所迷,若能从超离常理之处觅得破绽,剖开虚表,必能钩赜出真相。”
  三姐喃喃道:“超离常理,觅得破绽……这鲛人湖中的鲛人便在常理之外,难道这鲛人便是破绽?”
  便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嘶哑尖利,时断时续,让人毛骨悚然。五妹低声道:“那……那是鲛人么?”
  大姐道:“过去瞧瞧,可别发出声响。”
  二姐道:“我也去,小雨已睡着了。”
  三姐“嗯” 了一声,手臂伸入阿忆腋下,将她轻轻托起。阿忆只觉身子轻飘飘的,犹如踏风而行,她们四位更是如行云流雾,脚下未有一丝声响发出。
  飘了大约一袋烟工夫,阿忆身子一弛,脚踏实地。面前传来一个苍老而惶恐的声音:“你们……你们是谁?”   三姐在阿忆耳边道:“原来是个老伯,在湖边烧纸燃香。”
  只听二姐道:“老人家,我们有位朋友昨日在此不见了,苦寻无果,你可见过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老伯悲恸道:“又……又有人不见了,唉,怕是回不来了,如同大柱一样。”


  五妹问道:“大柱是谁?”
  老伯道:“是我亲儿,就……就在五日前,大柱给这湖里的鲛人捉走了。我每隔几日便来此烧纸,是求求那湖中鲛人,既已夺了我儿的肉身,便放走他的魂魄,好去投胎转世啊。”
  三姐又问:“老人家,可否讲讲,大柱是如何给鲛人捉走的?”
  老伯拍着大腿道:“说起来都怪我啊,就不该由他去瞧那一眼。当时,村里已经连出了几件事啦,村东头李二娘的小儿子、王屠夫他侄子,还有卖豆腐的徐家女婿,都没了影踪。据说他们出事前,都来过这鲛人湖边。可当时谁也没想到是鲛人作祟,之后官府派人来查,问到老刘头家,他家五岁的三伢子说了句话,把大伙吓了一跳。他说,事发的前几天,他在湖边玩耍,突然看到有个奇怪的女人在湖里洗澡,她头发又黑又长,肌肤比雪还白,下半身则是一片片金灿灿,就和鱼鳞一样,可一晃眼,她就不见了。村里的老人这才想起这鲛人湖几百年前的传说,都说他们不会给鲛人抓进了湖里吧。官府的人不信这邪,派人潜入湖底看过,却什么也没瞧见,这案子也就无法再查,村里也再没人敢去这湖边。
  “本来不去湖边便没事了,那天大柱干完了农活,突然说了句:‘爹,我想去鲛人湖瞧一眼。’我当即骂他:‘不许去,不想活了么!’大柱却道:‘就想瞧瞧那鲛人长啥样。’我瞧大柱那幽幽的眼神,一下子明白了,他不是想瞧鲛人,而是想瞧女人哪。说起来也是可怜,我家大柱长相丑陋,年纪都二十有五了,别说娶妻,和女人话都没说过一句,姑娘见了他都躲着走。他听说那鲛人状若美女,定是想去瞧一瞧。我当时听了,着实心酸,心想他去瞧一眼应该不碍事,便道:‘那你就远远地瞧一眼,决不能多瞧了,对了,再带把斧头去,也好防身。’大柱点头道:‘就瞧一眼,瞧得见瞧不见,都马上回来。’拎着斧头欢喜地去了。可这一去就是大半天,我才知道大事不好,急忙去湖边寻找,却……却只找到了他带去的那柄斧头。唉,我可真傻,鲛人以美色相诱,拿把斧头顶个屁用。我那可怜的大柱,定是经不住鲛人的诱惑,被勾进湖底吃了啊。”
  “不!”阿忆忍不住道,“他只是不见了,你怎知他一定是……是死了。”
  老伯道:“他若不是被鲛人抓走,那能去哪了?”
  “他……他……”阿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三姐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又问道:“老人家,你为何对这湖中鲛人如此深信,只是因为那五岁的三伢子的话吗?”
  老伯道:“这鲛人湖中几百年前就出现过鲛人,当年村里不少人都瞧见过,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但是后来鲛人便再未现身。我原本也不怎么信,但是十三年前,我是亲眼瞧见了。”
  五妹惊讶道:“你也亲眼瞧见过鲛人?”
  老伯道:“我没瞧清楚那东西的模样,但……但那定是鲛人无疑。回想起来,那时恰好发生了一件大事:翁山城中,有个恶徒犯下令人不齿的大罪,三位侠士仗义出手,穷追不舍。双方你追我逃,一直从翁山赶到了这鲛人湖旁。那恶徒终于无路可逃,被三位侠士诛杀在此。只是这事发生得十分仓促,等大伙闻讯赶去瞧热闹,三位侠士早已远去,只在湖边瞧见一大滩血迹。当时我去了外地办事,一个月后回到家,才听说了这件事。我也是管不住好奇的心性,就跑到了湖边,想瞧瞧他们打斗留下的痕迹。那时夜已深,我正借着月光寻找痕迹,谁知……谁知却猛然瞧见……”
  二姐问道:“你瞧见了什么。”
  老伯颤声道:“我……我瞧见那湖水中,缓缓升起一……一个人影,犹如鬼魅,向……向着湖岸缓缓走来。我脑中霎时想到了鲛人的传说,惊呼一声,拔腿就逃。幸亏我逃得快,没有被那鲛人勾走。可……可我如今回想起来,都是因果报应,就因十三年前我触犯了鲛人,如今才……才要我儿子以命相抵。”
  四位女子默然了好一会,才由大姐道:“老伯,你也说没瞧清那鲛人,或许只是眼花或是……”
  话未说完,突听那老伯大喊一声:“那……那不是……”
  与此同时,那四名女子也都发出了惊异之声,随即听得一人入水之声、迅疾划水之声。五妹喊道:“大姐,小心!”
  阿忆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忙问:“出了何事?”
  三姐惊惶未定道:“方才、方才我们都瞧见,那……那湖中冒出一……一个古怪的女子,她……她长发及腰,肌肤白得如透明一般,下半身金光闪烁,犹……犹如鱼鳞,若非亲见,岂能相信。可她只现身了一瞬,随即潜回了湖中。大姐见状,已下湖追了过去。”
  阿忆“啊”的一声,也是难以置信,过了一会,又听划水声由远及近,一人爬上岸来。二姐问道:“大姐,如何?”
  大姐答道:“我潜入湖底,便远远瞧见一条金线在前方急速游动,可当我游到那处,便什么也瞧不见了,实在是匪夷所思,三妹,你想得通其中的蹊跷吗?”
  三姐困惑道:“想不通,方才我们亲眼所见,那真真切切便是鲛人,平生所见之稀奇古怪,莫过于此。”
  五妹道:“连三姐都想不通,我们更百思难解了,这阿伯已吓晕了过去,我先将他送回去,再作商量。”说罢脚步声远去。另外三女缄默无语,似乎都在冥思苦想这不可思议之事。
  阿忆却是心乱如麻:湖里真……真有鲛人,那师父他……他不是……不,不会的,吉人自有天佑,他决不会有事的!”
  一刻钟后,五妹归来,忽然狂风大作,湖面上波浪滚动,头顶雷声隐隐。二姐道:“得有场大雨了。”
  五妹道:“就在这附近,不是有个破庙吗,要不去躲躲?”
  阿忆面露犹豫之色,三姐在她耳边道:“阿忆,鲛人的谜团破解不了,在湖边留多久也无济于事,你若信我们姐妹,便随我们去破庙,先躲过这场大雨,再细细思虑如何救你师父。”   阿忆早已对这四姐妹钦敬无遗,当即点头道:“我信。”
  三姐便搀扶着阿忆,大伙一齐离开湖岸,走了没多久,细雨淅淅沥沥地洒落下来,突听二姐低声道:“有尾巴。”
  五妹道:“嗯,三条。”
  大姐道:“从咱们离开湖岸便跟着了。”
  三姐笑道:“二姐,照拂好小雨和阿忆,我们三个陪他们耍耍。”
  二姐柔声道:“阿忆,旁边有棵大树,咱们去避避雨。”
  阿忆被她牵着走到一旁,果然便淋不着雨了,却听不远处,大姐洪声道:“三位朋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偷偷摸摸做那尾随的鼠辈。”
  倏尔听得有人重重“哼”了一声,继而几个脚步声走近。二姐在阿忆耳边道:“原来是三个蒙面的男子,一高一瘦一微驼。”
  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几位是何人,在那湖边作甚?”
  五妹道:“这话该我们问,你们几个是谁,鬼鬼祟祟跟着我们作甚?”
  另一人粗声粗气道:“瞧你们几个是娘们,才客气几句,别给脸不要脸。”
  还有个嘶哑的声音道:“不错,快说,别逼我们和女人动手,晦气!”
  二姐道:“他们犯了大姐的大忌,要倒霉了。”
  果然,只听得大姐隐含怒气地沉声道:“那今日倒真要让你们晦气晦气。”话音刚落,便听一阵疾风呼啸而去,那嘶哑声音“啊”地惊呼一声,又是“砰”地重重一响。随即,低沉男子和粗声男子齐发呼喝,三姐和五妹两声娇咤,拳脚相交声、兵械划空声不绝于耳。
  阿忆不禁面露担忧,二姐却心平气静道:“那高个和瘦个下盘沉稳,劲道十足,武功瞧着不弱,但也仅是不弱而已。大姐和五妹师出同门,她们只使了绽莲步法,素心剑法与芙蓉素手尚未使出,已将两人耍得晕头转向;三妹更不必说,以她的本领,不必动手也能赢那驼子,只不过有心戏弄对方,才动了拳脚。她的化蝶手将雨水化作雾蝶,内劲蕴含于虚像之中,虚实难料,诡谲莫测,那驼子何曾见过如此武功,只瞧得张口结舌,身上露出了七八处破绽。”
  阿忆听着二姐描述,不禁心荡神驰,想象迭生。她从前受尽了恶男人的欺侮,这时真想瞧瞧大姐她们如何教训这几个人出言不逊的男人,这时却突听二姐喃喃道:“你的化蝶手使得更是好看,可你在哪儿呢?”语气十分幽怨哀戚。
  阿忆更觉奇怪:二姐口中的你是谁呢?
  这时只听得疾风骤雨之中那三个男子越来越重的喘气声。粗声男子和嘶哑男子几次想开口说话,都难以透出气来,唯有那低沉男子勉强说道:“几……几位,究……究竟是……是何……何门何派?”
  大姐笑道:“事到如今,还有你们问话的份吗?”低沉男子呀呀了两声,说不出话来。大姐道,“三妹、五妹,咱们让他们把舌头捋直了,免得一口气透不过来,活活噎死。”三姐和五妹齐声道了声好,打斗声稍为缓和。
  低沉男子得以开口道:“能……能否双方先罢手?”
  大姐道:“不能,有话便说!”
  低沉男子道:“我们……我们是县衙的捕役,为……查那鲛人湖谜案在左近蹲守,见几位行迹鬼……可疑,故而贸然跟随,冒……冒犯之处,敬……敬请海涵。”
  大姐道:“我们姐妹也是为查谜案而来,你们大可不必将力气、心思浪费在我们身上,明白了么?”
  低沉男子道:“明……明白。”
  打斗声戛然而止,那三个男子叹了几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大姐她们走了过来,二姐道:“瞧你们,衣服都淋湿了,快去破庙换身衣裳吧。”
  三姐却道:“不忙,大姐,五妹,你们觉察出了么?”
  大姐道:“嗯,这三人内功、拳脚、兵刃均自不同,而且华冠锦衣,穿金戴银,还有那颐指气使的口气,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辈,怎会是小小县衙的捕役,那人定是在说谎。”
  三姐道:“我猜,这三人也是为了鲛人湖而来,但他们故意不以真面目示人,必有不可告人之秘。五妹,你去探探他们的底细。”
  五妹笑道:“我正有此意,你们先去那破庙,我去去就回。”一阵风似的去了。
  四
  阿忆随着二姐她们来到破庙当中,三姐扯过一个蒲团让阿忆坐下,大姐取出干粮分给阿忆,两人这才换过衣裳,在庙里坐下歇息。外面雨声更急,二姐哼着催人入眠的儿歌,阿忆却毫无睡意,耳边不断浮现出马翮的只言片语,心中不禁道:师父,你在哪儿呢。
  忽听大姐道:“三妹,与你交手那驼子,是否使柄长钩,钩尖形如鸟喙?”
  三姐道:“正是。”大姐道:“与我动手的那个高个,他的兵器是双刀,左手正握,右手反握,这是阴阳刀的路数。鸟喙钩、阴阳刀,我似乎在哪听过。”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晓得他们三个是什么人了。”
  二姐问道:“他们是谁?”
  大姐道:“太师父和我闲聊时,曾说起过一件旧事。十多年前,她云游到东南临海的一个小城,城中恰好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惨事:一夜之内,有两名妙龄女子被接连奸杀,凶手是个叫朱梦龙的人。这朱梦龙号称‘千手玉郎’,有一手穿窬入室,妙手空空的功夫。仗着容貌英俊,又自命风流,四处留情,原本也算不上穷凶极恶之徒,谁知他突然兽性大发,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我太师父闻知此事,怒不可遏,誓要抓住这恶贼,将其碎尸万段!”
  阿忆心想:大姐的脾性可真是像极了她太师父。
  三姐道:“悠思道长自来雷厉风行,定然言出必践了吧。”
  大姐道:“可没等我太师父出手,有人已经料理了那僚。原来当地有三位武林中人,查知了这僚的踪迹,马不停蹄地追赶了三天三夜,终于将其逼入绝境,合力诛杀,并将其尸首带了回来。我太师父特地作了打听,得知这三位武林人士乃是结拜兄弟,一位是落霞谷谷主柳自青,一位是巨鹏帮的帮主展翼,还有一位是乾坤山庄的庄主胡寒川。柳自青擅使掌法,展翼的独门兵器是一柄形似鸟喙的长钩,胡寒川则用一套祖传的阴阳刀法。”
  三姐恍然道:“方才与我交手那驼子便是展翼,与你交手的高个是胡寒川,另外那用掌的瘦子定然是落霞谷谷主柳自青了。竟然是他们三个,可真是瞧不出,这三人也行过侠义之事。”   二姐却道:“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在那湖边烧纸的老伯说过,十三年前,在那鲛人湖边,有三位侠士杀了一个恶徒。”
  大姐道:“莫非,这两件事,是同一件事?”
  三姐道:“八九不离十。看来我猜得不错,这胡寒川、展翼和柳自青是为了这鲛人湖而来。时隔了十三年,为何他们又来到鲛人湖边,他们心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二姐笑道:“这就要看五妹的本事了。”
  大伙静待五妹归来,可过了几个时辰,外头风雨渐歇,还是不见她回来。二姐担忧道:“不会出事了吧。”
  大姐道:“那丫头的武功不必担心,但她生性单纯,容易上当,早知不该让她独自去的,我这就去寻她。”
  便在这时,听得破庙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你们几个,趁我不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二姐如释重负道:“你总算回来啦。”
  三姐也笑道:“五妹,笑声如斯,收获颇丰啊。”
  “那是自然的。”方才笑声还在破庙外,顷刻之间,五妹的声音已在阿忆耳侧响起,“你们知不知道刚才那三人是谁?”
  阿忆忍不住道:“他们是胡寒川、展翼和柳自青,十三年前,就是他们在鲛人湖边杀了那恶贼朱梦龙。”
  五妹惊讶道:“啊,你们都知道了啊。”
  三姐笑道:“先把衣裳换了,再说不迟。”
  五妹换下湿衣,委屈道:“人家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了大半日,结果你们全知道了,我不说啦。”
  三姐道:“好妹妹,姐姐给你捶捶腿,我们也就知道那一些,别的还得劳你细讲呢。”
  五妹道:“这还差不多,你们听我说啊。当时我追着那三人而去,他们行走极迅,前方岔路又多,险些走错了道,好在是下雨天,地上有迹可循,一炷香后,我便蹑上了他们。他们一路疾行,走到镇上,进了一处偏僻的客栈,我也跟了进去,只见他们上了二楼的一间客房。我想了想,便从客栈的后墙攀上去,俯身在那间客房的瓦顶,偷听他们谈话。谁知他们说话声极小,风雨声又大,竟什么也没听见。
  “正当我思虑该如何才能听得更清楚时,突听那驼子喝道:‘什么人!’我还道自己被发觉了,正要从瓦顶跃下,突见一个缁衣人从那间客房中破窗而出,跳入底下一条小巷,扬手将一枚石子掷往巷子东侧,自己快速藏进身旁一个空置的酱缸内。那三名男子随即从窗中跳出,往巷子东侧追去。缁衣人又从酱缸中爬出,往巷子西侧跑去。我不假思索,也跳下小巷,往西奔去。我跟着那缁衣人走街穿巷,跑入一片杏树林,那人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大口喘气。我这才发现,她竟是个女人,心中好奇难耐,便走近问了句:‘你是谁。’那女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她大概三十七八岁,凤目桃腮,风韵犹存,像个有钱人家的贵妇。她盯着我,神色中满是戒备,反问道:‘你是何人?’我道:‘我方才就在那客房的瓦顶,见你破窗而出,才跟随到此。’妇人一愣:‘你也在偷听他们说话?’
  “我心想,原来这妇人也在偷听,难道她是那三人的对头,便问道:‘请问夫人是谁,为何藏在那三人屋内?’妇人不答,反问我:‘你又是谁,与他们三个有何干系,跟着我又作甚?’她连串发问,却口风甚严,我心想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突然心生一计,悄然伸手到腰际,摸出一个瓷瓶。你们还记得么,两个月前,我们在金陵救了那有趣的灵怪叟,他赠了我们一瓶‘夺魄香’以作答谢,说是能夺人心魄,诱人吐实。当时你们都说我天真易骗,硬要将药给我,以作防身之用,想不到此刻便有了用处。我偷偷将那瓶口旋开,让香气散出,自己却屏住呼吸。不一会儿,只见那妇人微微蹙眉,眼神迷离起来,我便知‘夺魄香’起了效用,当下旋紧瓷瓶,放开呼吸,问道:‘你究竟是谁?’妇人缓缓道:‘我是胡寒川的妻子。’”
  五妹说到这儿,大姐、二姐、三姐都发出惊讶之声,阿忆也颇感意外。五妹接着道:“那时我还不知胡寒川是谁,问了那妇人后,她才告诉我那三个男人的姓名身份,这个你们都知道啦,我便不多说了。我又问胡夫人:‘这就奇了,你既是他夫人,为何还要偷听?’胡夫人却苦笑了一下道:‘你可知道十三年前,在鲛人湖发生过一件大事?’我摇摇头,她便将胡寒川三人追杀朱梦龙的事告诉了我,我才明白过来就是那老伯说的同件事,这个你们也都知道了。
  “胡夫人接着又说:‘他们将朱梦龙的尸首绑在马后,一路拖行而归,抵达山庄时,整具尸体已经血肉模糊,只能从衣裳上分辨出确是朱梦龙。’奇怪的是,她说这段话时,眼中似有一丝哀伤掠过,而且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隐瞒,即便在‘夺魄香’药力之下,她也没说出口,可见这秘密在她心底埋藏之深。接着她又道:‘原本人也死了,一切也该风消云散了,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远未了结。’我问她:‘远未了结是何意?’胡夫人眼眶突然红了,哀伤道:‘就……就在朱梦龙被杀的一个月后,我刚满五岁的小女儿阿薇、柳自青三岁半的孙女,还有展翼四岁的外甥女,先后鬼使神差地失踪了,这一失踪,便是整整十三年。’”
  阿忆大吃一惊,大姐也愕然问道:“竟有这种事,是何人所为?”
  五妹道:“我也这般问胡夫人,她却道:‘每个孩子失踪之处,地上都留有大滩水迹。当时便有人猜测,朱梦龙是在鲛人湖边被杀的,所以他的鬼魂化作了湖中鲛人,来找胡寒川他们三人报仇,三个孩子也被掳去了鲛人湖。胡寒川他们不信鬼神之说,怀疑是仇家所为,遂逐一上门究问,可一干仇家均表示祸不及家人,决不会做出此等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得去了鲛人湖,可寻遍湖底,仍是一无所获,最终无可奈何,不了了之,我那可怜的阿薇,就这么消失无踪了十三年。’”
  二姐叹气道:“身为母亲,感同身受。”
  三姐却道:“原来如此,难怪事隔十三年,胡寒川三人又故地重游,应当是听说了最近湖中鲛人现身之事吧。”
  五妹道:“我也问胡夫人道:‘你们莫不是听说了近日鲛人湖发生的怪事,才赶来此地?’胡夫人摇摇头道:‘鲛人湖接连发生失踪案,胡寒川三人早就得知了,不过听说连官府都束手无策,是否要前去查探,他们也是犹豫不决,直到五天前,发生了一件事。那日傍晚,山庄大门突然被叩响,下人来报,说敲门的是个乡下人,称有要事禀告庄主。胡寒川皱了皱眉,让下人将其赶走,可不一会儿,下人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在胡寒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胡寒川脸色大变,立即让下人将那乡下人带进来。那人相貌丑陋,衣弊履穿,倒是个老实人的模样,自称是鲛人湖边村子里的村民,叫什么大……大柱。’”   “大柱?”二姐诧异道,“这不是那老伯的儿子么?”
  三姐道:“原来大柱没被鲛人抓走,而是去了乾坤山庄,可他为何要去那,去了又为何不回来?”
  五妹道:“那时我也疑窦重重,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听胡夫人道:‘那乡下人还要说下去,胡寒川突然瞥了我一眼,对那乡下人说借一步说话,将他带进了内室。哼,他哪是要借一步说话,而是要步步为营地防着我。’我奇怪道:‘你是他夫人,为何还要防着你?’胡夫人叹气道:‘自……自那件事后,我们便已分室而眠,胡寒川再未对我倾吐肺腑,我也不再对他知无不言,我们俩虽是夫妻,早已形同陌路。胡寒川与那个乡下人在房中密谈了半个时辰才走出房来,那乡下人手中捧着两锭金子,千恩万谢地去了。胡寒川对一名下人吩咐了几句,下人随即出门而去,他自己则去了后院,放走了两只飞奴。三天后,胡寒川假称要外出一趟,乘马离去。我哪里会信他的谎话,悄悄跟在后头,却见他在道上与柳自青、展翼会合,一直往南,住进了距鲛人湖不远的那处客栈。我要了一间他们隔壁的客房,随即以千手爬壁功攀到他们客房的窗台下,偷听其谈话,却听到胡寒川告诉柳自青和展翼,原来先前那个乡下人带来了一个布囊,说是在鲛人湖边拾到的,布囊外头用红线缝了几行字,内容是让拾到布囊者立即将其送往乾坤山庄,交给庄主,必有重赏。柳自青和展翼问胡寒川这布囊里头究竟是什么,胡寒川没说话,柳自青和展翼却连发惊呼,我猜定是胡寒川将布囊中的事物给两人瞧了。接着胡寒川又问他们能否看懂其中的含义,两人均表示瞧不明白。柳自青说这秘密非同小可,你就任由那庄稼汉走了,不怕泄了密?胡寒川冷笑了一声道,你当我傻么,我问过那庄稼汉有无将此事告诉别人,那庄稼汉说本想告诉他爹的,又怕耽误了报讯,就一路跑来了,谁也没说。我感激了他几句,赏了两锭金子,送他出门后,便吩咐下人随后跟去,趁无人时杀了他,埋在路旁的树林里。’”
  大姐怒道:“原来大柱不是给鲛人抓走了,他是好心去报讯,却被以怨报德害了性命。想不到这胡寒川竟是个如此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之徒!”
  五妹道:“想到那可怜的大柱,我也满肚子怒火,又听那胡夫人接着道:‘最后三人商定次日去鲛人湖探个究竟,便熄灯睡下了。到了第二天,便是今日一早,等他们去了鲛人湖,我便从窗口爬入他们房内。我深知胡寒川为人,如此重要之物,如非万不得已,他决不会随身携带。我搜遍了整间客房,果然在房梁上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盒,我取下发簪,以仙指开锁术将其打开,里头正是一个布囊。这布囊边缘糙烂,似乎是从某件衣裳上撕下的破布缝制成的。我将布囊打开,发现里面竟还有一张布条和一小枚金子,那金子竟不是寻常黄金,晶莹剔透,金光中隐隐泛着青色,平生未见。我径直去瞧那布条,只见上面也缝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我只扫了一眼,霎时惊喜交迸,简直不信双眼所见!’我忙问她:‘缝的是什么?’胡夫人颤声答道:‘上……上头缝着:女儿在鲛人湖,速来救我!后面还有十二个字:湖背山,斧头下,水草中,圆方圆。’”
  五
  二姐不禁惊呼:“原来这是胡寒川失踪十三年的女儿传来的讯息!”
  五妹道:“我听到此处,也是惊诧万分,又听胡夫人道:‘原来阿薇还活着,我喜不自禁,泪水一下子淌了出来,心想我要寻到女儿,再不让她离开我半步,可她说自己在鲛人湖是何意,那十二字又是何意?我拿着布条,百思不得其解,便在这时,突听门外有响动,却是胡寒川他们回来了,情急之下,我便藏进了柜中,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问道:‘事关你们俩的女儿,胡寒川为何不同你商量,却瞒着你偷偷来此?’胡夫人全身抖动,愤懑难抑道:‘别的事他瞒着我也就罢了,连女儿的事也瞒着我,我才明白,他……他不是视我为陌路,而是恨我入骨,十三年来,他从未原谅我半分!’我道:‘女儿失踪又不是你的错,他何苦恨你?’胡夫人恍惚道:‘不……不是女儿,是另一桩事。’我又问:‘何事?’胡夫人正要回答,突然目光凝聚,神情一凛,却是‘夺魄散’的药效过了,她直视着我,突然厉叫一声:‘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恶狠狠地向我扑来。我不愿与她多作纠缠,便以绽莲步法甩脱了她,一路奔了回来。”
  五妹说了这么多,早已口干舌燥,向大姐要了水囊连喝了好几口。大姐、二姐和三姐却都陷入了沉思,许久后才听大姐道:“这可真是太古怪了,尤其是胡寒川和他夫人,女儿失踪十三年,夫妻本该齐心协力将其找回,却为何相互猜忌,视同仇人?”
  三姐道:“我或许知晓一二。”
  五妹道:“神了,三姐你如何知晓的?”
  三姐道:“不知你们是否留意到,胡夫人在叙述中,先后提到过她以‘千手爬壁功’攀墙偷听,又以‘仙指开锁术’开启铁盒,这可都是穿窬的功夫。她堂堂一位庄主夫人,竟会懂得这些,岂不是太奇怪了。”
  五妹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她怎么会懂这个?”
  二姐忽道:“朱梦龙的外号便叫‘千手玉郎’,难道……”
  三姐道:“不错,我正是由此想到了朱梦龙。五妹你方才不是说,胡夫人提到朱梦龙被杀时,神色有异,欲言又止,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看来这秘密便与朱梦龙有关。”
  大姐道:“如此看来,这胡夫人与那朱梦龙似有奸情?”
  三姐道:“不敢就此断言,但朱梦龙相貌英俊,手段风流,偷香窃玉之事只怕没少干,胡夫人与他勾搭成奸也在情理之中,而她攀墙开锁的绝技,也极有可能就是朱梦龙传授的。”
  二姐道:“若是如此,那么胡寒川为何对妻子深恶痛绝便可解释了。可是这么一来,胡寒川追杀朱梦龙便不单纯是行侠仗义。”
  三姐道:“不错,十三年前的这整件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一定藏着外人所不知的隐情,而且我隐约觉得,胡寒川女儿阿薇她们三个女孩诡异失踪,也与此有关。若能找到阿薇,一切便能真相大白,甚至鲛人湖的谜团也能迎刃而解,阿忆的师父也就能找到了。”
  阿忆心中猛地一跳:“是啊,若能找到胡寒川失踪十三年的女儿,那一定也能找到马翮!”   大姐道:“看来关窍便在阿薇所传讯息中的那十二个字了。”
  三姐轻声念道:“湖背山,斧头下,水草中,圆方圆。五妹,你确定胡夫人说的是这十二个字?”
  五妹道:“千真万确。”
  三姐道:“那好,咱们逐字推敲,湖背山,指的应当就是鲛人湖背面的那座环山了,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看来咱们要去那座山上走一遭了。”
  于是阿忆又随着四位女子离开破庙,往鲛人湖而去。行了一大段路后,地势渐高,阿忆便知已经身处鲛人湖背后的那座山上了。大姐忽将阿忆负在背后,绕左转右,纵高伏低,似乎道路十分崎岖,只听得五妹道:“这山可恁地古怪,高一块低一块,一会缓一会陡的。”
  大姐道:“是啊,这里还是一大片石芽,那边就是一大条深沟,山峰与山峰之间还有洞穴和深井,这等怪山,确实前所未见,二妹、三妹、五妹,你们可都得小心些。”
  二姐笑道:“不碍事,你们瞧,小雨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也好奇得很呢。”
  走了大约两炷香,诸人才停下脚步,大姐将阿忆从背上放下,手却紧握不放,只听她道:“阿忆,你可得千万小心,咱们现在已站在山顶上,面前就是悬崖峭壁,峭壁下面就是鲛人湖。”阿忆心头怦跳,使劲点了点头,耳边风声呼啸,犹如鬼泣。
  五妹道:“三姐,咱们已经到了湖背山,接下来做什么?”
  三姐却沉默不答,隔了好一会,才听她道:“原来,这是洞山。”
  “洞山?”五妹不解道,“何为洞山?”
  三姐道:“我是听我爹说过,天下诸般奇山怪岭,最怪的便是洞山。洞山大多由石灰岩构成,石灰可溶于水,所以山体经数千年雨水侵蚀而变得奇形怪状。从这山上的石芽、溶沟、溶洞和溶井来看,必是洞山无疑。如此看来,这鲛人湖本来也是山体的一部分,只不过被水侵蚀之后,渐渐化作了一个巨坑。”
  五妹赞许道:“三姐,你可真是厉害极了。”
  三姐笑道:“都是拾我爹的牙慧,不,我爹也是从我师公那听来的,厉害的是我师公他老人家才是。”
  二姐道:“相传这鲛人湖几百年前便有鲛人出没,不知与这洞山的成形有无关系?”
  阿忆插了句嘴:“我师父说,鲛人可能是上古时期的某国人,为躲避战祸,躲入水中后改变了体质,成为鲛人一族。”
  大姐道:“上古太远,无法考证,不过几百年前,乃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战祸不停,民不聊生,倒是有此可能。不过,传说中的鲛人藏在大海深处,无迹可寻,而鲛人湖中的鲛人,除了这鲛人湖,又能藏到哪里去?”
  五妹道:“可阿薇说她就在鲛人湖,既然这就是湖背山,那么‘斧头下,水草中,圆方圆’又是什么意思?”
  三姐反复念道:“斧头下,水草中,圆方圆;斧头下,水草中,圆方圆……到底是何意呢,实在是想不明白。”
  阿忆也在使劲地想这十二个字的含义,可怎么也想不出来,不禁思忖:如果师父在就好了,说不定以他的钩赜术,便能知晓端倪。
  忽听二姐道:“对了,那胡夫人不是还说过,大柱带给胡寒川的布囊里,还包着一小块金子,这又是何意?”
  三姐道:“我猜,那金子本身并无隐义,只是给予拾到布囊者的酬劳,否则空口悬赏,对方未必会尽力将讯息送到。不过,胡夫人说,这金子不同寻常,看着既像金又像玉,难道……难道是玉金?”
  大姐问道:“玉金又是何物?”
  三姐道:“我也只是听说过,这玉金极其罕见,价值连城,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便胜过黄金百两。但是玉金矿藏之处无律可循,能否寻到全凭运气。阿薇,她为何会有这种玉金呢?”
  正当此刻,突听五妹道:“大姐、二姐,你瞧,前边悬崖边上的那块石头,圆头大眼,宽吻长须,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两根尖尖的獠牙,像不像只老虎?”
  大姐道:“你还别说,还真像个龇牙咧嘴的老虎。”
  阿忆正想象着那块怪石的模样,却听三姐大声道:“我明白了!”
  五妹问道:“你明白什么啦?”
  三姐道:“湖背山,斧头下,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大姐喜道:“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三姐道:“原来所谓的‘斧头下’便是……”
  阿忆也想听听三姐的解释,就在这时,山顶上袭来一阵大风,身子被吹得摇晃不止,若不是手被大姐拽着,定已摔得不轻,可等她站稳,只听见五妹道:“原来如此,三姐,我可真是佩服死你啦。”
  大姐道:“看来要解开谜底,还得进鲛人湖里!”
  三姐道:“嗯,大姐、五妹,这回咱们三个进湖里瞧瞧。二姐,你将小雨和阿忆带去湖边,等着我们。”
  二姐道:“好,你们快去快回。”说着牵住了阿忆的手。
  大姐道:“那我先走一步。”
  随即听到悬崖下的湖面中传来扑通一声,三姐和五妹齐声道:“大姐,等等我们。”又是两个清脆的入水声。
  二姐道:“阿忆,随我下山,去湖边等。”揽住阿忆的腰肢,快步走下山去。阿忆本以为二姐一手抱着小雨,一手还要揽着自己,行动会极为不便,谁知却感觉身轻如鸿,快捷若猿,这二姐的身法,竟比大姐还要轻盈。
  一番起落后,二姐将阿忆放下,柔声道:“只盼她们能顺顺利利地解开谜底,平平安安地救出你师父来。”
  阿忆与这四名女子素昧平生,甚至连她们的相貌姓名都不知晓,对方却为自己甘冒其险,又不求丝毫回报,念及此处,她不禁眼眶湿润道:“真、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
  二姐笑道:“傻丫头,还没见到你师父呢,救出他再谢不迟。”
  阿忆点点头,静心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却听二姐担忧道:“怎么还不上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阿忆一愣,心中不断祈祷:保佑三位姐姐平安无事。
  又等了一炷香时分,二姐急切道:“不成,我也得下去瞧瞧,阿忆,烦劳你帮我照看一会小雨。”说着便将一个柔软的小东西往阿忆怀里一塞,随即入水声响起,游水声渐渐远去。   阿忆从未抱过婴孩,不免极为紧张,好在这小婴儿乖巧得很,离开了母亲也不哭闹,只是用一双小肉手不断磨蹭她的下巴。阿忆被蹭得痒痒的,不禁想:这孩子长得定然十分可爱,不过这孩子的父亲在哪儿,为何不与二姐在一块呢?
  她胡乱想了一阵,又等了好一会,仍不见她们四姐妹回来,心中登时焦急起来:可不要她们和师父一样,一去不返了,呸呸呸,阿忆,你别乌鸦嘴,这四位姐姐神通广大,定能安然回来,也定能把师父带回来。
  忽然间,身旁一阵脚步声响起,阿忆喜道:“姐姐,你们终于回来啦。”
  却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这不是跟在那四个小娘皮身边的小丫头片子吗,还抱着个胎毛没褪尽的小畜生。”
  另一人粗声粗气地问:“喂,她们四个呢,去哪了?”
  还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吼了一声:“臭丫头,问你呢,别给我装聋作哑,老实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阿忆心头一震,她认得这三个声音,便是先前跟踪大姐她们又被教训的那三个男人,正是乾坤山庄庄主胡寒川、落霞谷谷主柳自青和巨鹏帮帮主展翼!
  阿忆惊愕失色,急忙抱紧了小雨,转身就逃,可没跑几步,后颈就给人生生掐住,拖了回来。低沉男子狞笑道:“柳兄、展弟,那四个小娘皮有些歪门邪道,这丫头却好像半点不会。”
  粗声男子道:“咦,好像还是个瞎子,柳大哥,你瞧是不是。”
  嘶哑男子道:“果然是个盲眼的小婊子。”
  阿忆被掐着脖子,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听三人对话,已知这低沉男子便是胡寒川,粗声男子是展翼,嘶哑男子是柳自青,可这三人的言语做派,哪里有半分侠义之士的模样。
  胡寒川又逼问道:“我再问你,她们四个去了哪?”手上加劲,掐得阿忆筋骨喀喀作响,阿忆却梗着脖子道:“不知道!”
  展翼道:“妈的,嘴硬的小婊子,不使点手段,你当大爷我是吃素的。”
  柳自青却道:“别在这儿动手,这儿太过显眼,带回客栈去,有一百种教训她的法子。”
  胡寒川道:“大哥说的是,带回去再说!”
  阿忆随即感觉颈后一松,手臂却一是紧,像被铁箍箍住,拽着自己往前走。她本想抗拒,又怕伤了孩子,只得迈步向前走,身后的鲛人湖寂静无声,直到她走出老远,始终听不见任何动静。
  六
  阿忆被胡寒川他们押着,已走出老远,她紧搂着小雨,虽然害怕却下定了决心:即使豁出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二姐的孩子周全。
  便在这时,突听前方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阿薇,我的女儿,是你么?”
  阿忆不明情况,却听胡寒川低声冷哼:“果然是这个臭婆娘。”
  那女人哭腔中带着喜悦道:“胡寒川,你、你把女儿救回来啦。”
  胡寒川冷冰冰地问道:“昨日潜入我房内,打开铁盒的人便是你吧?”
  那女人却似没听到他说话,一个劲地道:“阿薇、阿薇,快把我的阿薇还给我!”
  阿忆听明白了,这女人定然就是胡寒川的妻子。可是,这儿哪里有她的女儿,难道,她是把自己认错成她女儿了?
  又听胡夫人叫唤道:“阿薇,你瞧我一眼啊,我是娘啊。”阿忆不禁心生怜悯,正要开口澄清,背后突然被手指戳了一下,再也说不出话来,却听胡寒川道:“不错,女儿找回来了,带她回家吧。”
  胡夫人喜道:“对,阿薇,我们这就回家。”
  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夫人叫着“阿薇”由远及近,猛然间却听“砰”的一声,似有什么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地上,只听胡夫人颤声道:“胡……胡寒川,你……你为何偷袭我……”哇的一声似吐出一口鲜血。
  胡寒川冷笑道:“你真是想女儿想疯了,瞪大你的眼睛瞧仔细了,她是阿薇么?”
  胡夫人沉默了一阵,失落道:“这……这不是我女儿,我……我的阿薇在哪?”
  胡寒川冷嘲道:“女儿、女儿,说得好听,十三年前,你与那姓朱的狗东西颠鸾倒凤之时,可想过你的女儿吗?”
  胡夫人似哭似笑道:“胡寒川,憋了这么多年,你总算说出口了。”
  阿忆心想:全被三姐猜中了,这胡夫人和那朱梦龙果然有奸情。又听胡夫人道:“不错,我……我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我不是认过错了吗,也发过毒誓决不再犯,我还……还将朱梦龙的藏身之处告诉了你,否则你们怎能如此轻易地找到他,况且,你也早已经杀了他了,为何十三年来始终不肯原谅我。”
  胡寒川凄厉地笑了一声:“你想知道为何?好,事到如今,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对那狗东西围追堵截,他慌不择径,竟逃到鲛人湖边。死到临头,你猜那狗东西说什么,他说一个月前去了南京,机缘巧合下从一个大墓中盗出了一份藏宝图,这藏宝图指向一个极其隐秘的玉金矿,若能掘出宝藏,便可富甲天下。”
  胡夫人道:“他……他是要用藏宝图换自己一命?”
  胡寒川道:“不,他说与你是真心相爱,愿以这藏宝图作为交换,望我成全你们,让他带着你远走高飞,从此隐居深山,再不露面。”
  胡夫人震惊道:“他……他当真这么说?”
  那展翼接口道:“那小白脸确是这么说的,他还恬不知耻地道,他平生阅女无数,却都是逢场作戏,唯有对你这有夫之妇动了真情,为了你甘愿放弃一切,哼,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真不要脸!”
  胡夫人许久无言,阿忆倒真想瞧瞧她此刻的神情。却听胡寒川道:“那时我岂能信他的鬼话,天下决不会有如此愚蠢之人,为了一个黄脸婆甘愿放弃价值连城的宝藏。我心忖定是这狗东西的缓兵之计,想诱我上当,呸!我便笑着对他道:‘你的藏身之所如此隐秘,我们却毫不费力地找到,你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那狗东西一愣,不敢相信道:‘难道……难道是她!’哈哈,现下想到他那副丧然若死的神情,我仍想发笑。趁着他发愣的间隙,我突然出刀,挑断了他的脚筋。这狗娘养的东西胆敢给我胡寒川戴绿帽子,我可不能便宜了他。我们便将他剥得赤条条的,极尽折磨羞辱,尝透了生不如死的滋味,最后把他手脚捆住,丢进了鲛人湖,活活溺死了他!”   胡夫人嘶叫一声:“你……你们丧心病狂!”
  胡寒川冷笑道:“怎么了,心疼你那情郎了。这十三年来,每看到你那张脸,便想到那狗东西与你卿卿我我,浓情蜜意的模样。我倒有些后悔,不该轻易杀了他,应当将他带回山庄,锁在死牢,将他慢慢变成对我摇尾乞怜的狗!”
  “胡寒川,你禽兽不如!”胡夫人大声尖叫,“你会遭报应的,不,你已经遭报应了,报应在了我们女儿的身上,是你害了女儿!”
  “报应?”胡寒川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我怎么觉得是天注定。她若不是被人掳走,又岂能在十三年后传讯与我,让我得知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那狗东西没说谎,玉金宝藏确有其事,只要让我们参透布囊中那十二个字的含义,便能找到宝藏,富甲天下!”
  胡夫人恍然大惊:“原来……原来你来到这儿,不是为了救女儿,而是为了寻宝藏,你……你简直不是人,我和你拼了!”砰砰几掌后,又是重重摔地声,传来胡夫人的哀号吐血声,还有胡寒川他们三个的狞笑声。
  柳自青道:“寒川,早就叫你杀了这臭婆娘,你偏偏不舍得。”
  胡寒川道:“我哪是不舍得,你说,是一刀杀了她痛快,还是看着她每天以泪洗面、哀痛欲绝来得痛快。”柳自青和展翼一齐大笑。
  胡寒川又道:“不过如今要这黄脸婆也没什么用了,等我们找到宝藏,美女要多少便有多少。我这就送你去和那狗东西相会吧。”
  阿忆脱口喊道:“住手!你罔顾女儿安危,还要杀死发妻,你还是个男人吗!”话喊出口,才发觉哑穴被点已久,已然自行解开了。
  胡寒川恨声道:“险些忘了你这小婊子,我们的秘密你都听到了,这世上已留你不得,那就先料理了你,再杀那臭婆娘!”话音刚落,阿忆只觉一道凌厉的劲风当面扫至,避无可避,当即搂紧了小雨。
  就当那劲风距颊不过仅寸之际,霎时消失无影,同时有四道疾风从阿忆身旁掠过,只听得“铿铿锵锵”一阵激斗之声,胡寒川惊呼道:“又是你们这四个臭……”话未说全,“啪啪啪”接连三个清脆的耳光声,打得他只能把污言秽语咽回肚里。
  阿忆已猜到出现的人是谁,正要放声呼喊,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阿忆!”她身躯一震,眼眶一热,颤声道:“师……师父,是你!”
  一人呼哧呼哧地跑到她身边,笑着道:“去了那么久,让你担心啦。”没个正经的语调,不是马翮是谁。
  阿忆热泪盈眶道:“你……你终于回来了,你去了哪儿呀。”
  马翮道:“说来话长,是她们救了我,可我连她们叫什么也不知道,你知道么?”
  阿忆摇了摇头,怀里的小东西却在这时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稚声:“妈……妈妈。”
  马翮故作惊讶道:“我不过去了趟鲛人湖,你连孩子都有了啊,难道湖里一日,地上十年?”
  阿忆习以为常地给了他一拳,嗔道:“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马翮假装叫了声痛,阿忆却是心头一暖:马翮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正当这时,却听胡夫人道:“阿薇,是你吗?”
  一个怯生生的女孩道:“娘,是我。”母女俩抱头痛哭。
  阿忆讶然道:“这是胡寒川的女儿阿薇么,她也被救出来啦。”
  马翮道:“对,不仅是阿薇,柳自青的孙女、展翼的外甥女也都重见天日了。还有前些日子失踪的李二娘的儿子、王屠夫的侄子、徐家女婿,他们三个已经迫不及待地回家去了。”
  阿忆又惊又喜,这些人都在传言中被鲛人抓走,想不到都还好好地活着。这时,前方的打斗声停歇了下来,不用瞧也知道是谁胜了。阿忆耳边传来二姐那温婉的声音:“阿忆,辛苦你啦,孩子我来抱吧。”从阿忆手中接过了小雨。
  阿忆正要问二姐她们是怎么把人救出来的,却听阿薇喜道:“爹,你也在这儿!”柳自青的孙女和展翼的外甥女也都唤了声爷爷和舅舅。胡夫人却恨声道:“别叫他爹,他早不是你爹了!他根本不顾你的死活,方才……方才还想杀了我!”
  远处胡寒川问道:“阿薇,你们……你们是从哪儿出来的,怎么全身都是湿透的,难道……难道是鲛人湖,你见过那玉金矿吗?”
  胡夫人道:“听到了吧,他眼里只有宝藏,早没你这个女儿了,你们两个也别说话,柳自青和展翼都是一路货色。”
  展翼恼羞道:“臭婆娘……”
  大姐冷冷道:“你再骂一句试试?”展翼当即住了嘴,显然已经尝够了苦头。
  这时三姐那清隽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胡庄主、柳谷主、展帮主,你们不是只关心那宝藏吗。那我就与你们讲讲那宝藏的故事。鲛人湖的诸多迷雾,也是时候揭开了。”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再言语,阿忆更是心头怦跳:原来四位姐姐不仅救出了人,还解开了鲛人湖之谜!
  三姐道:“大约三百年前,正值南北朝,国家动乱,朝代更迭,咱们此刻所在的这个村子,在当时是个匠人村,村中之民皆为能工巧匠,却也因此常常被强招入伍,替军队锻造兵器,至死方休。村里有五位匠人将被强征,但他们宁死也不愿背井离乡,便一起跳入鲛人湖中求死,谁知五人却阴差阳错地发现湖底有一个洞口,他们从洞中潜入,却从另一个出口中爬了出来,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石穴。
  “原来,这鲛人湖背后的山体乃是一座巨大的洞山,山底有一条地下河,与鲛人湖相通。洞山内部的石灰岩已被地下河侵蚀殆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石穴,石穴上部有许多孔洞,可与外界透光通气,而地下河中又有各种鱼虾可以果腹,可以说是个天然的隐身之地。五人便在这石穴中躲藏了起来,但他们只是为了躲避战乱,并无长住之意。起初几年,他们时不时地会潜出石穴,浮出鲛人湖瞧瞧战乱是否停止。只因他们几个太过神出鬼没,目击者无法解释,唯有视为鬼怪,以讹传讹之下,渐渐变作了鲛人的传言,这湖才被称作了鲛人湖。而外头战乱常年不止,他们五人也终于死了心,决意在石穴中终老一生。他们本来便是石匠,便发挥智慧,在石穴中凿山采石,制成各种石床石桌,还在鲛人湖底的入口处设置了一道机关,以防再被人发现。   “这日子本来过得恬淡安宁,却在某一日被打破了,原来五人在开凿某处石壁时,竟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玉金矿。正所谓财迷心窍,本来已清心寡欲的五个人,在这满目金光的照耀下,不禁生出了贪欲。其中一人先下手为强,当晚便带着十斤玉金潜出石穴,离开了鲛人湖。此人带着玉金来到当时的齐国都城建康,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大富豪。好在他总算有点良心,始终没说出那玉金矿所在,即使是对妻子儿女也未透露一字,只是在他临死前,将此生奇遇写入一册遗书,封入铁盒,随着自己葬入墓穴。他本以为这秘密将永埋土下,谁知三百年后,却被一个盗墓贼潜入墓穴,盗出了这册遗书,知悉了宝藏的秘密,而这个盗墓贼,便是朱梦龙。”
  胡寒川惊愕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那狗东西不是死了吗?”
  “他真的死了吗?”大姐反问道,“我问你们,当时带回来的那具尸体真是朱梦龙?”
  胡寒川嗫嚅道:“自……自然是他。”
  就在这时,阿忆听到五妹在背后偷偷笑了一声,随即鼻中嗅到一股异香,她霎时明白:五姐定是打开了她那瓶夺魄香,这下不怕胡寒川他们不说实话了。
  过了一会,大姐又问了一次:“那尸体真是朱梦龙?”
  却听展翼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告诉你们吧,那具尸体确不是朱梦龙。当时我们将他手脚捆死,丢进了湖里,一个时辰还没浮上来,决然是死了。但我跳下湖去找了一匝,也没找到那狗杂种的尸体,不知漂到何处去了,便懒得再找,干脆让他喂鱼好了。”
  大姐道:“那你们带回来的尸体又是何人?”
  柳自青道:“不把那淫贼的尸体带回去,无法向江湖人士交代,我们在途中遇到一个流浪汉,便趁无人时杀了他,将朱梦龙的衣裳套在他身上,一路拖将了回去。”
  大姐怒道:“人命在你们三个眼里,便如草芥一般,你们明明是滥杀无辜,却假称行侠仗义,简直颠倒黑白,欺名盗世,我要杀……”
  二姐忙道:“大姐,恶人自有恶报,不要污了自己的手。”
  却听五妹道:“但是你们三个万万想不到吧,那朱梦龙并没有死!”
  七
  “没死?”胡寒川骇然大惊,“不,绝无可能。”
  胡夫人却惊喜道:“梦龙……梦龙他没死!”
  三姐道:“你们也忒小瞧了朱梦龙,他在盗贼一行纵横多年,怎能没一些看家的本事,除了飞天遁地的轻功,他还练就了一身缩骨柔体之术,就凭你们那绳索,怎能困得住他。”
  柳自青道:“不可能,就算他挣开了绳索,那也得浮上水面才能活命啊。”
  五妹道:“枉你们几个还自称什么成名多年的老江湖,这脑筋怎么就转不过来啊,先前我三姐不说了,朱梦龙不是找到了那封遗书,知晓了那宝藏入口了吗?”
  胡寒川三人齐发扼腕叹息之声,却又夹杂着愤怒、懊悔以及嫉恨。
  三姐接着道:“不错,朱梦龙遭你们三人追杀,一直逃到鲛人湖畔,不是他慌不择径,而是他故意为之。他早已想得十分清楚,要以那宝藏为条件,换他和庄主夫人长相厮守,若然不成,便跳入湖中藏进洞穴逃生。当时,只要胡庄主你点点头,他便会将宝藏拱手相送。谁知你们并不信他,反而告诉朱梦龙是庄主夫人出卖了他。朱梦龙登时怔住,你们趁机挑断了他的脚筋,极尽羞辱!”
  胡夫人自言自语道:“梦龙……梦龙没说谎,他真有一份藏宝图,他真要拿宝藏换我与他远走高飞,是……是我害了他。”竟呜呜地哭泣了起来。
  三姐又道:“不过万幸的是,你们没有一刀杀了他,而是要将其活活溺死。朱梦龙在湖底挣脱了绳索,便找到入口,依照口诀打开机关,潜进了湖背山的洞穴中。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却在洞穴中见到了四具被玉金锁链铐住的森森白骨,还有刻在石壁的一段文字。原来,这四具白骨就是当年那五个匠人中剩下的四个,先前那同伴携金外逃之后,他们四人便开始互相猜疑,谁也不相信谁。为防再有人外逃,他们合力用玉金打造了四副锁铐将自己铐住,每人各握一把钥匙,唯有四把钥匙齐开,方能打开锁铐。四人还将来龙去脉刻在石壁之上,以儆效尤。可从此以后,四人时刻防范戒备,就连睡觉时都在小心提防,再无安宁之日可过。过了不久,其中一人得了风寒,另外三人也被染上,相继去世。洞穴重归死寂,不想几百年后,却迎来了朱梦龙这位不速之客。”
  阿忆小声问马翮:“三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马翮道:“傻瓜,自然是朱梦龙自己说的。”
  阿忆惊讶道:“她们……她们见到朱梦龙了?”
  马翮道:“我比她们还早见到呢,说起那朱梦龙啊,真是又可恨又可怜,哎,你还是听三姐姐说吧。”
  阿忆不由嘀咕:“三姐姐?叫得比我还亲热。”
  却听得二姐道:“三妹,你歇口气,我来接着说吧。朱梦龙潜入洞穴后,便在此藏了起来,可他越想越是悲愤难抑,发誓要报仇雪恨。一个月后,他养好了伤,便又潜出鲛人湖,将胡庄主的女儿、柳谷主的孙女和展帮主的外甥女先后掳走。当时那位老伯在湖中瞧见的黑影,正是朱梦龙。每次作案,朱梦龙都要将现场弄得濡湿一片,伪造成鲛人报复的假象,这是为了将胡庄主你们三位引去鲛人湖边,好让他出其不意地手刃仇人。可是他在湖岸边设伏多日,也不见你们赶来,唯有作罢,回到了洞穴之内。朱梦龙见到三个女孩,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复仇之计,那便是将她们拘禁在洞中,给自己为奴为婢,以偿仇债。如此这般,朱梦龙便在这洞穴中将三个女孩养大,本来他仇恨难解,要将这三个女孩当作奴仆,但朝夕相处之下,竟渐渐生出了怜惜之心,反过头来照顾她们,抚养她们长大。这十三年来,朱梦龙与这三个女孩全然不似主仆,倒像是父女一般。”
  “呸!”柳自青骂道,“我才不信,朱梦龙这等淫贼,三个女娃子落到他手里,还能保得住清白吗?”
  阿薇却道:“不,朱叔叔待我们极好,从未对我们做过任何非分之事,我们若想要什么,他便会不顾危险地出去,带回来给我们。可我们最想要的是回家,是爹娘,我们不想在那儿呆一辈子。这十三年来,我们也不知苦苦哀求朱叔叔多少回,他却说什么都能答应,唯独这一点不行。我们不知如何开启入口机关,自然也逃不出去。直到上个月,朱叔叔突然道:‘十三年了,你们在这儿也陪得我够久了,女子的大好韶华,不该浪费在这暗无天日之地。’我们听出他有允许离开之意,不禁大喜。却又听他道:‘不过你们这一走,势必会泄露这洞穴所在,我也不能再留了。请你们走之前再替我做件事,出去到湖面上,替我抓几个壮年男子回来,帮我掘开一条通路。出去之后,你们便各自回家,从此天涯两端,不必再见。’这些年来朱叔叔隐居幽室,活动极少,身躯变得很是肥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千手玉郎’,狭小的入口他已无法出去,所以便让我们去抓取壮年男子,替他从山后掘开一条通道。朱叔叔将打开入口机栝的口诀告诉了我们,但为了防范我们趁机逃走,他将那些匠人留下的玉金锁铐加长了数丈,铐住我们的双腿。我们戴着锁铐浮出水面,引诱岸边的男子下湖,将他带入洞穴,短短半个月,便抓了三名男子进来。朱叔叔便给他们戴上锁铐,逼他们干活。”


  阿忆心中恍然:原来如此,她们三个就是鲛人,只因长久晒不到日光,以致皮肤白得吓人;她们双腿被玉金锁铐铐住,在日光下映射闪耀,才被目击者误以为是鳞片。却听身边的马翮苦笑道:“我是第四个被抓的,也是最倒霉的一个。他们三个都是被引诱下湖的,我是自己潜到湖底,正好撞上她们出来,自投罗网,白白做了好几天的苦力。不过,那里头可真是让我开了眼,壁上顶上床上桌上都铺满了玉金,金碧辉煌,炫彩夺目,皇宫大院也不过如此吧。”
  又听阿薇接着道:“我们三个想到即将回家,喜悦期盼不已,可朱叔叔却变得越来越古怪,他似乎想起了十三年前的旧事,不断地咒骂我爹他们三个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又说等他出去后,凭着这些玉金富甲天下,再去报仇雪恨,有时甚至会在梦中嘶喊咆哮。我们三个都害怕极了,生怕哪一天朱叔叔他走火入魔杀了我们。情急之下,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其实这个主意我早几年便想到了,但因为朱叔叔从未教我们写字,故而施行不了,如今却有了这个机会。那天夜里,趁朱叔叔熟睡,我叫醒了那三个掳来的男子,问他们谁会写字,其中一人点了点头。我便找来针线,又从他身上撕下两块布,让他在两块布上分别缝下恳求拾到者将布囊送往乾坤山庄之言及打开入口机栝的口诀。为不让拾到者误以为是儿戏,我还在布囊中放进了一小块玉金。第二天,我假装到湖上抓人,便趁机将这布囊丢到了湖岸上。”
  三姐接口道:“这布囊终究还是被人捡走送到了乾坤山庄。不过,缝字之人恐怕没有听清你说的话,你原本说的应当是‘湖背山,虎头下,水草中,圆方圆’,意思是洞穴入口在湖背山悬崖那块虎头岩正下方的湖底,可那人却缝成了‘斧头下’,若不是我五妹眼尖,看到了那块虎头形状的岩石,只怕我直到现在还百思难解。当时想通这关节后,我随即与大姐、五妹潜入虎头岩正下方的湖底,果然见到一块被水草覆盖的地面,将手伸入其中摸索,发现里头有两块石头,一方一圆。我依照次序先按了圆石,再按方石,最后又按了圆石,便见得石板缓缓开启,露出洞口。我们由此进入了洞穴,见到了朱梦龙、阿薇她们和被掳的三名男子。朱梦龙本想反抗,但他身躯肥胖,武功也早已生疏,我们没费多少力气便制服了他,并逼他交出钥匙,打开了锁铐。这时我二姐也赶了进来,我们便齐心协力,将所有人带出了鲛人湖。”
  胡夫人道:“梦龙呢,他……他还留在那洞里吗?”
  胡寒川叱骂道:“臭婆娘,事到如今还惦记着那个天杀的淫贼!”
  大姐突道:“胡庄主,倒还有件事要问你。”
  胡寒川道:“什……什么事?”大姐道:“十三年前,有两名妙龄女子被接连奸杀,罪名都算在了朱梦龙身上,可朱梦龙却矢口否认,对此你有什么话说?”胡寒川没回答,只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咯咯之声。
  五妹叫道:“他在以内功抵抗‘夺魄香’的药力,显然不肯说出实话。”
  大姐转而道:“胡夫人,这里头有个线索得向你求证,但恐怕会让你难堪,但为澄真相,又不得不问。”
  胡夫人道:“但问无妨,事到如今,我还能有多少脸面。”
  大姐道:“朱梦龙道,当日他与你在山庄偷情时,被胡寒川撞破,朱梦龙在慌乱中逃离,却不及带走自己的随身兵器和家传玉佩,此事可当真?”
  胡夫人道:“当真,这些东西后来都被胡寒川拿走了。”
  大姐道:“那便是了,正是这两件东西,后来却出现在了奸杀现场,成为了指证朱梦龙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铁证,其中的弯弯道道,如今已不言自明了吧。”
  胡夫人震惊道:“原来……原来如此,胡寒川,是你,是你造了那丧尽天良的孽,却栽赃给梦龙,直至今日,我才看清你真正的模样!”
  胡寒川终于憋不过药力,脱口而出:“不错,那都是我干的。那几日我不寝不食,唯有拿酒填腹,一闭上眼睛,便想到那戳心的画面,越想越恼,越想越要癫狂,只觉一腔郁愤无以发泄,便趁夜潜入了那两户人家……犯下大罪后,我才知晓自己酿成大错,只得找到两位结拜兄弟,求他们替我想办法遮掩。他们便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人将那朱梦龙的物事留在案发现场,如此一来,既能将罪名栽赃给他,亦可借助江湖同道之力,将他逼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以解我夺妻之恨。”说到后来,声音越发尖利可怕,好像野兽一般。
  胡夫人道:“阿薇,看清了吗,这就是你爹。”
  阿薇畏惧道:“不,他不是我爹。”
  胡夫人道:“阿薇,跟着娘走吧,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了,唉,我也没脸去见梦龙了……你们两位呢,如此的爷爷和舅舅,还要认吗?好,那你们也跟着我走吧。”随着胡夫人的低语,四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却听胡寒川恨声道:“罪我认了,也妻离子散了,论武功,更不及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大姐道:“在我心里,早杀了你们十七八遍了,若非……”
  三姐抢话道:“若非这个月恰是斋月,我们须守八戒斋,不可杀生。恶人自有天收拾,你们都滚吧。”
  胡寒川三人都没出声,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如此便宜自己,隔了好一会,才好像回过神来,疾步远去。
  阿忆很是不解:“就这么放了这几个坏人啊。”
  二姐却笑道:“马翮,你带着阿忆跟着我们来。”
  阿忆道:“去哪儿啊?”
  马翮笑道:“跟我走便是。”
  阿忆满腹狐疑,被马翮牵着走了好一会,突听马翮道:“到啦,前面就是鲛人湖,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可别大声说话。”阿忆更觉困惑,只能不声不响地等候在此,过了没多久,突听得远处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她默数了一下,共有三声。
  这时才听马翮笑道:“阿忆,你猜,刚刚跳进鲛人湖里的三个人是谁?”
  阿忆稍加思索,随即道:“难道,难道是胡寒川他们?”旁边四位女子都笑了起来。
  马翮道:“方才三姐姐是骗他们的,先前在那洞穴中,四位姐姐并未与朱梦龙交手,而是听朱梦龙道出了他的苦衷和委屈。最后朱梦龙答应放走所有人,不过他有个请求,就是希望四位姐姐将胡寒川他们三个带回洞穴交给他处置。朱梦龙现下是胖了不少,不过他矢志复仇,武功一日也没搁下,他还参照了先前那几个匠人留下的图纸,在洞穴中设下了不少机关陷阱,就等着胡寒川他们进来呢。不过我可真佩服三姐姐,全都被她料中了。她说这三个人利欲熏心,一心想着那玉金宝藏,根本不必强迫,只要放走他们,必会自投罗网。他们三个下去了这么久还没上来,恐怕已成了瓮中之鳖,朱梦龙的大仇也终于可以得报了。朱梦龙还说,报仇之后,便会离开鲛人湖,再不会于江湖中露面!”
  阿忆凝神细听,果然湖面上一丝一毫的动静也没有,谁又能想到,湖背山中的一个隐秘洞穴里,正发生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复仇大战。
  想象到胡寒川三人终于罪有应得,阿忆也总算心安了,她也似乎明白了些马翮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世上最难钩赜之物,非怪物,非谜案,而是人心。”
  尾声
  这天傍晚,马翮和阿忆站在一条驿道旁,与四位女子告别。只听三姐微笑道:“阿忆,虽然你师父没找到传说中的鲛人,但并非只有那鲛人泪珠才能治好你的眼睛。上次趁你睡着后,我已瞧过你的眼疾,发现你双目失明,是因毒物闭塞了经脉,以致气血不畅,只需对症下药,疏通经脉,便可重见光明。只不过这些药并不常见,我已写了封信交给你师父,让他带你去一趟鄂中,找到神农派,将这封信交给一位叫巴戟天的人,他自会竭尽全力,将你医好。”
  马翮连声道谢,阿忆却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又听五妹道:“阿忆、马翮,我们这就要上路了,你们自己保重。”大姐和二姐也出声与他们告别。
  阿忆忍不住问道:“姐姐,你们叫什么,以后,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倏尔阿忆的右手被轻轻抬起,五指被拨开,一只纤细的手指在她掌心画写了起来,三姐那清隽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有缘,必会再见的。”
  不一会儿,便听得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马翮问道:“阿忆,她们走远啦,对了,三姐姐在你掌心写了什么呀?”
  “皓云凌霄,她们叫做皓云凌霄。”阿忆热泪盈眶道,“只可惜我看不见她们的模样,但我想,她们一定很美。”
  马翮笑着道:“嗯,比你想的还要美。”
  (完)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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