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看望佟兄，在他那单人病房门口，正遇见护工大康，大康告诉我：“老爷子昨晚受刺激啦，到今天血压还高！”
　　我不免责备：“怎么搞的啊，你们就不能注意一点吗？”
　　大康一脸无辜地跟我解释，我才大体上明白，既不是他，更不是医护人员，是电视得罪了佟兄！
　　佟兄视网膜早就脱落，根本看不清电视画面，他有时让大康打开电视，只是听，他曾跟我说：“眼福没有了，耳福要保住！”他老伴早已仙去，抱养的儿子对他挺孝顺，在病房里给他安置了一套音响，他每天至少要听一小时音乐。我也曾给他带去过几种版本的《二泉映月》，还给他推荐波切利和苏珊大妈，他的耳朵并不只是怀旧，也还能接受新的音韵。
　　我询问大康，昨晚看的什么电视，大康记不清，只是说熄灯前发生的情况，老爷子忽然大怒，提高声量让大康“快给我关了”！
　　我进屋去，佟兄合眼斜倚在大靠枕上，也不睁眼，也不招呼，他听气息就知道是我，也不等我问候，叹口气嘱咐我：“快拿几本书来，我要摸摸。”
　　我跟佟兄是同代人，他只比我长三岁，我们读过同样的书，沉浸过同样的狂热，怀有过同样的困惑，经历过同样的反思，我们在任何生命时段都不追随极端，我们自信对时下杂驳的世相还有较强的消化能力……没交谈几句，我就全明白了。
　　昨晚那个时段，我也在电视机前，看完预定要看的戏曲节目，偶然转换到某省卫视的相亲节目，正遇上一个小片断：出场待众女挑选的男嘉宾表达对今后的生活向往时，说要在居所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一位所谓美女竟勃然变色：“别跟我提书，我听见书就烦！”佟兄在医院，我在家中，同时受到刺激，好在我身体尚好，气愤中关闭电视，去窗边望望夜色，也就依然淡定。佟兄可是患绝症的人啊，哪还经得起导致血压升高手冰凉的刺激！
　　我不跟佟兄谈那档节目。我跟他漫忆当年我们喜欢的那些书。我们的青春期里，遇到许多只具有短时宣传功能的书籍，但当我们发现了某本超越宣传功利具有恒久欣赏品质的书，就互相推荐。我们还常读“冷书”而热议，其乐无穷。
　　记得佟兄借给我一本叶永蓁的《小小十年》，作者把自己亲身参与上世纪初大革命的体验融会在质朴的文本里，读后使我们深切地意识到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渺小。
　　我还买到一本只印了500册的《罗曼·罗兰革命戏剧集》，其中那出《罗伯斯庇尔》，令我们讨论了很久：为什么推崇极端的人最后会被极端浪潮葬送？这样的书，时下谁还记得？以至于堂堂省级卫视节目，还是先期录制可以剪辑的，却偏偏要把“美女”那“别跟我提书，我听见书就烦”的“嚎言”特写播出，似乎到了今天，不管是什么书，骂杀为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佟兄说要给儿子儿媳打电话，让他们给他送书来。但是他估计儿子儿媳至今还不熟悉他的藏书，难以找出，因此托我去帮他顺利找出带来。
　　佟兄入院前，我确实熟悉他那些书架，但我不好跟佟兄说破，实际上他入院两个月后，因为知道他是难以从病房返家的，而且他也明确表示把住房及附属物品悉数交由儿子继承，他儿子儿媳就已经把他们原来合住的单元重新装修了。
　　有一回我去佟家，未进门之前，发现门外过道两边堆满了捆扎得很整齐的待处理的一摞摞图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蔚为大观。我随意看了几摞的书脊，颇有当年我和佟兄钟情的旧书。我在他家获得了热情接待，小两口“叔叔”不离口。他们把那单元装修得无论哪个细部于我都完全陌生了，书柜只剩一架，随意一瞥，赫然呈现的是一大排精装厚重的《谋略大全》。他那抱养的儿子是个生意人，倒也不难理解。
　　后来我再没去过他家，估计那些捆扎好的一摞摞的旧书早被处理净尽。我望望病房里佟兄儿子儿媳看望他时提来的满坑满谷的水果和营养礼盒，就告诉佟兄我会把他提到的旧书取来让他尽情地抚摸。
　　第二天，我从自己的藏书里选了几本给佟兄拿去，他只以为是他自己所藏的，闭着眼，用布满老年斑的双手动情地抚摸着，脸上现出无尽内涵的笑容。
　　摘自《锦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