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储存师(短篇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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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黎明降临在新年的第一天,李永恒决定去购买一段记忆。
  记忆储存师的工作室开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五年前,当这个神秘的人在工作室门口挂上“收购记忆”的牌子时,城里所有的人都被吸引了,小巷里热闹了很多日子。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尝试出售自己的记忆。几个月之后,李永恒成为他店里的第一个顾客。他卖掉了自己的爱情记忆。
  希尔恩——记忆储存师——正在检查记忆储存罐。那是一些看起来像玻璃一样的器皿,但你如果以为那些透明的东西是玻璃,那就可笑了。它们是专门用来盛放抽象体的一种材质,看起来像玻璃,摸起来像丝绸。没错,它们是可以变换形状的。当你看到储存罐哪个部位鼓凸或者凹陷,就说明某个比较活跃的记忆在撞击罐子。
  “你来了。这次打算卖什么记忆呢?”希尔恩问。
  “你记得我?”
  “当然了。来我这里的所有顾客我都记得。更何况,你是我的第一个顾客。”
  “不愧是跟记忆打交道的人。”李永恒说。
  “喝一杯吗?我刚煮的咖啡。”
  “来一杯也好。”
  李永恒喝着咖啡,打量着那些储存罐:
  “我的记忆装在哪只罐子里?”
  “这是个可笑的问题。”希尔恩在李永恒对面坐下,“当记忆从人体中抽离,它就不再具有任何属性了。”
  “你的意思是说,它就不属于任何人了?”
  “这么理解不准确。怎么说呢……”希尔恩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试图让李永恒明白,“它依然是你的记忆。但它在抽离的一瞬间,就不再属于你了。它只能以完全自由和独立的状态才能被储存。或者说,它变成了一种最为原始的意识,是蒙昧的,抽象的,然而蒙昧中还渗透着真实性,抽象中还渗透着具体性……”
  “太复杂了,”李永恒打断希尔恩,“你只要告诉我,你还能不能认出哪个记忆是我的?”
  “不能。记忆只能按照类别来储存。比如说,”希尔恩站起身,踱到那些罐子跟前,“这只里面装的是爱情记忆——所有这个类别的记忆,都装在这一只罐子里。这只罐子装的是婚姻记忆,这只是工作记忆,这只是儿女记忆,这只是父母记忆……”
  “为什么不能为每人建立一个记忆档案,就像在银行里租用保险箱一样?”
  “对不起,不能。这是法则。当你决定卖掉记忆的时候,它就不属于你了。人类自身存在着太多的弱点,反悔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人类必须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反悔,而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反悔的。当储存师将记忆抽离的时候,法则就生效了。如果容许反悔,那么,记忆是无法正常抽离的。”
  李永恒理解不了希尔恩的叙述。在他听来,这简直玄奥得有点荒诞。但是,记忆抽离本身不就是一件荒诞的事情吗?
  “它们挤在一个罐子里,不会互相干扰吗?”
  “不会。它们是独立的个体,以游离状态储存在罐子里。”
  “我为什么看不到呢?我只看到了一只只空罐子。”
  “只有储存师才可以看到。这也正是我们这个城市只有一名记忆储存师的原因。”
  “好吧,”李永恒把目光从那些储存罐上移开,它们让他感到迷茫,“我想购买一段记忆。”
  希尔恩笑了笑:
  “能说说原因吗?”
  “我也说不清楚。这个念头是忽然产生的,当时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忽然莫名其妙听到自己在说一句话:起床,李永恒,该是去买一段记忆的时候了。”
  “哦,是这样。”
  希尔恩没有继续深问下去。作为一名记忆储存师,他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买卖记忆者,像李永恒这样的不在少数。
  “你想购买哪种类别的记忆?”希尔恩拿出一张表格,让李永恒选择。表格上罗列着五十大项一千余小项记忆种类,并详细地标明了每种记忆的价格。
  李永恒毫不犹豫地勾选了代号为M-05-kk6的选项。这个选项在“爱情记忆”类别里,具体特征标注为:记忆期三年。
  “我能自己选择一份爱情记忆吗?我想要美好一点的。”
  “不能,”希尔恩说,“记忆只能随机购买。我说过了,当记忆从本体中抽离的一瞬间,它就不存在任何属性了。”
  “那好吧。这样也好,有神秘感。”李永恒说。
  于是,新年的第一天,李永恒在“希尔恩记忆储存室”成功地购买了一段爱情记忆。将这段记忆植入大脑的过程并不复杂,用时大约五十分钟,也没有什么创伤。李永恒走出储存室的时候,只感到双侧太阳穴隐隐地游走着一丝痛意。希尔恩说,这种痛意最多持续一个星期就会消失。那是记忆连通器细如发丝般的触角伸入他大脑的部位。
  新年的第一天,街上到处是人,仿佛全城的人都涌到了大街上。李永恒有些迷茫,不知道是像他们一样,去公园、电影院、商场、饭馆,还是回家。他站在一条斑马线的开端,试着调动了一下记忆,并没有很清晰地感觉到新植入的记忆。希尔恩告诉过他,新的记忆虽然已经植入了他的大脑,但并不能立即鲜活如初,需要经过一些刺激或者说提醒,它才能逐一显现。
  “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意象,你不必担心会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它,顺其自然即可。”希尔恩说。
  绿灯亮了,身边的行人纷纷离开路边,走上斑马线。瞬间只剩下李永恒一人,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于是他也走上了斑马线。当他走到斑马线中间的时候,隐约觉得大脑里有个地方跳动了一下,但瞬间又平静下来。他走过了斑马线,身边的人分成了两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选择跟着人多的那一队,往左转,朝东走。
  他经过了几家店铺、两个饭店,其中一家写着“老字号”的饭店让他停下了脚步。饭店是卖焖子的,这是本城的特色小吃,据说这家店资格最老,口味最好。他感到大脑里说不清楚的什么地方又起了某种反应,痛痛胀胀的。
  他走了进去,径直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桌子是老榆木做的,很旧很古朴,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时,感觉到新植入的记忆在复活。他闭上眼睛,看到在新记忆里,他的女朋友正坐在对面,穿着一件藕粉色的连衣裙。当然,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他购买的别人的记忆中的女朋友。但是,他感觉非常真实,他甚至一下子想起他们初吻時的感觉。   李永恒认真地吃完一碗焖子,然后起身离开。这一次他没有跟随街上的人流,而是跟随新记忆,坐上一辆公交车。希尔恩说的没错,他完全不必担心会花很长时间找到这段新记忆:他熟知这辆公交车再过几站能到达目的地,熟知下了公交车后要步行大概六十米,然后拐进一条胡同,再走五十米,在一间洗衣店旁边,就是小区的大门。
  他甚至记得洗衣店里那名终日阴郁着的老板娘。
  他在洗衣店门口停下脚步,对老板娘说:
  “老黄,今天没打麻将啊?”
  老板娘抬头瞅他两眼,说:
  “来两圈?”
  “不了,有事。”他说。
  在新植入的记忆里,他多次来洗衣店打过麻将。当然,打麻将的是记忆的本体,而不是他本人。他想,老板娘一定在奇怪,一个面生的人为何对她那么热络。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五号楼东单元。门关着,他在墙上的触摸屏上摁下门禁密码:0501,门开了。这说明门禁密码在这几年里没有被修改过。
  五楼西户。他从电梯里走出来,站在一扇紫红色的防盗门面前。门上贴着去年春节时贴上去的福字,右邊那只角耷拉下来,卷曲着。他把它抚平,它又卷曲着耷拉下来。
  他敲了敲门,然后站在门边等待了一会儿,又敲了一遍。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他女朋友——那个名叫王青的女人,看样子不在家。他想,她是不是也像其他人那样,趁着元旦放假出去玩了呢?记忆告诉他,王青在一家比较稳定的事业单位上班,节假日还是可以休息的。
  门把手上面是密码锁,他把锁盒盖子滑上去,盯着那些黑色的摁键。起初他有点担心,生怕新植入的记忆恢复得不那么好,以至于想不起密码是什么。当一串数字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之后,他又担心王青修改了密码。他胆怯地停顿了几秒钟,才摁下那串数字。门锁发出欢快清脆的响声,左下角一闪一闪地亮起绿灯,他摁动门把手,门开了。
  屋里的摆设基本上符合他新植入的记忆,只是他发现沙发和床都不是原来的那张了。在记忆里,这个家里的沙发是明黄色的布艺沙发,现在换成了墨绿色的皮面沙发。原来的白色木床也换成了亮金色的铁艺床。
  他一边辨认着家里的陈设,一边熟门熟路地打开电视柜下面的第二个抽屉,从里面找出一卷胶带,咬下一截,重新回到门外,把福字耷拉下来的那个角抚平,粘好。
  他重新回到屋内,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他这才感到了饥饿。
  厨房里的变化多一些。他一走进厨房,关于那里的记忆就逐渐显现出来。他一一辨认着,发现炒锅、铁铲、抽油烟机、置物架都换了新的。他把锅添上水,放在灶上烧着,然后打开壁柜最右边的门,拿出一袋挂面。王青的这个习惯没有变,总是把挂面放在最右边的壁柜里。
  水开了,他放入挂面,又在冰箱里找到一把菠菜,加入两棵,打进一个鸡蛋,最后淋了点香油。
  他坐在沙发上,把面放在茶几上,打开电视机,边看电视边吃饭。这时候门开了,王青走进来,关好门,准备换鞋。
  “王青。”他叫道。
  “你是谁?”王青停止换鞋,问。
  “别紧张,”他站起身,没敢往门口走,“我叫李永恒,我买了你男朋友的记忆。他卖了你们的记忆,然后,今天上午,我刚刚把它买到了。你知道,咱们城市里有一个记忆储存室,没错,我就是从那里买到的记忆。请你相信我,我是咱们这个城市里第一个出卖记忆的人。我这里有收据。”
  李永恒从口袋里掏出今天上午刚刚得到的收据,用两只手扯平了,展示给王青看。
  王青换好拖鞋,走到他旁边,接过收据仔细地又看了两眼。
  “你中午吃饭没?”他问。
  “没有。”
  “那我给你盛碗面。”
  他殷勤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厨房给王青盛了一碗面,很仔细地把所有的鸡蛋花都舀了进去。
  “咱们以前用的那对龙凤碗,你换掉了?我记得每次吃面咱们都用那对大碗。”
  “咱们?”王青从收据上抬起眼,很奇怪地问他。
  “哦,对不起。自从植入了他的记忆,我就不自觉地进入角色了。”
  王青也坐到沙发上,开始吃面。
  “你为什么要购买记忆?”她问。
  “我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那么一个……念头。”他说。
  “你购买的这段记忆,都有什么内容?”王青又问。
  “什么都有。我是说,包括……”他看了看王青,没有说下去。
  他们两人开始沉默着吃面。吃完以后,王青把碗拿到厨房去洗了,回来重新坐到沙发上,看着电视机上方发呆。李永恒小心翼翼地问:
  “他……去哪儿了?”
  王青漠然地说:
  “自从卖掉了记忆,他就没再回来过。”
  “为什么?”
  “多么奇怪的问题!”王青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于是用鼻子哼笑了一下,“他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了,还回来干什么?他连这栋房子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为什么要卖掉你们的记忆?”
  王青把目光从电视机上方收回来,盯着李永恒,说:
  “这个问题我应该问你才对吧?现在,他的记忆装在你的大脑里,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李永恒觉得王青说的很对。但他从这段记忆里完全找不到答案。
  “我的脑壳有点发胀,”他揉着太阳穴,皱着眉,“这里疼。希尔恩说,我大概要疼上一个星期。我想,我可能会慢慢回忆起,我——哦不,他——他为什么卖掉了你们的记忆。”
  王青站起身,说:
  “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哦,好的。”李永恒说。
  “你是不是该离开了?”王青说。
  李永恒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拖鞋,回头问王青:
  “你一直保留着他的物品,是觉得他还能回来吗?”   “我才不在乎他能不能回来。”
  李永恒下了楼,走到一条石板路上。他遇到一楼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牵着一只四条腿高得吓人的狗。他忆起这老头家里不仅养着几条狗,还养着猫和鸡。那只大公鸡每天凌晨就打鸣,把人从睡梦中吵醒。
  “张大爷,遛狗呢?”李永恒问。
  “是啊,遛遛。这狗子一天不遛就嗷嗷叫。”老张看一眼李永恒,“年纪大了,你看我这脑子,不好使……你是哪家的?”
  李永恒想都没想就答:
  “五楼啊张大爷,五楼西户的。”
  “哦,五楼西户小王家的是吧?小王的男朋友?”
  “是的是的张大爷。”
  “可有日子没见了。好几年了吧?”
  李永恒这才意识到他又主动进入角色了,赶紧告辞走开。他边走边打量着小区的街道,树木花草,楼房,幼儿园,超市,门口那块大石。记忆告诉他,他对这些事物都有印象,或者说很熟悉。
  李永恒去超市里买菜。超市老板娘是个年轻姑娘,李永恒在记忆里没有搜索到她。他问:
  “你是新来的吗?”
  年輕姑娘说:
  “来了有一年了,大哥。”
  “哦。我有好久没来了。”
  “怪不得呢。我是原来老板的表妹。”
  “大唐是你表哥啊?长得高高大大的那个体校毕业生。”
  “对。我表哥现在干别的去了。”
  李永恒拎着一袋子菜,还有一条鱼,回到王青的家里。王青还在睡觉,李永恒走进厨房剖鱼。鱼滑溜溜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刚才超市的年轻姑娘没有把它完全拍死。李永恒用刀背把它彻底拍死,然后开始刮鱼鳞。鳞片纷纷扬扬地从鱼身上蹦落,他想起以前也有一次正在刮鱼鳞,不知怎么就跟王青吵了起来,然后他把鱼往水盆里一丢,湿着两只手就摔门而去。
  他从记忆里搜索着那次争吵,好像也没忆起什么缘由。接着他又忆起两次争吵,跟那次差不多。
  李永恒正在发愣,冷不防王青问了一句:
  “你怎么又回来了?”
  李永恒抬头一看,王青穿着睡衣倚在厨房门框上,头发没扎。她这副样子李永恒也非常熟悉。
  “我买了点菜,今天给你做点好吃的。新年嘛。”李永恒说,“刚才我想起以前有一次他也是在洗鱼,洗着洗着,你们俩就吵起来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吵的吗?”
  王青抬起胳膊拢了拢头发,说:
  “谁知道呢。那时候我们俩总是吵架。”
  “你们当时是同居了吗?”李永恒问。
  “同居了两年。你干吗问我呀,你不是买了那段记忆吗?”
  “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不可能一下子全都回忆起来。再说了,一辈子那么漫长,说白了,不就是边忘边过吗,记不住多少事情。何况我这段记忆是买来的,说不定储存期间有过遗失呢。连时间还有黑洞呢,你说是不是?”
  李永恒让王青回客厅待着,他一个人做好了一桌菜。王青打开一瓶红酒。李永恒问:
  “他卖掉记忆几年了?”
  “五年。”
  “哦。我卖掉记忆的时间和他差不多,也是在五年前。”
  “说不定是在同一天呢。”王青说。
  “你是不是非常恨他卖掉了你们的记忆?”
  “起初挺恨的。但我现在就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卖掉我们的记忆。说实话,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们同居的时候,感情还是不错的。”李永恒说。他给王青挑了一块鱼,仔细地剔掉鱼刺。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模仿那家伙的动作。他用筷子夹着那块鱼,模仿那家伙,把它送到王青嘴边,王青定睛看了他两秒,张开嘴接住了。
  “怎么说呢,我们的感情一直不错。”王青说。
  “那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这问题我得问你啊!”王青把鱼咽下去,喝了一口酒。
  “唔……我记得,有一次你提到结婚,然后你们吵了一架,他说他不想结婚。”
  “他经常说这样的话。”
  “如果我是他,就不会说那样的话。”
  “那你会说什么样的话?”
  “我会买一只戒指,跟你求婚。你戴多大的戒指?”
  “我也不知道。”
  王青把右手张开,放在眼前,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瘦而长。
  那天晚上,李永恒喝醉了。他跟王青要“那家伙”的照片看,王青从手机里翻找出来,他横横竖竖看了半天,说:
  “这家伙长得跟我有点像。不过,他比我年轻。”
  李永恒沉重地躺在沙发上。王青扔给他两件睡衣,让他换上。他把自己的衣服吐脏了。吐完之后,他睡得很踏实,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王青不在家里,应该是上班去了,餐桌上摆着一杯牛奶和一个煎鸡蛋。李永恒很饿,吃掉了王青给他留下的早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很合体,不过样式有点老,很显然是那家伙的。在记忆里,他听到王青喊那家伙为亲爱的,或是老公。
  傍晚,李永恒拖着一个拉杆箱经过记忆储存室。希尔恩看了看那个箱子,说:
  “打算搬过去住了?”
  李永恒进屋坐下,告诉希尔恩:
  “我刚才回到自己家,竟然感觉一秒钟都待不下去,必须回到王青那里。太奇怪了。”
  “并不奇怪。”希尔恩说,“记忆正在左右着你的思想、感情以及行为。确切地说,你的心理结构正在重组,每一个记忆碎片都是一个情感概念或者说符号。最终,众多的情感概念将组合成新的、非逻辑非抽象也非现实的情感形式……”
  李永恒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打断希尔恩:
  “你说的这些都太玄奥了,我根本理解不了。该死的,我的太阳穴还在疼……是不是要等到心理结构重组完成,它才不再疼了?”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就是说,我需要一周的时间来重组心理结构?”   “没错。”
  李永恒在希尔恩的记忆储存室喝了一杯咖啡,然后拉着箱子回到王青的住处。经过洗衣店的时候,老板娘跟他打招呼:
  “回來了?”
  “回来了。”他说。
  “有空来打麻将哦。”
  “没问题。”他说。
  他觉得局面挺好的,他正在不知不觉混进王青的生活。说不定过上一阵子,这个小区里的邻居们就会完全忘掉那家伙,或者说,在心理上用他替换掉那家伙。他决定从明天起就换上那家伙的衣服,按照那家伙的样子打扮自己。不过,在记忆里他看不到那家伙的长相,这是一件挺遗憾的事情。否则,他还可以模仿一下那家伙的表情。
  转天,他穿着那家伙的衣服去问希尔恩:
  “为什么在记忆里我看不到那家伙的长相?”
  希尔恩说:
  “因为你是记忆的主体。你不是王青,不是你,也不是第三个人。你就是那家伙本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身体只是这段记忆的宿主而已?”
  “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拉着箱子回到王青家里之后,王青什么都没说。我本来以为要花上很多力气说服她留下我,我甚至为此想好了一大堆措辞。结果她只是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任由我把自己的东西放到柜子里,好像我们事先已经商量好了一样。”
  “这不是很好吗,你不正希望如此吗?”
  “不……”李永恒摁着自己的太阳穴,“我总觉得有点……怪异,或是诡异……我说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李永恒已经进入了新的角色。他回忆起来的事情越多,就越想跟王青结婚。搬到王青家里的第五天夜里,他奇异地在回忆中听到王青喊他李永恒。那家伙和王青在深夜里吵起架来,前者摔门而出,王青声嘶力竭地喊道:
  “李永恒!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李永恒推醒王青——他们已经睡在一起了,说:
  “太奇怪了,刚才我回忆起你喊那家伙李永恒。”
  王青看了他一眼,说:
  “你是做梦了吧?”
  李永恒晃晃头,摁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第二天他去找希尔恩,希尔恩说:
  “首先,你进入了模仿原则。对那家伙的模仿是不真实的,虚幻的。其次,你进入了再现原则,也就是说,模仿逐渐自然化,以至于突破了记忆的局限性,从而再现为现实。这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无意识,它的能动性并不由你来掌握。”
  李永恒的太阳穴更疼了:
  “我的天啊,希尔恩,你能不能不要搬弄这么多玄奥的理论?我现在只想知道,我接下去会怎样?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那家伙,特别是当我穿上他的衣服,模仿记忆里他的口吻跟王青说话的时候。我甚至那么熟悉王青的身体,就好像我真的跟她同居了两年。而且,你知道吗,小区门口洗衣店里的老板娘,那个胖女人,这两天已经完全把我当成那家伙了!她对我说,你打麻将的时候非得说他妈的他妈的吗?你说了快十年他妈的了!可是,希尔恩,我这是第一次在洗衣店里打麻将,而且,我好像在打麻将的时候并没有回忆那家伙,我并不知道那家伙喜欢说他妈的……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希尔恩欣赏着他的记忆储存罐,脸上浮动着控制不住的喜悦:
  “你瞧,记忆移植就是如此让我沉迷。每一个人在移植了新的记忆之后,呈现出来的动态反应都是不一样的。你听过那句话吧,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李永恒一无所获地离开记忆储存室。希尔恩对他说的那些玄而又玄的话,他根本理解不了。他去城里最大的商场,给王青买了一枚戒指。售货员问他多大圈口,他说:
  “14码。”
  当天晚上,他用一束玫瑰花和这枚戒指向王青求婚。他深情无比地把戒指戴在王青的手指上。王青问:
  “多大圈口?”
  “14。”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戴14圈口?”王青张开手指,把那枚戒指放在灯下看,“他并没给我买过戒指。”
  “哦,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售货员问我多大圈口,我脱口而出14码。我想,希尔恩肯定能用一大套说辞来解释这件事。总之,记忆移植是很奇怪的,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现象。”
  王青把戒指脱下来,放回盒子里。李永恒立即紧张起来,问:
  “你不愿意?”
  王青答非所问:
  “当年你为什么卖掉自己的爱情记忆?哦,我是说你,不是他。”
  “我记不起来了。你知道,记忆一旦被抽离,就完全消失了。但我想,我那时候还年轻,卖掉记忆的原因嘛,不外乎就是厌倦了,想离开,或是还没玩够,不想太早结婚。你知道,每个男人都要经历那样一个混蛋的阶段。”
  “哦。”王青说,“那么,他当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李永恒没有回答。但他内心里几乎是这样认定的了。他现在越来越感到自己很像那家伙,或者几乎可以说,他已经是那家伙了。他的记忆里频繁出现李永恒这个名字。按照希尔恩的说法,这是一种心理替代,是一种意象生成以及凝定。希尔恩的名词太多了。
  第六天,李永恒太阳穴的痛感只剩下一点点。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跟那家伙融为一体了。记忆能够随时买卖,这简直太好了,他认为。
  他现在频繁去希尔恩那里,向他报告自己的感觉。他告诉希尔恩,小区里已经有两个邻居主动跟他打招呼了。希尔恩说,这说明他的容貌也在逐渐跟那家伙融合。
  “记忆毕竟也是生命的一部分。而生命,谁敢说那不是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希尔恩说。
  随着太阳穴痛感的逐渐消失,李永恒越来越信任希尔恩,他甚至不再对他口中冒出来的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词感到不耐烦。
  第七天傍晚,李永恒已经感觉不到太阳穴有什么痛意了。他用手指摁了摁,再次确认那里已经没有痛感了。他对王青说:   “真好。我觉得那家伙的名字就应该叫李永恒,而不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王青正在收拾行李,李永恒问她要出差吗,王青没有回答。她找到一个拉杆箱,却忘记了密码锁的密码,试了两遍,箱子也没有打开。李永恒凑过去,试了一遍箱子就打开了。李永恒惊讶地说:
  “王青,你看,我跟那家伙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
  王青把东西收拾到箱子里,对李永恒说:
  “自从城市里出现了那间记忆储存室,他就有卖掉记忆的想法了。我们路过那里时,他的眼神多次出卖了他。那天他从家里出去之后,我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当我走到记忆储存室门口的时候,他刚巧从里面出来。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看街上任何一个陌生人。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
  “哦,这真可悲。”李永恒说。
  “几天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李永恒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孩子呢?”他问。
  “做掉了。”
  李永恒动情地抱住王青,说:
  “你还会有孩子的,我保证。你想生几个就可以生几个,我要跟你结婚。咱们明天就去登记,怎么样?”
  王青没答应,也没有答应,只是笑了笑。
  第八天早晨,李永恒醒来以后,发现王青不在家。那天是周末,王青不上班。而且他已经决定了,要跟王青去登记结婚。他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想给王青打个电话,手機拿到手里却发现有点异样,仔细一看,是多年以前的老款手机,早就淘汰了的。
  李永恒摁了一下开关键,发现手机居然还能用,电量也满满的。接着他看到了屏幕上自己的照片。的确是他,只是比现在年轻。他滑了一下屏幕,出现了指纹开锁提示。李永恒把自己的左手大拇指摁在开关键上,手机顺利被解锁了。
  一瞬间,李永恒差点就跑到希尔恩的思路上,认为自己已经跟那家伙完全合二为一,甚至连指纹都变得一模一样了。但李永恒还没蠢到这个程度。他在手机里翻找着,回忆着,终于在一个小时之后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判断:他就是那家伙!
  李永恒被这个判断吓着了,差点把手机从手里扔出去。他感觉浑身无力,只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接着他继续翻看手机,梳理逻辑。最后他不得不认为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他,李永恒,五年之前卖掉了他和王青的爱情记忆。然后,五年之后,他又买回了他和王青的爱情记忆。他在卖掉爱情记忆的时候太决绝了,连手机都没带。
  李永恒胡乱地套上衣服就往外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记忆储存室,刚要进门,门开了,王青走了出来,拉着那个箱子。
  李永恒紧张地站在那里,问:
  “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来这里干什么?”
  王青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任何一个陌生人,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箱子走了。
  李永恒冲进储存室,问希尔恩:
  “你对她做了什么?”
  希尔恩奇怪地说:
  “我还能做什么?我这里是买卖记忆的地方。她卖掉了自己的一段记忆。”
  “啊!天哪!她卖掉了我们的记忆!她再也不认识我了!”李永恒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朝希尔恩咆哮道:
  “你不是说,任何购买记忆的人只能随机购买一份记忆,不能选择吗?”
  “是啊,我是这样说的啊!”希尔恩说。
  “那为什么我买到的恰恰是我卖掉的记忆?我怀疑你是刻意这样做的,你刻意在捉弄我!”
  希尔恩,这个神秘的记忆储存师,静静地看着李永恒失控地喊叫,然后给他倒了一杯咖啡,说:
  “我说过了,人类有太多的弱点,反悔就是其中一个。有些事可以反悔,但有些事呢,反悔是要受惩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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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准备回国  “如果你无法忍受寂寞,请不要到亚拉巴州马来。”2019年1月25日,我们到达美国南部亚拉巴马州奥本大学的第一天,接机的同胞如此说。日出日落,不知不觉,一年匆匆而过。根据2019表的规定,再有整整一个月,到2月25日,我们一家三口就要踏上回国的飞机,结束在美国奥本大学为期一年零一个月的访问学者生活。  1月16日,我们买好了直飞祖国的机票,成人票一张3090元加919元的税费,共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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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一月的风,像一朵衰败的大花  使心事重重的女人推开镜子  又回到了童年,满腹狐疑的后园  突然的花开,使漫长的时光迅疾缩短  并具有某种惊人的形式。它们  与劳动并没有什么内在的关系  大地一边展开,一边沦陷  永远在瞬间平衡爱和恨、生与死  一根夭折的树枝上有一朵湿火  在春天的阴影下,隐蔽而绝望的美  并没有使一个在山岗上徘徊的人  茅塞顿开,获得一点思考的价值  再次相遇:一种过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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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十一在弟兄中排行十一。  在牙子爷爷的安排下,哥哥们都学成了一门手艺,木匠、铁匠、画匠、泥水匠、轱辘匠、毛毛匠、毡匠,轮到他学了井匠。刘十一其实想跟四哥学画匠,整天山呀水呀,花鸟鱼虫在笔尖上或开或鸣,或游或立。  母亲心疼刘十一,毕竟最小的一个,也有让他自己选一门手艺学的意思。牙子爷爷却一口咬定,只能井匠。还说亲兄弟一个刘字掰不开,到头来你唾他的臭,他唾你的臭,弟兄也不弟兄!刘十一抱怨说,呆在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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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簌的诗  倾 听  我比南山寺的钟声醒来得更早  一座小村庄荡在南山脚下  像炊烟一样柔软  天空澄明。奔腾的马车卸下絮状云朵  在乡村小径,紫牵牛藏着自己寂静的紫  丝瓜花藤攀爬在一架竹篱上  在这初秋的清晨。我倾听你  所有料峭的深紫里,都是你的余音袅绕  所有蓬松的金黄,都是你的虎啸之睡眠  麻雀之诗  两只灰扑扑的麻雀在雨中低飞  在透亮的雨丝中  两把剪刀一样,剪——  那些愁结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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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祐四年(1089)七月,两位年过半百者在杭州相遇。一位57岁,另一位54岁,两人面庞都有了霜色,印着人生偃蹇的烙印,但一双眼睛都还炯然有神,那是历经坎坷后的通透与淡然。  57岁的是刘景文,54岁是时任杭州知州的苏轼。苏轼第一次在杭是北宋熙宁四年(1071)至七年(1074),由于反对王安石新法,“自乞补外”,任杭州通判(在州府的长官下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那一年苏东坡3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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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蒙古族史诗《江格尔传》和新疆的《玛纳斯传》作为口头文学代表着民间文学意义上的史诗外,汉民族并没有作为叙事传统的史诗记录自己的历史。在当代诗人中,張况的写作体现出对日常性与自我关照的超越,这种致力于建立史诗版图、为历史寻找诗意的实践具有不容忽视的文化诗学意义。  众所周知,抒情传统将历史作为叙述背景进入诗歌,而且往往是琐碎的片段。张况不满足于片段式的记叙,当然他追求的也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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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858年,科考未第的郑观应不想再把精力放在寻章觅句的科举考试上,他在叔父郑廷江的引荐之下去到上海,到新德洋行当学徒。这一年,他16岁。1859年,他转到宝顺洋行。不久他独立到天津办差,年纪轻轻已表现出有头脑、会办事的出色能力。自津返沪,他即掌管洋行丝楼兼轮船揽载。1873年,他已升任太古洋行轮船公司总买办。  1877年底,他与太古的合同即将到期,老东家已经在竭力挽留。  这一天,盛宣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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