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鼎记·食势造英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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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顧:


  史琉璃与白食易机缘巧合之下都在冷宫中安顿下来,也与众位高手奇人打成一片,白食易更是得到鼎皇亲自传授武艺。另一边田、娴二妃的争宠仍在继续,要求史琉璃和吴中梅进行甜、咸豆花比试。二人巧妙地制作出了甜、咸合一的豆花,却也拂了田、娴二妃的意……

第四十五回百忍成苦


  田婢与娴婢碎步快走,赶上史琉璃与吴中梅,这两人的性格颇似豺狗,利害得失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此刻亲亲热热的假模假样也不装了,田婢带点愠怒道:“两位大主理,娘娘是让用豆腐花比试,在甜咸上分出个高低,如今却变了一团和气,什么‘合味归一’,竟然把甜咸混一起卖了。我若是将这样的结果回报娘娘,只怕她……嘿嘿,高贵的甜,却与俗气的咸苟合。这种事,难以想象!”
  娴婢立时不乐意了,赭面道:“咸是俗,俗得得人心,千家万户餐餐顿顿不能离;甜妄自高,高虽高,哪家哪户一日三餐尽食甜?哼,自古甜咸不两立,我们咸还不屑与你们甜搅一锅里呢!”
  史琉璃却不正面回应,只淡淡道:“既蒙娘娘抬爱,自当殷勤效力。至于妥不妥当,今日正要履新,请带我去娴雅宫拜见娘娘,在她面前,我自有分说。”
  娴婢气鼓鼓道:“也好。你这事难说办好了还是办砸了,让娘娘亲自处断吧。”
  四人一路无话,过五龙桥、承天门,直入皇城,田、娴二婢趋前几步,前方带路,却不向贵妃寝宫行,而是转西穿阙右门,引着史琉璃、吴中梅来到内宫诸监所在地。此处汇聚内府十二监,如司礼监、司设监、尚膳监、尚衣监、御马监等等,皆与皇族日常内务有关。十二监各有掌印太监一员,而当差行走的奉职者,例如负责御膳的尚膳监里,大部分厨师、佥书、长随、杂役,都是正常男子,仅有小部分腹心职位,由阉人充任。十二监外,又有四司八局,位于阙左门东,东西两边合称“内府二十四衙”。
  吴中梅见走到尚膳监大门前,诧异道:“贵妃娘娘的小膳房不是在西宫么?怎么到尚膳监来?”
  娴婢道:“娘娘吩咐了,先到尚膳监来见一位协厨的大师傅。”
  吴中梅道:“协厨师傅?是鲍厨头吗?”
  娴婢道:“老鲍是你们田妃小膳房里的协厨,我们娴妃小膳房的协厨,还须请史主理见上一见呢!”
  南京皇城以乾清门为界,乾清门以南为前廷,是皇帝与文武百官共商国事、举行盛典的地方。以北则为嫔妃居住的后宫,为防内廷秽乱,后宫只有太监才能进入,所有男子一律止步,因此贵妃的小膳房日常出入者全系女子。
  但当今世道,能出人头地的厨子,男子多过女子。田、娴二妃嘴刁挑食,为保证饮食质量,又各自从尚膳监选调一位有名的厨头作为小膳房的协厨。协厨不能直入后宫,由太监居中传递食材,协厨在尚膳监烹煮好后,再由太监送去小膳房。由于贵妃只问食物好吃与否,不理食材损耗,鲍厨头往往对名贵食材克扣瞒报,从中贪渎舞弊,大发其财。
  吴中梅在田妃小膳房里,已风闻鲍厨头与女管厨串通中饱私囊,吃骨董羹时又听说他调戏怜儿一事,故而对协厨印象不佳。她拉拉史琉璃衣袖,低声道:“妹妹多小心,宫里好人少。”史琉璃点点头。
  娴婢领着史琉璃入去。田婢对吴中梅道:“那是她们娴雅宫的事,咱们甘露宫不便跟随,我俩回宫见娘娘复命吧。”吴中梅本想瞧瞧娴雅宫协厨长啥模样,转念想到两宫相争,自己也须避嫌,便应了。二人遂同往甘露宫。
  娴婢一路大摇大摆,尚膳监的监工、造办、厨师、杂役见了她,个个赶紧低头弯腰,侧身而过。显然娴婢飞扬跋扈惯了,人见人怕。
  来到一间爨室门前,娴婢扯开大嗓门喊道:“老余,老余。”
  屋里回了一声:“嚷什么?自己进来吧。”
  史琉璃跟随娴婢进了爨室,四围一打量,发现这间爨室比寻常厨师炊事用的爨室大了三倍有余,东隅有两围大柴灶,三个人正蹲在灶前,愁眉苦脸,似乎遇到为难事不能解决。
  娴婢看来跟老余熟识,也不寒暄客套,大咧咧招呼道:“老余,过来下。这位是贵妃小膳房新上任的史主理,你俩认识认识。”
  老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灶灰,走近前来。史琉璃细观他相貌,顿时大吃一惊。但见他大概只有四十岁上下,却须发皆白,眉毛下垂,五官拧在一起,一脸的苦相。额头眉角更布满皱纹,显是饱经风霜,历尽坎坷。
  他朝史琉璃点两下头,道:“我大名叫余百忍,不过也有人见我苦哈哈一张脸,喊我‘余苦瓜’。史主理你要是敬我,便叫声余厨头,不然叫余苦瓜也行。我打小命苦,不在乎这些虚头。”
  史琉璃忙道:“余厨头,小女子初到娴妃膳房任事,以后望您多照应。”
  余百忍苦笑一下,道:“我对谁都挺照应,倒是史主理你别嫌我苦命拖累人。”
  娴婢骂道:“老余,你这是自卑过了头。人的命有起有落,没有哪个注定苦一生。你何必天天把命苦挂在嘴边,讨人嫌厌!”
  余百忍道:“我也不想惹人嫌,但我是真命苦!唉,命苦啊命苦。你瞧,今天又拖累了两位同僚跟着一起受苦了。”
  另外两人也从灶边站起,过来施礼相见。娴婢指着他们道:“这位是惜薪司的掌司山樵子;他旁边的是尚膳监干炸局的领厨霍中凛,人送绰号‘一把火’。他们并不常来老余这儿,今日在此见到,算是稀客了。”
  余百忍道:“可不是!若非圣上临时降旨,要吃锦灰烤鱼,咱们三个难得能聚在一起。哎呀,暂且不多说了,正忙呢。若误了事,要杀头的。”
  史琉璃曾见过朱由崧因为夜宵煮不好就要杀厨师头的事,明白余百忍的难处,于是站一旁默默观看。
  只见火焰熊熊的灶膛前,山樵子时不时将长柄小铲铲进灶底,取一些灶灰出来,放在眼前细观,然后摇摇头,对霍中凛道:“不是你的火力不行,也不是我的柴不行,但凑在一起,没一种灶灰对路,今日怕难逃一劫了。我无牵无挂,死便死了。兄弟你有妻有子,正当壮年,若是被推出午门,实在不值!”   霍中凛咬牙蹙眉,沉声道:“换柴,再试。”
  余百忍绷起那张苦脸,悲道:“二位兄弟,都是因为我命苦,连累了你们。你们若有个好歹,我后半辈子不安哪。”
  山樵子为人豁达,笑道:“余兄何须自责?自古伴君如伴虎,危险本在意料之中。再说圣上若吃得不满意,到时你便要陪我们同死了,何来后半辈子?”
  娴婢忍不住问道:“老余,到底咋回事?你怎么连累他们了?”
  余百忍哭丧着脸,答道:“听传旨的公公说,圣上今晨起身,不知为何御体欠佳,浑身燥热,汗倾如火雨,急忙传召御医问诊。御医说龙体受热邪所侵,肾水凝滞,须食‘锦灰烤鱼’相冲。所谓‘锦灰’,就是灶灰。
  “圣上便问田成,哪个御厨擅长烹鱼。那田成早在留守南京时就与我有嫌隙,趁机说道有个名叫余百忍的厨师,不但善于烹鱼,而且姓余,寓意年年有余,是好兆头。圣上大悦,就传令我制备锦灰烤鱼,午膳便要吃。
  “唉,我虽姓余,其实并不擅长庖鱼,而是擅烹苦味之肴。苦瓜、苦笋、银杏果、莲子芯等等,才是我最拿手的。田成明知我不会料理鱼膳,偏偏推荐我,明摆着想坑我。因为是用灶灰烤鱼的缘故,又调了相关的惜薪司和干炸局的同僚来协助。我们三人从清早到现在,琢磨了两个时辰,眼看日将正午,就要传膳了,还做不出锦灰烤鱼,项上的脑袋眼瞅着是不保了。”
  史琉璃心知朱由崧极可能是吃了袁本盈的“双美丹”,又吃出病来,犹豫一会儿,虽明白余百忍所言无虚,仍然道:“做不出烤鱼,并非什么大罪,未必会掉脑袋吧?”
  余百忍摇头道:“不是‘未必’,而是‘势必’!圣上近日脾气越来越暴躁,前晚无端端要吃无核小金桔,小金桔十月方结果,幸亏御茶房用冰镇存有少量去年的果肉,进呈上去。管事公公还喜滋滋地等着领赏,哪知圣上吃出了一个小核,龙颜大怒,说无核小金桔里居然有核,竟将御茶房的管事公公给杀了。一个小小差错,就砍了头,人家至少还拿得出东西,咱们连成品都拿不出,还不被活剐了?”
  娴婢故作轻松道:“老余无须担忧,就算有事,你是娘娘挑选的协厨,届时请娘娘为你讨个情,最多屁股挨几十大板罢了。”
  余百忍依旧摇头道:“听侍奉圣上的内监公公说,近来圣上性情大变,下属动辄得咎,只怕娘娘说情也是无用。”
  娴婢一直随侍娴贵妃身畔,回想近期见到弘光帝时,他的脸色果然较以往阴沉晦暗许多,心里不由打个寒噤,不敢多言。
  史琉璃暗暗心惊:朱由崧竟变得如此暴虐,极可能心志已被袁本盈以邪术惑乱了。眼前这三人看上去都是忠厚人,我倒要帮上一帮。遂道:“既然余厨头不谙烹鱼,就不能请尚膳监里擅庖水鱼者帮忙吗?”
  余百忍又摇头道:“尚膳监擅鱼者,皆是田贵妃一党,决不肯相帮的。”
  史琉璃道:“既如此,你们用什么鱼熏烤?可否让我瞧瞧?”
  山樵子与霍中凛互视一眼,从灶底扒开柴灰,山樵子取来长筷,夹出一包用大芭蕉叶包裹的鱼形物事。余百忍打开芭蕉叶,道:“这就是。试过几次,滋味总是不对。”
  史琉璃一看,叶里是一条焦黄的鲚鱼。她皱皱眉,道:“柴极好、火力亦合适,唯鱼与裹物不佳。”
  余百忍道:“柴是惜薪司拿手、火是干炸局特长,鱼与裹物却是我选的,自然不佳。请史主理指教。”
  史琉璃轻轻撕下一片鱼肉,放在口中嚼了嚼,道:“鲚鱼头小身长,肉中多细刺,不适合炖煮,所以常用于煎炸、烧烤、腌制,味道甘美。余厨头选择鲚鱼,平常而言,并未选错。但是,鱼的肉质最讲究配搭合宜,鲚鱼与目下的灶膛、灶灰、芭蕉叶配搭,就不合适了。
  “首先御厨房的灶膛灶肚大、火力猛,此刻又有干炸局专人控火,火的燃透力远胜民间厨灶;其次惜薪司这位用柴高手,选用了红萝硬木助燃,这种硬木烧成炭后,外敷以红土,就是有名的‘红萝炭’。其燃烧持久,不冒烟,烧成的柴灰热力强劲,芭蕉叶宽而蜷曲,用这样的柴灰包覆,会导致包裹在内的肉过热而焦,同时芭蕉叶的香气也与鲚鱼的肉味不合。种种不利归拢来,难怪烤不好鱼了。”
  山樵子大叹,道:“史主理,瞧你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模样,不但厨道精通,对用柴用火的功夫竟也了然于目,不得了啊!”
  史琉璃忙谦逊道:“不敢不敢,小女子只是略识皮毛。我认识一位老前辈,他对水火柴的运用,才真正算是了若指掌。”
  余百忍那张苦脸稍稍一展,诚恳道:“那么该当用何种鱼、何种裹物,有劳史主理再指点指点。”
  史琉璃道:“御医既点明要用锦灰,即是说不能以明火烤炙,须由热灰闷烤,则外层的裹物十分重要。我以为,当用宣纸包裹嘉鱼,塞入灶膛里覆灰闷烤。”
  霍中凛惊道:“用纸?闻所未闻啊!薄薄的纸一遇火灰,不就烧没了?”
  史琉璃道:“不错,所以不能用木柴灰,请惜薪司这位大人改用青蒿、艾草与五灯草燃烧后的草灰。”
  山樵子想了想,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草灰热力弱、干燥快,性不燥不烈,只须沾湿宣纸,厚厚覆上几层草灰,一烘可成啊。”
  史琉璃微笑道:“不愧是惜薪司掌司,一点即悟。嘉鱼鳞细体长,肉白如玉,因生长于蜀中盐泉,鱼身自带咸味,体脂又肥厚,腹部多膏,肉質肥美更胜鲤鱼,最适宜烤食。青蒿、五灯草有清透虚热、凉血除蒸的药性,利于解汗抒郁。艾草的清香则能透散穿过宣纸,渗进鱼肉中,增进鱼肉的口感。这三样合一起,保管烤出的鱼吃了停不住口。”
  余百忍叫道:“太好了,我这就去鲜品库取嘉鱼。”
  山樵子也道:“我去取那三样青草。”
  霍中凛道:“那我去取宣纸吧。”
  三人行动迅捷,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先后取来了五尾嘉鱼、青草与宣纸。
  史琉璃微言数句,指点出关键所在,三人俱是厨行老手,不必再多说,自去行事。余百忍将嘉鱼剖杀去鳞、抹姜去腥;山樵子堆积青草,入灶烧成草灰;霍中凛将清水润湿宣纸。待到草灰热足,把嘉鱼裹入湿纸,外层密密实实地覆上几层热草灰。湿纸遇热,水汽升腾,小半个时辰后,一阵嘉鱼鱼膏特有的香味便淡淡飘出。   史琉璃喜道:“成了。”
  山樵子扒去草灰,露出宣纸层,宣纸已干燥收缩,再慢慢揭开宣纸,淡香顿转浓郁,细长的嘉鱼闪着金色光晕映入眼帘。余百忍取双筷子,从鱼腹处轻轻挑开,露出洁白的鱼肉,鱼肉上还有一层油润的溶膏。
  史琉璃道:“烤肉,不外乎明火炙烤、隔火煨烤和火灰闷烤三种。嘉鱼的特点是膏多,明火烤会使鱼膏溶解外流,隔火煨又使鱼脂被裹物吸走;唯有草灰闷烤,因为鱼身被紧覆的缘故,让鱼油不外滴而内缩,都依附到了鱼肉上,更添一种脂滑柔腻的口感,与别鱼全然不同。各位都尝尝吧。”
  在场者各各取筷夹食,起先还一筷一筷地夹,不一时便风卷残云,将一条肥美的烤嘉鱼吃得干干净净。
  霍中凛抹抹油嘴,道:“果然吃得停不住口啊。我与炸、烤的食物打了半辈子交道,这般滋味却第一次尝到,惭愧惭愧。”
  山樵子道:“不仅鱼肉嫩滑,脂香与艾草香也渗进鱼肉中,诸味相合融洽,令人食過难忘。有幸有幸。”
  余百忍的愁眉苦脸大概是第一次有了喜色,开眉道:“这下可以交差了,脑袋算保住啦。多谢史主理。”
  娴婢眼角扫了扫装鱼的小缸,道:“尚有四尾嘉鱼,老余你一起烤了,两尾奉给圣上,剩下两尾孝敬娴贵妃,我替你在娘娘面前请功。”
  众人知她定然要私吞一尾,也不说破,依照先前方法,将四尾嘉鱼覆草灰烤熟。
  山樵子与霍中凛见助厨事毕,向余百忍拱手告辞。二人出门时,对史琉璃道:“史主理博学精识,我等仰仗高才,方免困厄。拔救之德,容图后报。”
  史琉璃忙回礼道:“能结识二位,亦是小女子不胜之幸。我有一位朋友,目下在修习的功夫,恰是二位所擅长。日后有缘,当替你们引荐,望能切琢如玉,不吝赐教。”山樵子与霍中凛满口答应,再施礼而去。
  史琉璃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突然莫可名状地想到:为什么我见他们一个擅柴、一个擅火,就立即想着要将他们介绍给“小白吃”呢?为什么我最近总想起他,想着他好,哪怕只多一分好,也多一分喜慰呢?
  她努力摇摇头,暂时驱散心头的迷惘,要随娴婢离去,余百忍在身后叫道:“史主理,请留步。”
  史琉璃转过身,余百忍道:“史主理,恕我冒昧,我见你形容举止之间,似乎有些病症,我想为你煮一道有益的菜,作为回报。能否请你暂且驻足?”
  史琉璃目视娴婢,娴婢正担心与史琉璃一起,不便私吞香喷喷的烤嘉鱼,当即道:“老余也非外人,既然好意相留,史主理若推辞,反显见外了。”
  史琉璃点点头,走到爨室一张方桌旁坐下。娴婢包了两条烤鱼,疾步自去。
  余百忍立即点灶生火,这次与烧草灰之火不同,燃的是陈芦火,火力不徐不疾,和缓地舔着灶膛正上方的锅底。火若从容,灶膛就显得幽深空旷起来,史琉璃默默望着跳动的火光,黑漆的膛肚仿佛要吞噬那光,那光则拼命跃动着,努力要挣脱那深邃的暗。渐渐地,史琉璃感觉心头又有些恍惚了,黑魆魆的膛肚似乎变成了深渊,要把她,连同她心灵的光亮一起吞没……
  就在神志渐渐模糊时,耳边忽听余百忍一声响亮的吆喝:“得了,起锅。”史琉璃一惊,登时清醒过来,扭头望向余百忍。余百忍将一碟白绿相间的菜肴摆上桌,道,“史主理,这道菜叫作‘三苦自食’,是由雪莲芯、银杏仁、婆婆丁三样苦味食材混炒而成,请你品尝。”
  史琉璃执箸在手,道:“这名字起得真独特,定然有所寓意吧?”
  余百忍郑重道:“佛说人生有七苦,除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无可掌控外,其余三者: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皆系人们自作自受、自讨苦吃。这道菜中,雪莲芯价格昂贵,寻常人吃不起,所以是求不得;银杏仁有微毒,某些时候为治病又不得不食,仿佛怨憎会;‘婆婆丁’即蒲公英,风起时各散天涯,如情意消逝,永不再回,恰如爱别离。这三苦一旦由人心中生发,难尽难去,苦痛一生。所以叫‘三苦自食’。”
  史琉璃听得呆了,默然沉思,少顷举筷,将雪莲芯、银杏仁、婆婆丁各夹一些吃了,说道:“余师傅,这道菜初食既涩又苦,然而若能细嚼慢咽,熬过前面的苦后,唇齿间奇妙地有回甘之味流转。世间能将苦味菜肴做到这般水准的,恐怕仅寥廖数人了。”
  余百忍道:“不错,天下能将苦味烹好的厨师确实颇少。盖因世间爱吃苦的人少之又少,百姓不爱吃,圣上更不愿意吃,所以我一向是御厨里最受冷落的。不过这样也好,我平日几乎不被点膳,埋头这小室间,用尚膳监的食材钻研苦派菜式,倒也自得其趣。”
  史琉璃道:“但你突然请我吃这道苦菜,不能没有由头,又绝非炫技,若有衷曲,请直言便是。”
  余百忍道:“我本是个苦命的弃儿,襁褓中遭父母遗弃,多亏师父收留养大。我那师父也是个苦命人,大半生受情恨、仇怨、心魔所苦,苦不堪言,无计超脱,只能苦心孤诣淬砺厨艺,以苦味独树一帜。他与我同病相怜,故为我取名叫‘百忍’,寄意‘百忍成苦,亦能成钢’。
  “我跟着他学艺,下的是苦功苦志、吃的是苦蔬苦麦、喝的是苦水苦茶,当真尝尽了千般苦。而且不仅肉身苦,师父常年郁郁寡欢,我俩难得有开心的时候,心头苦闷也习以为常。正因我自幼便经历无数苦楚,对他人之苦十分敏感,与史主理初初照面,便察知你表面若无其事,实则心中多苦。既伤别离,又怨憎会,怫郁盈胸,难疏难解。
  “佛家将欲望之苦、辱身之惧,归结为‘五蕴盛’。然则世间何人无欲?何人无惧?是故红尘中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五蕴盛讲白了,就是心火旺、心气虚、心毒盈,必须败心火、补心气、泻心毒,方能救拔焚心之难。而集诸效于一身者,唯有苦!”
  史琉璃点头道:“五味中苦入于心,吃苦味食物的确能补心气、养心阴;苦味又属阴,降火泄毒亦在其理。”
  余百忍续道:“这道‘三苦自食’是我师父历尽坎坷磨难,洞彻世事后有感而发,化入厨道中所创的菜式。以雪莲芯所具清热、泻火之特性,辅以银杏仁微毒、婆婆丁性寒之特质,能助食者清心除烦、凉血降火,调养十二经脉。史主理与我初识,就助我免遭劫厄,我无以为报,敬上这道苦菜,希望对你能有所裨益。日后娴妃小膳房有事,也直管找我,定当全力相帮。”   史琉璃颇为感动,道:“既如此,不可辜负了余师傅一番好意。”放箸而食,将“三苦自食”吃去大半,只觉一阵清气伴着苦极回甘之味散入四肢百骸,身心登即轻快许多,心里的障翳如红日破霾,一时也烟消云散。
  余百忍见史琉璃春风拂面,知她的忧恼已暂时消解,遂道:“史主理,在下不清楚你心中有怎样的幽苦,但《大乘起信论》云:‘心若驰散,即当摄来住于正念。’正念者,正心也!人身存世,路茫茫其修远,步步行来,就是修心的过程。心即理、心即道,可成圣、可成魔。
  “在下今年四十一岁,半生遭际之苦,不堪道于人前,心中怨怼反复来去,亦常心魔大盛。若非守着这个‘正’字,早已沉沦孽海地狱。所以史主理日后再有心难,可尝试食苦味、诵佛经,以苦御于外、以正守于内,当能扞拒心魔,保灵台清明。切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意不自欺,物不能动,则心得其正,无颠倒妄想!”
  史琉璃静静听完,心头大震。她年纪轻轻,遭逢山河巨变,国破家亡,亲人离散,到南京后又眼见君昏臣昧,前途茫茫,心中困惑疑虑实已郁积良久,却无人疏导,只能自僝自抑。近日又挣扎于食魔噬心之忧,内心烦扰愈盛。此刻得余百忍苦肴解郁、善言引导,如清流涤垢、春风除尘,心间一片澄明,恍然有悟。当下连声致谢,谨记谆谆嘉诲,告辞而去。

第四十六回如是我闻


  薰风裹着初夏的气息,在五月的花丛中荡起阵阵芳菲涟漪。绿槐高柳、青梧篁竹,都舒展着翠绿的叶,在夏风中窸窣自语。娴雅宫就掩映在这样葱茏荫翳的幽深里,繁花静好、流水独吟,颇合“娴雅”之名的韵致。
  东宫既无皇后,西宫自然成了整个后宫的重心,随时向路过的宫女问询,便能轻易找到所在。行到娴雅宫前,已大约是未时。
  史琉璃抬头望去,但见整座宫殿卓然矗立,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朱红色的琉璃瓦顶透着端庄华贵;檐柱上七只彩色凤凰各显逸姿,展翅欲飞;千百块白玉砖砌成的台阶,泛着温润的柔光;宫墙上雕着精美的粉色黛色壁花,重重叠叠,锦团云簇。朱漆大门的顶端悬着一面黑底金字匾额,上面醒目地题着“娴雅宫”三个大字,笔力挺劲,如鸾翔凤翥,一望即知系出名家手笔。
  宫门口早有两名小太监望见史琉璃,急急报了进去,不一时娴婢满面笑容地迎出来,态度比先前和善了许多。史琉璃见她笑眯眯的模样,心里有了底:娴妃对豆花一事至少没有责备。果然娴婢再度热情地挽住史琉璃的胳膊,一路没话找话地嗑叨着,显得两人似乎特别亲近。
  走过回环廊道,娴婢指着前面一栋三层小楼道:“那就是娴贵妃专用的小膳房了,史主理以后就在那里点卯奉职。不过娴贵妃此刻要见你,我先带你去她寝宫。”她顿了顿,忽然狡黠一笑,道,“哎呀,那条烤嘉鱼真是味美,我忍不住尝了一条……想必史主理不会为了一条小小的鱼儿,舍弃我这个朋友吧!”
  史琉璃知她话中之意,无非是想让自己不要多嘴。想到宫中贪弊实多,一条烤鱼都要私吞,其他涉利更大的方面,贪渎欺瞒的程度可想而知。她不愿卷入宫廷是非,也不愿同流合污,当下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有劳带路了。”
  娴婢见史琉璃并不表明态度,心中忐忑。其实私吞烤魚一事不过是她试探史琉璃的初步,只要第一次肯就范,日后便能逐渐拉拢,最终达到沆瀣一气,合伙贪污的目的。否则以史琉璃担任主理的重要地位,若不相与串通,要想再肆无忌惮地盗卖珍贵食材、克扣光禄寺拨银,就十分困难了。
  当下娴婢不动声色,领着史琉璃进到内里寝宫。贵妃高枕软卧之所,比之郡主居住的婉婷斋,更加富丽堂皇。寝殿内香檀木架梁、大海珠串帘、汉云石础柱,七尺宽的金丝楠木床张着桃红雪蚕丝绣芙蓉八宝帐,帷幔薄纱,缥缈撩人。床上铺着莲花荷叶凉犀簟、设着鱼龙鸾凤枕、叠着银绸飞燕鸳鸯衾。
  由于窗外浓荫掩映,宏阔的正厅白天也在四围燃着四支镂红巨烛,辉光洒在中央的碧玉桌上,翠润生凉。墙角还靠着一只錾刻松鹤纹饰的景泰蓝双耳炉,袅袅地倾吐着龙涎的烟缕。如此侈靡闳衍、穷工极丽的屋饰,史琉璃生平仅见。
  此刻有两位美貌佳人正对坐于碧玉桌两端,桌上摆着四小碟菜肴和一壶酒。不过酒菜完整未动,显然不曾被下箸过。吸引佳人樱桃小口的,是一条看似普通的烤嘉鱼。不用问,这鱼自然是娴婢从余百忍处带回来的了。娴婢自个儿独吞一条,献一条给主子,肚里落实惠、面上讨恩赏,上下其手,不亦快哉。
  两位美人吃得津津有味,其中一位身穿淡紫缀丝分水袄裙,鹅蛋脸、熠星眸、流云鬓,眉目如画,年纪约在二十六、七岁上下的美女,将鱼膏溶在小碟里,轻嗅其香,赞道:“娘娘好口福呀,小膳房里厨娘的手艺,我看比御厨还高。这条烤鱼吃得我巴心巴肝地叫好呢!
  “你看这鱼膏,温厚软洁,食之不腻,若用来拌白饭,不输于顶尖猪油。还有这鱼肉,烤得金白相间、滑嫩酥脆,无半点焦火味。特别是最厚的鱼背部分,艾草的清香和草灰的热力渗透得极彻底,香味最为绵长。如此妙手,御厨里怕也没有几位能做到吧?”
  另一位身着百褶凌波流光长裙,体态婀娜、风情万种的美人,自然就是娴贵妃了,她浅笑着回道:“本宫那小膳房,不过是为着跟田妃争个闲气,找一帮不成材的厨娘鼓弄出来的,不能跟妹妹名动江南的船宴相比。听婢子说,这道烤鱼是御厨余百忍和新来的主理合力庖制的,那位主理可是史可法大人的亲侄女……哎呀,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娴婢急忙扯一扯史琉璃的衣角,两人走到碧玉桌前,万福施礼。娴贵妃向后招招手,一名宫女立即搬来一张春凳。娴贵妃伸出纤纤柔荑,拉着史琉璃坐下,柔声道:“这位气质脱俗的姑娘,想必就是史主理了?”见娴婢点点头,续道,“史主理,咱们今日虽是初见,但自从听说了荔枝蜜黄金卷经你之手再现人间后,本宫心里就时时念着你。
  “上回让这不成器的婢子去请你,定然是她为人莽撞,言语间怠慢了,惹出不快,才请不得你的大驾。这次幸得皇上恩典,许你来本宫小膳房任咸品主理,咱们终于有缘相见。你是名门闺秀,史可法大人本宫又一向敬重,可不敢慢待了。今后你在娴雅宫里,直管尽意顺心地做事,一切听凭自主,本宫以姊妹之礼相敬,决不做下属看待。”   史琉璃见娴贵妃谈吐温和,待人客气,全不似吴中梅所说陷害椒兰昭仪时的狠毒模样,心里颇为讶异。但转念一想,工于心计者必精于伪善巧饰,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虽这么说,自己可不敢这么应。遂回道:“蒙娘娘错爱,令我能与膳房同僚通功易事,自当一心同体,岂敢倨傲放任,若无旁人?”
  娴贵妃以手掩口,娇滴滴一笑,道:“由此观之,史主理的家风是极好的。总之,你不必太拘束于臣礼,在本宫心里,你就是我的好妹妹。”
  史琉璃心中暗道:看来这娴贵妃是极善于笼络人心的,若非早已知她歹毒,被她这几句暖心话一哄,不免落入套中。
  此时坐对面的那位美人插言道:“这条烤嘉鱼听说是在史主理指点下烤成的?史主理人品好,食技更好,幸会,幸会。”
  娴贵妃轻拍额头,道:“哎呀,忘记为你介绍了。史主理,这位是秦淮河有名的大才女、大食家柳隐,号如是。你们亲近亲近。”
  柳如是忙摆手道:“什么才女、食家,都是风尘里的虚名。像史主理这样家学渊深,文采食艺俱精的,方当得上才女、食家之誉。”说着笑盈盈地望着史琉璃。
  柳如是乃“秦淮八艳”之首,文采斐然,芳名播于天下,此时已嫁与东林领袖、礼部尚书钱谦益为妻。其以青楼出身,而能令当世大儒明媒正娶为正室,世人皆惊叹不已,一时传为佳话。史琉璃绝想不到在娴雅宫中竟会遇到这位奇女子,一时讷讷应不出声。
  娴贵妃笑道:“史主理颇感意外吧?其实我与柳夫人一年多前才相识。去年闯贼陷京,今上从洛阳脱难,龙驾南幸,在淮安大运河上,恰逢名士钱谦益携新夫人游河饮宴,今上与他们一见投缘,诗酒言欢。后来今上在南京登基,便经常召他们入宫聚首,本宫和田贵妃就这样结识了柳夫人。圣上与钱爱卿固然才高八斗、倜傥风流,我们女子也不输须眉,常常论些诗赋书画、女红厨艺。柳夫人写的好诗词、烹的妙厨技,本宫是极欣赏的。哈哈。”
  其实娴贵妃为着弘光帝的面子,撒了个大谎。那时朱由崧是个逃难的落魄藩王,车辇仪仗俱失,狼狈不堪地雇了艘乌篷船,打算去盐商杜首昌的绾秀园避难,途中饥寒交迫,恰遇上钱谦益雇的大画船在游河。
  那时谁也料不到朱由崧会即位登基,但钱谦益和柳如是依然热忱相待,朱由崧十分感激,当了皇上后,立即封钱谦益做了礼部尚书,柳如是也跟着成了尚书夫人。由于柳如是十分强势,钱谦益对她言听计从,因此人们公开场合虽称她为“钱夫人”,朋友聚会时却都以“柳夫人”敬称。此时的“夫人”二字实为诰命夫人之意。
  柳如是见史琉璃讷讷不应,手指烤嘉鱼道:“史主理的本事,单凭这条烤鱼便可见一斑。日后定要寻些机会,向史主理好好讨教一番。”
  娴贵妃接道:“岂止烤鱼,史主理用咸辣豆花排纷解难,令濒临倒闭的豆花摊起死回生,那凭的也是真本事哩。”
  史琉璃忙道:“娘娘吩咐以豆腐花做比试,让咸味与甜味决个高低。我却斗胆合味归一,令娘娘失望了,万望恕罪。”
  娴贵妃玉腕一挥,以毫不在意的口吻道:“本宫又不像田妃那般小气,史主理尽显所长,正合时用,哪有什么罪不罪的?倒是吴中梅在田妃那边,你要替她担忧呢,嘿嘿。”她顿了顿,转开话题,道,“史主理,烤魚虽味美,不免腻滞,天时又溽热,我请你喝一碗自制的咸梅汤解腻清暑,你愿尝尝吗?”
  史琉璃欠身谢道:“娘娘也是食界名流,能一尝躬亲手作,可好极了。”
  娴贵妃向后招招手,一名小宫女用玉盘端了一个银白瑞雪瓶、三只小巧的春冰冷色碗上来。
  史琉璃见那银白瑞雪瓶呈半透明状,由外可见琥珀色的咸梅汤轻轻晃漾,在似雪莹光的衬托下,仿佛正沁出丝丝凉气。娴贵妃亲自为柳如是、史琉璃各倒上一小碗,柔声道:“五月炎阳汗珠融,冰盏梅汤欲飞雪。两位妹妹,且令炎海变清凉。请了。”
  史琉璃端碗呡了一小口,微讶道:“我初听咸梅汤之名,以为不过是酸梅汤的变造,此刻尝了,竟然毫无甜味,纯以咸味相合,罕见,罕见。”其实娴贵妃与田贵妃对立,饮食中刻意不加白糖并非奇事。
  娴贵妃纤指抚弄着碗沿,道:“一般熬制的酸梅汤,都以烟熏乌梅或杨梅为主,配上橘皮、山楂、桂花,再放入白糖、甘草、蜂蜜中和酸味,口味酸爽,色泽沉郁。但二位是知晓的,本宫出身咸味世家,与甜味纷争未息,所以举凡饮馔中,能不用便尽量不用甜味,咸梅汤也是如此。本宫听说那吴中梅,令甜豆花带上了酸梅味,人人夸赞。但那毕竟是以甜豆花为主,酸梅只是臣佐。而本宫的咸梅,反客为主,咸即主味,没有甜味的半分席位。”
  柳如是朱唇轻启,顺碗边轻吮几口,道:“虽无甘甜之味,但这春冰碗冰凉沁骨,夏季使用,也可抵消削减甘饴造成的些微不足了。再加上乳泉水、九制白梅,品质之佳,足堪皇家饮用了。”
  娴贵妃开怀笑道:“柳夫人不愧一等一的食家,几口便能尝出主要用了乳泉水与九制白梅。本宫靠的就是这与众不同的好水、好梅,来熬煎这与众不同的咸梅汤。乳泉,乃石钟乳山滴沥之精华,汇聚成泉,泉色白如乳而泉下产云母,水质丰泽滑洌。而九制白梅,系效仿九制陈皮,将经井盐腌渍后的白梅,浸泡入清水漂洗,冲净捞出反复日曝,历十浸十曝,晒干至水尽,摊放在竹屉中与薄荷一起风干,喷洒上山楂汁,使其松软,七天后成品就得了。
  “那梅肉厚实紧脆、口感适度,既无乌梅的糊糟味,亦不似杨梅酸水过多,还吸收了薄荷的凉气,因腌制之故,自身又带有盐分。用乳泉水慢火熬煎,浓缩出的汁液,溶乳色于醇醇琥珀色中,金晕中泛着云雪之光,赏心悦目。在食用高热油腻的肉食后,来上这么一碗,那感受,本宫可不便自夸,柳夫人你觉得是怎样?”
  柳如是细语道:“梅子江南佳果,素称‘果中玛瑙’,天生便为止渴消暑而来。像苏东坡那样爱啖荔枝的老饕,都曾写下‘西凉葡萄,闽广荔枝,未若吴越杨梅’之句。而九制白梅尤胜杨梅,先别说腌制前‘红实缀青枝’的美态,单是九制九转的用心,已足够撩人品尝。以此煎出的醇液,厚朴馥郁,那股清透劲儿,喝一口浊气顿敛,如飞瀑直下,滫濯肺腑,暑气像被推搡似地往外挤。滋味更是曲折回转,白梅咸、山楂酸、乳泉香、薄荷凉,层次分明,饮完那种舌底生津、气舒神爽的感觉,只怕唯神仙飘然云端才能相比。”   娴贵妃欢然道:“柳夫人把咸梅汤夸得这么好,本宫都有些难为情了。”
  柳如是道:“只是据实而言,十分美自然要赞十分好。”娴贵妃大悦。
  史琉璃忽道:“柳夫人,你先前赞春冰碗盛汤之功,对食器似乎亦有研究。我有位朋友,精通食器之道,你们若有缘相识,互相研讨,一定彼此都受益匪浅。”
  柳如是大感兴趣,道:“我们画舫上过日子的,餐餐俱要讲求味美形美,与美景、食境相合,对食器自然要求极高。你那位朋友若真是个中高人,还望引荐引荐。”
  史琉璃点点头,轻声道:“好。”心里突然怦怦一跳,暗忖:我怎么又想着他了?
  柳如是将春冰碗托在右掌,轻轻旋转着,边欣赏边道:“如果没有冰碗,就用冰块镇着,酸咸香虽略差一些,但乳泉梅煎质地醇酽,不至于走味太多。唉,只是乳泉之水得之不易,须命伕役长途跋涉,远赴广西桂平汲取。一路为保泉水不掺入杂质,又要用镏金缸密闭转运,只留几丝照夜璧的孔缝透气。劳师动众,未免伤财扰民,仁者不取。我近日听外子说,清兵已在江北集结,恐怕不日就要渡江南侵。娘娘若得便,劝劝皇上,以国家大事为重,声色之娱尽量少沾才好。”
  史琉璃见柳如是以歌妓出身,能说出这番惜民忧国的话来,不由大起好感。
  只见娴贵妃沉默片时,摇头道:“柳夫人,你号‘如是’,不号‘国是’。国是让男人家去理会,咱们只管风花雪月罢了。再说了,皇上最近性情丕变,听不得半点劝,本宫何必去触霉头,还是省点口水暖肚为妙。”
  柳如是颦眉道:“清兵若真过了江,天下虽大,也容不得半场风花雪月了。”
  娴贵妃道:“得受用一朝,一朝快活。将来的事,不必去想。柳夫人,我与你情同姊妹,这些话儿在我这里说说便罢,到外面可不敢多讲。”
  柳如是也不愿说僵了,话锋一转,道:“这咸梅汤是娘娘的得意之作,不知可否赠我一瓮,明晚的船宴,正好用得上。”
  娴贵妃喜道:“柳夫人的船宴闻名江南,请的皆是名流大家。能在宴上请诸位大食家尝尝本宫的手艺,替本宫扬扬名,求之不得呢。”回头吩咐小宫女道,“你去凉水房告知一声,将今晨煎熬的咸梅汤用白瓷瓮装了,一会儿交柳夫人带回。”小宫女应声去了。
  娴贵妃转回头,对史琉璃温言道:“田妃那边的吴中梅,擅长花馔,到了甘露宫小膳房里,大有用武之地。本宫也当爱才礼贤,决不能令你有才难抒。明晚柳夫人举办秦淮船宴,本宫按宫规不能擅自出宫,你替本宫去见识见识,顺便多学多记些有用的,待回来后,本宫要与你一起研究一道菜式,在五月十四的‘明月宴’上敬奉君皇。那日钱尚书也会携柳夫人出席,咱们可要好好争气,皇上与诸位大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让他们小瞧了,特别是不能让田妃给比下去。”
  柳如是听到“明月宴”三字,眉头皱得紧了,郁郁道:“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月儿再明亮皎洁,也耐不住乌云遮蔽,值此山河危殆之际,皇上还要开琼阁、排盛宴,实在有些不妥。”
  娴贵妃略微不快道:“柳夫人,你已是当今一品诰命夫人,享尽荣华富贵,本该欣欣欢悦,可是所作诗词里尽是愁呀悲的,何苦呢?国家大事自有七尺男儿去担当,咱们女子不必越俎代庖。”
  柳如是稍稍迟疑,起身道:“是。那么今日时候不早了,我须回画舫备宴,先告辞了。”
  史琉璃见柳如是满怀忧国忧民之心,由衷钦佩,想多与她聊聊,也起身道:“既蒙娘娘抬爱,理当尽心职事。我想早点去小膳房看看,熟悉下环境。”
  娴贵妃望着她俩,嘴角掠过一丝浅笑,道:“史主理能这样想,本宫欣慰不已。你且去吧。”史琉璃应了。小宫女捧出白瓷瓮,柳如是接过,与史琉璃一起退出。
  到得娴雅宫外,柳如是招招手,两名婢女走上前,接过白瓷瓮,搬到一辆马车上。柳如是道:“史主理想必有不少话儿想与我说吧?不过此刻我确实有事在身,须去办理。话儿留待明日宴上说吧。对了,适才你说的那位对食器十分有研究的小哥,不妨也请他来赴宴,我当移樽就教,洗耳聆听。”
  史琉璃点头应允,忽然想起一事,“扑哧”一笑,道:“既然请了小哥,那么可否再为一名小童添副碗筷呢?”
  柳如是讶道:“小童?是史主理的亲眷么?”见史琉璃摇头,遂笑道,“嘻嘻,只要不调皮捣蛋,便请同来吧。筵席总是人多热闹的好!”

第四十七回冰比冰水冰


  史琉璃别过柳如是,转向娴雅宫旁那栋三层小楼行去。走到近前,看得分明,这娴贵妃专用的小膳房,规模虽比尚膳监小了不少,但飞檐翘角、碧瓦彩漆,门窗上重重纹饰,朱鹮衔金丝、镂云氤灵芝,自有一种奢丽气象。楼前厨娘、宫女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看了一阵,娴婢也到了小膳房前,她见史琉璃并不向娘娘揭穿自己,脸上又堆砌出一团和气,好声好气地领着史琉璃进楼,逐层向小膳房各职司人等介绍。
  三层楼的底层是洗濯、厨料房,牲禽、果菜、佐料等物在此集中,做初步处理;第二层是烹庖房,负责将处理好的食材煎炸炒炖、熘烧烩焖,烹调成熟食;第三层是备膳房,将要进呈给娴贵妃食用的菜肴,全部在此试味、精洁、合评,每餐选出最佳的五十道菜由宫女进呈。
  备膳房同时也是小膳房的中枢,管厨、总厨娘,以及咸辛酸苦四味主理等人,俱在三樓办事。由于娴贵妃特别喜欢咸味食物,所以咸味主理地位突出,在小膳房三百余人中仅次于管厨、总厨娘,位列第三。史琉璃的前任因不能使娴贵妃满意,不久前刚被解职。
  明代宫膳体系中,外廷朝会宴享、宫中举行祭祀时所献的“福胙”和“福酒”,全由光禄寺负责经办,皇帝的御膳则由尚膳监承担。光禄寺同时负有统筹、采买、收支、纳贡等职能,贵妃的小膳房每月从光禄寺支领办膳费用。管厨与总厨娘、主理等人朋比为奸,夸大预算钱款数、虚报食材用量、盗卖贵重食材,从中舞弊贪渎,中饱私囊。上上下下要么被她们买通、要么受她们威压,无人敢多嘴半句。又有娴婢这个贵妃身边的亲信协助,是以一路顺风,大家分钱分得开开心心。   娴婢领着史琉璃上到三楼,轻咳几声,向女管厨递个眼色,女管厨见了,眉毛连扬两下,娴婢又摇摇头。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暗示新任的咸品主理是否愿意成为自己人。“局外人”与“自己人”那要两样对待。
  女管厨名叫张来仪,当下见史琉璃还未“入伙”,面孔一冷,朝史琉璃略一颔首,道:“这几日史主理的大名,传遍田娴两位贵妃的小膳房,我们都久仰了。日后能与史主理共事,我们倍感荣幸。”史琉璃忙谦虚回礼。
  张来仪向总厨娘眨眨眼,忽地话锋一转,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道:“只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传入我们耳朵里的话,都把史主理夸成厨界一枝花,仿佛没有你不会的厨艺。然而我们并未亲眼见识过,这里所有的厨娘、厨役,都是凭真本事入选的,没有干货的人,立足不得。所以嘛,我们要考你一考,瞧你是不是名副其实!史主理可愿接题?”
  史琉璃此时是算盘珠子落肚——心里有数,明白若不与她们通同一气,势必要遭排挤。面上若无其事,镇定应道:“诸位同僚但请出题无妨。”
  张来仪一拍桌案,道:“好,痛快。咱们虽是女流,但在厨行里做事,凡事直来直去,若是忸忸怩怩,就成闺门里翘兰花指的娇小姐了。嗯,考你什么呢?”说着,皱眉沉思。她早从娴婢那里知晓史琉璃的厨艺有较好基础,且所学博杂,所以要想个轻易办不到的题目,刻意刁难刁难。
  就在思量的当口,“蹬蹬蹬、蹬蹬蹬”,一名小厨娘快步跑上楼,向张来仪道:“不好啦,冷冰寒又派人来催啦!该如何处置,还请速做决定。”
  张来仪恨声道:“冷冰寒这厮当真可恶,为了巴结田贵妃,最近一门心思跟咱们娴妃一方过不去,挖空心思想坑咱们!”
  总厨娘道:“冷冰寒本就是有野心的人,一听说田妃那边的管厨,引入‘冰沁灵’那西洋玩意儿,要大量用到冰块,便想借机邀宠上位,遂主动献冰,两边一拍即合。田妃也想借这个由头来打压为难咱们,如果应对不当,会吃大亏。”
  娴婢道:“冷冰寒固然可恶,不过话说回来,冰块多用于果品、甜品,冷冰寒投靠田妃,出头的机会确实比投靠咱们主子来得大些。”
  张来仪眼珠转了两转,对史琉璃道:“有题目了。史主理,夏日炎炎,你往常饮用何物祛暑?”
  史琉璃道:“无非凉水、梅汤、冰奶、蜜沙冰之类。”
  张来仪道:“不错,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然而田妃的管厨挺能来事,偏偏跟传教的西洋人学做了新式的冰酪,叫什么‘冰沁灵’。本来嘛,你学就学了、做便做了,却因为咸味能软、能下,能令果蔬脱水,而冰沁灵中要用到不少鲜果,就向皇上禀奏,打着合力同功、进呈御品的名义,强要我们娴妃小膳房里配合。
  “她们这算盘打得十分精妙,冰沁灵以甜味为主,压根用不着咸味。皇上吃了这新奇玩意儿,若是龙颜大悦,主要功劳是田妃那边的;若是不满,罪责却要两边分摊。因此我们十分苦恼,想不出如何令冰沁灵中甜味与咸味持衡!”她略停一停,注意着史琉璃的神情变化,又道,“听说史主理博学多闻,本事不小,这个难题就请你替我们解解,如何?”
  史琉璃沉吟片刻,道:“那‘冰沁灵’其实我亦从未见过,但遇到问题,只要肯动脑,就必有办法解决。即便失败,就当多学一些、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张来仪借题发挥,实则有意刁难史琉璃,听她如此说,倒有几分佩服,道:“好,那便有劳你去冰膳局见冷冰寒吧,我们在此静候佳音。”头一偏,那名小厨娘会意,领着史琉璃下楼。
  冰膳局来催促的那人,上下打量几眼史琉璃,冷冰冰地问小厨娘道:“她可以?”
  小厨娘道:“我们管厨说可以。”来人做个“请”的手势,自顾自在前领路而行。
  先前因为白食易替人出头之事,史琉璃已去过冰膳局,记得门前有一块绘着冰山与冰井台的石碑。然而走着走着,道路却似乎并不通往冰膳局。她心生疑惑,停步唤住领路人,问道:“这是去哪儿?冰膳局应该不走这条道吧?”
  领路人眼白一翻,用吴语小声嘲笑道:“夹是个寿头(注:骂人愚钝,笨头笨脑)。”又用官话道,“你要吃‘冰沁灵’,当然带你去冰窖,回冰膳局做啥?不用怕,偌大的皇城,把你拐了也卖不掉呀。”
  史琉璃默然,领路人冷哼一声,继续走起。史琉璃心道:冰膳局的人难道个个用冰做的?怎么一副冷眉冷眼冷面孔?
  走了小半个时辰,史琉璃渐感骨痛,有些撑持不住,那領路人忽道:“到了,你自己进去吧。我回冰膳局去了。”说完不管不顾,冷漠地掉头而去。
  史琉璃放眼望向前方,竟已到了宫城最边缘的后山处。只见一座小院依山而建,门楣并不广大,门内却冰雾缥缈,深幽不见尽头。门前立有一个铜人,掌上托着一面水镜,上面用苍劲有力的书法,镌刻着“御京凌室”四个隶书大字,字字晶莹透亮,如覆霜雪。
  史琉璃正在观望,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急回头瞧,白食易挑着一副扁担,两头各挂一个水桶,傻笑着站在身后。史琉璃见他模样,也笑道:“在练功?”
  白食易点头道:“师伯祖说,修练‘水火玄功’,有一难关须让我闯,叫作‘煎水作冰’。他指了这条路给我,说到了冰窖后,去找寒心叟。”
  史琉璃问道:“寒心叟是何人?”
  白食易道:“是冷冰寒的师叔。”
  史琉璃道:“那咱们一起进去吧。我找的大概也是他。”
  二人步进凌室,甬道两旁空空荡荡,只感觉到丝丝凉气。越往里走,空气越冷,道路则越来越向下,等到得大冰窖的入口,竟然已在地下。
  史琉璃伸手触摸石壁,坚硬森冷,如生铁凝固一般,壁间毫无缝隙,浑然一体,上方的热气绝透不进一丝。心中正称叹建构之妙,冰窖内传出一个森冷的声音道:“师叔,你当真不肯?”
  史琉璃与白食易均听过此人说话,这时互视一眼,一齐轻声道:“冷冰寒。”
  二人遂不入内,屏息静气在冰窖入口侧耳细听。只听冷冰寒道:“师叔,您一身大本领,何苦一直屈居在这冰窖中,干着藏冰启冰的苦差事?如今机会难得,您就随我去投豫亲王吧。咱们借助清军的力量,肯定能将寒冰门发扬壮大,压倒高汤门易如反掌,一统水月宗也指日可待啊。”   一个苍老冰凉的声音咳了两声,叹道:“寒心,太寒心了,你和你师父简直是一丘之貉。不错,打败高汤门一直是老夫的宿愿,可是你要我扔了气节,去向异族称臣,借异族之力一统水月宗,我无论如何做不出。你走吧,不必再劝。大明的皇帝纵有千般不是,也是汉家正统,我堂堂炎黄子孙,决不可背弃。”
  冷冰寒默然片刻,冷笑道:“此刻我还敬你是师叔,费尽唇舌与你好言好语,你却如此顽固。今日机会一失,日后满人得了江山,再要反悔就来不及了。”
  苍老声音道:“老夫虽死无悔。倒是你一心叛国降清,甘为异族走犬,他日莫要愧悔无地。”
  冷冰寒又是“嘿嘿”冷笑数声,道:“既如此,道不同,各行其事吧。不过田贵妃交代的‘花月冰沁灵’,要进呈明月宴上,还请师叔用心,就当是您最后一次照拂小辈吧。”
  苍老声音鄙夷道:“你两边押宝,打着两不吃亏的算盘,老夫怕你才智不济,最后落个两面不是人!”
  冷冰寒淡淡道:“成败总要一搏,不搏何来富贵?总之,有劳师叔了。”再不发一言,扭头就走。
  白食易与史琉璃听闻冷冰寒将要降清,心头震惊,见冷冰寒走来,急忙缩身隐藏在石壁角落里。冷冰寒去得急,并未瞧见他们。
  待冷冰寒去远,二人拔身站起,来到冰窖内。迎面一股寒气扑来,浑身登时凉飕飕地。白食易见史琉璃身子打颤,关切道:“很冷吧?不然你把要办的事情交代给我,我帮你办,你到外面等着就好。”史琉璃忍住寒战,摇摇头。白食易探头朝前后水桶一望,道,“桶里的水都结了薄冰啦。”
  这时那个苍老声音再度响起:“姑娘,你是患了脆骨症吧?不可久冻,来,快到窖中央来。”白食易与史琉璃应声,急急走到冰窖的正中央。
  当身子立于中心,再环视四周时,又是不同的观感与震撼。这是一间幽谧、宽大的地下密窖,四面石壁从下到上,层叠着数百块方方正正的巨冰。冰块亮莹明洁,释出阵阵寒气,汇聚成团团冷雾,清飙飞扬,侵肌钻骨。然而当四面寒气吹向中央时,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气墙拦阻,凛人冰气都向上升起,折而飘散,中心场地反不觉酽冷。
  白食易四望无人,放下扁担,双拳一抱,问道:“前辈,你在哪里?可否现身一见。”
  苍老声音呵呵笑道:“早已现身,在你头上。”
  白食易与史琉璃急忙抬头上望,冰窖上方竟有四根倾斜着的大冰柱,两两交叉,支撑起一具冰棺。冰棺完全透明,里面躺着一位白须过胸,赤裸着上身,下身只穿一条薄白袴的老叟。冰窖向上的寒气大部分都被冰柱吸走,而后散发到冰棺上,沿着棺缝渗到老人全身。
  白、史二人见此奇景,一时望得呆了。老叟大笑,伸掌推开棺盖,坐起身,闭目运功,丝丝水汽在老叟一呼一吸间吞吐进出,化作片片白霙,霏霏散去。少顷老叟一吹白须,收功散气,跃出冰棺,稳稳当当地跳落到冰窖中央的大冰桌边,招招手,示意两个小辈在石凳上坐下。
  老叟手抚白须,亲切笑道:“你们从哪宫来?取冰吗?以前可从未见过你们。”
  史琉璃心道:同样出自寒冰门,这老头儿可比冷冰寒还有他那些门徒温和得多,至少不会板着脸,冷冰冰的。
  白食易急忙作礼回话道:“寒前辈,您识得鼎皇吗?是他命我来此,请您赐教的。”
  老叟道:“错错错,老夫不是寒前辈。”
  白食易一愣,道:“那敢问寒前辈在何处?”
  老叟道:“就在你眼前,就是老夫。”
  白食易有点懵了,道:“这……这怎么讲?”
  老叟笑道:“老夫江湖上的诨名,唤作‘寒心叟’,可本身并不姓寒,当然不是什么寒前辈了。哈哈哈。”
  史琉璃见老叟谈吐风趣,心生好感,“扑哧”一笑,道:“老前辈别捉弄傻小子啦。我们来,都有正事请教呢。”
  寒心叟微笑着不接话茬,却道:“你此刻还冷不?骨头有否隐隐作痛?”
  史琉璃轻轻耸动几下肩膀,道:“奇怪,不但身上不觉冷,以往隐隐断续的骨痛,此时也消失了。前辈高人高语,一眼就瞧出我患有脆骨症。为何我在这冰窖里,便不痛了?”
  寒心叟右手食指中指轮流叩击着冰桌,沉吟道:“你这脆骨症,尚不十分严重,不至于到动辄骨折的地步。此凌室中真气流动,充盈填实你骨骼中疏弛之处,令你暂时免去骨痛之苦。但你的病患實则无药可医,年月一长,你的病情将不断加重,最后全身骨头段段裂碎,死时极痛苦极悲惨。唉,可怜可叹,如花似玉的一个好姑娘,偏生要受这样的苦折磨。”
  白食易虽然早知史琉璃有脆骨症,但骤然听说此病后果如此惨酷,心中大惊,痛声道:“老前辈,这,这……你有没有法子救上一救?”史琉璃听他语调真诚,显然真切关心自己,心中大为感动。
  寒心叟瞥了白食易一眼,道:“都说无药可医了,我又不是再世华佗,怎么救得了?生死有命,不必强求。”
  史琉璃牙一咬,振声道:“不错,生死有命,命若要我死,不敢苟活。前辈,此事不必计较了。我是娴贵妃膳房新任的咸品主理,只因冰膳局与田贵妃合制冰沁灵,管厨要我来此凌室,共商甜咸持衡之事。但我从未尝过冰沁灵,企前辈先赐一品。”
  寒心叟白须一抖,道:“此事不必心急。”转脸问白食易道,“那么你呢?鼎皇那糟老头让你来求教何事?”
  白食易眉头一皱,有些踌躇。
  寒心叟哼道:“你一定以为鼎皇在食林地位崇高,年纪还比我大上许多,我叫他糟老头,实属对他不敬,是不是?嘿嘿,告诉你,对他不敬,我是理直气壮!”
  白食易心中一惊,暗叫不好,听口气他竟是鼎皇的对头?那么事情便不易办了。
  寒心叟续道:“瞧你挑着这副扁担的模样,想来鼎皇正授你艺业吧?既列入鼎皇门墙,你大概知道水火二宗三门的往事了?”
  白食易那日与史琉璃在汤羹局小聚,已听汤水泽与洪火烈讲过水月宗与火云宗大分裂的往事,当下点头答道:“嗯,大雪山之战。”
  寒心叟又问道:“那鼎皇的父母是谁,你知道吗?”   鼎皇在冷宫中曾叙及父母之过往,这两日白食易跟随他三材兼修,闲暇时也听他大略讲述。当下答道:“鼎皇之父乃水月宗创宗祖师西天我有,母亲是火云宗红霞真人座下三荧之一的朱莹玉。”
  寒心叟点头道:“大雪山之战后,水火二宗分崩离析,红霞真人之子向业火自创‘炊金门’;水月宗两名弟子,也就是我师父和师伯,各凭所长,分创‘寒冰门’与‘高汤门’。所以论起辈分,鼎皇还高我一辈。本来敬他一声理所当然,然而十五年前袁督师冤狱,他召集刀皇、味皇门下以及水火三门合计二百余名弟子前去劫狱,结果布置不当,遭‘狱皇大帝’截杀,众弟子死伤惨重。水火二宗不但未能重归于好,反而仇怨更重,老夫也几乎被他累死。因此但凡提及鼎皇,老夫骂几声还是轻的。”
  白食易惊讶道:“如此说来,二位结有宿怨,怎么鼎皇还介绍我来呢?”
  寒心叟道:“然则他又救过我,我欠了他人情。所以老夫应承他,只要不是他本身有事,推荐亲眷弟子前来,老夫定竭力相助,将人情还了他。不过机会只有一次,奉还后再无拖欠。”他上下打量白食易,道,“看来鼎皇挺在意你嘛,把这唯一的机会给了你小子。”
  白食易内心感激鼎皇,朗声道:“若如此,晚辈情愿不受这番恩惠,不勉强前辈了。告辞。”说着,将扁担挑上肩头,转头便走。
  寒心叟仰头大笑,右掌猛地朝两只水桶拍出,掌风击中桶中清水,顿时将清水变成硬坨坨两块冰。白食易肩头沉重,难以抬步,不得不放下扁担。
  寒心叟赞道:“好小子,倒有几分骨气。”手往桌底一掏,掏出三盏小酒杯,道,“不忙走,你们一起坐下,陪老夫喝幾口冰酒。”
  史琉璃掩口笑道:“前辈真会说笑。面前只有酒杯,酒壶也不见一把,却说要请人喝酒。”
  寒心叟笑道:“酒,未必只能用酒壶盛。”右掌一圈,向右方石壁的一块大冰击去,掌风旋转,钻入冰块中,旋开一个小孔,孔内汩汩流出碧绿色的液体。寒心叟又挥出左掌,旋起三只小酒杯,飞到冰孔下,接满冰酒,随即旋回到冰桌上。右掌劲力一转,变成吐出寒气,冰块的开孔立即被寒气冰冻住,酒液不再流出。
  白、史二人惊叹不已,寒心叟举杯恭请,道:“满酌冰雪酒,相劝君莫辞。来,尽此一杯。”白、史二人在桌边坐下,各各举杯,一饮而尽,登时间如一片冰心沃雪,浑身清爽,心神意似澄空不染,无比舒旷。
  史琉璃赞道:“咦,这酒……”
  寒心叟摆手止住她,道:“不必夸、不必赞,酒若好,言语俱是多余,只须用心体会便是。”杯一倾,道,“再来一杯?”
  白、史二人连忙点头。寒心叟对白食易道:“好,年轻人,现在换你来开孔取酒。”
  白食易讶道:“我来?前辈莫开玩笑,我哪有前辈这样的功力,能钻开厚厚的冰块取出酒来?”
  寒心叟道:“你若没有这样的功力,鼎皇岂能让你来此闯‘煎水作冰’的难关呢?须知鼎皇已是当代驾驭水火的顶尖高手,除非《食易真经》出世,否则在运水使火方面,再无高于鼎皇者。‘煎水作冰’是水火玄功练到第三重时,独有的阻碍,若闯不过去,就要停练水火玄功,从此终身只能停留在第二重。一般而言,鼎皇门下由于有名师指点,又有混元二气缸辅助,百日内第一重基本功可成;再过三年,第二重可成。接下来就会遇到‘煎水作冰’这个坎儿。老夫看你年纪大概在二十岁上下,想必在鼎皇门下有数年时光了吧?”
  白食易摇头道:“晚辈两日前方蒙鼎皇教诲,要求每日水火基本功各练三个时辰,练满百日后,再决定是否收我为徒。”
  寒心叟闻言大惊道:“两日前才开始?短短两日你就到第三重了?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白食易道:“晚辈因机缘巧合,曾吸收他人之玄阴、纯阳真气打底,并得到高汤门汤大哥与火侠弟子洪大哥传授基本的水火心法,后来又习得了‘太极火’与‘逍遥游’两功,有这些作为练功基础,大概已初窥堂奥,所以进境迅速。
  “今日己时,我正挑水注缸,鼎皇突然嗟叹说:‘唉,大好儿郎,无奈命悬一线,可惜可惜。’我大惊之下急忙询问缘由,鼎皇道:‘易儿,你与水火有缘,本是一件幸事,然而你尚无调息水火之能,这两日实际练功,我方察觉,你体内吸收的阴阳二气,表面上助你快速升级,实则却是拔苗助长,本末倒置。方才观你身法,竟已过了第二重‘拔诸水火’,直冲第三重‘势成水火’。你不可再练,否则性命难保。
  “‘我这水火玄功共有七重,前三重,乃入门及初级阶段,分别称为‘水火不避’、‘拔诸水火’和‘势成水火’;后四重,以心法引导,是中高级阶段,分别称为‘水火相容’、‘冷暖无常’、‘冰炭同肠’、‘水火既济’。本门弟子若按正常修习,循序渐进,周身阴阳气息由少而多,到了第三重虽‘势成水火’,但吞吐匀停,仍可顺利达到第四重的‘水火相容’。
  “‘可你是反其道而行,先有大量阴气阳气蓄积,再倒转练功,气息逆行,反伤经脉。我因初次遇到这种情形,不能事先预知,累你受内伤了。’我忙问该如何应对?鼎皇道:‘目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以逆破逆’,用‘反水火玄功’强行再倒转你没有调和的阴阳二气。你去找一个人,那人是我故交……’”
  寒心叟嘿嘿冷笑,道:“故交?老夫可不敢跟鼎皇谈故论交。这么说来,你是要用‘煎水作冰’来救命啰?那你可知‘反水火玄功’是什么吗?”
  白食易道:“听名字,是要与水火玄功做对头么?”
  寒心叟双掌交合,大声道:“不错,正是做对头的。鼎皇是西天我有与朱莹玉之子,自命为水火正宗,功夫也自命正统。我们叛宗的水火三门,便将新创的水火功夫,命名为‘反水火玄功’,招招式式都为了克制原来所谓正宗的老招式,针锋相对而变化之,因此每一招都怪诞谲奇、诡秘莫测。譬如你求教的‘煎水作冰’,从来只有‘冻水成冰’,将水煎沸又怎能变冰?是以‘煎水作冰’在字面上是讲不通的。这就是‘逆招’、就是‘反招’。”
  白食易惊叹道:“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受教了。”
  寒心叟道:“老夫为还鼎皇的人情,可以教你半招‘煎水作冰’……”   史琉璃不忿道:“只教半招?人情可以掰两半还的么?”
  寒心叟道:“你们哪里知晓,这‘煎水作冰’其实是内功口诀,实由两个人分掌。老夫只知后面的如何‘作冰’,前面怎么‘煎水’,这位小哥还须再去找另一人。”
  白食易忙道:“还请前辈告知那人姓名与所在,晚辈不辞辛劳,自去寻他。”
  寒心叟道:“嗯,那人在食林中,被称作‘热薪叟’,是水火三门中‘炊金门’的掌门。”
  史琉璃笑道:“你们这些前辈高人真有意思,个个都要取个奇怪的外号。您寒了心,他却热心。既然是热心肠,想必好说易为了。”
  寒心叟摆手道:“你误会了,不是‘心肠’的心,是‘薪柴’的薪。南京城外向西五十里,有一家无名草庐,你去那儿找热薪叟吧。”
  白食易略显疑虑道:“前辈,不知那位热薪叟,有否像您一样,欠鼎皇人情呢?”
  寒心叟笑道:“怎么?你怕人家不睬你?哈哈,实话与你说,他不但不欠鼎皇人情,反是鼎皇欠了他人情。届时他帮或不帮,就看你的造化了。”停了停,又道,“索性与你多说些吧。你不觉得水火三门应该是水火四门才对吗?既有水与冰,相对地,该有火与薪才行。然而向业火与热薪叟都武功奇强,皆能以一身兼通火、薪,故而炊金门能以一抗二,丝毫不落下风。热薪叟的烁金指与老夫的凝冰掌,并列水火双绝,比什么太极火、逍遥游,还要高上一头呢。”
  白食易闻言,踌躇道:“这么说来,热薪叟来头挺大,恐怕难以说动。前辈能否修书一封……”
  寒心叟手掌一止,道:“好了,你的事,暂且到此为止,莫让小姑娘等急了。”他转向史琉璃,道,“唔,小姑娘,看來你对这间凌室挺好奇的。”
  史琉璃收回四处巡睃的目光,笑道:“以往我家中也有一间小冰室,夏日时颇有依赖。不过如此巨大的冰窖,真是头回见到。”
  寒心叟站起身,在冰窖中缓缓踱步,愉悦地呼吸着丝丝凌气,道:“皇家气派,当然唐哉皇哉,不然老夫也不会选择在此避世。先秦之时,咱们的老祖宗就懂得冬日凿冰以备夏用了。《周礼》有云:‘冬季取冰,藏之凌阴,为消暑之用。’积冰曰凌,这凌阴就是王室冰窖,周王室为保证夏天有冰块用,专门设立了‘冰政’,负责者称‘凌人’。
  “《周礼》又云:‘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意思是说,凌人掌管冰政,在十二月大寒之时,主持斩冰纳窖之事。因为冰块在凌阴中有三分之二会融化,所以必须从冰冻的溪流、湖面上凿割下夏天用量三倍的冰块进行窖藏。这套深挖窖、广藏冰的冰政制度在西周形成后,便被历代沿袭,凌室也越挖越深、越造越大。
  “譬如曹操修建的冰井台、北魏的凌阴里、唐朝的十仞冰井、宋朝的金明池三井等,皆是深广宏阔、规模庞大的藏冰之所。而国朝当年在北京紫禁城里有五大冰窖,可藏冰近三万块,规模比你现在身处的南京凌室要大上一倍哩。”
  史琉璃见他说起藏冰之事来滔滔不绝,显然素有研究,钦佩道:“前辈精通冰事,不愧为寒冰门的高人。”
  白食易咋舌不已,在冰窖四处走动,这里敲敲、那里摸摸,好奇道:“这御京凌室幽深冷清,前辈只身独居,不觉得孤寂么?”
  寒心叟似乎百感交集,道:“老夫一向独来独往,孤单惯了。宫中主掌冰政之人,其实是老夫的师侄冷冰寒。他知我功力高出一筹,便请了老夫来坐镇凌室。老夫贪这地方清幽,只夏日时有太监来取冰,平时无嚣无扰,正好避世练功。采冰、藏冰、启冰、用冰,实属燮理阴阳之职,于凝阴冱寒而藏之、阳气毕达而启之,遂致冬无愆阳、夏无伏阴,正合天地义理。老夫在此观寒暑之变、察盈虚之道,功夫精进了不少。哪知刚尝到些甜头,冷冰寒又要请我离开,嘿嘿……”
  史琉璃怕牵出冷冰寒暗中降清之事,彼此难堪,忙拉拉白食易的袖子,扯开话题道:“那‘冰沁灵’的制用,想必也有前辈之功了?”
  寒心叟道:“哈哈,小姑娘,你心心念念只想着冰沁灵,若再不让你尝尝,老夫倒过意不去了。适才让你等待,只因还冻得不够透,此刻冰冻时间已足,可以享用啦。”言罢,突地纵身一跃,飞上冰棺,推开棺盖,一探手,携着一个冰桥雪岭高脚玻璃杯,轻轻跃下。
  中国古时因瓷器制造发达,玻璃器皿始终不能充分发展,明季所用古法玻璃容器,部分由西洋传入,部分自制,因工艺复杂,得来不易,备极珍贵,只有皇宫巨室才得珍藏。
  史琉璃与白食易一见那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立时便被吸引住,目不转瞬地欣赏着。
  但见杯面近景是冰雪堆覆的石拱小桥,横跨冰河两岸;远方是瑞雪皑皑的逶迤峻岭,千山素裹,皓然一色。整体望去意境悠远,发人清思。玻璃杯中,盛着黏稠的半凝固牛乳酥酪,五种颜色的冰晶泛着柔和的光晕,融在其中;杯底还有片片花瓣衬底,馨香幽盈。
  史琉璃欢悦道:“这便是冰沁灵吗?一见之下,即令人心眼开畅,顿生冰凉沁身之感,果然名副其实。”
  寒心叟笑意满面,点头道:“此名据说是某位精通汉文的西洋传教士所取,的确名实相合,贴切传神。日轮高悬,赤火炎炎,能享用到这冰饮中的极致佳品,任你百般沉闷、万种不愉,也消融在透心凉的冰雪世界中了,可不是‘一沁就灵’么?哈哈。”说着,又从冰桌下掏出两柄小银匙,略等片刻,道。“很好,‘回温’已过,正是最佳品尝时刻,二位请享用。”
  白、史二人接过小银匙,各自从杯中轻挖一小匙,纳入口中。二人皆是初回品尝西洋冰沁灵,一尝之下,心魂俱撼。
  白食易激动道:“天味!真是天宫瑶池才有之味,人间何曾有过?”
  史琉璃按捺心中波澜,道:“我中华上国,冷饮冰品年久传长,名目繁多。与这冰沁灵相类的,就有唐之酥山、五代之糖酪浇樱桃、宋之乳糖真雪、金之珠子冰等等,尽是一时新颖之创,各有胜场。然而冰沁灵揽萃精华,精益求精,又是一大丕变。可见西洋人在美食方面亦在力争上游,下的工夫决不亚于吾国名厨。”
  寒心叟道:“老夫初见、初尝这冰沁灵,也是惊为天物。我们寒冰门一代代人都与冰食打交道,冰食无非分冰膳与冰饮两大类,我那师侄冷冰寒和他师父,也就是敝门掌门谷斫冰,精于冰膳;而老夫长于冰饮。隋之前,冰水得之不易,仅士族高官可享。中唐以来,民间储冰得法,冰品渐多,冰饮渐次分为露态与酪态两种。   “露态如六清浆、漉梨浆、木樨露、甘菊水、冰椰酒、姜蜜水、香蕈饮、紫苏饮、白醪凉水、木瓜凉浆、金橘雪泡、冰调藕丝汁、雪泡豆儿水、凉水荔枝膏、雪泡梅花酒等等,南宋时已走入寻常百姓家,街头巷尾所在尽有,冰碗丁当,入耳清凉。
  “至如酪态冰饮,就是冰沁灵的前身,但酥山、冰雪冷元子、乳糖真雪、珠子冰等,不过略具雏形;元世祖忽必烈宫中御厨所创的‘冰镇珍珠粉’,用小于芡实、圆结如珠的未化冰雪,以牛羊乳、蜂蜜、果汁调之,再加入珍珠粉搅拌,成品似腻还爽、如凝似飘,入口松软润滑,这才是西洋冰沁灵的真鼻祖。后来有个叫马可波罗的旅者,因为受宠于忽必烈,得以出入宫廷,就把冰镇珍珠粉给学走了。传回他的老家后,西洋有个叫法兰西的美食大国,一次次试验改良,终于造出了咱们眼前的冰沁灵。”
  史琉璃慨叹道:“汲汲日昃,蹑景追风。近年来常听家叔言及,西洋人谋求称霸寰宇,励精图治,进步神速,从这些匠造细事上已可窥一斑。可叹我华夏兀自沉湎于上国骄矜中,而今又神州板荡,只怕过不多久,就要被西洋人迎头赶上了。”
  寒心叟诧异道:“你一个小小女子,竟这般关心国脉气运,比起后宫那些眼浅识短的长舌妇,强上太多。比如田贵妃小膳房的管厨,就是一个极善于钻营拍马之人,她千方百计向洋教堂里的教士学制冰沁灵,全然是为了奉承贵妃和皇上,谋取进身之阶。她学来方法,就在老夫这大冰窖里制作。老夫眼睁睁地瞧了一个多月,也学会了十之八九。”
  白食易奇道:“前辈,偌大皇宫只有您这大凌室里够冰够冻,在这里制作冰沁灵倒不稀奇。只是您为何从冰棺中取出冰沁灵来,真是奇哉怪也!”
  寒心叟大笑,抚须道:“老夫这大冰棺,实则就是个大冰鉴。呃,你们知道冰鉴是何物吗?”
  白食易在通吃侯府待过多年,夏日常见冰鉴,遂点头道:“嗯,冰鉴就是盛冰冷藏食物的器皿。”
  寒心叟道:“小子倒有些见识。冰鉴最初为陶制,春秋时变为青铜鉴。其外层是一个底部有活扣弯钩的大方鉴,鉴里套放着一个盛酒用的方尊缶,活扣弯钩能倒钩紧方缶足部的榫眼,从而固定住方缶。方鉴与方尊缶之间有空隙,冰块就填放在空隙里。冰块释出冷气,围裹住方尊缶,尊缶内温度很低,瓜果酒食等就存于尊缶中,合上铜盖,半日之内,就能享用冷饮冷食了。
  “屈原在《招魂》中曾写道:‘挫糟冻饮,酎清凉些’,即是形容饮用冰镇米酒的美妙。老夫这冰棺,藏冰制冷的道理与冰鉴差不多,也分内外两层,层隙间填满冰块,只不过体型更大,密闭制冷的效果更佳。所以既能辅助老夫修练凝冰掌,又能冷冻冷藏食物。一棺二用,大是妙哉!”
  白食易又挑了一匙冰沁灵吞下,笑道:“前辈若不言明,吃着从棺材里取出的食物,胆小的真吓煞了。”
  寒心叟见他吃样,皱眉道:“你这囫囵一吞,真暴殄了天物啦。”
  史琉璃道:“任何食物皆有相应的食法。适才前辈有‘回温’之举,想必对享用冰沁灵亦有心得,还请指点一二,以臻完品。”
  寒心叟道:“这冰沁灵形制、风味独具,品尝时须分数步。首先‘回温’,将冰沁灵从雪藏处取出后,静置片刻,以令其味感挥发至最大;接着细观其色,红、橙、碧、紫、棕五色冰晶,分别是用西瓜、福橘、青葡萄、桑葚、沙果这五种水果榨汁后冻成冰块,再细细捣碎而成。加上玻璃杯的冰雪纯白、酥酪的乳白,品食时可赏七色,绚彩缤纷,幻光炫眼,乍辉乍焕,使人神迷。
  “紧跟着轻嗅冰沁灵的果香,五种水果并非应季,各时令皆有,经冰镇后果香流变,与衬底花瓣的花香合于一致,别有欣人异馥;最后,在品尝时翻转汤匙,让包裹着冰晶的酥酪直接触到舌头,其味直达味蕾,多重果味与冰酪味层层叠叠抵达,那种芬苾凉齿的透爽口感,终身难忘!”
  白、史二人听得频频点头,依言重品一遍,果然感觉又有不同。
  史琉璃叹道:“酥山、糖酪浇樱桃、乳糖真雪等冰品,以纯奶油、蔗糖浆等主调,入口虽软滑,不免过于甜腻。‘蜜酥淋沥齿流冰’,远不及此刻的‘果香堆酪冷于雪’。一口滑下,恍如天水堕世,凉飙随至,瞬间置身冰雪世界。大抵只有冰川琼宫才有这样的冰饮吧!此般妙物若得推而广之,必风行天下,为万民祛暑大造凉福。”
  寒心叟用手指拭去玻璃杯上的冰珠,认真道:“要将冰沁灵推广至民间,绝非易事。须知冰沁灵制作,首要在于有足够的冻气。据说西洋人有‘打冰机’,专用于造冰、碎冰。而国朝唯有皇室有能力于山体原石中深挖广凿,开辟冰窖,再选取深谷幽壑背阴处坚实洁净的巨冰,段段切割,纳之凌阴。所费财力人力,非普通民家所能及。因此田妃小膳房那位管厨,学得其艺后,也只能在这独一无二的皇家凌室中制作。”
  史琉璃道:“尽管如此,我辈中人只要孜孜矻矻,衷心不改,终有日能造福苍生。”
  寒心叟正容道:“姑娘心心念念利国福民,志不逊须眉,老夫甚为佩服。不过那些都是后话,田贵妃与我那不成器的师侄联手,已将这冰沁灵制得臻于完美,却偏偏还要让你们娴妃一方合力同功,共制共作,进呈御品,方显两宫亲睦。姑娘,此事极不易为,你想好如何添入咸味,改进冰沁灵了吗?”
  史琉璃想了想,摇头道:“冰品本身就以甜味为主,硬生生添入咸味,實属画蛇添足。田妃此举,根本就是在故意刁难。我需一段时日,才能想出方法。但今日来此凌室,有幸结识前辈,更品尝到绝妙冰沁灵,也不算白来一趟。”
  寒心叟微微一笑,忽然纵声长啸,清朗啸声在巨冰间来回震荡。他飞身跃上冰棺,道:“过去因既毕,静待未来果。二位请回吧,老夫要练功了。”

第四十八回明胜日月明


  白食易同史琉璃离开御京凌室,清凉渐消,室外笼罩在晚霞的瑰丽中,但暑气并不因黄昏的到来而退却,又熏蒸着卷上身来。史琉璃将明晚柳如是相邀秦淮船宴之事说了,白食易道:“不管那热薪叟答应与否,总是一句话的事,想来不会拖延太久。我明晚定准时赴宴,不见不散。”
  史琉璃道:“我用郡主名义,去御马监调一匹快马给你,这样城外五十里,来回只须一个时辰足矣。”   白食易感激道:“史小姐,你待我真好。”
  史琉璃晕生双颊,道:“方才在凌室中,你听寒心叟说到我的脆骨症时,那么关切,是真心的吗?”
  白食易急道:“怎能有假!”
  史琉璃心中又喜又忧,一咬下唇,道:“你去吧,我也要回小膳房了。明晚见。”
  白食易见她模样,不明所以,难解女儿心,只得挠挠头,挑起扁担回到冷宫,将寒心叟所言转述给鼎皇,鼎皇道:“热薪叟独得一个‘薪’字,于薪柴运用出神入化。你去会他,说不定更有增益。今晚须养足精神,吃过饭便早点歇下吧。”
  一宿无话,次晨起来,白食易别过鼎皇,望皇城西面西华门而行。苟全自从吃了苦头,便不敢再来监管,白食易名为在冷宫受罚,行动却颇自由。来到西华门边,史琉璃果然牵了一匹雪白骏马在等候。白食易牵过马,翻身上鞍,控缰踢镫,追风而去。史琉璃望着他翩翩绝尘的身影,想起当日在扬州城中,两人同骑闯关,生死相依,眼角不觉湿了。
  马蹄得得,径向西驰,过玄津桥、出石城门,复行五十里,果然在江岸边有一家草庐,庐前碧草青青、庐边修竹篁篁,庐门上不挂食幡也不挑酒旗,却有炊烟袅袅,瞧不出是民家还是店家。
  白食易将马系在一棵大柳树上,步入草庐,举目一张,登时倒吸一口气。这草庐也就两丈见方,頗为逼仄,此刻却满满当当地挤了十个人,分别在东西南北的四张小桌旁凝坐,互相间并不说话,只用眼神对视。在墙角的一个小灶边,还有个精瘦的老叟,赤发赤须,精赤着上身,双臂肌肉虬结,一言不发,自顾自在灶膛里烧火,仿佛其他十人全不存在。劈成长方块的柴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他身旁,不时被火钳夹起,投入灶中。
  东西南三面之人,见白食易进来,都快速瞥了他一眼,又迅疾将目光紧盯住正北那张小桌。这张小桌边共坐五人,当中那人衣着素朴,颏下五柳长须,相貌清雅,像是个中年书生。其余四人俱穿青袍,虎背熊腰、意态猛勇,袍服腰间鼓起,显然藏有兵器。
  白食易见众人并不理会自己,低着头,缩到角落里,展目静观。
  十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直无人说话。
  白食易十分好奇,心想你们这样干坐着瞪来瞪去,是比试谁更有定力么?仔细扫视众人,西首桌边的两人,一高一矮,身披黑斗篷,都用黑纱裹住头、蒙着脸;南首桌边两人,各戴一顶宽沿斗笠,笠缘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唯有东首那名十三、四岁的书僮,当窗箕踞,迎风抚笛,那副大大方方、洒脱超逸的模样,与年龄毫不相称。
  又僵持了一阵,那赤发老叟停止加柴,右掌猛地向灶底一探,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掏出里面的食物,也缩到角落里,在白食易身旁蹲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依然不去理睬庐中其他人。
  正北桌那中年书生打扮的人,闻到赤发老叟手中食物的香气,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用极低的声音道:“啊,南召烤板栗……”猛然想起所处境地凶险,赶紧收声。然而已来不及了,东西南三面显然都是高手,尽管声如蚊蚋,俱已听见。
  南首戴着宽沿斗笠的两人,放声大笑,振衣而起,向中年书生施礼道:“唐王殿下,卑职有礼了!”
  中年书生尴尬不已,连连摆手道:“二位爷认错人了,在下不过一介寒儒,哪里是什么殿下了。”
  白食易听到戴斗笠二人的音声,微微一愣,心想怎么听着耳熟?又说什么王爷,难道是宫里的人?想到宫里,猛地一激灵,登时记起:那晚自己为救无辜小女孩,被朱由崧罚去冷宫,当时田成身后跟着四名御前侍卫,田成唤那领头的叫“高统领”,高统领说了几句话,吩咐苟全押自己去冷宫。那话音正与此时说话之人一般无二。
  后来鼎皇师伯祖说这四人是“大内四兽,虎豹猪狗”。其中的朱不戒和苟全那日在冷宫门前闹事,被童三刀用杀猪三刀捅得屁滚尿流,自己在门缝里瞧见,差点笑破肚皮。那么眼下这两人,应该就是四兽里的虎和豹了。
  戴斗笠二人,一个身形枯干、一个身材魁梧。魁梧者行礼后立即闭口,后退一步,显然作主的人是那枯干者。
  身形枯干者“嘿嘿”一声,阴恻恻道:“唐王殿下不必再隐瞒了,适才那声‘南召烤板栗’已将殿下的身份暴露无遗。”
  这时西首用黑纱蒙脸二人中的矮个子也开口道:“高统领好耳力,不愧是御前第一高手。朱聿键,你确实无须再装。君子坦荡荡,以真面目示人又何妨?”
  戴斗笠二人听他竟直呼唐王名字,毫无礼数,微感一惊,那身形枯干的正是御前侍卫统领“毒壁虎”高鲸虎。他厉声道:“你们是江北的?”
  不等蒙脸人答话,东首那个十三、四岁的书僮,忽然眉飞色舞,开怀道:“好极了,好极了,果然是唐王殿下。不枉我一番辛苦。”
  中年书生大窘,道:“诸位实是认错人了。想来我与那位王爷面貌相近,才有此误会?”
  高鲸虎不去答他,对蒙脸矮个子道:“兄台,唐王封地在何处?”
  矮个子道:“南阳。”
  高鲸虎又问:“南阳五大美食是什么?”
  矮个子道:“张飞板面、新野臊子、博望锅盔、郭滩烧鸡,还有一个嘛……”与高鲸虎相视一笑,一齐道,“南召无虫板栗。”两人故意一问一答,其用意不言自明。
  高鲸虎续道:“天下的板栗树大多长在山区,树干高大,虫聚卵生,治虫极难。唯有南阳南召的板栗,外壳苞剌多且长、苞壳与种壳厚实,虫卵难以孵化,所以绝无虫眼,烤后有一种特殊的浓郁绵香。素闻唐王殿下也是位美食家,对这板栗香定然十分熟悉,方才不由自主地轻呼出声,已将身份显露了。”
  中年书生迟疑片刻,道:“此话未必尽然。南阳士子无数,吃过南召烤板栗的难道只有唐王一人?在下久居南阳,常食无虫板栗,熟悉这板栗香气也是情理中事。”
  蒙脸矮个子冷笑两声,接话道:“然而,南阳民间烤板栗,烤法都是铁板、铁架烤,有图省事的,只用铁锅热炒。唯有王府中是火灶底裹油布焖烤。因为王府有入火不燃的察合台天桑油布和昂贵的松果油,烤出的板栗不焦不烂,气味中还带有淡淡的柴木香。同时,也只有王府才有懂得油布焖烤板栗的技艺高超的厨师。而草庐这位老者,偏偏用的就是火灶底焖烤法,民间普通士子绝难尝到此种味道的板栗。是以,阁下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中年书生沉吟不语,转头向身边四人看了看,终于道:“也罢,既然诸位都认出我了,再装下去就显得做作了。不错,孤正是大明唐王朱聿键。”
  唐王朱聿键是朱元璋第二十三子唐王朱桱的八世孙,崇祯五年世袭为唐王,封地在南阳。其为人好典籍、喜美食、精吏事,知人善用、洞达古今,名声颇佳。崇祯九年,清军入塞,朱聿键不顾“藩王不掌兵”的铁律,私自招兵北上勤王,崇祯帝怒甚,将他废为庶人。崇祯十七年,北京城破,朱由崧在南京即位,为防其他藩王争帝位,先后将唐王、鲁王、潞王等人迁至南京、杭州等地软禁。
  高鲸虎与蒙脸矮个子见朱聿键认了身份,大感得意,正欲再言,东首那十三、四岁的书僮蓦地一纵,如燕雀掠林,轻盈地纵到朱聿键身前,纳头便拜,口中道:“福建闽江协办守备郑森麾下陈近南,参见唐王殿下。”
  高鲸虎与蒙脸矮个子一惊,均想:郑芝龙也来搅浑水,这下子差事不易办了。
  朱聿键喜道:“郑森大人何在?”
  陈近南道:“端午那晚,相府斗宴,郑大人厕身诸公,忽闻殿下夜奔,心急如焚,匆匆分派家将循出京道路找寻。但几路人马寻出数百里外,依然不见殿下踪迹。郑大人推算殿下脚程,既然未到数百里外,应该是舍远就近,还在南京城周边。他恐殿下遇歹人惊扰,故而又派出亲信,分四个方向来寻,天幸叫我在此撞上。请殿下放心,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保殿下周全。”
  蒙脸矮个子“啐”了一口,嘲笑道:“小孩子乳臭未干,说什么大话?就凭你能保朱聿键平安?嘿嘿。”
  高鲸虎眉头一皱,道:“本朝国规,严禁藩王勾连统兵大将。福建郑家父子费尽心机来寻唐王,这重干系怕脱不掉吧?”
  唐王目视于他,问道:“阁下是哪位?什么身份?”
  高鲸虎知道已无需再做掩饰,索性摘去斗笠,他身后那名身材魁梧者也跟着摘下斗笠。
  高鲸虎在名分上仍是唐王臣下,因此恭恭敬敬施礼道:“在下乃御前侍卫统领高鲸虎,这位是我的副手,食人豹包钻山。”
  唐王道:“唔,大内四杰,久仰久仰。”
  高鲸虎欠身道:“还请殿下速速随我回宫。圣上待你不薄,怎能辜恩负义?”
  唐王毅然摇头道:“事已至此,客套话多说无益。你家主子为何要软禁孤,大家心里有数。孤堂堂大明宗室,岂能受人挟制,过那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更何况朱由崧昏庸暗昧,即位一年多来,所作所为哪一件不令忠臣心寒、百姓痛骂?你让孤回去,势难办到!”
  高鲸虎怒容满面,喝道:“大胆,竟敢直呼今上名讳,看来你是铁了心要造反了。传圣上口谕,唐王若不回宫,着就地正法!”
  蒙脸矮个子仰头大笑,道:“好极,妙极。某家还担心你们人多势众,有点辣手。现在可以跟御前侍卫联手,胜算有九成九了吧?哈哈。”
  食人豹包钻山冷冷道:“敢问阁下究是何人?亮个万儿吧。”
  蒙脸矮个子道:“相逢何必相识?咱们只须目的相同,便是同路人了。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取唐王项上人头!”
  高鲸虎与矮个子对视一眼,道:“好,割下唐王脑袋,咱们各自回去领赏交差。喂,唐王府四大家将,亮兵器吧!”
  唐王身边那四个虎背熊腰的武夫,面面相觑,八只手一摊,齐声道:“亮什么兵器?”
  高鲸虎嘴角一翘,嘲讽道:“四位腰间鼓起,显然藏有兵刃,何必再做戏呢?当此生死关头,敬请放手一搏吧!”
  四名武夫各自将手伸进青袍,从腰间往外掏,掏出来的物事全放在桌上。众人一看,尽是书籍典册、文章字纸,没有一件兵器。
  这可大出高鲸虎等人意料之外。高鲸虎眉毛拧成倒八字,哭笑不得道:“四位相貌赳赳,没想到都是空架子。那你们究竟是谁?”
  四人中一人答道:“咱们都是南京城里干苦力的脚夫,几天前这位大爷花钱,特意挑了四个外貌最豪勇的招雇,还给了四件青袍。”
  高鲸虎追诘道:“那他在你们腰间鼓鼓囊囊地藏了这么多书,你们也没多问?”
  脚夫答道:“大爷说他西去营商,这些书是他心头好,要带在路上看,必须贴身保藏。况且他付了钱,自然想怎样就怎样。”此时四名脚夫已瞧出情形不对,两边转眼间就要殴斗,赶紧撇清干系,但求置身事外。答完话后,个个缩到一旁,瑟瑟发抖,与孔武有力的外表全不相称。
  朱聿键嗜书如命,众所周知,带几十部书在路上也非奇事。高鲸虎恨声道:“好一条瞒天过海之计。方才我以为唐王府四大家将俱在,倒不敢先动手了。想来真正的四大家将保着假唐王远去,而真唐王却故意在南京城郊徘徊,待追捕者远离后,再伺机逃遁。我的推断不错吧?唐王殿下。”
  唐王默然不语。蒙脸矮个子十分高兴,道:“原来随行保护的家将是西贝货,这下胜算可有十足十了。”
  陈近南不忿道:“十足十?原来阁下不把我这小孩儿放在眼里。”
  蒙脸矮个子与高鲸虎、包钻山相视大笑。包钻山打个哈欠,蔑视道:“好哇,我看你毛都没长齐,口气反跟癞蛤蟆吹气泡一样大。凭你一人就想保住唐王?”
  陈近南将手中长笛一竖,沉声道:“诸位一试便知。”那副神态充满凛然正气,竟颇具威严。
  包钻山大踏步走到草庐中间,道:“这边四个打你一个,不算好汉。就由我食人豹收拾了你吧。”
  陈近南亮个起手势,道:“请。”
  包钻山正要发招,缩在角落里的赤发老叟忽然清啸一声,拽住旁边白食易的胳膊道:“且慢。不是四个打一个,是两个打你们四个。”说着一用力,将白食易推了出去。
  白食易惊呼一声,迷迷瞪瞪,不知所措。
  高鲸虎定睛一瞧,喝道:“臭小子,是你!你不在冷宫受罚,跑这里来领死么?”
  白食易先前受苟全欺压,怒气早积,气愤道:“大内四兽,助纣为虐,无恶不作。别的坏事我不敢说,但你们明知狗皇帝奸淫幼女,依然为虎作伥,单这点该死的就是你们!”
  “奸淫幼女”四字一出,人人惊撼,都侧目望向虎、豹二人。二人面红耳赤,青筋暴起。朱由崧视他们为亲信,每行无耻之事,必带他们护卫,说他们为虎作伥,并不冤枉。包钻山目露凶光道:“大膽狂徒,竟然污蔑当今圣上!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地狱。”双掌箕张,横扫而来。
  一阵笛声悠扬响起,笛音似有魔力,化作无形气劲,缠住了包钻山的双掌。陈近南冷然道:“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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