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海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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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语:汤达(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在一堆学生习作中,每每看到淑欣这样的文字,就会眼前一亮。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看她的自我介绍。她写道:“我叫罗淑欣。用印刷体看,总觉着这名字体积有点大,敦厚,很扎实。可能改个瘦长的名字会有助于我减肥,而且得改成两个字的,显得文艺腔,像小说里受到伤害后神秘消失的女配角——读完小说数年后你会猛然想起的那个人。”作为老师,我能感觉到,关于写作的技巧和方法,对这样的学生帮助不会很大,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只是让敲键盘的手,跟着脑子转。”她真正特别的地方,是她的语感和节奏。有时一段令人击节的文字,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写出来的。这种东西根本没法教,也没法学。
  很多学生写习作,会在题材和写法上挖空心思,以显出一点个性。而淑欣不同,她对取材和技巧并不关心,随手拿老师布置的题目一写,出手就与人不同。作为读者,我也变得对内容和情节漠不关心,自觉跟着她的腔调和情绪走了。一开始,我在课堂上选读优秀作品,要克制对这种文字的过分喜好,以为这是一种私心,一种很个人的审美。后来看到很多同学私下表示赞叹,《作品》杂志这样级别的专业编辑也对淑欣的语感击节称赏,我才敢确定,这确是难得的才情。
  当然也会有老师和同学提出疑问,这种写法能不能在故事性上做一点折中呢?能不能处理一些更具现实意义的题材呢?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文学和小说,道路千万条,每个人终其一生,大概只能欣赏其中的几种,至于写,能驾驭一两种就不错了。王十月老师给学生们开小说课,他说,一种风格如果出于自觉,又不违背本性,坚持到底,总会有它的价值和意义。我深以为然。故事性的、现实主义的大众化写法,难道我们还见得少吗?应该鼓励异类的生长。更何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风,何必自命主流。
  十八九岁的年纪,作为小说作者,淑欣确是太年轻了,未来难以定论。而年纪轻轻,文字就如此独特而老到,又使人不得不对她有所期待。她大概也像同龄人一样,抱着随缘的态度,尚未对志业过分上心,自叹读书不多,也没打算以文字为生。他们这代人,不时兴偏执和狂热,尤其对文学,跟我自己所处的那个年代判然两样。转而又想,每过一两年,我总会在学生中发现几个天赋突出的孩子,按照这个比例,全中国应该多的是天才作家,小说界应该早已百花齐放。然而我们都知道,实情恰恰相反,触目所及,多是平庸的文字。这又是为什么呢?大概对小说而言,才情并非一切。
  幸而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文学也并非一切。生活才是第一位的。淑欣未来究竟会不会成为一个写作者,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写作者,那也只有她自己的生活能够回答。
  朱小姐来章生的城市。这里拥挤,人们习惯冷静。记者回出租屋睡午觉煮鸡蛋面。商贩叠最后一摞连衣裙丢进仓库,像换季时节。小孩想去公园,中间是个游泳池,陽光凉,落在每个人手上。世界末日来了,这是个夏天。
  朱小姐同母亲道别,母亲不明白世界末日——已经遗忘,或过于刻骨铭心。母亲抱着父亲的枕头睡,盼望和他会面。
  朱小姐搭火车,车上人不多,有空位。乘务小姐推餐车,累了坐下。
  章生没来接,他让朱小姐到长岭站C出口,外边有个茶餐厅,在二楼。朱小姐出来时天色好,下午三四点钟,城市最明亮的时候。
  茶餐厅生意旺,老头老太太围着聊天,聊菜品聊党派选举聊马路冲出来的野猪。朱小姐不饿,坐靠窗位置,她盼章生出地铁,步伐匆匆的样子。
  在朱小姐等待时,你迫不及待要知道世界末日的其他事。地球走向、毁灭的预测、人们能否得救。你大可以看王小姐、费小姐、刘先生的故事,在末日前的几个小时。章生到了。
  他靠在路灯的粗柱子边,手抱在胸前,头低着,只能看见自己的鞋。朱小姐拿布包下楼梯,一层一层,心跟着数,咚嗒,咚嗒。
  章生头发长了,没拿去干洗的皱衬衫,朱小姐认为无需再提醒他。章生看见朱小姐,手插进裤袋,朝茶餐厅反方向走。
  “今天提早下班。”章生做销售,拿提成的工作。
  “嗯,幸好。”他听了笑,左手握住朱小姐胳膊,“这里。”他们拐进窄道,章生放开手,她骤地发晕。
  “有什么愿望吗?”章生这样问。这条道不见人,两侧是七层旧式民居,墙上爬满涂鸦,高中生无创意的英文字。
  “没有。”朱小姐是诚实人,“不许愿便不失望。”
  “聪明。”章生又笑,走快了几步,拐进另一个窄径。
  “我们去哪?”朱小姐昨夜给他传短信:想看海。他答:当然好。
  “先休息会。”他们手指像打磨好的零件嵌在一起,掌心贴得紧,章生手凉。
  朱小姐知道章生需要休息,他早就说“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昨夜还是今天提的?今天,今天中午。朱小姐坐车厢最后一排,前座男人聊电话,关于John、副教授和法国文学。朱小姐猜他戴黑框眼镜,穿17岁最畅销的NIKE板鞋。她对这个猜测颇具信心,章生传来短信: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当然好,朱小姐很快打上去。好啊,最后她回复两个字。
  你发现朱小姐是个爱猜的女人。猜,猜测,猜疑。轻浮的猜测引向后悔莫及的猜疑。章生不会猜,不会猜世界末日几时几分几秒,不猜下个月卖出几份保险,不猜该带朱小姐去哪休息。
  “说些话吧。”章生看向朱小姐。
  “说什么?”
  “我话少。你平时很多话,不是吗?”
  “我今天也不怎么想说。”
  朱小姐不记得自己话多,她情愿和不相识的人说话,说完便不再见。和章生,从来是他问我答——记忆这样判决。
  “进去吧。”章生说。一栋旧大厦,周围是关了门的商店。
  红毯子,浮雕旋转楼梯,中心竖一座爱神维纳斯。朱小姐意识到城市爱用巴黎卢浮宫作为酒店样板,又发现自己看雕塑慢了脚步,暗暗追上章生。他什么话也没说。休息、咖啡厅、电影院放催眠片、便利商店的运动饮料。朱小姐跟着章生的皮鞋,作关于末日来临的想象。   你会怎么想象世界末日?这样的问题章生从不考虑。他在三楼停下,这里有四楼七楼十七楼吗,无关紧要。朱小姐真的不说话,对话不能进行下去,没有对话,他这样判决。
  “坐这等一下吧。”他轻轻说。楼梯出来是条长廊,棕底绒毛毯,延绵的祥云图样。两侧排满门,深色木纹,门里门外有无尽的等待,等待末日前某一分钟。朱小姐没多看,紧紧跟着皮鞋就好。他们坐到拐角的椅子上。
  五排椅子,没扶手的椅子,靠背高耸,从背后看不着朱小姐和章生的影。他带她坐最后一排,前面还有人,第三排,一个男人。
  朱小姐靠里坐,她喜欢往房子外看。她盯著墙,这没有窗。长廊飘来一片声音,尖锐又柔软,朱小姐认为这属于世界末日的预兆。她没告诉章生这个发现,像是只有她能听见。
  女人从长廊出来,声音不属于女人,朱小姐确认。短发,文过的高挑眉,亚麻色短裤,女人递一张卡给前排男人,他戴黑框眼镜,穿球鞋,40岁的走路姿势,隐没在长廊拐角。
  “到七点。”女人望向章生的脸。
  世界末日来了,朱小姐将时间遗落在家。她穿少女时期的牛仔裤,不戴表,带章生寄的信。309,短发女人留给他们一串数字。
  309号房有一台37寸挂壁电视,玻璃书台配电脑椅,两幅挂歪的木框画(油彩郁金香),1.5×1.9米双人床,两侧各一座矮柜。章生睡放座机电话那头,鞋子没脱。
  “来睡吧。”章生突然说。
  “我想看看电视。”朱小姐和章生没一起看过电视,他们只去戏院看电影话剧,看的时候不用聊天。
  章生帮她找遥控器,下床顺便甩开鞋袜。他累了,朱小姐想。
  电视播昨晚新闻。“最后一则新闻是天晴,非常干燥。吹和缓北至东北风,离岸风势间中清劲。”章生跟着女主播念。
  朱小姐转台,转到美国烹饪真人秀,转到地面出现裂缝的末日电影,转到男女脱光衣服的爱情片。她明白看电视愚蠢,世界末日要来了。
  章生在等,等朱小姐脱她的笨球鞋、白T恤,还有洗太多遍的牛仔裤。为什么是牛仔裤?她总故意犯蠢,在他眼前。可不能指责她,这是她的乐趣。
  等朱小姐找到卡通片频道,才记得放下布包,装满信的布包。这没有窗,朱小姐发现。她脱去运动鞋,今天穿条纹袜,母亲买了半打。她不再想这些。
  躺上去之后就很简单了,和这栋大厦的×小姐×先生一样,在末日前躺上一张双人床。章生没有卡,在七点前他要得到充分的休息。朱小姐发现章生掌心还是凉,她很快把T恤和旧裤子摆到床头柜,闭上眼。
  “有炒牛河的味道,”章生说,“你吃炒牛河了吗?”
  朱小姐想起茶餐厅,老头老太太,她的母亲父亲,5岁一人看卡通片。章生手凉,朱小姐握得很紧。吊灯晃,门把手在抖,史努比和红房子掉到电视机外头。朱小姐等来末日前这一分钟。我爱你,她想起章生以前会这么说。
  朱小姐睡醒时听见女主持的嗓音,父亲爱议论她,Maggie,父亲念作麻吉。七点没到,世界末日还没来,这没有窗,洗漱间亮着灯。朱小姐坐起来,穿上白T恤,她望见章生在镜子前摆弄头发,衬衫西裤穿好了,还有那双棕色皮鞋——她紧紧跟从的皮鞋。
  “去吃点什么。”章生出来,没关洗漱间的灯。
  朱小姐笑笑,“睡了好久。”
  “想吃什么?”
  “日本菜。很久没吃日本菜了。”她想念朴素的寿司,紫菜、米饭粒和黄瓜。章生爱吃拉面,汤浓,要加葱。
  “日本菜……”他套上表,希望朱小姐快点穿好牛仔裤。
  朱小姐的确热爱犯蠢,她缩在被窝,越来越深,剩眼睛在外头,观察电视机里Maggie始终上扬的嘴角。现在是一切的开始,未来从此起步,我们只需要这些,微笑、做爱、吃日本菜和没有窗的房间。朱小姐希望章生带她去看海。
  他转头回洗漱间,又出来,拿起朱小姐的布包,看两个寂寞的床头柜,无果。他掀开被子一侧,他睡的那一侧。
  “找什么?”朱小姐问。
  “钥匙。”章生掀开另一边,大腿毛孔向外凸,像片小山丘,围着块淡棕色波纹,她的胎记,“在这。”他拿钥匙,扭头走,放钱包里。朱小姐手快,扯被子盖住蜷缩的腿,盖过眼睛和头发。浓烈的洗涤剂气味,被子白得刺眼。
  她顺便闻了闻自己是否还有炒牛河的气味。
  章生带朱小姐进电梯,朱小姐欣赏牙科医师张继瑞的诊所广告,没有大白牙先生,仅附地址电话:25335329,中山道136A号3楼(罗曼酒店旁)。朱小姐想念罗曼酒店的浮雕旋转楼梯,能看见维纳斯的卷发。
  酒店门口往右走,第二个路口,右拐。看对面,见到福兴隆钟表行过马路,一直往前行就是城市,章生的城市。朱小姐不记路,钟表行和罗曼酒店,她至多背下头和尾。
  “大家还在耶。”她见到宽度超过10米的街道,开始多言。
  “世界末日也要吃饭。”章生厌倦人来人往,躲眼镜阿姐,防范小孩。他习惯厌倦。
  “你对这,有归属感吗?”朱小姐最近思考城市与人的关系,流行说法叫“寻根”。
  “没有,”章生看一眼朱小姐,“可没办法,我说惯这的语言。”
  朱小姐羡慕章生,同时认为这是番有意义的聊天。
  章生停下,对面两间食肆,隔条小径。苑记粉面茶餐厅,牛腩面,见到虾的云吞,老板跟演员客人的相片。“不要茶餐厅了吧。”章生义无反顾去右手边,那有闭眼坐佛和带细钩的字母。朱小姐跟着棕皮鞋,走进莎娃迪卡,109号,吴松街。
  章生厌恶人来人往,却离不开。莎娃迪卡剩靠门四人座,对街的世纪初情歌,能听见。那是一群男女,乱喷涂鸦的年纪,在大音箱旁围成圈。世界末日要来了。
  餐牌交给章生,末日前世界宠溺男人。他问朱小姐,猪颈肉还是烤鸡翅。别吃猪肉了,章生替她回答。朱小姐青睐的日套餐,商家指示数字,一个杀死另一个,小的替代大的,不费气力——她享受这样的特权。   我只信我自己,章生要自己来。第一次约会在麦当劳,他告诉朱小姐,土豆泥玉米杯,各一份打包。回家他倒进碗(章生家的波纹白瓷碗)里,她找到勺子,章生搅匀放冰箱。No set,他说话偶尔夹英文字。
  我只信我自己,半个钟后他们做完爱,章生第一次这么说。朱小姐吃到土豆泥的玉米粒,沾满黄油味,觉得感动。
  章生叫完单,朱小姐数到第八尊佛像(店里只有八尊)。她不担心没地方看,佛像之外还有东西。章生左手边是瓷砖墙,曼谷王朝十张国王画像,连带嘴唇深红的夫人,排去店门那一边。店员搬鸡蛋,一捆十盘,一盘三十颗。朱小姐没告诉章生,角落堆着多少鸡蛋。她会死在鸡蛋壳下,野猫夜里翻到朱小姐,没有气息。黑影扭着往前走,留下我们闻不见的味。
  莎娃迪卡有位女店員Magnum,我们姑且称呼为马格南。马格南左脸有粒痣,在眉毛上头。头巾把她延至腰际的发裹成手榴弹,迟早会炸开——马格南判断。她上班戴眼镜,系围裙,莎娃迪卡用深蓝色亚麻布给女孩做统一围裙。是她,马格南,坐在数不清的鸡蛋堆边,揪掉三盘鱿鱼脑袋,递给厨师Andy——再炒进油糖葱姜蒜的蜜色锅里。2号台,酱烤鱿鱼。是马格南给章生端了去。
  2号台点五道菜,一碟炒粉,其他都是肉。加杯泰奶,冰,少薄荷,老板不再气她发呆盯客人,马格南给章生做末日前的泰奶。穿衬衫皮鞋的男人,来莎娃迪卡,吃Andy炒的咸米粉,带个女人,让她吃Andy炒的咸米粉。马格南抽张纸巾(她觉得仿佛加快了末日的到来),摊平放2号台中间,上头落杯冰泰奶。谁喝都无所谓。
  可那个女人,朱小姐,这样对男人说(他总在低头):“你有信仰吗?”
  “我只信我自己。”马格南听见回答,他是本地人,只有本地人来莎娃迪卡。这是马格南愿意穿这蓝围裙的原因之一。
  “那里不属于我。”马格南听Andy描述他的城市。那时她还在故乡,看得见海,有高过房子的树和不用顾虑钱包的外带咖啡,没人见她会避开眼神。
  “为什么来这里?”Andy有海边长大的脸,眉毛伸展开,笑起来带些涩,鼻子要比本地男孩高些——讨喜的游客。
  “准备,准备去死。”马格南刚完成的期中论文,关于龙脑香植物性状变化。文章快结束时说:香蕉菠萝再多种38%,我们的龙脑香植物会死去。她现下发现多余,必须删去,更无需对Andy提起。
  “来拍遗照吗?”Andy背心前挂个胶片相机,拍了海、天空和女人。马格南以为照片会属于学校屋顶白得过分的十字架,以及旁边连着的博物馆。父亲在二楼看守标本,常常靠窗看漂亮的路口。
  “我的城市快死了。”他大抵是叛徒。
  “你的城市有没有海?”或平庸的逃亡者。
  “以前有。现在它坚硬,没有缝隙。人们建好很高的楼,胆大的人住进去,他们说没有海。”
  “你住过吗?”马格南心中最高的建筑都是教堂。如果博物馆空不出职位,她毕业会去教堂门口卖蜡烛。当然,她不仅信仰于一个白得过分的十字架。
  Andy不回答,拿相机拍她想象蜡烛的侧脸,没有沙子或椰树,没有背景。
  马格南站起身,看见他额前潮湿的发,“谢谢你的芒果shake。”马格南离开海。准备游船的一家四口,出售芒果shake的铁皮屋。她离开了海。
  沿海岸线漫步7分钟,她走到Josephine家快倒闭的二手商店。Andy买一盒浆果味香氛蜡烛,Josephine对他说“下次再来”。
  商店对面一长排芒果树,通向罗宾逊公寓酒店,一楼左侧是7-11。兼职店员是马格南的好友,刘海遮住半边脸的女孩,Andy想为她拍几张烤热狗的工作照。这个想法没有实现。
  看酒店城市导览,她按照三号散步路线(几个循环的Z字形)走到名为Tempura的日本餐厅。马格南点几碟刺身,Andy吃牛肉饭。三文鱼面目黯淡,牛肉老气横秋。Andy认为以后要吃带日文标识的菜品。
  他们遇到坏掉的红绿灯,绿小人停不下来,闪烁,奔跑,像等待司机赐予死亡。他们遇到穿背心的卖唱姑娘,胸前一串黑珍珠,咖啡店露天位置的客人抽烟盯着望。
  “有邮局吗?”Andy的发贴紧前额,鼻子高,笑起来带些涩。
  “到处都是。”
  Andy寄明信片,一些马格南还无法分辨的文字,一些马格南看不厌的海和天。一到两个月,邮局工人给Andy与他的城市留下暧昧的答案。
  “累吗?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马格南喝完最后一口芒果shake,想起Andy在铁皮屋边朝她说“可以一起散步吧”。讨喜的游客脸,眼镜,深色短裤,怎么也想不起他穿的是拖鞋。
  “好。”马格南想不起Andy是穿拖鞋与她聊天。
  42天后,马格南收到相片一张。正面是脸,背面有她还无法分辨的四行文字,像诗。是诗。照片夹进书里,第238页,关于如何进行探索光线的摄影训练。天黑之后,马格南忘记开灯阅读的习惯,手摸到第240页、第237页、第238页。“找一天时间,从黎明前就起来,选择一些景物,沿街的房子或是树木,城市远处的地平线等,随着太阳的升起,把这个景物拍上一个小时。”这晚马格南不会读到这些。她在不完全的黑暗中窥视手上那张脸,明白了什么是光。
  第60天,去一个即将死去的城市,父亲说马格南是有故乡的孩子——马格南有时记日记,最近她学着将它们写成诗,像日记本夹住的照片背面。
  这里拥挤,人们习惯冷静。有些人叫她Magnum,有些人叫马格南,剩下的喊“鬼妹”。从日记得知,马格南遇见保险员Andy、瑜伽教练Andy、猪肉档老板Andy,她学会融入,学习静候死亡。于是她能面对厨师Andy,呼她为鬼妹的最后一种人。马格南不会吃他的咸米粉。
  该怎么找Andy,摄影师,本地人,不住高楼,准备去死,看过异国的海,用胶片机。每月第一个礼拜日,马格南在长岭站C出口派寻人启事,白纸黑字,望上去像中学生短诗。由此她结识侦探社社员,那篇短诗收进某栋大楼的铁皮抽屉,等待衰老的命运。去年圣诞节,侦探社传E-mail:Andy死了。马格南想,这座城市死了。
  她待至末日,世界末日,故乡的末日。
  2号台快要离开,男人扯纸巾抹嘴,女人便放筷。咸米粉自然剩半盘,一些冷掉的肉串,Andy拿来作末日晚餐。“反正都是我做的。”他会对马格南这么说。
  女人的包放座位对面,布质,柔软得过分,瘫倒于椅背,马格南想待会可以拿着她拍拍女人的肩:“小姐,你的包。”这位小姐见到她不会皱眉,外地女人,马格南最明白这个词。
  两位女客进来,本地腔,和男人,和Andy(摄影师Andy),和老板一样。
  她的包!
  马格南趁更胖的女客人拉开椅子前,抽起布袋。字散一地,陌生的大口吸取氧气的文字,不属于这个城市,跳跃、跌倒、冲撞。马格南不敢呼吸。
  “没关系。”小姐来不及看马格南的脸,收好仓皇的信纸,一边捡一边点数,数得轻又快。
  “不好意思。”马格南没蹲下来捡,没招呼一胖一瘦的女客人。她望朱小姐,又望章生,记起相片以前的事,关于父亲,关于龙脑香科植物,关于教堂门口排队买蜡烛,关于海。
  “还想做什么吗?”
  “也没什么。”
  他们离去。
  章生的城市没有海,我们早已死去。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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