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笔记(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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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公山:武财神之地
  天黑时候开车进入赵公山。尽管这里是青城山主峰,又是“福地”,但还没有得到有效的开发。道路是村道,曲里拐弯,偶尔闪过一座村庄或者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山势越来越陡峭,草木的气息越来越重。虽然,都江堰也算是一个环境良好的宜居之地,但凡人口和人类的建筑太过集中的地方,都是不自然的,是一种被篡改了的伪自然。此前的 2010年夏天,我去映秀镇,路过赵公山时候,司机告诉我,这是财神赵公明羽化登仙的地方。还要我抽空去山里祭拜一下,说不定会发大财。我笑笑。对于财富的渴望,我一点不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欲望低。人本就生活在一个极其世俗的氛围当中,特别是这三十多年来,物质不仅掠夺了人在人群中的尊严,也使得每一个人都陷入其中,成为浩荡物质的附属品。
  道路向上,车子在灯光指引下昂首而行。坐在副驾驶,打开车窗,立刻就嗅到了湿润而且发甜的草木和露水气息。开车的朋友说,前些天,赵公山一直在下雨,再加上季节又快夏天,白天日光照射,薄暮时分露水被天地孩子一样地一一分娩,空气当然的好。我轻嗯了一声,对她说,我到赵公山来,却不是为了洗肺和消闲的,而是想借赵公山的自然清净,使得自己近乎残破的内心得到自然的安慰,进而静心冥想,倘若有所觉悟,那更是求之不得。她笑着问我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心事。我叹息一声,想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和难言之苦。很多时候,再好、再通透的朋友,也难以真正深入另一个内心和灵魂。而更糟糕的是,言语有时候会将聆听折带入歧途,与表达者的最初意愿背道而驰,甚至产生新的误解、隔阂,从而毁掉情意和友谊,甚至使得更多朋友从此陌路。我只好对她说,有些事情,需要正襟危坐,更需要合适的时机、场景和氛围,否则,很难说清楚,达到预期效果。她哈哈笑的时候,车子转过一个很急的弯道,进入到一片休闲度假的建筑当中。老板是一个嘉绒藏族女人,大眼睛,纹的弯月眉,说话爽利。从二人谈话看,我的朋友和她也是很好的朋友。老板娘说,周末来这里的人很多,几十间客房都会住满。还说,她的前老板是一个外地人,把生意转给她后,还时常住在这里。理由是,在这里住得久了,一回到城市就心神不宁,浑身不舒服。
  两边的山坡陡峭,越攀越高,植被异常厚实,众多的树木之下,青草、灌木、藤蔓成群结队,在一条湍急的溪流哗哗声中,随风摇晃或者静默。吃饭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些很奇怪的鸟鸣,好像是斑鸠的,也好像是其他鸟儿的。尽管我在乡村出生并生活了十多年时间,对于大地乡野上的事物,还是异常的陌生。相比我的故乡南太行乡村,巴蜀之地,野生动植物品类可能是最为繁多的,有一些也非常古怪,富有神话色彩。这非常符合多年前我对四川的想象,那时候,尚未踏入过蜀地,无论是书籍,还是影視作品,四川给人的印象总是神幻和奇异的,似乎是天庭在人间的一个翻版。
  最典型的,莫过于张天师及其五斗米教,以及电影《蜀山传》。其中,关于道家及其阴阳术数之法,不仅在四川本地盛行,在我北方的故乡南太行乡村也非常普遍。幼年在偏僻的乡村,很多时候,常听大人们一脸诡秘并惊恐地说,某某山里有石头、椿树、杨树,以及蛇、狼、狐狸、黄鼠狼等精怪;还有的说,某人下地,本来好好的,干活间隙,撒了一泡尿回来,立马胡言乱语,满地打滚,说的都是其他人听不懂的话。每遇到这类事情,村里的巫婆神汉立马出场,拿着桃木剑和铜钱,在某处烧纸钱、念咒语、原地转圈。如此等等。由此可见,在中国多数乡村,人们行的是儒家伦理,信仰和实践的却是道家哲学。道家的阴阳术数,似乎也带有鲜明的萨满教特征,或者与原始的万物有灵信仰和崇拜有着深刻的渊源。
  夜宿。临睡前,翻资料得知,赵公山为邛崃山脉支脉,《山海经》称之为渎山,《华阳国志》称为成都山。后又改称大面山,为八百里青城山主峰。在道家典籍当中,赵公山乃是其“七十二福地”之一,司马紫微《七十二福地书》上说:“大面山为第五十福地,仙人柏成子治之”。其中的柏成子传说是羌族当中众多得道成仙者之一。由此可以推断,在上古时期,赵公山可能是氐羌族领地,即传说中的“西蜀六大鬼国”之烁罗鬼国驻地。如上述确切,赵公明也应当是氐羌族人。在《封神演义》中,赵公明被表现为商纣王麾下勇猛战将,其法物有黑虎、铁鞭、定海神珠和缚龙珠等,后被姜子牙用桃木巫术致死。西周完成统一大业,姜子牙受元始天尊之命,封之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麾下统领有招财、纳珍、招宝、利市四大财神,民间称之为武财神。另据《搜神记》和《真诰》等书籍记载说,赵公明为终南山人,姓赵名朗(玄朗),字公明,原是被后羿射下来的九个日精之一。其他八个日精化鸟,再成为厉鬼,专门害人,唯有赵公明化为人,且修道不已。东汉末年,今江苏丰县人张陵(即张道陵、张天师)入川,说服赵公明,在青城山附近的鹤鸣山创立道教,任命赵公明为正一玄坛元帅,职守库廪钱粮,并负责巡山、守护丹坛。赵公明升遐,当地民众在赵公山王玟岭修建了“赵公祖庙”,现还有部分石刻残留。此外,赵公山中,还有赵公明设坛驱邪、除瘴的古银杏、古祭台,并其结义姊妹金霄、银霄、玉霄之三霄坟等旧迹遗留,以及其修道成仙的“一捆柴”、琼楼仙室洞等传说。
  夜深寂静,唯有流水,在窗外,以“利万物而不争”的上善,从高处潺潺而下,一路敲击着石块,哗哗下流。夜鸟的叫声从林子的幽秘之处传来,似乎是神仙的长啸、歌吟与谈论。我侧耳听了许久,也忽然觉得,赵公山乃至一切幽秘的山间,是最符合天地与生命之道的。难怪,修道的人会在此隐居,修炼。人也唯有在极度的清净之中,才能谛听到天地私语与万物行藏,并参之悟之,进而把自然植入到自己的肉身之内,甚至融为一体,复归于“道”。如老子《道德经》25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何为道?我想,大致是未有人类和其他生命之前,天地骤然分开,如宇宙大爆炸理论那样,混沌庞大,天地清明,万物新生。人在其中,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从本质上说,人也是道的载体,或者上天赋予人思维和灵性,就是要人来体悟、阐释和践行的天地原道的。可人,一直在做自毁的努力,从天地之间提取物质,用技术转换,加工,改造为另一种更强力的事物,进而方便自己,威慑同类,并且与天地抗衡,甚至梦想舍弃原有的天与地,进入到另一个时空或者“境界”当中去。尽管,现在的人类还有很多的限制与无力,但相信总有一天,人会突破现有的地球限制,采用更为先进的科学技术,进入真正的宇宙。   这是福,还是祸?而在老子眼里,福祸从不分离,从来就是相互转换的,循环不止并且无有始终的。想到这里,倏然想起自己的所谓的心事和苦楚。《周易》也说,人心是最善变的。唯有人,才能使得人真正伤心、受伤害、痛苦不堪;也唯有人,才能抚慰人、激励人、爱人,给人以力量、温暖、支撑、宽恕、理解和包容。我也始终觉得,人和人,甚至社会人群的基本要义,就是人和人的互助与合作,唯有如此,人类才堪称万物灵长,才是最
  伟大,不亏负天地之道的。可是,人一旦多了,选择性越强,矛盾越多,相互间的斗争和伤害也自不可避免。无论在哪个朝代,怎样的体制下,这种宿命,人类始终无法逃脱。
  沉沉睡眠,自然醒。这是几个月以来,我睡得最好的一次。往常,大都是凌晨一点或者四点多醒来,尽管眼睛生疼,但还是睡不着。窗外是人声和车子的轰鸣,楼上是起夜邻居惺忪的走动。更远处,不时会传来警报和急救车的声音。多么嘈杂的世界,多么危险的生活?城市当中,一个人再怎么自我显赫,把自己当回事,但在众人中,还不如一粒微尘甚至不如街头小贩一声愤怒的嘶喊,更不如官员在网络和屏幕上的正襟危坐。因此,在城市,特别是人口密集的地方,人是可以自我和相互忽略的。
  窗外雨声,唰唰地,均匀地,似乎某种单一的动作,如从前的乡村妇女坐在河边洗衣服,如枯瘦而安详的老妪坐在日光下慢慢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哦,这更像是镰刀割草与织布机穿梭的声音。想到这里,我还是觉得,人在乡野,才是最幸福的生活。在自然庞大而潦草的怀抱中,人才能更准确地找到自我,并能够很确切地判定自己的位置,包括生命和灵魂。
  朋友叫我起床,而我却懒得不想动。好久没这样散漫了。对于个人来说,2016年异常残酷,特别是这一个天气无常的春天,先是工作问题,供职多年的集体突然转型,这是好事,作为一员,赞成绝对是真心的,但无论任何事情,暖人心,尊重人心人性,才是根本要义所在,也才是强大与发展的最有效支撑。再是个人问题。当一个人全身心交付,或者说,当一个人真正地,全身心地投入去爱的时候,就一定会如老子《道德经》所说:“极则反,盈则亏”,这虽是道家的学说,但它确实揭示了人和天地万物的基本运动规律。另一个是,以原始暴力著称,物产匮乏且信奉“抢夺可以发家”的南太行乡村,我的年近七十岁的老母亲又受心病,木讷的弟弟也是。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但检点自己我想到,自己还是很有些失败,或者说做得过分与不好的地方,如忧患意识的严重减弱,以为这样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且不会有大的改变,从而失去了警惕之心,致使自己在某种强大的改变之下顿时手脚无措,仓皇不安;再一个,我一直以为真心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挡得住内在的碎裂与外部的侵蚀,转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让亲人更好的方向上来,殊不知,相对于外部,内部是最容易渗透,并且自己引发崩溃的。第三个,我以为随着时间深入,自己与人为善,并且团结更多的同道与乡亲,就可以使得亲人避免伤害,却忽略了日常对于他们的精神合乎与内心成长。以至于在很多方面失衡,进而使得自己突遭困境,一时无力自救。
  想到这里,我不怪任何人,心里尽是懊悔和自责。起床洗漱,开门,鸟鸣灌耳,小雨连续;院子里的叶子们兀自承接雨水;雨水从高处的叶子流向低处的叶子,噗噗的声音很小,但那种传递的动作,是那么温柔、自然自在。走到河边,水是白色的,急速向下,砸着长满绿苔的各色巨石,在狭小的沟谷中,溪水就像是一群奔腾的马,从高处汇集,斜着冲下赵公山,向着岷江投奔而去。朋友说,这里环境真好吧。我说,难怪是修道而得道之山,这种清幽与安静,在里面久了,就会浑然忘我,世界也主动退却,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外部嘈杂及内心伤痛的存在。
  饭后,去财神庙。庙主是当地农村一个名叫张信元的人。我朋友与他相熟,攀谈的时候,我发现张道长的笑很有意思,他的年龄大致在 50岁左右,但看起来比五十岁要年轻一些。说话的时候,他就笑笑,是那种腼腆而又童稚的笑,轻提嘴角,圆脸上有俩很小的酒窝,笑得满脸喜气和稚气。我心里想,这难道就是修道之人所说的“复归于婴儿”的表现吗?我朋友出去时候,他忽然对我说,你有心事,而且很多,但不要紧,我告诉你,一件一件去办。实在办不好的放一放。放一放就好办了。没得事。我惊愕的时候,他又开口说:你这三年都不顺,过了今年的农历8月 16日往后,就都好了。我笑笑。点头向他表示感谢。
  我对张信元道长说,对于赵公山,我很亲切。原因是,2010年到映秀,从黑水民兵口中,我听到了“5.12”地震时都江堰一些情况,并知晓了黑水民兵搜寻失事的邱光华机组的全过程。时在映秀镇抢险救灾的黑水民兵告诉我,他们就是在赵公山鬼见愁和大红崖找到邱光华等人的残肢,并背回映秀镇的。
  张道长说,是这样的,他们也听说过此事。并说,赵公山还是太高,夏天雾气又很经常,也算是危险的地方。我点点头。
  尽管下着雨,但仍旧有人来,开着车子,带着孩子。从侧面,我了解到,这些人都是当地富豪,或者做生意的。带了很多烟酒和吃的、用的,送给张道长。张道长笑笑,照单全收。中午吃饭,和一些陌生人坐在一起,我有些不自在。他们夹菜喝酒,我只是吃了一些饭,然后再去财神殿。财神殿也是张道长修建的。据他自己說,有不少人捐了数目不等的钱款和物资,借以表达虔诚之心。我点了几根香,插在香炉上,朝巨大而金碧辉煌的财神像鞠躬。那一刻,我也想到,天下的庙宇道观,都是由人修起来的。当时,我们可能觉得虚妄,又夹杂了那么多的世俗之力,但时间越是向后,反而越能体现修建庙宇道观人的苦心,不管他们当时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采取怎样的方式,大地上的诸多人文建筑,其实也都是用来留给时间和后世的。这和艺术创作异曲同工。但令人悲伤的是,神仙永存,而跪拜甚至求助于他们的人却是匆促的。
  冒着细雨,在山中转悠,每一口空气都很清净,且有一种穿透力。从嘴巴进去,到胃部,然后周身满溢,轻盈而又缓慢,令人心神畅快。财神庙旁边,还有村子,简单的房屋伫立在野地里,周边都是青草、田地和树木。但村子里似乎见不到一个年轻人。一个老人家告诉我说,幺儿幺女们都出去了,在都江堰、成都,还有很远的地方。除了少数的嫁娶和工作外,都是打工。老人还说,这里养不活人,空气再新鲜,没有钱也还是过不好。我苦笑一下,也知道,人终究是物质的,人和草木生来就有差别,草木纯粹依赖土地、水分和日光而生,一生不挪动位置,都可以生长得很好,人则必须在大地上找寻用来交换的物品,形成货币,继而交易,过一种看起来体面的生活。那些来山里消闲,呼吸新鲜空气的人,大都是这个时代的有闲阶级,如我之徒,倘若不是还有一些工资,哪里还有心思来赵公山消闲?   朋友也说,人就是如此,农村的想逃出去,城市的想返回来。人总是在做一种徒劳的事情。下山,到都江堰,这座因为李冰父子壮举而不朽的城市,街道宽敞,花团锦簇,因为稍微有些冷,街上的人也少了很多,只有岷江从中泱泱,不管不顾。站在宾馆窗前,抬头就看到了赵公山,黑黑的,庞大的,横亘在西南方向。我想,假如再些年,我真的厌倦了这如裹如缠、看似光鲜,实则悲伤居多的世俗生活,一定要到赵公山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住下来,自己种些吃的,无所要求地生活,彻底远离尘嚣,过一种极其简单,甚至近似原始的生活,是不是也很幸运的呢?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无法做到的。人在巨大的俗世当中,真正能够放下的又有几个?我也很难例外。在众生之间,我过去和现在,所经历和所处在的,几乎都是虚妄的,也终究还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凡夫庸人。现在,人生已经走了一半,我所能的,只是爱自己爱的,以及爱自己的。除此之外,我终究是无力的,也終究是无法抵达的。很多时候,我渴望自己也能像赵公明那样,在某一时刻得道成仙,所为不是自己如何尊贵,而是,成为神仙之后,就可以随时随地庇佑自己的亲人乃至更多的人一生平安、相亲相爱了。
  我知道,这也很虚妄。
  夜里,都江堰安静若无,在梦中,我又一次梦见了一个女子。她和我已经非常的熟稔了,差不多有二十年的光阴。在梦中,她笑着,执意要走得很远,站在一条大风鼓荡的河边,埋怨她,然后看着她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朝着一片空旷的野地里走去。一时间,我悲愤莫名,放声大哭,可就在我准备跳河的时候,有两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那速度,真的犹如闪电。
  杨慎和艾芜:新都的清流
  川西平原,自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之后,便是四川之首善,也是西南地区肥沃与富庶之地,膏腴丰泽,物华天宝,端的是人间安逸不二之选。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说:“其卦值坤,故多班采文章。”事实也是如此,古来川蜀之文人墨客,不胜枚举。较远者如司马相如、杨雄、李白、杜甫、苏门三父子,近者有巴金、艾芜、沙汀、李颉人等等,如果考察中国文脉,巴蜀之分量,当是惊人的。2019年初春,至新都区,参观杨慎杨升庵故居及其纪念馆,方才得知,自小耳熟能详,且会背诵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便是由此地所生之人写出的。
  诗词之伟大,在于其言辞少而用意深,体量小而征喻广。只要稍微考察一下,四川文人素来也都是具备大胸襟和大境界的,如李白之《蜀道难》《将进酒》《行路难》《关山月》《侠客行》;苏轼之《江城子·密州出猎》《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以及近人巴金《家春秋》,李颉人《死水微澜》,艾芜《南行记》,沙汀《淘金记》等,无不体现出为人间状写世道人心,将笔触深入人性幽微,且能以小喻大,胸怀深阔。杨慎的这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也堪称不朽之作,尤其是经由罗贯中用在《三国演义》篇首,而使得这首词几乎妇孺皆知,不论是知识阶层还是下里巴人,即使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人,也基本上能诵能唱。
  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该词中所表现的时空转速、人生空茫,朝代及英雄不过是滔天巨浪而又樯橹灰飞烟灭的瞬间感,也深切地表达和呈现了人类乃至万事万物基本雷同的终极命运。浏览中,我发现,杨慎之祖上,颇为显赫。
  在整个中国历史当中,四川、河北、河南,以及甘青宁新大抵是移民最多,最为频繁的地区了。四川之早期土著,随着秦穆公时期的沦陷,后来的移民活动一波接着一波。因此,成都延宕至今的包容性质大致由此而形成。杨慎其父名杨廷和,祖籍江西庐陵,为明武宗和孝宗时期颇负重望的正直之臣,做过太子少师、内阁首辅等重要官职。《明史·杨廷和传》上说“杨廷和,字介夫,新都人。父春,湖广提学佥事……弟廷仪兵部右侍郎,子慎、惇、孙有仁皆进士,慎自有传。”
  明武宗朱厚照是一个毁誉参半的皇帝,有人说他贪图玩乐,以建豹房,又重用阉官太监,致朝纲混乱,但其又英武过人巡视边疆,击败试图进犯的鞑靼,平定安化王朱寘鐇和宁王朱宸濠叛乱等,诛杀刘瑾及其同党等。最终死在豹房,年仅三十一岁。斯时,杨廷和扶持明世宗朱厚熜回京继位。不久,朱厚熜追封其为王的父亲朱祐杬为“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简敬文献皇帝”,杨廷和与一干臣子觉得朱厚熜这一做法不合规常礼数,群起劝谏。
  四川人历来有着复杂的性格,正如常璩《华阳国志·蜀志》所言:“星应舆鬼,故君子精敏,小人鬼黠。”意思是,蜀地在舆鬼星下,因此,君子精敏过人,又脾品德高洁,小人则如鬼一般狡黠。
  杨廷和及其子杨慎当然是君子,而且是蜀地产生的当世之显赫君子和官宦达人。可能是因其父亲的品格,使得杨慎也是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又极端倔强。因为其父子二人的功绩,双双入《明史》,这种殊荣虽然多见,但对于杨廷和杨慎父子而言,尤其是在后世之人眼里,这肯定是一个令许多人艳羡的礼遇与尊荣。
  儒家“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世俗理想,构成了中国封建时代所有读书人的行动纲领与梦想追求。据记载,十二岁,杨慎写作《黄叶诗》而名动京城,再加上其父的显赫地位及其在文坛、朝野的影响,杨慎很快就成为了一颗冉冉而起的新星。而在仕途上,杨廷和并没有眷顾自己的儿子杨慎。这种不护犊子,不裙带的做法,在今天看来依旧是可贵的。究其原因,还是杨廷和和杨慎都有着超凡的品格修养,是严格遵守孔子之“君子周而不比”之训导的。没有因为杨慎是自己的儿子,在仕途上刻意拉他一把。事实上,杨慎也不需要父亲的提携,于二十四岁高中状元。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官职。
  在杨升庵纪念馆,我无意中发现,杨慎也明晓易学。在当下,易学已经是很多人难以启齿的一件事情。而在漫长的封建时期,《易经》显然是群经之首,是读书人必学必读的课程之一。在此之前,其母亲便以诗词教之,七岁时,杨慎之学名已经为人所熟知。但在做官的道路上,杨慎并不顺利。其二十一岁参加考试,文章过人,主考官王鏊、梁储甚为惊奇,将之列为首卷。但不巧的是,烛花落在其上,以至于试卷烧毁。使得杨慎第一次科举失利。这其中,似乎也有一些蹊跷的味道。《易经·离卦》云:“突如其来,无所容也。”意思是,有些事情本来顺理成章,却不料,因为一点过失而导致全盘皆输。好在,杨慎少有大志,且与其父杨廷和同样有着过人之天赋和治国安邦之宏愿,最终位列朝臣。   然而,杨慎也颇为孤傲。明世宗嘉靖三年,因为给朱厚熜出主意,将其父亲葬在太庙一侧,用以祭祀的桂萼、张璁等人,被杨廷和等伤透了面子的明世宗朱厚熜将二人火速升迁。风水轮流转。至此,杨廷和势力衰微,桂萼等人成为朝廷新贵。杨慎及其同道便上书说,皇帝你既然启用了桂萼等人,我们和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求罢免官职。朱厚熜大怒,驳回杨慎等奏议,并廷杖之。杨慎等人仍“纠众撼门大哭,声彻殿庭”。朱厚熜再大怒,令继续廷杖之。这一次,杨慎差点被打死。后被流放云南。
  由此可见,杨廷和与创造一条鞭法,锐意改革的桂萼等人也是政见极其不同的。及至杨慎,基本上也遵从了父亲杨廷和的政治主张。
  朝臣之争,对于皇帝来说,是驾驭他们的“制衡”之法,但根本的问题是,在改革和不改革之间,正统的文人一般都采取了维护既有传统的方式,如宋之王安石變法,以及王安石与司马光、苏东坡等人,在政治上的分歧等等。在这一点上,无论谁对谁错,但他们的目的,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更好地维护皇帝的统治,采取一定的方式,促使这个王朝去除弊端,使之更加健康地发展。然而,历史的发展从来都是循环往复的。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痛处,必然会遭到反击,古来今往的朝廷改革,莫不如是。
  好在,杨慎逐渐以文章、诗词、学术思想和政治地位、人品等,成为明朝三才子之领衔者。
  杨慎在流放云南永昌路上,受尽磨难,到达之后,杨慎的身体衰弱到了难以起床的地步。几年后,其父杨廷和染病在床,杨慎快马赶回探望。父子相见,格外欢喜。杨廷和的病也很快好了。
  这父子二人,在朝中,大致也是“同党”,但此“同党”为君子之党,出的是公心,他们用心勠力的是朱厚熜的江山社稷,与小人之蝇营狗苟之朋党有着巨大差别。但桂萼等人的做法,似乎也是这般,这两个集团之间,目标是一致的,但思想和做法却大相径庭。由此看,杨廷和杨慎父子和桂萼等人的争斗,只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封建时代的朝臣之间的斗争,在现代看来,不过是笑谈而已。如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中所言:“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词不仅写尽了王朝世事,也堪称杨慎之后半生命运的隐形写照。除了其父杨廷和死于新都清流镇老家,杨慎请归尽孝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云南永昌。期间皇帝曾先后六次大赦天下,可每一次,杨慎都没有能再返回朝廷。
  这是不幸,也是大幸。在云南,杨慎治学,写诗,为白族写史,又搜罗地方风俗人情及地理风貌,以诗文名于天下。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苦难是最好的催发剂,异域的生活也是最好的书写背景。杨慎之所以能够在文学、哲学等方面取得成就,大抵是与其早年得志,长时间流放他处,有着直接的关系。在极端偏僻简陋之地,杨慎以逐罪之身,不坠其志,潜心书海,醉心文学,数十年间,注释和撰写了《南诏野史》《云南通志》《云南山川志》《慎侯记》《南中志》《滇载记》《记古滇说》等书籍,并其著述共有四百多部。杨慎在云南永昌最好的朋友简绍芳说:“公颖敏过人,家学相承,益以该博。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靡不究心多识。”
  上天是公正的。
  人不可全得全美。类杨慎者,若是长时间挤挤于朝堂之上,嘤嘤于皇帝耳边,朋党相争,即便是为了皇帝吏民,最终,也可能只是一个名臣,而未必能够跻身于诗人、文章家和哲学家之列。如他所批评的“心学”之创始人王阳明所说:“世上一等一的好事便是作圣人。”但杨慎对王阳明的心学并不认同,说“心学”“迩者霸儒创为新学,削经划史,驱儒归禅。”这种批驳,不可谓不绝对,也不可谓不致命。然,后世之人,跟随王阳明而好心学的,也不在少数。杨慎之言,也是道理,但就其成就而言,未必有王阳明高。对于程朱理学,乃至邵雍的易学,杨慎也很是不以为然,斥之为:“无古人之学,而效古人之言,如村人学官衙鼓节也。”
  学术之争,历来纷纭,无可厚非。凡哲学或某个学说,从之者有之,不从者有之。争议是最好的辨析和讨论。在后世,似乎对杨慎评价极高的人,也很多,如陈寅恪就说:“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匹。”明代泰州学派宗师,文学家和思想家李贽将杨慎尊称为“杨戍仙”,并在其著作《焚书》和《续焚书》中热情夸赞说:“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代、宋代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吁!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这种评价,可谓高之又高,若是杨慎泉下有知,当可欣慰的。
  与此相对,新都能够拥有如此人物,父子高才,行庙堂而有所作为,苟人世而青史留名,何其幸也!世界每一地,人类每一处,之所以不断令人心生向往,慕之不已的,不是如何好的山水和奇观,根本的东西就在于那里出过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地域文化、风俗人情和历史纵深。因此,杨廷和、杨慎父子之于新都、之于成都乃至四川和全中国,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和文化财富。杨慎父子之人品节操,尤其是他们在文章、诗词、思想等领域的开拓和建树,是值得每一个人为之倾倒的。由此,我觉得,中国在封建时代的大家族,特别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营养”和“武装”起来的读书人的那种传统,也颇值得纪念和效仿。从某种程度上说,一家即一国,一国即一家。家国同步,人人都具备一种积极的、向上的精神向度与学以致用的求索精神,当是全民甚至全人类的一件幸事。
  由杨廷和杨慎父子来看,新都的文脉可谓绵延不绝。毫无疑问,这也得益于一地之先贤的影响和引领。东汉有任末,宋代有张惠,至清代,又有思想家费密、谢济勋、袁焕及将领王铭章,作家艾芜等人。可谓文武兼备,代有才人。无论怎么说,一个地方倘若不断有读书人于各个时代立德立言立行,将身伟大,这个地方的生命力就是强大的,再大的灾难也难以使它荒芜甚至生命灭绝。换句话说,文化的力量就在于,它在任何时候都能使得人自立和奋进,使得人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和信仰。   其中的艾芜,是新都区清流镇人。这个少年,幼年家贫,为逃婚而只身云南,以流浪的方式,进行了一场生命和心灵的漫游。途中,缺吃少穿,艰难至极,又逢乱世,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在川滇路上,他的遭遇,尤其是与众多苦难人们的朝夕相处与深度接触,使得他很早就懂得了人世的繁杂,生命的无常,乃至生存生活的艰难。在缅甸,艾芜差点死去,幸亏一四川同乡救了他,并让他有了一份工作。在那个年代,艾芜是觉醒的一代当中的佼佼者。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之后,艾芜开始写作。
  文学创作,其实是无路之路。对于从业者来说,最初走上此路,偶然多于必然。我知道艾芜,是二十年前,单位图书室搬迁,在一堆旧书当中,蓦然看到一本《南行记》,翻看之间,只觉语言精确到位,书写自然朴质,一下子就看进去了。那时候,我当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到作者的家乡来。面对这平坝之中的简陋房屋,举目无尽的川西平原,忍不住想起这地方的先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地域文化及其力量,使得他们一再自强不息,且能够审时度势,以文章、政绩、思想、诗词对中国文化进行再创造和再补充?无疑,这是一种伟大的昭示,是一种绵延而强劲的催动。儒家、道教文化在西南之地的渗透、生发,简直是一种无以伦比的奇迹。
  艾芜是叛逆的,逃婚之外,还有对新的生活,乃至理想社会秩序的向往。清初的欧阳直公的《蜀警录》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以保路运动为先兆,近代四川呈现出一派纷乱之象。艾芜所生之年代,正值蜀乱,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由新都的清流出发,……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出发,不仅迎来了一个新的世界,也迎来了他人生的美好乃至创造的不朽。
  初春的清流,梨花逐渐盛开。这些年来,清流也因地制宜,种植了多种梨树。洁白的花朵在阴的天空下,虽然不怎么鲜亮,但微风中的香味却四处弥散。走在田间小道,我感觉到的是那种来自泥土的湿润的围裹,是虫子们翻开沃土之后,富有启发性的大地的生动气息。油菜花早就开了,那么高的茎秆,无数的黄色花朵组成了灿烂的织锦,若是从高空看,白色的村莊,黧黑色的田地,黄色的油菜花,素朴而娇嫩的梨花,以及路边的观赏性桃花,使得艾芜故乡清流镇呈现出一种花团锦簇的美妙景象。
  世事流转,天地孕育、诞生、助益生命的生成和成长,最终也会安静而仁慈地收藏任何生于它又归于它的事物。这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之最真切的体现。艾芜先生生于此,最终也在这里安息。他的一生是动荡的,苦难的,但也是丰富的,卓越的。是这辽阔的大地与激荡的时代,给予了他走出去,尔后在远天远地,颠沛流离之中,逐渐丰满和成就了自己,也为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一个标高,一种角度和一种参照。
  在艾芜旧居不远,有一眼泉水,清冽异常,历久而不干涸。当地人称之为神泉,每天早上,会有人来此取水,以作饭食,泡茶喝。与其他地方泉水不同的是,这眼泉的水可以直饮。我舀起一瓢,喝下,觉甘爽微甜,觉得比任何矿泉水要好喝。心中想,这泉水,大抵也是来自岷江,经由地下,而在此处汩汩冒出,端的是一种巧合的机缘。中午,在油菜花地,吃当地的土菜。四川之地,物产之丰富,也是罕见其匹的。那种麻辣,爽快而又余味悠长。《华阳国志·蜀志》也说:“其辰值未,故尚滋味。德在少昊,故好辛香。”
  在田间行走,两边村舍,田地春气朦胧。尤其是日光出现之后,新都乃至整个清流都是妖娆的、丰腴的,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一处美景之中漫步一般。在一所书院,我看到了一个挚爱清流的人,花巨资,在这里修建了一家书院,且专门为文艺者流提供。老板是一位年届六十的先生,他说,清流这个地方,来了就不想走,之所以在这里建书院,是自己完全被清流征服了。无论在何时,总有一些人醉心于乡野。事实上,也唯有乡野,才能使得我们在越来越烦乱的日常生活中,于星空阔野之间获得一种原始的,深入灵魂的美妙安慰。
  与朋友再谈起艾芜及其著作,觉得,唯有大地之原生,人间之烟火,生命之困境,思想之碰撞,人性之幽微,方才称得上是“原创”。艾芜及其同学沙汀,还有巴金、李颉人等同时期作家,大抵是践行了这一宗旨或者文艺之大道的。此外,建立在他者,包括瀚如烟海的文史、名著等方面的文艺创作,大抵是二手的,缺乏原创力的。夜里,沉沉睡去,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以及池塘里鱼跃水面的清澈回声。此外,一切仿佛乌有。一个人,沉浸其中,好像赤身躺在自然的植被之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轻盈与安妥感觉。早上,鸟叫如弹奏音乐,清脆、嘹亮,还带着某一种羞涩的味道。
  如此情景,在当下,是不可得了。不由得想起艾芜《南行记·山峡中》一段话来:“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像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杨慎也有题为《春望》的诗歌说:“滇海风多不起沙,汀洲新绿遍天涯。采芳亦有江南意,十里春波远泛花。”虽然,两人都写的是云南,但广博大地之上,同为人类之生地和归宿。在新都的清流,想起二位先贤,趁着这春天,万物生长,大地回暖,花朵争奇斗艳之际,回想他们的往事,诵读他们的诗文,当然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仿佛,他们就在身边,也可以听见似地。
  在蔺州
  从成都向南,道路似乎无际。
  四川这个省份,其整个形状,呈不规则的菱形。在这一菱形的下角偏东部分,又一个地方叫古蔺,处在金沙江下游,衔接云南和贵州。对于成都来说,这里是偏远的,可对于外地人,尤其是熟知酱香型白酒的人们,滔滔金沙江流域,则是这一类香型白酒的唯一出产区。此外,偌大的中国,遍布各地的酒企何止万千,而酱香型白酒,以金沙江流域为天下“稀”,独占其尊。这不能说不是一个令人奇怪的事情。也是对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最好诠释,也是大地在给予人类的时候,某种富有神意的安排。   凡是钟灵毓秀之地,必定有神奇之处。古蔺或者蔺州,其先属西南夷。如司马迁《史记》所言:“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也就是说,在历史黎明时期,古蔺为西南夷之一,其境内有僰人、苗族、魋结、冉駹、白马等。由此看,西南夷之属,大致包括了今四川西北、南部及湖南湘西、贵州和云南的大部分地区。难怪当年的夜郎王骄傲地问汉武帝的使者说:“汉孰与我大?”“夜郎自大”成语便由此而来。
  多年后,南越反叛,汉朝派兵剿灭,同时也动用了西南夷或者夜郎国的人马,由此开始,夜郎国便臣属于中央王朝。人类早期的历史,大抵是以争战而达到某种目的的。不仅对边疆的民族,同宗同族者也是。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在大家文化和文明相差无几,进化的进程处在相持的阶段的时候,唯一能够屈服对方,使其臣属于自己的,唯有强大的兵力和军事作战能力。当然,人心的向背也是其中主要因素。从夜郎国君的问话当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夜郎国,确实是大,而其王者,也自恃自大。这里面的原因,大抵是因为夜郎之国,山地繁复,河流众多,丛林迷障,云蒸霞蔚,难以极目远眺之故。
  驱车将近五个小时,于落日西下之时到达古蔺。黑夜升起,闪烁的灯火使得这一座小城迷离而又袖珍。仔细一看,古蔺县城的两边皆是山,不高,且绿意盎然,植被丰茂。吃饭时候,喝郎酒。其味甘醇,酱香扑鼻。多年前,因为我是北方人,极少喝酱香型白酒,以至于来成都最初几年,仍旧喝不惯酱香白酒。记得一次,三个人喝了一瓶青花郎酒便醉得浑身发软了。大致从 2015年前起,却对酱香白酒有了一种莫名的喜欢。这其中,大致是与身体和年龄有关,也和久在西南之地的某种契机暗合。我始终相信,人的肉身是环境的产物,也是气候在暗中进行着某种塑造与改变。
  沉沉一夜,是酒的作用。一早醒来,窗外是鸟儿们新一天的生活,它们似乎在商议一天的飞行方向和距离,也或者在讨论某些重要事情。空气弥漫着一种清新,令人感觉整个身体都瞬间干净起来。城市人从没有如此珍惜和向往过偏远乡野,斯乃整个时代的流行病。尽管,成都等处虽也处于西南,植被和河流也相当丰沛,但城市聚集了太多的人,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被欲望驱使,驾驭着强大的本能要求一日三餐,幸福与愉悦,必然要有更多的物质来作支撑,以供我们消耗。因此,环境和空气质量,便成为了另一个矛盾和冲突的载体。而古蔺虽然也是城市,但其因为人少,换句话说,正是自然环境的广度远远大于人口的数量,以至于古蔺也像其他生态良好之地一样,使得人与原生之大地保持了某种稍微亲近的关系。
  出城,向着山野。半小时后,进入一个状似葫芦的山区。此地名为双沙镇,四面皆为高山,其中南边的稍微低一些。站在其中一座山腰俯瞰,只见连绵的群山起伏有致,或纵或横,有的蜿蜒如龙,有的则短促如拳。整个山谷,状如巨大的葫芦。山下沟谷平坦至极,一色的油菜花如灿烂的飞毯,静静落在地面上,为数不多的房屋排列在沟谷两侧,虽然不怎么整齐,但也算得上纵横有序,山上还有一些,正是晨雾消散的时候,那种观感,仿佛看到了仙境。同行的本地朋友说,此地是中央红军四渡赤水后,休整并召开白沙会议的地方。
  四渡赤水,是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当中一次伟大的胜利,也是一场具有战略意义的战斗指挥。1934年 10月,第五次反围剿之后,中央红军被迫离开江西南部和福建西部的中央根据地,湘江战役后,红军遭到极大地损失。1935年 1月,中央红军攻克遵义,并召开了著名的“遵义会议”。在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人的指挥下,我中央红军以运动式的作战方式,先后“四渡赤水”,以高超的战争指挥,粉碎了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至双沙镇,毛泽东主席主持召开会议。会址就在双沙镇的一座老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香樟树,传说是毛泽东主席亲手栽种的,当地人称之为“润之香樟。”
  我抚摸着“润之香樟”,从其中,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也能够体验到半个多世纪之前中国共产党人在这里留下的体温。遥想那个年代,多少牺牲仍旧没有浇灭人们对于光明的梦想,多么残酷的环境,也没有使得中国共产党人退缩半步。作为川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能够与伟大的中国革命联系在一起,这对于白沙镇来说,应当是一种无上的荣光。在村子里,遇到几位老人,问起当年的情景,他们说,那时候我们还小,只觉得红军很好,对我们的父母爷奶,都很亲善。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欢迎他们。其中一位年过九十的老人说,他们家里也住过红军,现在那房子虽然不能住人了,也没有舍得拆掉。
  每一段历史都将被铭记,不仅在典籍里,更在人民记忆中。这里的自然环境,仿佛一个独立的世界,有些桃花源的意味。然而,古蔺之地,古来民族众多,其中的僰人已经全然消失,冉駹、魋结等等大致已经改换了称谓。僰人留在当下的,就是著名的悬棺,其中,以宜宾珙县的悬棺墓群为最多。由此可以想到,在古老的西南大地上,曾經有多少人在蛮荒中生存,尔后因为各种原因而迁徙,曾经有多少的文明和文化,在时间中留存或者淹没?古蔺作为川滇黔连接点,其南来北往的人们,必定携带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文化,使得这一片土地不仅成为西南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分支和重镇,也使得古蔺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凝结和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地域文化。
  如花灯,俗称“扭扭灯”。据说兴于唐宋。其形式,通常由一男(唐二)一女(幺妹)一丑角(男女皆可,称为打岔老者)构成。据清光绪年间的《续修叙永、永宁厅县合志·民风》说:“正月初八日始,各街竖灯杆下搭灯棚,萧鼓喧天,游人如蚁,十二至十五夜,加以龙灯、狮灯花灯,谓之闹元宵。”由此可见,无论在哪个朝代,哪个时期,古蔺都是与汉文化和中央政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古蔺花灯的主要内容是说唱吉祥,祝福平安,感恩天地和歌颂爱情等。从其唱词中可见当地人们淳朴的人际关系,以及在节日期间的相互祝福乃至男女恋爱的美好与和谐。如“天上雷公吼,地下烤烧酒。乡间起舞台,花灯大门口。花灯唐朝起唐朝兴,口耳相传耍到今。唐二爱上小幺妹,花灯一曲解千愁。农家小院容天下,下里巴人写春秋。”
  这一首唱词,当然是新编的,但从中看出,古蔺花灯的基本形式与基本情感。听完一曲,虽然听不大懂,但表演者那种娴熟和淳朴,使人感动。再去金沙江下游的永乐镇。这个名字太好,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酱香味,那种浓郁的酣畅,不仅不熏人,反而令人特别想走近。当地人说,这里是金沙江入海的最后一站。所生产的白酒也是酱香的。酒厂负责人介绍说,他们的企业这些年做得还可以,参与了脱贫攻坚工作,也算是企业对父老乡亲的一种回报。品味之间,只觉得了这种酒香味自然,入口发绵。不由多喝了几杯。
  夜里,天晴,朗月四周,皆是繁星。沉浸在安静的古蔺州,在花香和酒香混合的味道中,只觉得人生是空灵的,也是激越的,纯洁的,也是安恬的。这种感觉,似乎很少能够找到了。对我来说,初来乍到的古蔺,使我与之有一种说不清的契合感。据说,由成都通往古蔺的动车也有望今年内开通,届时,古蔺州,将会又是一番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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