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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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谋杀”是如何发生的,我并不清楚。案发之时,我正与表姐在附近的小公园追逐疯跑。回想起来只觉得羞愧:我自诩为兔子的保护者,却未能尽到职责。日落时分,我们一人举着一只冰激凌回去,在楼下遇见了外婆。她刚刚处理完兔子的尸体回来—拿黑色的塑料袋一装,丢到最近的垃圾场去了。同时她口气轻松如常地跟我们讲:“兔子死啦。”
  7岁那年的夏天,我心中长出了10个太阳,一刻不停地炙烤着,无一处阴凉可避。那天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着冰激凌甜腻的香气,是它趁我发愣时悄悄融化,沾了满手,黏黏糊糊的,像是泼了一层汽油,悲愤遇热即燃。
  我冲上楼去,阿布竟还若无其事地摇着尾巴出来迎接我,我憎恨这无知无觉的恶。我咬牙切齿地瞪着它,从前竟不觉得,它那“地包天”的狗脸其实早已预示了它的险恶与奸诈;那身再怎么洗都变不回雪白的皮毛,分明就像混迹江湖的恶霸掩盖不掉的伤疤;它将罪恶的灵魂藏匿于娇小的身形中,伪装以憨态可掬,粉饰以人畜无害,竟骗了我那么久!枉我吃饭时都刻意不把骨头啃干净,好多给它留点儿肉!
  我可怜的兔子!它脆弱到连误食了带露水的菜叶都可能骤然死去,我那么小心翼翼地护着它,每一餐都亲自检查食材,才将一位素食者喂养得如此肥硕。它是柔弱、无辜、被欺凌的弱者,我的愤怒是对恃强凌弱者的愤怒。
  然而,身为被害者“家属”,我却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舅舅已经当着我的面狠狠地训斥了阿布,它吓得躲进桌底瑟瑟发抖;若惩罚再严厉一点儿,恐怕它的主人—我的表姐就要跟我一样悲痛了。我气她不肯大义灭亲,带着满腔怨愤哭哭啼啼地离开。表姐红着眼没有和我说再见,反倒阿布竟探头爬出来,跟过来,摇着尾巴送我出门。


  但我绝不能就此罢休。不舍昼夜地为兔子伤心了一整个夏天后,我开始了我的复仇大计。
  阿布再见我,果然还是没心没肺地欢喜,尾巴快摇到天上去。我丝毫不费劲儿地将它从表姐家悄悄哄骗出来。我曾试过对它举起砖头,脑海中预设的画面吓退了我。我将砖头砸碎,换成小石子掷它。它一瘸一拐地回去了,没有告我的状;下次再哄,依旧跟我出来。
  我也试过七拐八弯地将它带到陌生且人流密集的地方,命令它原地就座,然后自己溜之大吉。我希望它被人抱走,最好是被菜市场里卖狗肉的抱走。它真是好样的,竟然自己寻了回去;但下次再哄,它就不跟我出来了,尽管尾巴还是摇。
  我继续谋划其他恶毒计策。恰逢从老家来了客人,饭桌上三杯两盏之后聊天,客人讲自己的小儿子被狗崽子咬伤,狗主人为了不赔钱,将罪魁祸首交了出去。受害者家属对小狗好一番折磨。
  这故事听得我心惊,却也给了我灵感。兔子的死活对于他们而言无足轻重,但若是我被咬了,总该能换来对它重重的一顿责罚了吧?我倒不想要阿布的命,只希望它得个教训,希望它能对枉死的冤魂心生忏悔,日后见了我,能自觉愧疚地缩头避一避。
  我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甚至连遗书都写好了,望世人知道我是为了正义而牺牲的。可不管我怎么挑衅,它始终都不肯亮出獠牙。我拔它的毛,敲它的脑袋,将手指戳到它嘴边,我都将它的嘴扒开,清楚地看见它“地包天”的牙齿了,它还是无动于衷。我就差拎起它的尾巴先咬上一嘴,又怕他们计较我动口在先而减轻对阿布的责罚。
  我们无声地对峙。也许它未必全然不知我想做什么。
  它如此警惕。我明白了,它聪明且清醒地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
  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我与表姐因赌气许久不见。某天狭路相逢,她脸上贴了一块大大的胶布。追问之后才得知,竟然是阿布咬的。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那么懂得明哲保身的狗。
  “这只疯狗!连主人也咬!舅舅舅妈知道吗?”
  “别跟他们说!我说是被外面的野狗咬的。”
  “那怎么行?做错事不用受惩罚的吗?”
  “我把你喜欢的那顶帽子送你!那盒纸叠的星星也送你!那个芭比娃娃你也拿走!”她拉住我,“别生阿布的气了。我代它道歉!”
  我暂且被收买了。如此看来,嫁祸阿布的计划也是行不通的。
  表姐被咬是因为阿布怀孕了。它从乖乖女变成护子心切的“虎妈”,谁靠近都绝不客气。为免于被波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去表姐家。虽然我一度想让阿布咬我一下,但看见表姐脸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觉得后怕。
  产妇的情绪基本稳定以后,我才去看了小崽子们。那么面目狰狞的家伙竟生得出这样可爱的雪团子。一共四只,一只赛一只的惹人怜,抱在怀里像是要化掉的冰激凌一样香软。阿布懒懒地躺在软垫上,并不介意我们抱起它的孩子把玩。我们两个人托着四只雪团子去公园草坪上放风,整个公园的小孩子都被吸引过来。
  “叫白雪公主吧?”
  “怎么分?小白,小雪,小公,小主?”
  “那叫阿布2.0,阿布3.0,阿布4.0?”
  “不要像阿布才好呢!”成为母亲也改变不了阿布是凶手的事实。
  表姐沉默了一阵儿。
  “那如果是误杀呢?”
  “怎么是误杀?”
  “兔子死的时候只有阿布在场,可你的兔子在笼子里关着呢。大家都听见它‘汪’了一声,但也许阿布只是想打声招呼呢?奶奶说的,兔子身上没有伤痕,只有胆被吓破了。”
  我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
  或许大人们觉得,死了一只兔子就是死了一只兔子,怎么死的不重要。
  可倘若弱者死于懦弱,侠义之士该找谁去伸张正义呢?
  沉默的阿布无法为自己辩护。原来,我才是恃强凌弱。


  我不恨阿布了,可阿布却恨起了我们—它的四个孩子都没了。   舅妈将一只雪团子送人了,表姐将一只雪团子弄丢了。她们抱着它们出去,却空着手回来。阿布什么也没有问,仿佛给四只小狗舔毛和给两只小狗舔毛并没有什么区别。也许阿布是不识数的。


  剩下的两只在一个狂风肆虐的夜晚生生被冻成了冰团子。表姐泪眼婆娑地自责:“那天晚上我应该去阳台看看的,可是我太怕冷了……它们也一样很冷吧。”
  但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道歉的机会。
  一天,阿布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们张贴悬赏,我们寻访四邻,我们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却不敢想它到底是怎么走的,为什么走的,多久才会回来。我们不敢循着真相去猜想,否则人人有罪。
  它自己会爬楼梯,每次我哄它出去,它都跟在我脚边一级一级蹿下去;哪怕是被我打傷了腿,一瘸一拐地,它也能顺着阶梯爬回家去。
  我将它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它都能找到家,它怎么可能会迷路呢?
  那些日子,我们在大街小巷寻找阿布,才发现,原来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只白色的京巴狗。看见多少只白色京巴,我们就失望了多少次。我们一声声地唤着阿布的名字,观察着每一只京巴狗的反应。表姐突然问:“也许它就在其中,只是决定了不回答呢?就算我认出了它,但它选择不承认呢?”
  没有阿布的日子过去了很久。表姐脸上的疤痕也一丝不显了。
  就像我再也不养兔子一样,表姐家再也没有养过狗。因为送人而侥幸存活下来的那只雪团子倒是越长越像阿布。那家人得知阿布和孩子的消息之后,曾想将雪团子还回来留个念想,无奈家中男孩儿抱得紧。表姐也不勉强,她继续寻找阿布。
  这些年来她习惯了在路上遇见京巴都多望两眼,或是唤一声。她相信阿布一定还存活在某个地方,也许某一日就能遇上。也许今天喊它它还不理,但也许后天、大后天,它就不气了。就像我一样。
  某个下午,表姐突然告诉我,她决定放弃了。
  “前两天我看见它了。”她语气平常,“那天我在阳台的躺椅上午睡,一觉惊醒,发现它就在楼下。它在树边安静地坐着,仰着头默默地看着我。我确定那就是阿布。我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们对视了好久,我终于忍不住冲下楼去,但它已经不在了。”
  “它还活着,还在这儿,还认得回家的路。它只是决定再也不回来了。它大概是来告诉我一声,不必再等了。”
  我们替沉默者说了太多的话。沉默者却比我们想象中更懂得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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