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蛇(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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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孔处长
  综合处处长孔孟学,午休时通常不回家,独自在办公室闭目养神。时间一久,竟然修炼出一套独特的闭目养神功夫:他的双脚从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办公桌沿上,稍稍用力,屁股下带扶手的真皮凳子的两只前腿便浮空了。寂兮寥兮,妙不可言。此时此刻的办公楼十分静寂,如同一头打瞌睡的巨兽。头顶天花板上一阵急促的鼠步声猝然临之,吓得他的魂魄飞出了躯体。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噗通”一声巨响……
  孔处长和凳子一起,就这样跌翻在地。他惊魂未定地爬起,抬头望了望天花板。老鼠已绝尘而去,有烟雾似的灰尘缓缓飘落。好一阵子,他的魂魄才归位。他本想苦笑一下,身子却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脸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由于嘴巴和眼睛都夸张地张开,额头的皮肤便受到严重挤压,出现了两条凌厉的“惊吓纹”。他是个敏感而胆小的人,走路的时候,突然有人打招呼,也能小小受惊一下。他最怕急促的声音。刚才那阵急促的鼠步声,让他产生了被人追杀的幻觉。
  孔处长额头上的惊吓纹可谓由来已久。至少童年时,这两条凌厉的皱纹,就开始在他的额头安营扎寨。这是个天生胆小之人,小时候经常被村里的孩子欺负。背着书包走着走着,冷不丁地,后背被人用力一搡,他便连滚带爬扑进了坑里、扑进了鱼塘、扑进了臭水沟。在孩子们的嬉笑声中,他脏兮兮地,湿漉漉地,爬起来,默默离开;虽然满腔愤怒,却从不敢挥拳反抗,甚至,连瞪一眼也不敢。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搏命读书,早日逃离这个恐怖的群体。结果,胆小懦弱的性格反倒是成就了一个人。他的学习遥遥领先,竟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此时,孔处长的脑子里都是老鼠的事情。不知从哪天开始,厅里闹起了鼠患。下了几回鼠药,无济于事;抓来几只猫,亦不管事。有人说,如今猫退化了,不会抓老鼠。有人便反驳,说是老鼠进化了,连农药都不怕,何况猫乎?想到老鼠,孔处长又想起了老鼠的致命天敌:毒蛇。治乱必用重典,对付日益猖狂的老鼠,非毒蛇不可!想到毒蛇,孔处长便想起了堂哥。堂哥是五岭莽山小有名气的蛇王,家里长期有捕获的毒蛇。毒蛇,就算装在布袋里、关在铁笼里,其凶煞之气亦足以令老鼠胆寒。别说是家里,方圆数百米,也看不到半只老鼠。好像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划了一个圈,一切妖魔鬼怪,都无法进入圈内。
  有人敲门,敲门声轻如鼠步。孔处长忙收起双脚;一起收起的,还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小师妹詹小涓闪身而入。此人出生于书香世家,读大学时,是朵靓丽绽放的校花,还是个才女。毕业那年,她参加省直机关公务员考试,出色的面试令所有评委都亮出了满分,一时传为佳话。她毕业于中山大学,和孔处长一样读中文系,是孔处长正宗的小师妹。
  小师妹身材高挑,披着一头乌黑的齐胸直发,高跟鞋踩得地面嚯嚯响。当她的左脚嚯地落下时,发梢便往左边轻轻一摆,在左边洒下幽香;当她的右脚嚯地落下时,发梢便往右边轻轻一摆,又在右边洒下幽香。孔处长的办公室顿时幽香四溢。
  看見小师妹,孔处长的眼睛眯成一根线,眼角露出了灿烂的鱼尾纹。
  在春天这个播种的季节,小师妹像一只吉祥的布谷鸟,为孔处长衔来了一颗希望的种子。她附耳对孔处长说:“师兄啊,李副巡视员得了癌症啦,住院啦……”
  她喜欢用这种吹气如兰的暧昧姿态和孔处长说话。说话时,喜欢带上“啦”、“呀”、“啊”的尾音,这是粤语的特色,出自女人之口,颇为软心软肺,充满杀伤力。她靠得实在有点近,呼吸产生的气流、发梢的法国香水气味和激情四射的雌性气息,齐齐扑面而来。
  孔处长堕入某种致命的窒息感,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孔处长唯恐被人看见,手忙脚乱地避了避。
  听到李副巡视员得了癌症,孔处长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小师妹:“李副巡视员天天跑步,身强体壮,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啊?我和厅长去医院慰问过啦,化疗放疗,几个回合下来,头发都掉光啦!”
  小师妹是厅办公室副主任,她的话自然不容置疑。“唉,可怜啊!”孔处长说。
  “是挺可怜的啦,可对您而言,是好事呀!师兄啊,您不妨想想啦,如此一来呀,不就腾出来一个副巡视员的职位啦?这对您来说,正是个机会和希望呀!”
  孔处长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是呀,这真是个始料不及的好消息!自己在处长的位置上煎熬了十年有余,眼见还有几年就要退休,船到码头车到站,厅级的人生目标却依然遥不可及,实乃终生憾事也!每每想到这里,孔处长的心口便一阵隐痛。现在,机会不期而遇,说来就来了!
  “最好早死早托生,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孔处长的心里猛然冒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发出了恶毒的诅咒。声音来自胸腔深处,异常沉闷,像地狱里魔鬼发出的。孔处长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令孔处长始料不及的是,之后不久,一场副巡视员职位的角逐,将他恬淡、平静的生活撕扯得支离破碎,并引发了规模宏大的蝴蝶效应。
  世事波诡云谲,变化莫测,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二  小师妹
  小师妹离开后,在孔处长的办公室留下了悠长的气息。
  追根溯源,孔处长成为小师妹的“蓝颜知己”,是因为三年前晚上发生的一件事。孔处长小心翼翼地将此事珍藏好,秘不示人。
  是晚,台风“妮妲”带来的那场雨可谓惊魂夺魄。街边,脑袋粗的树,脖子粗的树,啤酒肚粗的树……纷纷被掀得人仰马翻。广州的夏季多台风,偶有强台风驾到,那晚便是。孔处长和小师妹代表综合处,参与厅里的接待。晚宴时,内蒙古的客人置恶劣天气于不顾,抬出一箱河套酒,豪情满怀,载歌载舞,引爆了主客双方的雅兴。孔处长一向胆小,怕酒后出事,从不敢放开肚子喝酒,自然平安无事。小师妹年轻,道行浅,随着众人尽情唱歌、跳舞、喝酒,不知不觉便过量了。
  对小师妹,孔处长素有好感。更何况那时,她是综合处的科长。曲终人散后,孔处长感到责无旁贷,自告奋勇,打的送小师妹回家。   孔处长扶着小师妹,深一脚浅一脚,将她送到家门口。这是在二沙岛,一栋豪华别墅。别墅里黑灯瞎火,空无一人,迎接孔处长的,是一场比台风雨更为猛烈的拥抱和狂吻。孔处长的眼镜都挤到鼻尖了,摇摇欲坠,命悬一线。所以,孔处长的第一要务,就是手忙脚乱地将眼镜扶稳。
  “我老公是做生意的,他很有钱,他包二奶,他很少回家,他……”小师妹一边狂吻,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她搂着孔处长的脖子,将全身挂在他的身上,又如同一条大蟒蛇,将他死死缠住,又吻,又咬,又啃……
  突如其来的惊喜,吓得孔处长的心脏“嗖”地窜出了身体!他顽强挣扎着,一路撤退,直到背部抵到墙,方稳住了阵脚。他的心扑扑乱跳,毫无章法,脑袋阵阵晕眩,最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撑住了局面。他跌跌撞撞将小师妹架进卧室,盖上被子,锁上门,仓皇逃离。
  “处长,我是来登门道谢的。昨晚的事,十分感谢,不好意思啊……”次日中午,孔处长在办公室午休,小师妹推门而入,说。
  “不必言谢,保护危难之中的同事,是我应尽的义务!”说这句话的时候,孔处长的脑袋仍处于混沌之中。昨晚的事恍若梦境。他细细琢磨,终于理清了头绪,将一串细关节脉拉了出来。脑海回放相关细节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还在扑扑直跳,比打鼓还响。
  “昨晚呀,我的心情不好,喝多了几杯,不料烂醉如泥,以后再也不敢啦!所幸者,是您送我回家。如果换作他人,后果不堪设想啊!说句肺腑之言,也不怕您笑话啦,处长,您是一个可靠的男人,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如果我,有您这样的老公就好啦……”
  看得出来,小师妹的赞美是真诚的,绝非虚情假意。孔处长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我的老公,唉……”说到这里,小师妹低头沉默了,良久,眼圈一红,一串晶莹的泪珠吧嗒嗒掉落。
  据孔处长所知,小师妹的老公是广东某房地产大鳄的独生崽,美国耶鲁大学硕士毕业,长得又高又帅。这几条优势,迎风一抖,条条噼里啪啦的,更何况集于一身?在众人眼里,嫁给这样的男人,理所当然就嫁给了幸福。小师妹的幸福指数,首先体现在生活品位上。如雷贯耳的轻奢单品,MK、FURLA、COACH,应有尽有;项链、戒指、香水,亦全是顶级奢侈品。最惹眼的是,小师妹的私家车换了一部又一部,最先是奔驰越野车,接着是凌志越野车、保时捷越野车,都是国际品牌,个个敲得当当响,连厅长那部进口奥迪亦难免显得灰头土脸。有人提意见,对小师妹说,“你的车太霸道了,太张扬了,太鹤立鸡群了,搞得厅长都很没面子。毕竟是机关,是不是收敛一点?”小师妹财大气不粗,貌美而不傲,乐于展示女人柔的一面。她认真听完意见,笑呵呵说,“您说得对啊!好的,我即刻换车!”于是换了辆进口宝马5系轿车。厅里有不少3系、5系宝马轿车,虽然都是国产货,但至少表面上差距并不明显。
  看见小师妹的泪水,孔处长看到了一种深层的痛苦,不由心里发酸。他的嘴巴嗫嚅了几下,竟然一反常态,拍了拍胸口,说出前所未有、石破天惊的豪言壮语:“师妹,日后,倘若用得着我,就算舍了老命,定然出手相助!”
  置身于广州这个大都市,到处是拥挤的陌生人,人与人之间缺乏起码的信任。没有信任,就没有安全。時刻警惕才是生存的不二法门。就算在同一单位,大家也互不信任,说着言不由衷的套话,甚至讲一套做一套,信任就显得异常稀缺和珍贵。经此一事,在厅里,孔处长成了小师妹最为信任的蓝颜知己。午休无人之时,孔处长的办公室,成了小师妹安全停泊的港湾。在公开场合下,小师妹依然称呼孔处长为“孔处长”,这当然是必须的。私下里,小师妹对孔处长的称呼从此变了,由“孔处长”变成了“师兄”。
  称呼的变化意义重大,标志着俩人的关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三  难得糊涂
  春天的窗外到处是灿烂盛开的紫荆花,落英缤纷,将整个城市洇上一片嫣红。空气凉丝丝的,怕是要下雨。
  厅里规定,公共卫生由清洁工负责,各处室内部卫生则由各处室自行负责。上午八点半,厅办公大楼开始热闹起来。陆续赶来上班的人们进入了一天中少有的忙碌之中。塑料桶的碰撞声响彻云霄,各处室的代表抢着在厕所水龙头下装水拖地,这些代表清一色是后生仔,他们浑身的肌肉此时得以尽情张扬。他们放肆地将塑料桶掷在水龙头下,将放水阀门开到最大限度,任凭水柱夹着一股遒劲的凉风喷薄而出,顷刻注满水桶,窜出桶外,然后吆喝着拎走。
  风风火火、毛毛躁躁属于后生仔的作风。老头们则是另一种风格,即便是在搞卫生这种小事上,也充分体现了老成持重、冷静沉稳的非凡气度,展示了生命的深度和宽度。他们手持鸡毛掸子,迈着不慌不忙的鸭步,在办公桌上优雅得体画着太极圈,画完桌子,又画茶几、门、窗,最后是门口处室的招牌,一切显得有条不紊、先里后外,相当从容不迫。时间也恰到好处,大家不约而同在处室门口相逢。
  有时童心大发,老头们亦难免嘻嘻哈哈地开开玩笑。
  后勤处处长金牙陈,背微驼,瘦而高,镶着两颗金牙,激动或高兴,便张开嘴,金牙一动一动的。看见综合处的调研员难得糊涂,金牙陈突发雅兴,将手里的鸡毛掸子抖一抖,直取其胯下鼓鼓囊囊处,浪笑一声说:“你这里很邋遢,也要扫一扫!”
  “鸟你!”难得糊涂猝不及防,胯下挨了一下,老脸一红,骂了一句,抖动手里的鸡毛掸子,来而不往非礼也,直奔金牙陈的胯下。两人你来我往,我来你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卫生搞好了,开水泡好了,办公楼才渐渐恢复了平静。老老少少皆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端坐在各自的电脑前,喝得咝咝作响。
  在办公室,难得糊涂一向无公可办。此时此刻,他瘫坐在真皮座椅里,别无动作。
  难得糊涂姓吴。在广式普通话里,吴和糊的发音十分接近。吴调研员先是被人安上糊涂的绰号,后来又增加两个字,成了现在的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是后生仔送给吴调研员的绰号。难得糊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倘若征求他对人或事的意见,他总是回答:“这个嘛,不错,那个嘛,也还行,你们讲得都很有道理。”总之,态度相当模糊,然后摆出一副空洞的笑脸,笑容里也没有立场、没有观点。他长得肥头大耳,浑身发肿,仿佛一戳就破,看起来和落水淹死的人差不多;瞳孔浑浊不清,三脂过高,脑有问题,心脏也有问题,一年到头,有八九个月在医院或家里度过。偶然上班,也是走个过场,屁股没坐热便撤退了。   总而言之,难得糊涂已进入了无为的人生境界。他的无为不仅仅体现在不务实事上,更主要体现在坐姿上。他总是瘫坐在真皮座椅里,将全身的肥肉放松,尽情舒展开来,平均分摊在真皮座椅上。双脚尽可能伸长、蹬直,一动不动,如同一只仰身的老龟,仅留龟息。乍一看,像一具死亡十二小时以上的僵硬尸体。
  “处长,我感觉心脏骤停了一下,很不舒服。我走了,回家煲药……”九点,难得糊涂懒洋洋站起来,来到孔处长身边,气若游丝似地说。
  难得糊涂说完即离开。走到门口,左脚跨出,右脚鞋底却被一块口香糖粘住了。难得糊涂的右脚抬得老高,将口香糖扯得兰州拉面一样长,反复数次,亦无法摆脱,只好猫下腰,用纸巾将口香糖收拾干净、包好,顺手丢在门边的垃圾桶里。
  口香糖像一只长长的手,屡屡将难得糊涂羸弱不堪的右脚硬扯回来。看见此情此景,孔处长想起一个广东成语“屙尿无力”,忍不住在心里笑了。
  不过,孔处长倒是小瞧了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的这一手糊涂功夫,端的是深不可测。在不久后的副巡视员角逐中,“屙尿无力”的难得糊涂,竟然使出了霹雳手段。此乃后话。
  四  众生皆苦
  午休时,孔处长照例在办公室闭目养神。他的双脚从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桌沿上,稍稍用力,屁股下带扶手的真皮凳子的两只前腿便浮空了。
  小师妹送来了最新消息。她说:“李副巡视员去世啦!入院才一个来月,都说是被癌症吓死的。今天上午,在省人民医院ICU房,我亲眼看见医生、护士正在撤去抢救设备,将一块白床单盖在李副巡视员的遗体上。李副巡视员身上啊,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有胃管啦、氧气管啦、输液管啦、血透管啦、血压检测仪管啦……嘴巴上还罩着呼吸机管啦。我数了一下呀,总共有十三条管子啊!望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管子,我感到生命的渺小和悲哀。我不知道,这些管子到底是救命的天使,还是折磨人的恶魔?不足两个月啊,一个一百六十多斤的大男人,竟然变成一副骨架啦!”
  小师妹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孔处长传递各种信息。在传递信息的同时,小师妹也将自己的苦闷和烦恼一并传递给孔处长。小师妹心里很不快乐,充满忧伤,非常需要找一个知心的倾听者说说心里话。孔处长成为最佳人选。
  孔处长总是静静地坐着,用他的耳朵认真听,用他的眼睛认真听,用他的手指认真听,甚至用他的坚定的身影认真听。他时而还蹙眉叹息,一副身心俱愁的模样,以示感同身受之至意。都说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孔处长的认真态度产生了巨大的效果,心理疏导作用相当明显。小师妹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最后步履轻盈地离开,事实总是如此。
  “我家那个死佬,越来越过分啦……”说完李副巡视员之死,小师妹开始炮轰家里的那个“死佬”。死佬,是小师妹对老公的称呼。仅仅从称呼上,孔处长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隐藏着一股凶狠的怨气。
  “几年前,我家那个死佬,为了搞掂一个海航的空姐,花了八千多万,在三亚买了一套别墅给她。这件事,我之前对您讲过啦,过去了,无需再提啦!可憎的是,最近我发现,这个死佬,居然把腿伸到了北京啦,将一个女主持搞掂啦。我想啊,用不了多久,这个死佬的腿,就会伸过西伯利亚啦,将俄罗斯的美女搞掂啦,或者伸过欧亚大陆和英吉利海峡,将英国的美女搞掂啦!”
  孔处长问:“事实是否确凿?不会是冤假错案吧?”
  “不瞒师兄啦,我找了一个私家侦探,收集了确凿的证据,绝不会冤枉他啦……我就纳闷啦,这些女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干吗还要那么贱呀?现在我总算想明白啦,不是女人贱,而是男人贱!堕落到这等境界,真是恶心死啦!”
  以柔克刚是孔处长的长项。他鸡啄米似地点头:“是的,是的,是男人坏!”
  孔处长觉得,贱字用在男人身上,实在是有碍观瞻。作为一个男人,关键时还是要挺身而出,维护男人的尊严。于是不动声色改了一个字,把贱字改为坏字,“男人贱”,便成了“男人坏”。
  “我也想过离婚,但毕竟有了儿子啦。为了让儿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我把他放在花都耀华国际学校读小学,每星期才回家一天,已经很可怜啦。我不想他在缺爹少妈的环境中成长,不想因为我们的问题而祸及下一代!反复思量,离婚真的不行啊!不离吧,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呀?我心里一直纠结这个问题,一想到就心痛,忍不住要流眼泪啦……”说到这里,小师妹的泪水簌簌滑落。看见小师妹流泪,孔处长的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深深的悲悯之情。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话说到这个分上,需要沉默来消化。
  小师妹又说:“其实呀,更深层看,一切罪恶的根源就是金钱。女入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金钱真是个魔鬼!”
  孔处长便又鸡啄米似地点头:“是的,是的,不是男人坏,是金钱坏,金钱才是魔鬼!”
  差不多讲了两大篓子话,小师妹的情绪才得以尽情宣泄。苦水吐出,呼吸也就渐渐畅顺起来。
  见火候已到,孔处长一声长叹,适时调整话题,把话题引到李副巡视员身上来,说:“人生就是痛苦。有钱人痛苦,穷人更痛苦。但人世间,最痛苦的,应该是病人!你看,李副巡视员无助地躺在医院,被医生和護士用针扎,用刀割,用药物化疗,用射线放疗,饱受残酷的折磨和摧残,还要支付高额的医疗费,最终在痛苦中死去。死亡,对李副巡视员而言,才是最彻底的解脱!”
  “是呀,病人最惨啦!医生说,李副巡视员受不了放疗化疗之苦,几次想自杀。有一次,他拔去氧气管,幸亏被护士及时发现。在此之后,他被纱布绑住了手脚,固定在病床上,连自杀的权利都被剥夺啦!”小师妹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又说,今天本想大哭一场,现在一点都不想哭啦,心里的话说出来,也就痛快啦!
  小师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不知何时是尽头?想到这里,孔处长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五  希望是魔鬼
  李副巡视员死后,经厅领导协调,空出的副巡视员职位,人选在厅里产生。   在厅里工作了三十多年,孔处长本身就是一册活档案。经过反复回忆、思考,对照党政干部任免条例,孔处长列出了三名符合条件的候选人:自己这个综合处处长,后勤处处长金牙陈,以及综合处调研员难得糊涂。这三个候选人之中,难得糊涂只干过副处长,年纪大了才安排调研员职位,虽然是正处级,但跟孔处长和金牙陈两个正儿八经的处长相比,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因此,副巡视员热门人选,完全可以排除难得糊涂,只能是孔处长和金牙陈。
  副巡视员是非领导职位,虽然只是一个闲职,但事关退休后的工资、医疗待遇。激烈的争夺,在所难免。平心而论,三个候选人里,尤其是剔除难得糊涂之后,孔处长和金牙陈无论是年龄还是资历均十分接近,难分伯仲。但从工作业绩、德才条件和群众基础看,孔处长对自己还是颇为自信的。想到这里,孔处长变得踌躇满志起来。
  孔处长的生活每天按部就班,日子过得平凡、平静,内心像密封的水面,了无波痕。他的闭目养神的绝技——双脚蹬在办公桌的桌沿上、让凳子的两只前腿维持一种凌空的平衡——就是在这种心境下炼成的。这当然是以前的事。
  如今,希望像一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头,搅乱了他的心境,进而搅乱了他的生活。
  “你的希望来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务必要全力以赴,否则,它会像小鸟一样不复返!”令孔处长惊讶的是,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声音严峻、沉闷,来自胸腔深处,在寂静的夜里顯得阴森恐怖。孔处长全身一阵痉挛,额头出现黄豆大的汗珠。整个晚上,孔处长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老婆忍无可忍,给了他一顿迎头臭骂:“你整夜屎蛆一样滚来滚去,还叫人家要不要睡觉呀?滚到客厅睡去!”
  中午,孔处长照例在办公室闭目养神。他习惯性地把双脚从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办公桌的桌沿上,不料一下子就失去平衡,“噗通”一声,连人带凳仰身摔倒,骇得他魂飞魄散,半天才爬起,所幸无大碍。
  以往,他总是轻而易举便完成了这种凌空的平衡。自从头顶生出了莫名邪火,心就动了、乱了,再也无法完成这种平衡。
  六  官场之道
  民主推荐会议如期举行。果然如孔处长所料,正式候选人有三个:综合处孔处长,后勤处处长金牙陈,以及综合处调研员难得糊涂。
  次日中午,孔处长在办公室闭目养神。有人轻轻敲门,是小师妹。
  小师妹是计票员,她送消息给孔处长来的。
  她神秘地把右手卷成小喇叭,将小喇叭贴近孔处长的右耳,孔处长能感受她吹气如兰的气息,以及她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味道和热情洋溢的雌性气息。
  她以一种喜悦的口吻说:“师兄,民主推荐,您得票最多啦!”
  从一个饱受欺凌的农村孩子,成长为一个民主推荐得票最多的处长,实属不易。如果非要挖掘成功的经验,孔处长认为,一切归功于自己的胆小。小时候,因为胆小,老被人欺负,所以勤奋读书,进而考上名牌大学。参加工作后,因为胆小,所以做事踏踏实实,不敢偷工减料,工作业绩突出,奖状一抽屉。因为胆小,做人老实本分,从来不耍心眼,群众口碑好,民主测评总是名列前茅……
  回到家里,孔处长兀自兴奋不已,心里美滋滋盘算着,副巡视员虽是非领导职位,但对一个退休者而言,却是货真价实的副厅级,和退休的副厅长平起平坐了。想不到,眼看就要退休了,居然还有升职的机会。民主推荐得票第一,如今已稳占先机,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哈哈哈哈……
  冷静一想,觉得眼下自己未免高兴得太早。民主推荐得票第一,就像煮一壶开水,已到了七八十度,但毕竟水没烧开。接下来,还有组织考察、决策等环节。组织考察没问题,这点可以肯定。但决策,就不好说了。
  孔处长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要不要趁热打铁,给厅长送好处,再添一把火?
  毕竟在机关待了三十多年,孔处长还是深谙官场之道的。官场就这样,逢年过节,提上大包小包去领导家,借机联络一下感情,已经成为官场文化的典型标志。遇到提拔干部这种关键时刻,精通权谋的领导通常会提前放出风声,好让符合条件的人尽情表演、博弈、角逐,最后才权衡一番,以统揽全局的目光,对脱颖而出者予以提拔使用。现今党政干部的提拔制度操作空间不小,主要领导的话语权很大。在这种官场生态下,送东西、拍马屁便成了竞争上岗的重要潜规则。一个干部能否得到提拔,往往比的不是表面的德、能、勤、绩、廉,而是幕后的财力、舍得、气魄、格局以及社会关系网络。
  想到送礼,孔处长的脑袋胀得发痛。送礼难,难就难在要搭上颜面、搭上尊严。自己是个死要面子的读书人,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与奴颜婢膝结下了深仇大恨。更何况,如今“反腐”浪潮席卷全国。在举国上下的叫好声中,不断有大大小小的“老虎”、“苍蝇”落网。自己天生胆小,顶风作案的事情,别说干,连想一下都会觉得害怕!
  七  钱运通
  接近中午时,钱厅长的弟弟钱运通腆着啤酒肚,来厅里找哥哥。他夹着公文包,迈着八字脚,旁若无人,从办公室门口铿锵而过。
  已到下班时间,办公室只有小师妹一人。钱运通余光一扫,发现有美女,忙退回数步,踱进办公室。
  “靓女,怎么还没下班?”钱运通一边问,一边鼓起小眼睛,将小师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小师妹觉得他的目光像不怀好意的蚂蚁,在她身上爬来爬去,麻麻的,痒痒的,很不舒服。她没有理会,低头整理下午开会的文件。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钱运通,这是我的名片!”钱运通将名片放在小师妹眼前,靠近小师妹时深吸一口气,觑了一眼小师妹的胸部。
  小师妹拿起名片,见上面写着“运通集团董事长钱运通”,便礼节性地问了一句:“是钱总呀,有事吗?”
  “靓女,中午我请你吃饭,怎么样?给个面子!”
  “不必啦,我已经叫外卖啦!”
  “不要为我省钱,哥哥有的是钱,不差钱!”钱运通听了小师妹说话的尾音“啦”,顿时心旌摇荡。钱多人胆大。钱运通说话一向口无遮拦,他往小师妹身边凑了又凑。此人生性风流,平生最爱,就是和一帮狐朋狗友去KTV唱歌、拼酒、勾女。他的人生中,迄今为止,包养了一打以上的情人。北上广深,重庆杭州,长沙哈尔滨等,都购置了别墅或商品房,供情人们免费居住(至于产权,自然像土地一样,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为好,这是商人钱运通的精明所在),每人每月还慷慨提供一万几千的生活费。二三十年过去了,钱运通花在包养情人身上的钱多达三四千万之多,但供情人们居住的房产,却增值了数亿之巨。刨去各种成本,钱运通包养情人,不仅没有败家,居然还大发一笔横财。   “不必啦!”小师妹低头,继续整理下午开会的文件。
  钱运通见四下无人,伸出手,暧昧地摸了一把小师妹的秀发,说:“什么香水?太好闻了!告诉你吧,你们的钱厅长,就是我的大哥……哎呦!”
  原来是小师妹用鞋跟狠狠跺了他一脚。对这种猥琐的男人,小师妹一向深惡痛绝。见钱运通动手动脚,小师妹二话不说,抬起右脚,用力一跺。她的高跟鞋跟像一把锥子,重重扎在钱运通左脚的脚面上。
  小师妹练过跆拳道,这一跺脚,端的是威力无比。钱运通哈着腰,疼得龇牙咧嘴。“你,你,你……”钱运通指着小师妹,想发作,又担心被人发现,只好憋着钻心的疼痛,一拐一拐,灰溜溜消失了。
  很长时间,钱运通拖着一只受伤的脚,艰难地挪动着。走路时,一高一低的。轮到受伤的左脚着地时,身体便明显矮下一截。左脚勉强支撑了身体,却无力送出右脚,必须奋力将左手甩得高高的,才能借势伸出右脚。有人问缘由,他便回答说,走路不小心崴了脚……
  八  送礼
  午休时,小师妹来到孔处长的办公室。她首先告诉孔处长的,是钱运通的事情。
  听说厅长的弟弟被狠狠跺了一脚,孔处长的心扑扑直跳。他对小师妹的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眼里的小师妹顿时变得高大起来。
  “这家伙会不会报复?”孔处长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
  “叫他放马过来!就算他哥哥是省长,我也不怕!”小师妹昂头挺胸,大义凛然。
  不过,孔处长还是替小师妹捏把汗。他觉得小师妹算是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小人万万不可得罪,此乃历史的教训!他甚至感觉到,时间从小师妹身边走过,像定时炸弹一样,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
  小师妹的另一个消息是,昨晚,金牙陈请钱厅长吃饭啦。
  又说,并非逢年过节,金牙陈送了一大堆东西给钱厅长啦。
  见孔处长双眼惊愕得几乎掉出来,小师妹忙解释说,此事纯属偶然啦,我碰巧也在那家酒店吃饭,无意间撞到的啦。
  民主推荐之前,金牙陈就私下东奔西走,上窜下跳。他龇着金牙,堆满笑脸,到处讨好人,或明或暗,极力拉票。这些,孔处长亦有所耳闻。
  孔处长对此嗤之以鼻,心里暗自骂道,小人之举,嘴脸丑恶,为人所不齿,就算金牙龇到天上去也没用!
  果然,不幸被孔处长言中。民主推荐中,孔处长尽管别无动作,结果依然一马当先。公道自在人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就是民心!想到这里,孔处长不由有些洋洋自得,一时眉飞色舞。
  “师兄啊,民主推荐,是重要参考标准,但并非唯一标准!有时候,领导偏要提拔得票低的候选人,以示鼎力帮助,恩情似海!我听说,当科长、处长,努力工作就行啦,但想当厅级干部,就非送礼不可啦!”小师妹给乐观的孔处长泼了一瓢冷水。
  是呀!民心公道,官心却难测。毕竟接下来,决策权在官而不在民。想到决策权,孔处长立刻便想到了钱厅长。毫无疑问,接下来的关键人物就是钱厅长,可以说有一锤定音之力!
  听说金牙陈请钱厅长吃饭、送东西,孔处长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感到形势严峻,不容乐观。这点政治敏锐性他还是有的。
  此时此刻,孔处长的内心深处再次响起那个魔鬼般的严厉的声音:“该出手时就出手,把你的臭面子端走,要不然,煮熟的鸭子也飞了,则噬脐莫及矣!”
  孔处长认为,此番非出手不可,此乃形势所迫。孔处长觉得,这就是逼上梁山,逼良为娼!
  孔处长愁思满腹,搔首踟蹰,一时举棋不定。现在,令他头疼不已的,不是送不送的问题,而是送什么的问题。孔处长深知,如今的形势非常严峻,反腐呈高压态势,最高层撸起袖子打老虎。在这种节骨眼上送东西,风险极大,弄不好会引颈受戮,理应慎之又慎。总之,绝对不能送钱,这是必须坚守的底线。最好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东西。想到这里,孔处长突然记起一位老领导说过,中国的事情有一个特点,但凡吃进肚子里的,无论吃了多少,都不算犯罪。老领导最后还幽默地解释,你总不能剖开人家的肚子拿回去吧?
  孔处长终于拿定主意了,送茅台酒!记得结婚时,岳父曾经送给自己两瓶茅台酒。如今,茅台酒天天涨价,估计价值不菲。他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这两瓶老茅台酒。是1990年生产的铁盖茅台,品相相当完好,打开盒子,一股淡淡的酱香飘然而出。
  初夏的凤凰花盛开得红红火火,周围的别墅掩映在一片嫣红之中。离钱厅长家的别墅很远,孔处长就望见了他那辆黑色的奥迪。
  孔处长拎着两瓶茅台酒,闪跳腾挪,专挑树密处走,唯恐碰见熟人,最后,止步于钱厅长家附近一棵茂密的芒果树下,双眼警惕窥视四周,心扑通扑通乱跳。整个过程偷偷摸摸进行,像见不得人的做贼行径,或者像一个光着屁股逃跑的奸夫。
  孔处长想起了明代宗臣写的《报刘一丈书》,写拍马屁者“候权者之门……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饥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相比文中的拍马屁者,孔处长的境遇更为不堪。
  孔处长埋伏了好几分钟,见四下无人,准备往钱厅长家冲刺;没等迈出脚,突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弓着腰,气喘吁吁的,怀抱着一箱水果,捷足先登,闪进了钱厅长家,像是综合处的调研员难得糊涂。
  孔处长只好继续在芒果树下潜伏。他焦灼地等待着,急出一身臭汗,招来了一群花脚蚊子。广州的花脚蚊子体型巨大,全身呈黑白两色,隔着裤子亦可吸血,为了喝口血,连性命也不要。孔处长自然不敢轻敌,手舞足蹈地驱赶,难免顾此失彼,手上、脚上、脸上被咬了好几个大红包……
  精神沦落至此,孔处长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扒光了。他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深深的羞愧,简直如刀割一般难受。
  九  切齿之恨
  厅里召开干部会议,宣布省政府任免通知。
  那天临门收脚,拎着两瓶老茅台、带着被蚊子咬的几个大红包灰溜溜回家,孔处长心里就有一种不祥之感。老实说,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对手是金牙陈。一来,金牙陈的条件与自己相差无几;二来,金牙陈最近活动频繁。   最终的结果大大超出了孔处长的预料,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难得糊涂被任命为副巡视员!
  一番震惊之后,孔处长变得义愤填膺,悲恨交加。那天潜伏在钱厅长家附近的盆架子树下,那里的花脚蚊子又毒又猖獗,孔处长身上的几个伤口又红又肿、又痒又痛,用手挠了几下,后来竟然严重感染,到醫院打了几针方见好转,至今伤口尚未痊愈。今天,钱厅长又当众宣布任命难得糊涂为副巡视员,这对孔处长而言,可谓是外伤未愈、又添内伤。孔处长感到自己的情感底线正一寸一寸崩塌。
  钱厅长最后发表总结性讲话,他说:“这次我厅选拔任用副巡视员,充分尊重了民意,体现了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原则……”
  倘若此事一直暗箱操作,不是当众宣读结果,孔处长或许可以默默地独自舔干心灵的泣血,时间也将温柔地抚平他的一切创伤。而今,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钱厅长宣布了结果,还冠冕堂皇地大放厥词。钱厅长嘴里的每一句话,对孔处长而言,都是一次嘲笑和羞辱,也是对公平正义的公然践踏。是可忍,孰不可忍!当钱厅长说到“充分尊重了民意,体现了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原则”的时候,孔处长感觉太阳穴被连环重拳所击。他的脑袋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书上描写犯罪经过时,经常这样写:“脑袋嗡的一声,出现了一片空白,接着便失去理智了。”此时此刻,这种事情就发生在孔处长身上!
  孔处长双手往裤袋里一插,鼓鼓的,硬硬的,是土鸡蛋。他想起来了,今天上班途中,经过市场附近,见一个老太太蹲在竹篮前,篮子里有六七个鸡蛋。老太太说,是自家的鸡下的土鸡蛋。土鸡蛋难得,孔处长识货,便全要了,把两个裤袋塞得满满的。到单位后,开会的时间到了,来不及安置好土鸡蛋,只好继续揣着,急匆匆赶到会场。丰满的、硬硬的土鸡蛋,正好为他提供了武器。
  孔处长双手青筋暴露,死死捏着裤袋里的土鸡蛋。
  恍惚中,孔处长愤然而起,掏出鸡蛋,砸向钱厅长。前两个脱靶了,砸在墙上,留下了两个醒目的句号。蛋黄蛋清顺着墙往下流,与地下的蛋壳遥相呼应,很快又变成了两个长长的感叹号!孔处长真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练习投石头游戏,以致浪费了两个土鸡蛋。他迅速又摸出两个砸出去,这次的战果相当不错:一个瞄准钱厅长的脸部,可惜被他右手挡住了,砸在他右手上;另一个结结实实砸中他的胸膛!钱厅长哎呀一声,一手捂着胸膛,一手指着孔处长说,你,你……孔处长杀红了眼,才不管这些。万众瞩目之中,孔处长高举土鸡蛋,像西班牙斗牛一样,奋蹄冲向主席台,将愤怒的鸡蛋一个个砸向钱厅长。孔处长眼里,鸡蛋像花朵一样绽放着,美丽极了……
  然而,这一切只是幻想。
  孔处长毕竟是孔处长,一辈子胆小怕事,骨髓里缺少反抗的基因。虽然血液里翻腾着愤怒的波涛,但仅存的理性却如同倔强的堤坝,在鲸波怒浪中苦苦支撑着。一番灵魂深处的挣扎,孔处长最终选择了向理性投降。他的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蓝,由蓝变青,由青变黑,最后由黑变白,死亡的颜色!
  他的双手一直插在裤袋里,死死攥着鸡蛋,深仇大恨完全发泄在鸡蛋上。会议结束时,孔处长才发现,自己的裤袋变得湿漉漉的、黏糊糊的。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将里面的鸡蛋全部捏碎了……
  十  捉蛇咬你
  厅里召开处以上干部会议,来了五个陌生面孔,原来是省纪委监委调查组进驻厅里。五个人一字排开,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是否与选拔任用副巡视员有关?是否有人向省纪委监委举报什么?难得糊涂出其不意地击败了孔处长和金牙陈,显然有违常理常规,其中是否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孔处长感觉有一轮希望从心里冉冉升起。
  五天之后,孔处长的希望便像油枯之灯一样噗地熄灭了。厅里再次召开处以上干部会议,调查组对发现的问题进行了通报,要求厅里整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后,一切如常。
  又几日,正式文件下来了。难得糊涂昨天还是自己的手下,今天竟成了顶头上司。孔处长感觉余怒未消,又添新恨。
  难得糊涂搬出了综合处,坐进专用的办公室。孔处长偷偷觑了一眼,见门口招牌上几个字格外醒目:副巡视员。这块小小的招牌,成了压垮孔处长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天,孔处长读《战国策》之《唐雎不辱使命》,唐雎回答秦王:“唐睢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读之热血沸腾,竟产生了挺剑而起的激情和冲动。
  近期以来,孔处长总感觉到,有一股被压抑的憋闷的怨气、愤气、胆气和杀气,像烧开锅炉里的高压蒸汽一样,不断在心里膨胀、奔突、撞击。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深处又响起那个魔鬼般的严厉的声音:“小人固然不可得罪,难道君子就该任人鱼肉吗?你这个怂货,你的血性哪里去了?是男人,就应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心中不平一声吼!瞧你,一辈子熊样,都憋屈成这样了,拔剑而起啊!”
  可是,剑在何方?
  孔处长想起厅里闹鼠患的事情。此时,四个字如同电光石火击中了孔处长:捉蛇咬你!
  捉蛇咬你,这真是个富有创意的点子!广州气候湿热,毒蛇活动频繁,常发生毒蛇咬死人的事情。最近,厅里闹鼠患。毒蛇是老鼠的天敌;鼠患成灾,毒蛇出现了,非常正常。毒蛇来了,咬死个把人,也非常正常。
  孔处长还想起埃及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七世,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任女法老,她就是被一条毒蛇咬死的。书中记载说,她被严加看管,但还是设法得到一个农民送来的一篮无花果,内藏一条名叫“阿斯普”的小毒蛇,最后,她让毒蛇咬伤自己的手臂,中毒而死。
  捉蛇咬你,神不知鬼不觉,确实是一个妙计。孔处长觉得,是时候考虑细节问题了。
  十一  蛇王
  呼蛇,人们只听说,没见过。它确实存在,在五岭莽山,就有这种异人。
  孔处长有一个堂哥,是五岭莽山的一个捉蛇佬。村里人都说,他有呼蛇绝技。哪个地方有蛇,他只需呜呜怪啸几声,蛇就会乖乖爬出来。   大巴一到镇上,一群摩的蜂拥而来,腾起滚滚烟尘,将大巴门口堵住。孔处长挤出去,租了最外面的一辆摩的,沿着一条小水泥路,突突突突,来到一座大山前。接下来的路是山路,摩的可走不了,必须徒步。孔处长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条关山重重的路,他知道,要穿过两座竹山,才可到达堂哥的家乡大王山。
  孔处长很久没来这里了,平时与堂哥沟通,也仅限于电话。一个人在竹林快步穿行,好几次惊飞了野鸡。这里的野鸡肥硕而笨重,孔处长几乎踩到它们,它们才惊慌失措,嘭的一声腾空而起,嘴里发出咯咯的清脆鸣叫,掠过他的头顶,倒是把他吓得一跳。野鸡在孔处长眼前飞过,像碧绿竹海中飘过一道彩虹,那泛着幽光的五彩翎毛令他眼前一阵恍惚,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
  翻过了两座竹山,孔处长来到了村口的小石桥边。一条小河从更高、更远的竹山流出,穿过村庄,蜿蜒来到小石桥。河床铺满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水里有小鱼和小虾。最多的是小虾,它们全身透明,宛如玉雕,在光滑的鹅卵石间自由自在地嬉闹、游走、飞翔。翻开鹅卵石,有时会看到河蟹。河蟹也是通体透明,玉雕的一般。河畔开满了野花,有野菊、蔷薇、千日红、美人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从碧草中探出头来,好奇地窥视孔处长。到处是蝴蝶和蜜蜂忙碌的身影。微风吹过,空气中弥漫野花和草木的馨香。
  这就是大王山,坐落在五岭莽山的皱褶里,孔处长堂哥的家乡。
  大王山的人家,不规则地分布在小河两边的土地上。
  大王山不是山,是个地名,确切说是个村名,因四周都是竹山而得名。村里有两三百户人家,户主皆姓孔,是个典型的同姓村。大王山地处偏僻,但山清水秀,良田沃土,改革开放前曾是男耕女织的富庶之地。“上山下乡”时,无数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号召,从城市蜂拥来到乡村。堂哥家是特困户。1970年春天,随着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三个初中毕业的上海女知青,豆蔻年华,来到这个叫大王山的大队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开始战天斗地绣地球的工作。其中有一个少女被大队安排在堂哥家。堂哥天天和她一起出工、一起玩,时间一久,有了感情,最后修成正果,成就了姻缘……
  此次大王山之行,孔处长悲哀地发现,年轻人逃离,老一辈故去,人去楼空的现象触目惊心。如今的大王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老人、妇女、小孩,陪伴着漫长的、忧郁的、像小溪一样缓缓流动的光阴。日复一日,袅袅的炊烟寂寞地升起、消散。很多田园荒蕪,杂草丛生的稻田无奈地仰望着天空。在漫山遍野的知了声中,大王山显得分外空虚、寂寞。
  十二  捉蛇之道
  孔处长是午时到达堂哥家的。他带来了堂哥喜欢喝的广东米酒。堂哥孔木安没在家。堂嫂告诉孔处长,今天一大早,堂哥就被人请去捉蛇了;说是三前村的养羊专业户,他家的山羊经常被毒蛇咬死,最多一晚竟然咬死了三只。
  堂哥在村里是个传奇人物。他出生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瞎子。一根哆哆嗦嗦的破竹竿朝前开路,瞎子到了村口,解下腰间的灰色帆布袋,拉开拉锁,取出一个铜铃,迎风叮叮当当摇晃起来。听到瞎子的铜铃声,孩子们欢呼雀跃而去,叽叽喳喳围住瞎子。很快,大人也出现了。瞎子感觉到了人群的温度,便停止晃动铜铃,一边将铜铃收回帆布袋,一边随口唱道:
  脚踩棒槌转悠悠,
  时运不及莫强求。
  冷手抓不住热馒头,
  心急喝不得热米粥。
  瞎子是个中年男人,布衣、布鞋、皂袜。他神态庄重,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没戴墨镜,两只眼睛陷落,里面空洞无物,一看便知是真的瞎了。见无人理睬,瞎子便又唱道:
  瞎子走路不知坑,
  小羊上山遇虎行,
  鱼见食儿不见钩,
  只见利儿不见凶。
  传说盲人算命的祖师爷怜悯残疾人,觉得盲人谋生难,把命理术传授给盲人,让盲人多了谋生手段。瞎子自称是盲派算法传人,说只需摸摸头骨,即可预知命运如何。许是看在可怜的瞎眼分上,而且他收费也不高,才一分钱一次,村里人便陆陆续续过去算命。
  瞎子连摸了七八个人,摸一个,摇一下头,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苦命,便不再多言。有小气的,一分钱也想赖账;瞎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敏得很,听不到丢钱的声音,立刻停止手上的活。后面急着算命的,便大声督促赖账者,赖账者便极不情愿地丢下一个毫子。在毫子落入瞎子的帆布袋、与里面铜铃发出细微碰撞声的刺激下,瞎子的手立刻又灵动起来。
  堂哥的母亲站在旁边看热闹,有人便怂恿她让堂哥也算算,说,不定是富贵命呢?母亲便把怀里的儿子递给瞎子。瞎子摸了摸小脑袋,嘴里发出咦的声音,接着又摸了几下,断定说,此子异人也,造化啊,将来必可成王也!母亲听后,不由喜笑颜开,抱住儿子,在额头叭地亲了一口,两只手在裤袋里四下翻动、寻找了半天,终于摸出一个毫子,往瞎子的帆布袋里一丢,欲转身离开。瞎子伸出破竹竿拦住她,说,且慢!别人一分,你得一角,孩子成王,必须加钱!
  母亲没有那么多钱,最后从家里拿来两个鸡蛋,方脱身。
  后来,堂哥果然成了远近闻名的蛇王。村里人都说,究竟是个王,瞎子算得还算不差。
  聊起家常,堂嫂说,我们家的孩子多,两男三女,共五个。孩子小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年到头,免不了接受上海娘家的资助。如今好了,儿女都长大了,成家了。三个女儿两个嫁到镇上去了,一个嫁到了东莞。大儿子师范毕业,和大儿媳一起,在县城小学当老师,还帮孔家添了男孙。小儿子今年也成家了,带着新婚媳妇去深圳打工了。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堂哥,种了一亩水稻、几分菜地,养了一些鸡鸭,加上你堂哥有一门捉蛇的手艺,生活过得马马虎虎。
  说到这里,堂嫂拿来一个竹簸箕,走出院子,一边把簸箕里的稻谷撒出去,嘴里一边冲着四下嚷道:“呕咯咯咯!呕嘀嘀嘀——”一群鸡鸭扇动翅膀,从四面八方窜出来抢食稻谷,又是跳,又是叫,又是争,又是闹,不亚于过年的孩子们。   孔处长听出来了,堂嫂呼鸡唤鸭的腔调,是正宗的当地土音,全然听不出一点上海音。孔处长还留意了堂嫂的手。她的双手长满了老茧,饱经沧桑的手像黑猩猩的一样粗糙,可以轻而易举扯断长满尖刺的荆棘。眼前的这个本地农村老太太,与屋里墙上黑白照片上那个扎着两只小辫子、清纯可爱、略带洋气的上海女学生,产生了一种难以逾越的巨大反差。想起堂嫂的经历,孔处长眼睛涩涩的,像进了沙子。
  聊到堂哥捉蛇之事,堂嫂说,有一年,有个跛脚乞丐来到大王山,生病发高烧,堂哥的父亲收留了他,管吃管住。病养好了,跛脚乞丐便把捉蛇的绝技传给了你堂哥,那时你堂哥还不到十岁。临走时,跛脚乞丐反复叮嘱你堂哥,捉蛇乃不得已而为之,即便是为了维持生计,每天最多也只能捉一条蛇,此乃捉蛇之道。如若贪心不足,必遭报应!切记,切记!
  午饭前,堂哥回来了。看见孔处长,堂哥高兴得嘴巴都滑到了耳朵边,隔着三十米远便喊了一声“细佬(小弟)”,鸡蛋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堂哥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头发花白,右手拎着一只黑色的布袋,沉甸甸的。孔处长隐约感觉到,里面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午饭间,孔处长说起此行目的。孔处长说,我正写一篇散文,里面涉及捉毒蛇的故事,必须有感性认识,才能真正写出味道。堂哥立刻为孔处长量身定制了“捉蛇快四步”:第一步,抚摸毒蛇;第二步,捉无毒蛇;第三步,捉小毒蛇;第四步,捉大毒蛇。
  堂哥从布袋里掏出一条剧毒的“烙铁头”。这是他今天上午从养羊专业户那里收获的战利品。堂哥介紹说,烙铁头是我国十大毒蛇之一,毒性非常烈;被它咬伤则患肢肿胀,疼痛难当,皮下会有大量瘀斑,这点,和被五步蛇咬伤十分相似。烙铁头的色泽和土色相似,如果趴在地上不动,很难发现;有人触犯它,或有猎物靠近,就会闪电般攻击……
  堂哥的右手捉着蛇头,左手握着蛇尾,摊开两尺多长的蛇身,请孔处长抚摸。堂哥的双手黧黑发亮,掌心和十指长满了老茧,掌纹深刻而紊乱,如同干旱开裂的稻田;每一个指甲都像生铁一样厚实,宛若鹰爪一样向内扣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凶悍的烙铁头在堂哥的手里,竟成了一条温柔的黄鳝。
  见孔处长胆怯的样子,堂哥解释说:“想捉毒蛇,要先熟悉一下毒蛇的身体,以消除对毒蛇的恐惧心理。来吧,细佬(小弟),放心抚摸吧,我抓着呢,咬不了你!”
  烙铁头被堂哥控制住了,一切危险显然都在掌握之中。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虽然和风细雨,孔处长还是感觉到,有一股凶狠的劲道,隐藏在它的眼睛里,隐藏在它的斑纹里,隐藏在它的轮廓里,甚至隐藏在未知的某处。
  孔处长小心翼翼伸出一个手指,轻轻触了一下烙铁头的肚子。烙铁头的肚子冰凉、柔软、富有弹性。这是他第一次触摸活生生的毒蛇。严格说,还不算是触摸,只能说是触一下,或者点一下。孔处长的条件反射相当地强烈,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一下子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指颤动不已,全身的毫毛也嗖嗖竖起。
  在堂哥的一再鼓励下,孔处长伸出战战兢兢的右手,终于握住了烙铁头的身子。
  “捉蛇千万不要太用力,轻轻拿住即可!”看孔处长紧张得鼻子通红、额头冒汗,堂哥忙在一旁指点乾坤。
  “好的,不要太用力,轻轻拿住即可……”孔处长轻声重复着。棒槌大的烙铁头,在手心滚滚蠕动着,孔处长激动万分,有征服千军万马的感觉,相当地有成就感。只可惜,还没等适应征服带来的快感,没等获得双脚着地的踏实感,在紧张、害怕、激动、自得、裹挟着某种慌乱的幸福感中,孔处长猛然发现,烙铁头恶狠狠地竖起三角脑袋,两道摄人心魄的光芒从它幽黑的眼珠子里射出,嘴里吐出一根紫红的、线状的、开叉的舌头,倏地窜出,又倏地缩回。
  孔处长汗毛竖起,心口蓦地一缩,手上不觉使出了全力。烙铁头被抓痛了,愤怒一扭,竟然挣脱了身上好几只手。
  到了地上,烙铁头立刻变得异常生猛,身子“嗖嗖”腾起,有半人高,凶相毕露;嘴里喷出紫红色的信子,如同一根烧红的铁线,“嘶嘶”作响。
  孔处长被吓得魂飞魄散,噔噔噔噔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堂哥出手如电,右手轻轻一抄,将烙铁头稳稳拿住。
  此后,任凭堂哥苦口婆心,孔处长再也不敢触碰这条烙铁头了。
  堂哥哈哈大笑:细佬(小弟),你的手是捉笔杆子的,捉不了蛇!
  十三  杀手
  孔处长拎着一只蛇皮袋,蛇皮袋里有一只黑色的布袋;里面装着的,非寻常物,乃是一条剧毒的烙铁头。尽管是双重保险,孔处长的心还是一直高高吊在嗓子眼。
  离开大王山时,堂哥堂嫂一定要将烙铁头送给孔处长。乡下人的盛情体现在野蛮的力道上。堂哥伸出黝黑的右手,牢牢钳住孔处长的右手,鹰爪一样向内扣着的指甲,狠狠嵌入了孔处长的细皮嫩肉里。此时的孔处长像一条大蛇,落在蛇王堂哥的手上,自然动弹不得。正当孔处长疼得龇牙咧嘴之际,堂嫂把蛇皮袋硬塞进他手里。
  堂哥乐呵呵地,嘴巴滑到了耳朵边,说:“乡下就这点好东西,拿回省城,煲汤!”
  回到广州,孔处长小心翼翼,把蛇皮袋放进私家车的尾箱。孔处长手里的这条烙铁头可不是煲汤的材质,而是一只“阿斯普”,肩负杀手的光荣使命。
  孔处长留意到,单位的院子里有一棵十多米高的桂花树。桂花树原是钱厅长家的,过于茂盛,家里别墅的院子装不下,钱厅长便叫人把它移植到办公楼的东边。他的办公室也在东边,这样,桂花树的香味就会直冲云霄,飘进他的办公室。每天上班,钱厅长最要紧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桂花树,把头埋进桂花树的枝条里,尽情享受桂花的馨香。为防止别人染指他的桂花树,钱厅长特意叫后勤处在周围建了铁栅栏,开了个门,上锁,钥匙由他一人独揽。
  桂花树干呈灰褐色,与堂哥送的烙铁头颜色正好一致。这条带着灰白斑块的褐黑色毒蛇盘踞在桂花树上,立刻与树融为一体。早上,钱厅长和往常一样,吃过早餐,直奔桂花树,把头埋进桂花枝里,尽情享受桂花的醉人味道;突然一声惨叫,脸上被烙铁头恶狠狠咬了一口……孔处长清楚,被烙铁头毒蛇咬伤,有剧烈的灼痛感,疼痛难忍,很快,就会循环衰竭或肾功能衰竭而死。   以上一切,当然不是真的,不过是孔处长的幻想而已。如何把幻想变成现实,孔处长还要等待最佳时机。
  十四  蛇王之死
  接到堂哥的死讯,孔处长第二天便赶到了大王山。
  堂哥是被金环蛇咬死的。
  抵达堂哥家的时候,大厅黑压压的都是人,气氛相当肃穆。堂哥的远近亲戚,能来的都来了,在外地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也都回家了。身边不断传来女人的抽泣声。孔处长看到,门板被卸下半边,堂哥直挺挺地躺在卸下的门板上,身盖白色的床单,黝黑的右手伸出床单外。这是一只长满老茧、掌纹深刻而紊乱、指甲像鹰爪一样向内扣着的手,是毒蛇的致命克星,可惜,从此之后再也不能捉蛇了。
  堂嫂默默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双手紧紧抓着堂哥的右手,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仿佛心里有千言万语,要通过双手去告诉他,通过沉默去告诉他,通过虚空去告诉他。目睹此情此景,孔处长心里一阵发酸,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拜跛脚乞丐为师之后,堂哥捉蛇从来坚守规矩:每天最多只捉一条蛇。那天进山,碰到一雄一雌两条十分珍稀的金环蛇,便捉了其中一条雄性金环蛇,收进布袋。不料另一条雌性金环蛇死活不肯离开。在山里,雄性金环蛇已是相当珍贵;如果是一雄一雌两条金环蛇,那就是不得了了,倘若卖到县城的养蛇场,价钱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想到老婆年底要回一趟上海娘家,也没有像样的礼物,堂哥一时将跛脚师傅的谆谆告诫当成了耳边风。他左手将布袋往后背一甩,右手轻轻一抄,将雌性金环稳稳拿住。堂哥捉蛇从来如此,不管碰到什么蛇,就算是致命的五步蛇、眼镜蛇、蝰蛇、烙铁头、竹叶青等,伸手就捉。他的右手轻轻一抄,看似轻描淡写,却如有神助,手到擒来。令人奇怪的是,毒蛇到了他手里,仿佛变成了揉面师傅手里的拉面一樣,软绵绵的,要它长就长,要它短就短,温顺无比,没有任何攻击的欲望。
  出意外了,布袋里的雄性金环蛇隔着袋子,张嘴奋力一咬。堂哥顿时感觉后背一阵酥麻,知道大事不好;背负着装有一对金环蛇的布袋,踉踉跄跄走向家里;到了家门口,一只脚踏进门槛,便一头栽倒在大厅。
  堂哥亡故后,本家人和四面八方的亲戚都前来守丧,守丧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交流生活情况、见闻和感想。这是老家的规矩。是夜,静谧的乡村,大家交谈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回到广州,孔处长从车尾箱取出蛇皮袋,来到市场卖蛇处,将蛇皮袋里的烙铁头就地正法。这条剧毒无比的烙铁头,也从杀手“阿斯普”的角色最终回归本来,成为了煲汤的材质。为了增加鲜味,孔处长买了一只清远土鸡,当晚亲自下厨,做了一道清甜无比的“龙凤汤”:烙铁头煲鸡汤。
  孔处长的脑海中再无捉蛇咬人的想法。它如同一粒微尘,彻底消失在茫茫的空寂之中。
  生活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凡和平静。
  十五  风浪未静
  万众瞩目之中,超强台风“山竹”粗暴蹭了一下广州,扬长而去。广州踉跄了一下,顿时遍地狼藉。孔处长看见断脖子的凤凰树、断手的紫荆花树、断腰的芒果树……随处可见。很多茂盛的大树被活生生连根拔起。
  孔处长眯着双眼,蹲在一棵大榕树的根部。这是他熟悉的大榕树。巨大的树身被刮倒,久居幽暗之地的、黑乎乎的、丑陋的、冒着腐烂气息的树根底部顿时一览无余。他默默凭吊着,一阵摸摸这儿,一阵又拨拨那儿。感悟突如其来,摇荡心旌,他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为大榕树写了一句讣文,发到了中大同学微信群:“大树之殇:非根不深,所负者重!”
  微信里热闹起来。“善于观察领悟,从现实生活中总结出人生真谛!”“言之有理,狂风暴雨之下,岂能轻易过关!”人云亦云,非中大学风。有同学提出反对意见说:“并非所负者重。实乃缺少主根,头重脚轻根子浅!”立刻又有同学力挺孔处长:“倘若根深,腰不能负!”言下之意,孔处长的“所负者重”,方是正见。
  如今,生活在广州这个大城市,孔处长产生了彻底的审美疲劳和精神疲惫。他越来越向往宁静的乡村生活。近一段时间,孔处长形同一只候鸟,经常飞回家乡。那里是孔处长心灵的越冬场所。有时候,孔处长想,人也是一种候鸟,无论飞出多远,永远恋着老家的鸟巢和土地,恋着那个生他养他的生命最初的摇篮。
  独处时,孔处长多了一项乐此不彼的内容,即盘算退休后的美好乡村生活。有关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种种记忆,也像一件件珍贵文物一样,被孔处长小心翼翼地发掘出来。想到惬意处,孔处长的眼睛便眯成一根线,眼角露出了无比灿烂的鱼尾纹。
  这天中午,孔处长照例在办公室闭目养神。他的双脚从皮鞋里抽出,高高抬起,蹬在办公桌沿上,稍稍用力,屁股下带扶手的真皮凳子的两只前腿便浮空了。这种绝技的练成也是一波三折的。以往,他总是轻而易举保持这种凌空的平衡。自从心里生出副巡视员的企望和捉蛇咬人的念想之后,便屡试屡败,再也无法保持这种平衡。令人惊讶的是,最近,孔处长发现,自己又神奇地恢复了这种平衡能力。
  孔处长清楚,个中要诀,必先平心静气。只要心不动、不乱、波澜不惊,便可轻而易举完成这种颇具难度的平衡,进入恬淡虚无的清妙境界。在这个虚空世界,没有俗物俗念,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孔处长心里常常感叹:妙哉!无怪乎管子曰“唯圣人得虚道”!
  有人敲门。孔处长收起双脚。进来一个漂亮的女人,是小师妹。小师妹披着乌黑的齐胸直发,高跟鞋踩得地面嚯嚯响。她带来了两则石破天惊的新闻:
  一是,难得糊涂和钱厅长被省纪委监委留置。小师妹说,为了争夺副巡视员的职位,难得糊涂送给钱厅长八十万现金,把一个水果箱塞得满满的啦!首先被突破的是难得糊涂。听说面前是省纪委的办案人员,难得糊涂相当紧张。办案人员请他坐下,他坐了半天,还是没有坐稳当,结果把凳子也坐翻啦,哐当摔了一跤。不到五分钟,难得糊涂便坦白交代一切啦……
  孔处长不由想起那天送茅台酒给厅长之事。记得自己躲在一棵芒果树下,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影子闪进厅长家。那人弓着腰,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水果箱子,像是难得糊涂。只不过孔处长高度近视又兼老花,即便亲眼所见之事亦从来不敢断然肯定。
  原来真是难得糊涂!
  孔处长小声嘀咕道,这事着实太蹊跷了,送钱这等绝密之事,省纪委监委怎么这么快知道?小师妹附耳告知孔处长,有内幕消息说,上次省纪委监委调查组进驻厅里,就有人秘密举报了难得糊涂和厅长的问题。
  孔处长听罢,大吃一惊。心想,难道那天的厅长家外,除了自己,另有潜伏者?此潜伏者又是谁?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角逐者、后勤处处长金牙陈的影子:背微驼,瘦而高,镶着两颗金牙,激动或高兴便张开嘴,金牙一动一动的。
  孔处长倒吸口凉气,一颗心跳到了嗓门眼,脑门也沁出一层细汗。
  二是,最近,厅里谣言四起……讲到这里,小师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嘟噜着嘴,对孔处长说,“谣言的内容是,您的作风不正,乱搞男女关系!还说我俩的关系暧昧啦,经常在办公室幽会啦,无视机关重地啦,群众影响极为恶劣啦……”
  作风不正?乱搞男女关系?孔处长想说什么,喉咙却被一种又甜又酸的东西噎住了。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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