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飓风·离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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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气态行星上的景致日日变幻。有时是动物,有时是人脸,有时是食物和长裙……氢气云幻化出万千姿态。特拉总是浮想联翩。
  今天的云,看上去像是鸭妈妈带着鸭宝宝。十万米高的巨型柱状云穿透鸭嘴似的高层云,排列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特别大的那一朵是鸭妈妈,后面跟着一、二、三、四……十二只小鸭子。
  昏鱼的光从第四只小鸭子的背上瞬间闪过。
  “看那儿!是昏鱼!距离三千,黛奥德!”特拉·特尔特高呼起来。
  “哪里?”
  “在那儿,第四只小斑嘴鸭的背上!”
  “斑嘴鸭是什么?”
  “斑嘴鸭是一种纯地球生物,是地球时代的一种鸟类,啊,它是什么种类不重要,但它——啊对,就像電影里的大巡鸟那样。”
  “听不懂,给我标出位置。”
  冷漠的回答,让特拉沮丧地垂下了肩。每次都是这样。她总会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比喻,惹得对方不高兴。
  因此,她也得到了“特能编特拉”的绰号。
  这是特拉第一次与新伙伴共同出航。这对组合有些特别,以至于港口遇到的熟人纷纷向她们投来讶异的目光。还有人直言劝她不要把打鱼当儿戏——就好像她真做错了什么似的。
  越是如此,她就越要大干一番让他们瞧瞧。
  特拉沮丧地看向前方,忽然察觉柱状云的形状有些不对劲:它们排列得太过规整了。
  柱状云是这么整整齐齐的吗?
  “那个……帮我标一下位置。”黛奥德的声音里带着疑惑,“你不舒服吗,特拉?”
  特拉回过神来,前舱的黛奥德正回过头看她。
  黛奥德穿着凸显身材的银、黑色出航用裙,清瘦的曲线清晰可见,两条纤细的手臂和腿裸露在外。银色秀发顺着蕾丝头箍流泻至肩,微蹙的细眉透出英气,浓密的睫毛能在脸上投出轮廓影。
  她的美超凡脱俗。从今早登船时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特拉就为自己穿了那件平庸的维多利亚长裙深感后悔。
  黛奥德让后舱的特拉看入了迷。听到问话声,特拉才慌忙答道:“啊……好的马上!马上就来!”
  特拉纤长的食指伸向前方,用导航激光指出了目标的位置。
  那里有一群闪着绀碧光芒的生物。虽然还不能具体分辨每一条昏鱼,但即便隔着距离,也能看出那群活物正在不停地游动。
  特拉凝视着它们。昏鱼和以前地球上的鱼类没有半点关系,之所以叫“昏鱼”,只是因为它们长着暗金属色的铁黑云母鳞片。昏鱼可以指代穿梭于气态行星的上、中层大气的各种生物。构成它们身体的,是从大气深层吸收的碳、硅、锗、氮、氧、氯等各种重要元素。
  对于环绕这颗气态行星飞行的巡航国民来说,昏鱼是极其宝贵的猎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生物无论是煮是烤,都难以入口。
  “那是……片口鰯?”
  眺望远方的黛奥德点了点头。两个驾驶舱位于础柱船的不同位置,虽然物理上相互隔离,却能通过虚拟影像呈现为一前一后的样子。所以,黛奥德可以看见特拉所指的位置。
  特拉的胸部很大,只好把VUI界面端至胸上,十指飞速敲击键盘,好不容易才导出了鱼群的各项参数和相互作用条件。她盯着数据看了一阵,制定出两条捕鱼计划,然后把文件投递到前舱。
  “这是战术!”
  作为控压员,特拉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也外出捕鱼过十多次,在渔猎方法上还是有些心得。“昏鱼群在柱状云的上层沿高度方向形成了旗子的形状,可能是片口鰯。这种鱼在迎风时几乎不会动,所以一般情况下,会先俯冲到底,再用光束拖网向上捕捞。”
  “什么意思?”黛奥德低沉的嗓音里带着疑惑,“……什么叫‘可能是’?那难道不是片口鰯吗?我觉得是呢。”
  “不是片口鰯。”特拉肯定地说,“或者说,那些云根本不是柱状云,所以鱼也不是片口鰯。”
  “啊?”黛奥德第一次因吃惊地睁大了深蓝色双眼,“什么?那不是柱状云?”
  “偶尔从正侧面看,会像柱状云,都是由于视角的缘故。等靠近之后,就会看到——”特拉打开她的第二条捕鱼计划,把侧视图旋转为平面图,“其实是鳍状云。它们不是迎风而立的柱子,而是板子。”
  “鳍状云?!”
  黛奥德提高了声调,把捕鱼计划和眼前的实景来回比照着看了好几遍。最后,她定下目光,点了点头。
  “的确,是鳍状云……你观察得够仔细的。”
  “因为我发现它们的律动不对劲。”
  “律动?”
  特拉对转头望她的黛奥德点点头:“没错。这十三根云柱是‘咚——咚——咚——咚’地排列起来的,可如果它们是柱状云,律动应该是‘当——咚——当——咚’。因为柱状云是卡门涡街云,中间会出现间隔。”
  “当——咚——当?”
  黛奥德重复了一遍。特拉连忙摆手转换了话题。
  “好了好了。总之我想说,那是鳍状云,这些昏鱼不是片口鰯。从侧面看,那是一面立起来的鱼墙。也就是说,这群猎物能摆出长幕阵……哇啊!!”
  话没说完,础柱船突然开始加速,特拉的身体向后仰去。
  “等一下!”特拉喊道,“你……没问题了吗?”
  “什么问题?”
  “鱼的种类!”
  “你不是已经说了是长幕阵吗?”黛奥德的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说根本没必要再考虑,“既然是长幕阵,就说明很多像绳子一样的细长鱼群在竖直方向上组成了一个平面。而这,只有波乘鰯能做到。”
  特拉沉默了——黛奥德的判断与她完全一致。虽然推导出这些并不难,但与此相近的答案至少还有三个。
  “既然是波乘鰯——”黛奥德继续道,“它们和片口鰯不同,是时刻都在高速游动的回游鱼。所以,现在看起来静止不动的鱼群,要么正在向我们逼近,要么正在逐渐远离我们。”   “是后者!它们越来越难看清了!”
  “对的。”
  黛奥德简短的回复中似乎包含细微的情绪,但特拉无暇细想;一项艰巨的挑战正摆在她们面前。
  “万一‘鱼走网破’怎么办?”
  这句谚语的意思是,撵在鱼群后面下网对渔猎不利。在这种情况下,渔网只能迎头在鱼的行进方向撒网。从现在的位置关系来看,形势对她们非常不利。
  “撒网追鱼就不考虑了。不过,穿过鱼群的话会让鱼逃走的。”
  撒网后,船速会由于空气阻力降低,鱼群会趁机逃走。但若赶超到前方伏击,很可能会在超过鱼群时被发现,导致鱼四散逃开。
  “看来只能用拖网从下往上捞了。一网能捞个两杯①,怎么也能捞上三大网。”
  “也不是不行,但是——”特拉打断黛奥德的话,舔了舔嘴唇说,“你能开到鱼群的正下方,然后继续全速前进吗?我想用卷网。”
  黛奥德惊讶地睁大双眼,就像是在看一个三岁孩童。
  “用卷网?”
  “是的。”
  “捕捉回游鱼?”
  “是的。”
  “鱼群会逃走的。”
  “没关系。”
  “哈?那就按你的意思吧。”
  黛奥德爽快地同意了这个看似愚蠢的提案。特拉得到了支持,更加得寸进尺:“我们把网贯穿整个鱼列,一下就能捞十杯,怎么样?”
  “挺傻的,不过你喜欢就好。”
  她又同意了,虽然伴随着露骨的讽刺。
  “哈哈哈,那就这么干吧,哈哈。”特拉兴奋起来。
  两人的对话,没有一点儿靠谱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对付波乘鰯要用刺网或流网,除了说梦话,没人会妄谈什么“一网捞十杯”。
  如果是之前那些相亲对象,一定会被特拉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更何况,她还真的要用这种没人用过的方法捕鱼。
  础柱船瞄准前方的鳍状云阵列,从大气稀薄的超高层上空划破平流层顶,进入对流层的上部。
  是的,这里是气态巨行星“大沙滩球”的大气层。这里与宇宙空间完全不同,到处都是致密气体分子,时刻都可能刮起飓风。氢、氦、硼砂、硫黄,以及其他对人体有害的气体以时速三千公里的速度飞卷回旋,让这里成了一个地狱般的世界。若是罐头形的恒星际飞船或行星际飞船不经意间降落在此,一定会被侵蚀得破破烂烂,沙尘会堵住它的通风管,最终让它坠毁在四千个标准气压的深渊中。
  因此,在这里以捕鱼为生的巡航国民都使用础柱船。
  础柱船的船体几乎由AMC黏土②构成,可以变形。它可以变得扁平来吸收太阳辐射,也可以变成全长二百米的圆柱在真空中航行;而现在,为了穿透大气层,它变成了炮弹的形状。总之,础柱船就是一个重达十七万五千吨、可以任意改变形状的黏土棒。
  负责为它塑形的人,称为控压员。
  距离鱼群还有五百千米。特拉合上双眼,做了个深呼吸。她像旋转车床前的技师一样,将双手放在胸前,放松身体,沉入体液性凝胶。
  意念控压——她在脑海中大胆而清晰地描繪着那个形状,把包裹着自己的船体扩大、延展、编织……就像摆弄自己的肢体一样,自如地把它塑造成完美的形态。
  “十秒后到达!”黛奥德说。后脑的初级视觉皮质投射的刺激,足以让她看到附近的全景——那是周围三百六十度的光线和多周波重叠后的影像。鱼群已经清晰可见。
  昏鱼形态各异,有的呈纺锤形,有的呈剑形、鸟形、绳索形、袋形、网形……这群昏鱼是银色的剑形鱼,样子很像餐刀——的确是波乘鰯。它们正鱼尾对着础柱船四散奔逃。
  “五、四、三、二、一,走!”
  础柱船一个猛冲追上鱼群。鱼群像是贴着前额从她们的头顶擦过——当然,那只是错觉,船与鱼群之间应该还隔着一百米。但果真如此吗?船的背侧真的没有撞到鱼群吗?
  没有被这骇人的场景打乱思绪,特拉开始工作。
  船体左右各分离出了一块阻板,它们立刻被超音速的航行风给远远吹开;阻板上拖曳着强韧的钢缆,一张网逐渐织就出来。
  是的,控压员的工作就是织网——不是将现成的网撒出来,而是以船体黏土为材料,根据当时的状况,迅速织出一张网。
  粉色础柱船的后半部细碎地延展开来,像一层白色的蕾丝。
  头顶是如鸟翼一般的浪花飞沫。突如其来的础柱船,吓得组成长幕阵的昏鱼向左右逃窜。那场景就像是用剪刀裁开银色的腰带,又像是一下子拉开拉链。
  特拉沉浸在减压状态下,笑看着这让人过瘾的景象。这时,搭档的低语从耳边传来:
  “船舵没有受力……还没捞到鱼吗?”
  没错,她们还没有捞到鱼,渔网只是在一味地延展。她们用的不是普通拖航渔业用的拖网,而是特拉随性而发的、史无前例的卷网。
  卷网马上就要完成了。
  “布网完毕。准备上升,再来个英麦曼回旋。十、九、八……”
  “原来如此。”
  这回轮到黛奥德跃跃欲试了,现在是属于舵手的时间。
  “三、二、一,来了!”
  “嗯!”
  嗡——船体一阵猛烈的颤动。黛奥德鼻子一哼:控压员已经布好渔网,牵引开始了。接下来,础柱船交由舵手全权控制。
  础柱船一边抬升,一边旋转着复位——船尾拖着强韧的主钢缆。
  惊慌失措的波乘鰯开始向深处逃窜,正好一头撞上了向四面八方展开的渔网。
  连接在四角的阻板被卷向主钢缆。
  鱼群的重量全部负荷在了础柱船上,船尾的核发动机喷射出火光。特拉从控压装置中浮出身体,巨大的负荷让她感到不安。
  “承重……没问题吗?”
  “这不是你说要捞十杯的吗?”
  船下鼓鼓囊囊的渔网中,昏鱼在疯狂地挣扎,船尾发动机不断喷射熊熊火光,照得远处的云海一片金红。用作建材和燃料的AMC黏土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消耗,特拉仔细检查这异乎寻常的情况,才发现舵手竟开启了十八个喷射管!她是真要带着重量与础柱船相当的十杯昏鱼前进;这个高度的重力加速度接近2g,仅仅是保持静止,就要消耗三十五万吨的黏土燃料。   计算如何把推力分配到船底和船尾的十八根喷射管上,需要多大的能耐?网中的鱼受到风的影响,会像半流体一样形成旋涡,这就得依靠舵手的高频操控;这种无关想象力,仅仅遵从力学且无法违抗力学的工作,是特拉最不擅长的领域。巡航国民中能够胜任这项工作的人很少,男人如此,女人就更稀有了。
  包围座席的扇形虚拟控制台上,黛奥德的双手敏捷地游走着,金属长靴的鞋尖敲着节奏,悠闲自在,仿若在演奏波尔卡舞曲的钢琴家。
  无论是特拉又或者她的伙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女舵手。
  不过,从那小小的脸蛋上紧绷的嘴角,还是可以窥见她内心的紧张。毕竟,操作中每一毫米的推拉,都关系着一万吨推力的增减。
  黛奥德接下来的话,让特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在对抗十千兆牛顿的重力。特拉,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啊?”
  “你猜我们捞了多少杯?”
  不用算都知道,特拉的网捞到的鱼远超过预期。
  “十一、十二杯?”
  “是十八杯,特拉·特尔特小姐。”
  黛奥德转过头来,眼睛像是铺了层油膜般水润发亮。
  “你可真厉害啊。”
  她竖起了大拇指,紧接着却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什么?!”
  主钢缆接到全部丢弃的指令,自行割断,从础柱船上掉落下去。
  础柱船因反作用力忽地上升,特拉的悲号在整艘船里蔓延开来。
  2
  丢弃了全部三十一万五千吨非法猎物的这位搭档,是特拉在三天前无奈任命的。
  “伯母,我回来了……”
  “特拉!罗斯氏的哈米特家怎么样?”
  这里是恩德巴氏族船上的氏族酒馆——“世界尽头的甲板”。特拉身穿外出用的礼服长裙,两手提着大件行李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她的伯母莫勒连忙起身招呼。
  特拉精疲力竭地走到圆桌跟前,“啪嗒”一声趴倒在桌上,挥着手里的白手帕。
  “不行啊……”
  “又不行?对方可是哈米特家的三少爷!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听,可他那样块头壮硕却又温情脉脉的男子,也不合适吗?”
  “是啊,我让他试开了两次船,他说我的网法太难……都失败了。”
  “这样啊……”
  “啊,当然,我不是说他能力差。都怪我展开了八张袖网。”
  “八张袖网?也太多了吧。为什么这么做?”莫勒的丈夫鲁波鲁问道,而莫勒只是故作夸张地摇了摇头。
  特拉赔笑道:“怎么说呢……我没考虑太多,只想着别让昏鱼到处乱跑,自然而然就把网织成了那样。”
  “一般人都会不假思索地织两张拖网吧,一张袋网、一张袖网。”
  “啊哈哈,是啊。”
  “要我说,‘不假思索’对这孩子来说太难了。你也别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她本来就这样。”莫勒替特拉解释道。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你心里觉得那個男人怎么样?对他有好感吗?”
  “啊……嗯,我觉得他挺好的。”
  “挺好的?”莫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也许会做你的丈夫哦。你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吗?”
  “别这样伯母,真可怕……”特拉戒备地抬起双手,耸耸肩说,“这和我的个人喜好没关系吧?”
  “怎么能没关系!”莫勒凑近了脸,低声道,“说说看吧?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唔……那您最好把它当成我的自言自语。”
  “当然可以。”
  “他没有那种让我怦然心动的感觉。还有,虽然我知道不该说这些,但作为础柱船的舵手,他在力量、气势方面,还有行事的果敢上都还差了一些……”
  “你这话是讨长老会的欢心的吧。你自己真心这么想?”
  “嗯。但是伯母,您没必要煞费苦心地找比我高的男子了。比起那些大块头,我更喜欢可爱型的。”
  “欸?是这样?”
  “是的,对不起……”特拉苦笑说。
  莫勒的眼睛刚到她的下颌。特拉坐着时就这么高,站起来时更是比同龄的女性高出两到三拳。也正是因为个子太高,特拉直到二十四岁都还没有谈过恋爱。
  莫勒惭愧地抬头看着身材高大的特拉,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这下糟了,我挑的人大概都不是你能中意的……”
  “谁叫你总是自以为是。”
  夫妻二人叹息一番后,餐桌上陷入了沉默。
  相亲失败可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巡航国民用气态行星捕来的昏鱼制造工业材料,再通过出口换取钱财。每个氏族都只有十艘左右的船,特拉的础柱船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说,特拉能否成功捕到鱼,多少关系到恩德巴氏族两万人一个月的口粮。
  特拉一言不发。她趴在酒馆的桌子上,侧过脸去看窗外的宇宙空间:红、白、粉三色交织而成的气态行星有如棉花糖,正从窗口右侧缓缓掠过。
  窗口左侧的船坞中,高耸着漆黑的“X”形巨翼——那是称为“大巡鸟”的系外贸易船的一部分,只在庆典时节才能见到。
  大巡鸟是这里的贵客。它把遍布宇宙的各种人类商品带到“大沙滩球”星系,然后带走这里的离乡人和AMC黏土,它是巡航国民们最关心的存在。然而,特拉望着它,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已经是第三次看到这只鸟了。
  也就是说,自己已经相亲四年了。
  终于,莫勒扬起嗓音道:“唉,看来还是不行啊!不行就不行吧,总比被迫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或者强行和喜欢的人分开好些。期待下次吧!服务员,来三扎啤酒!”
  “啊,伯母,这次我请客。”
  “说什么呢?哪有相亲失败的日子还要请客的道理?给我坐下!”
  他们端起仿啤碰了一下,开始豪饮。特拉打心底生出一阵感激,自从八年前父母在事故中丧生,一直是这位伯母在照顾她。不仅如此,在为期一个月的大会期间,伯母还特意为特拉安排了两场相亲。   一般的女性可以出嫁到任何地方,但特拉是继承父母础柱船的控压员,因此她的丈夫必须是舵手。然而,除了中途丧偶,没有哪个男人会一开始就担任础柱船的舵手。因此,只能找其他船种的单身男性,让他们改换船种。男子的家境和年龄都受到了限制,想从现有的巡航国民十六氏族中找到合适的对象,是极其困难的。
  更何况,特拉还有着“特能编特拉”这样的外号。控压员本应遵从舵手的命令做网,而不是任意做出八张袖网这种像章鱼一样的古怪道具。莫勒跟男方介绍特拉时,想必也是绞尽了脑汁。
  吃着恩德巴氏族特产的、香气四溢的仿牛排和仿土豆泥,喝完第四扎仿啤的莫勒按住特拉的肩膀说:“也是他们没这个福气!你呀,你明明那么优秀!有那么棒的容貌和身材!”
  “没有啦……啊,等等,伯母!也只是大而已!”
  “别说什么‘只是’,怎么能‘只是大’呢?这是多么美妙的肉体啊!你好好想想吧!”
  鲁波鲁把醉酒的莫勒抱开。特拉对着这对夫妻露出苦笑,心想:看来是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自己必须去打鱼。虽然不打鱼也能靠影像传播部的工作填饱肚子,但那样一来,她的整个氏族就要挨饿了。要是开着础柱船四处游逛,恩德巴氏族的长老们定会心生顾虑,没准哪天她犯个小错就得把船收缴回去。
  她不希望这样。她绝不想让父母遗留的础柱船(如果父母没有坐观光船,而是坐着它去卫星旅行,当初就不会出事了!)被没收。所以,她一定要有所行动;就算打不到大鱼也无所谓,无论如何要找到一个能控制自己的网的男人。找到他,让他乘上础柱船,一起过渔民的生活……
  嘶。仿佛一盆水浇下来似的,特拉的食欲瞬间消减,表情也控制不住了。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这里时,她都会变得心灰意冷。可是,和打得一手好鱼(还既温柔又可靠帅气)的男人结婚、共乘础柱船,明明就是理想中的人生啊!
  对于巡航国民的女性来说,没有除此之外的人生。
  “……伯母,能再为我介绍一次吗?算了,沒时间了,我直接飞去别的氏族——”
  就在特拉下定决心开口时,一个焦急的声音从边上传来。
  “如果是去相亲,还请等一下好吗?”
  特拉转过身,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那里。
  头箍覆盖下的银发和蓝眼睛,银紫色的迷你连衣裙、蜡烛般光滑的双腿;两手拉着大大的行李箱,仿佛一个身形娇小的人偶。
  特拉三人以及酒馆里的其他客人,其穿着打扮充满着恩德巴氏族特有的质朴田园风格——松软的金发,外加嫩绿色长裙。唯有这位少女,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存在感。
  她必定是个异族,那么现在可就不是闲聊的时候了。
  鲁波鲁看了一眼大时钟,说:“你是异族吧?马上就要清场了,还剩……二十分钟船队就要解散了,没关系吗?”
  大会每两年召开一次。沿不同轨道环绕气态行星“大沙滩球”的十六个氏族会根据相位、轨道倾角、升交点经度的变化,在这个时候会聚一堂举办庆典。长老们依照传统召开集体会议的时间里,年轻人会出来做生意、争吵、听音乐会、跳舞……到处寻觅能够结婚的机会。每个人都非常认真,因为船队在第三十天的午夜零点会全体解散。
  分道扬镳后的船队会沿着新的轨道航行。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是为了分散渔场。在下次大会来临之前,它们将继续围着直径十五万千米的“大沙滩球”各自行事。
  距离船队解散还有半个小时。套用以前的比喻来说就是,列车都鸣笛了,这位少女还站在月台上不动。
  “没关系。”用异常淡定的语气说完并非“没关系”的话后,少女走到了特拉身边。她的视线从特拉的头顶缓缓下移到胸部,特拉嗅到一股花瓣或树皮燃烧后的植物熏香味道。
  少女说:“终于找到你了。你就是特拉·因特康蒂南尔特·恩德巴小姐吧?抱歉没先做自我介绍。”
  “是我……”
  被叫出本名的特拉先是犹豫片刻,随后点了点头。虽然更多人都直接叫她“特拉·特尔特”,但叫称呼本名会显得更有礼貌。特拉想,或许在这里和她聊上两句也无妨。
  然而,少女接下来说的话,却教人摸不着头脑:“可以让我驾驶你的础柱船吗?”
  “啊?”“欸?”“哦?”
  特拉和鲁波鲁瞠目结舌,靠在鲁波鲁身上的莫勒也睁开了醉眼。
  接下来的三秒,特拉的脑海中,种种胡思乱想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让她的俏脸变得通红。
  “呃……你要开?我的船?怎么开?你是女生吧?”
  “是的。啊——”少女猛地用白净的手捂住嘴巴,两颊也染上了淡淡的潮红,“你们误会了。对不起,我不是想和你结婚。是这样的,六十度带附近昨天有人在捕苹果虾,我看见了撒网。听说女方是特拉小姐。”
  “被你看到了啊……”
  “是的。虽然听说最后没能成功,但你不必自责。我当时觉得你很厉害,所以就……”
  “啊?!”
  感觉手被突然握紧,特拉叫了一声。少女的手指像冰凌一样纤细而冰凉,在她靠近的脸上,特拉能一眼望见那银色睫毛下的深瞳。以她的身高,特拉即使坐着也无须仰视。
  “我想和你做搭档,我是个舵手。”
  “可你是女生吧?”
  “我已经说过‘是’了。”
  少女口气生硬又任性,但没有让特拉觉得反感。对于舵手是女性,或者身为女性却当了舵手这件事,特拉已经无暇震惊。特拉整个脑子都被少女的步步紧逼,以及她那张洁白如雪的脸蛋占据了。
  “我叫黛奥德,DIE-Over-Dose,你可以先这样叫我。我的母亲是气象观测船的船长,出生十八年以来,我的飞行时长已经达到了九千五百个小时。我具备足够的驾船资格和能力,只是没有船可开。”
  “黛奥德?九千五百小时?!啊,但是……这可是打鱼!”特拉拼命找寻着回绝她的理由,“打来的鱼该怎么分呢?我们是恩德巴氏族,你呢?我们要把另一半的鱼分给哪个氏族呢?”   “不要鱼,我只想要飞。”
  这句话简直堪称“简短有力”的范本。
  “呃……”特拉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伯母莫勒帮忙说道:“但特拉可是要结婚的!她要找的是男人!”
  “是啊,要加入某个氏族,对吧?”
  少女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用指尖点了点左手背。迷你通信器上的时刻亮了起来。
  呜——
  “不好!”“啊!”“时间!”
  宣告船队解散的汽笛声响彻了酒馆和氏族船。
  “下次相亲要等到两年后,而我明天就能开船。”
  少女站在那里,俨然一尊高一米四、题为“自信”的雕像。
  但她还是稍微收敛了一些,说:“嗯……如果特拉你不愿意,那也没关系。”
  “啊……好的。”真的“没关系”吗?她都已经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了,“你叫黛奥德,对吧?”
  “对。”
  “要是我说不行,你怎么办?”
  “那我就只好在这艘船上耗两年,帮着刷刷盘子洗洗碗,等着回家喽。”
  少女事不关己似的歪着头说。
  真狡猾,特拉心想。
  3
  十倍于地球云朵的积雨云背后,比地球的太阳小上许多的夕阳正在缓缓下沉。特拉的础柱船斜向着夕阳从高空飞过。
  础柱船离开卫星轨道上的氏族船下落时,会被星球的自转带着往日出的方向移动。这样一来,就算是垂直上浮,也无法再次回到氏族船。因此,稍微增加速度向日出的反方向——即朝着日落的方向航行,就能再一次与绕行星球一圈的氏族船相会。
  础柱船的船舱鼓鼓的,塞满了捕获的昏鱼。这些鱼并非她们六小时前靠简单粗暴的网法打来的波乘鰯,而是后来在其他渔场用拖网重新打来的五杯半青花鱼,约有九万六千吨。
  极其普通的渔获数目。
  也就意味着,在特拉看来,这是个令人不满的数目。
  “什么嘛,就这么一点啊……”
  后舱中的特拉环着膝盖,嘴里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我们打到了很多啊!”
  如果是三十一万五千吨的昏鱼,就抵得上以往两个月的渔获量。昏鱼虽然不能直接食用,但加工成AMC黏土后,可以全方位地支撑巡航国民的生活。要是把那些昏鱼带回去,就能得到赞美,让氏族富裕起来吧。能成功做到的舵手和控压员,特拉见过不止一对。
  黛奥德却懒得理睬特拉。
  “请准确标出后面的航线。不要靠估计,要实际测量、用上所有的参数!”
  对于将第一次打来的昏鱼全部丢弃一事,黛奥德只说了一句“回去再和你解释”,便不再提起。之后打青花鱼的时候、打完青花鱼返程的路上,她也只是专注于驾驶础柱船。
  听到指令,特拉把目光投向天空,氏族船的预测航线一直显示在础柱船的后方。但黛奥德说不能只看它。没办法,特拉只好重新收集导航卫星传来的数据,列出各项轨道参数,然后把计算出的预期航线投射出来。
  “这样可以了吗?”
  “稍等,我这就过去。”
  嘭——后方传来船体与浊气流的撞击声,大加速开始了。她们要把超过二十万吨的质量提升到轨道对接速度。与此同时,就像是什么东西在船侧踢打一样,船身随着“咚咚”的巨响震颤起来。调整航向时的冲击波、加速度和重力,让浸在缓冲体液性凝胶中的两个人摇晃起来。
  “这样就……好了!找到对接轨道!呼——”
  船头尖锐的鼻锥划破长空。前舱里的黛奥德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特拉在后面撑着脸看她。
  “接下来返回氏族船,你都要手动操作吗?啊,难道说刚才进入轨道时你就一直在手控?”
  “是啊。”
  “……也是因为你想这么做?”
  ——仅仅是返回氏族船轨道的话,础柱船通过自动驾驶就能完成。
  黛奥德摇摇头,说:“我们之前太乱来,推进剂已经没有富余了。为了方向更精准,所以就手控了。”
  “这样啊……”
  “相反,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黛奥德转过身,“如果一個舵手不会手动让船返回轨道、完成对接,你怎么想?”
  “有点……不靠谱吧?不过,有那种人吗?”
  “有啊。”
  特拉听后脸上写满诧异。
  她们面面相觑,气氛渐渐让人难以呼吸。终于,黛奥德转开视线,情绪激动起来:“特拉,我知道你很难理解。但我是舵手,有些事情只有我知道。请你等一下好吗?”
  “我已经在等了啊……”
  特拉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非等不可。被当成了听不懂别人说话的人,让她感到一阵寂寞。
  但主动发问并不是她的强项。
  这时,黛奥德忽然语气一变:“特拉。”
  她突然旋转前舱座椅面向特拉,脸与特拉高度持平,继而把脸凑近。比起她的眼神,她颈上的那条锐气逼人的剑形领带反而更加夺目。
  “我……很差劲吗?”
  “啊?”
  “在特拉看来,我怎么样?你觉得我有力量、气势和行事的果敢吗?就我自己来看,我想我达到了你的标准。你觉得我合格吗?”她先是激动地说了一通,然后放缓语气,“……作为一个舵手。”
  “这、这……”特拉被黛奥德的气势惊到,“刚才那些词是我在酒馆喝酒时说的吧?你听到了?”
  “啊,对不起。”黛奥德立即挺直脊背,“我无意偷听,纯属偶然。”
  “这倒没什么。至于标准,标准啊……”特拉从没考虑过这件事。她说那些话,只是因为哈米特家的三儿子招架不住她的网,不敢向前开船,只来回绕圈子。“我认为你达到了。而且你根本就不是那种——”
  “是吗?”黛奥德松了口气,手轻按在胸口,“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请你不要问太多。”
  话到此处,她便不再言语。那就像是在提出要和特拉搭档时,捏住她的那只手。   随着特拉突然而来的发现,她的心境有所不同了。
  ——这孩子的内心和外表不太一样。
  她的外表看起来很冷酷,但她的内心其实非常紧张,能够看出她在渴求着什么东西。
  在此之前,都是特拉去请求别人当舵手,这次却反过来了。特拉不太清楚对方的心情,但对此没什么不满。
  ——我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也曾有过类似想法:就算和大人们说了他们也听不懂。
  “好。”
  “嗯?”
  “我明白了,全交给你了,黛奥德。”说完,特拉又歪过头改口道,“黛——这样叫你可以吗?你的名字太长了。”
  “殆?”少女即刻挑了挑眉,“那样不就是‘死’了吗?”
  “你是说那个‘殆’啊?我想的是‘黛安娜’和‘戴蒙德’之类的……”
  特拉只是随口一说,黛奥德却感觉鼻头突然一酸,她猛地转回座椅,冷冷甩下一句:“你想叫就叫吧,不过是个代号而已。”
  “好啊,黛。”
  黛奥德回之以础柱船轰然加速的声音。
  二十分钟后,础柱船进入了恩德巴氏族船的公转轨道,巨大的圆盘形氏族船“爱达荷号”从础柱船后方缓缓靠近。预测显示,二者之间的理想距离是五百米,黛奥德选取的路线让这个距离保持在了五百四十五米,特拉不禁一阵感慨。全程消耗推进剂九万两千五百吨,渔获九万六千吨,之间相差的三千五百吨,就是本次出航的进项。虽然不多,但的确是盈利。
  对于第一次出航来说,这个结果不是已经很好了吗?特拉的心情明朗了许多。
  远点喷射后,础柱船向高耸在“爱达荷号”上的渔获检收塔驶去,并与塔上的检查官取得了影像通信。
  “什么?盈余上交?这可行不通,话说你是哪……欸?你是控压员?”
  “我是舵手。”
  “你是哪儿来的?咦,这不是因特康蒂南尔特家的船吗?特拉小姐呢?”
  “我也在船上。”特拉抬起手,和相熟的同氏族检查官打招呼。
  “所以说,我是舵手。”一旁的黛奥德面无表情地说。
  检查官本来只想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这下脸色却严肃起来。
  “两位女性是不行的,特拉小姐,这种事是不被允许的。什么?你和她一起去下面了?还打来了鱼?啊,这……”
  “有五杯半!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有盈利。”
  “不是盈利的问题。盈利当然是好事,可你们这样,还是不太好啊。我是说……你不知道吗?上学的时候都学过吧?”
  “欸?学过吗?好像没有……”
  代替双亲照顾特拉的莫勒夫妇也什么都没告诉过她。他们本就不是础柱船员,对打鱼的规则了解不多。
  “你学过的,只是忘了。这样做是违反互惠机制的。”
  特拉这下明白眉头紧皱的检查官在说什么了。
  通常来讲,舵手和控压员会是夫妻组合。他们由两个氏族的男女组成,要么是女方出嫁,要么是男方入赘。这样组合出于两方面的需要:
  第一,为了使血脉充分混合,即确保遗传多样性。两年间,生活在同一艘船上的氏族虽然有两万人,但如果不断在同族间婚娶,后代总有一天会出现问题。所以大家召开大会,在十六个氏族的三十万人中,尽可能大范围地寻求新的血液。
  第二,为了维持生活稳定,也就根据互惠机制创建的“所得再分配”体系。如果十六个氏族各自分散开来、独立打鱼,只需两年时间,各氏族之间就会出现贫富差距。这是由渔获量的差异造成的。为了避免引起氏族间的对立,巡航国民会尽可能地将渔获平均分配。因此,共乘一艘础柱船的男女双方会各分得一半渔获。
  就算得到了一半的鱼,出嫁或入赘的一方,也不可能把昏鱼送回遥远的故乡。他/她的那部分渔获会兑换成相应数额的货币储蓄起来。所以,础柱船的渔获,半数通常以外币的形式进行存储,它们会在之后的大会上用于交易。十六氏族通过这样的相互配合,维持整体的安定。
  “这些我都知道……”
  “是啊,特拉小姐还相过好几次亲了呢。”
  “哇,竟然说出这种話,真过分。”
  特拉正还着嘴,黛奥德又道:“现在是我主动申请盈余上交。你们恩德巴氏族会得到更多的鱼,这总没有问题吧?”
  “呃,这个……你还是没懂这其中的道理。我想说的是,你没有这样做的权利。”检查官的语气,就像是在面对一个无知的孩子。
  “我们也想获得所有的渔获,但那样的话,你的氏族就什么也得不到了。这就变成了我们从你的氏族抢来了这些鱼。无论你怎么解释,外人看到的就是这个事实。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规矩,是因为一旦允许自主分配渔获,就一定会有人私藏渔获,或从别的氏族抢夺渔获,巡航国民的社会就会动荡不安。所以,必须在两人间平均分配渔获——这是大会严格规定的。”
  其实,大会的最大目的,就是分配氏族间的利益——把接下来两年进入渔产最丰富轨道的权利分配给最贫穷的氏族。正因为这个机制存在,巡航国民才能顺利度过此前的三百零三个年头。
  “所以,我不能同意你上交盈余。黛奥德小姐有为自己的氏族分得一半渔获的义务。请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真名……”
  “不说的话,我就不能收鱼。”
  检查官一脸义正词严地扬起下颌,不予让步。黛奥德低着头紧咬牙关。
  特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终于下定决心,把座舱移到黛奥德的身边。
  “没关系的。”
  “欸?”
  “实在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黛奥德呆呆地张开嘴:“可是……”
  “如果不说,我就只能把你们带回的鱼全部丢弃……”
  “我都说了没关系了!”特拉用手扇着风说,“我们本来也没想盈利。之前也没有过几次顺利的尝试,这回我们只当是为了熟悉渔猎形式。”   “是吗?”
  “没错。只是,这次我们真的做得挺不错的。尤其是……你,我觉得还不错。”
  特拉说着对黛奥德咧嘴一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无所谓。我们既然不能一起打鱼,那就做朋友吧?”
  黛奥德的目光动摇了。她重新转向檢查官,一气说道:“大家通常叫我黛奥德。我的真名是汉娜·伊西多尔·根德,来自根德氏族的伊西多尔家。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家人,这总可以吧?”
  “收到,根德氏族对吧?”检查官手里做着记录,冷淡地说,“但是,根德氏族的氏族船会立刻得知进账情况。”
  “不是可以选择匿名吗?”
  “可以的。但只要一调查,马上就能知道你是谁,匿名其实没什么意义。”
  “原来黛是根德氏族的人啊。”
  特拉有些惊讶。根德氏族,是十六氏族中与其他氏族交流最少、最为神秘的氏族。
  “那我能和特拉一起打鱼了吗?”黛奥德盯着检查官问。
  检查官用手指搔了搔鬓角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驾驶础柱船的两个人必须是夫妇才行……”他嘟哝着,最后为难地抬起头,“但如果不是打鱼的话,仅仅乘船升降应该是可以的,虽然这事还是得问航管。”
  “不打鱼?”
  “也就是私用,游玩。当然,如果不是打鱼的话,使用氏族的卫星、船坞都要花钱,推进剂也需要按一般市价购买……”
  “当然——”
  话还没说完,黛奥德便担心地看向特拉:“可以吗?”
  特拉轻轻冲她点了点头:“可以!”
  “那就请你们到相应部门去申请吧。好了,九万六千吨青花鱼检收完毕!”
  就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纠缠似的,检查官草草地在VUI界面上签了字。
  4
  特拉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下船后她匆匆忙忙地冲了澡,又径直从渔人码头的抵达大楼奔向飘着密封油气味的港湾环线。果不其然,在来往的船员间,她看到了一包大大的行李——不是行李,而是背着行李的少女背影,正独自飘飞在微重力通道上。
  “黛,等一等!”
  听到呼唤,那个小小的身影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这一转,她背上的行李“咚”地撞在墙上,将她整个人反弹到了空中。特拉本以为她会不停地旋转下去,没想到她用手轻轻一推行李,旋转速度立刻降了下来——不愧是舵手,角动量法则已经刻在她的骨髓中了。趁着她正控制转速,特拉追赶上来。
  “等一等。”
  特拉把黛奥德拉回墙壁的扶手边。虽然不擅长在微重力下活动,但只要有扶手,特拉还是能应付的。黛奥德被身材高大的特拉抓着,像落入陷阱的小动物一样缩着脖子向上看。
  “你……来得可真快。”
  “因为我很着急啊!黛才更快吧?”
  “……”
  少女移开了目光。她已经把大胆至极的出航用裙换回了便服,头发还是湿的。一定是洗掉座舱里的体液性凝胶之后,等不及弄干身体就跑出来了。
  如果她是因为厌恶这里而逃走,特拉也无意挽留。
  但特拉有种感觉:事实并非如此。
  “不聊两句吗?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特拉伸出一只手,“关于今天的事,还有明天以后的事,我们总得聊聊吧?话说回来,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啊?”
  “没什么……只是想回旅馆睡一觉。”
  “欸?打鱼回来之后,都会有一场为舵手和控压员准备的宴席,你真就不去了?”
  “可现在的气氛根本不适合。”
  “那现在是什么气氛?”
  “那种犯了错之后,最差劲的气氛……”
  咦?特拉察觉到了一丝变化——始终低头说话的黛奥德,语气慢慢变得沉郁。
  “自作主张丢弃昏鱼却用光了推进剂,说了都交给我却又和你闹别扭,一直用化名却被狼狈地揭穿了真名,还害得你被检查官数落……我做了这么过、过分的事情,我好难过,真差劲!”
  “啊,别别别!”
  黛奥德哭了起来,特拉慌忙掏出手帕为她擦脸上的泪,然后抱住了她的肩。
  “咱们去吃饭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吗?”
  黛奥德点了点头。
  她们沿着圆盘形船体的放射轴一直飞到“世界尽头的甲板”,向相熟的侍者付过小费后,特拉把黛奥德带到了一处靠边的位置上。隔着玻璃窗,这个位置和茫茫宇宙仅有两步之隔,仿佛真的是世界尽头的跳台。特拉没有坐在黛奥德对面,而是坐到了她的身边,从桌上提供的食物中挑来几样拿到黛奥德的面前。
  “黛,是香槟!还有三文鱼!你想吃甜的吗,咖啡要不要?”
  “行了,你别说了!”
  黛奥德伸手把特拉按回座位,低着头说:“我现在脑子很乱,没心情吃东西。”
  “看起来也是……”特拉放回杯盘,收敛了情绪,“那根弦断了吗?已经三天,啊不,四天了。”
  “什么‘弦’?”
  “你心里的那根弦。只带一件行李就上了外族的氏族船,还非要开别人的船。打了一场难以置信的鱼,全靠手动嘎吱嘎吱地把船开回来,还挺过了检查官的‘全部丢弃’的恐吓,十八岁的时候就一口气经历下来,你可真不简单啊!”
  黛奥德放下手帕,露出惊讶的表情,特拉则回以年长者的宽厚微笑。
  “那根弦,可以断。你已经很努力了。”
  “呜……呜呜呜……”
  长长的睫毛颤动起来,瓷器般标致的脸上绯红一片,五官随着抽动开始扭曲。
  “辛苦了。”
  特拉轻拍着她的背。就在即将放声大哭的前一秒,少女猛地一咬嘴唇憋住了。
  “……呜!”
  “哦?”
  黛奥德一手死死地挡住眼睛,另一只手在下面狂抹着眼泪。手帕已经湿透了,她依然固执地不肯开口。真是要强,特拉默默感慨。   黛奥德的背在微微发抖,头发也变得冰凉,特拉从头至肩缓慢地来回抚摸着她。特拉虽有姐姐,但却没有妹妹。她不禁想道:有个妹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虽然经历了很多,但我们今天成功了。打到了鱼、没遭遇事故,没有人受伤,可以说是极大的成功!所以根本用不着逃跑,对吧?”
  “……嗯。”
  被轻抚背部的时候,少女小巧的头移动到了特拉的鼻尖处,她的头发散发出一阵甜甜的植物熏香味。吸——特拉的大脑完全被那香气填满,她不假思索地抱紧了少女的肩膀。与此同时,黛奥德安逸地伏在特拉的胸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们就这样融化在对方身上,相互支撑了数十秒——然后,黛奥德猛地直起身子,两人之间又涌入空气。
  “啊,对不起,贴在你身上……”
  “欸?啊……没事。”
  特拉表面上一笑带过,其实心里有些不可思议。和黛奥德依偎在一起的感觉温馨而舒适,她还是第一次对刚认识的人产生这种感觉。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特拉深吸了一口气,让大脑清醒。对,要和黛奥德聊一聊,回顾今天发生的事。
  “你现在平静些了吗?”
  “啊,嗯……”
  黛奥德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她的脸上还留着红晕。不同氏族对私人领域有不同的界定方式,特拉担心着自己触摸黛奥德不太合适,开口问道:“黛为什么要这么努力?你做出今天这些事的理由,我可以问问吗?”
  “嗯,看来必须得好好解释一下了。”
  黛奥德终于坐直身子,看了看桌上的菜肴。特拉趁机提议开动,两人开始用餐。
  “就从我的氏族说起吧。正如刚才被揭穿的那样,我来自根德氏族。在那里,女性会被迫‘转控’。”
  “转控?”
  “就是‘转职为控压员’。开船的女性渐渐不多了,想开船就必须当控压员。我妈妈是个舵手,我当然也想当个舵手,可现在,我竟然当不成了!”
  “我们恩德巴氏族也没有女舵手呢。”
  “虽然没有,但你们会强迫女性当控压员吗?”
  “这……倒是不会。就算当了控压员,如果不懂得如何意念控压、如何做网,还是不能打鱼。通常情况下,女性会开联络艇或者观测艇。”
  “说得也是。但根德氏族的女性会被强迫‘转控’。最差的情况下,只要她们知道航行方法就可以了。至于网,渔船完全可以自动做出几款定型的。”
  “这有点过分。”特拉放下叉子,皱起眉头。
  特拉很喜欢控压员的职位。她不明白不会做网的人是什么心情,但她明白一个人不擅长某样东西时的心情。比如她自己就不擅长运动。
  她当不了让五十万吨的质量像肢体一样活动自如的舵手,也不想当舵手。如果强迫她去当,她一定会感到困扰和反感。
  “所以你就改名换姓,离家出走了?”
  “没错,我擅自离船了。”直到现在,黛奥德也只是吃了几口前菜。她表情愈显愧疚,缩着肩说,“之后,我趁着大会期间去拜访了努埃尔和波利特氏族,想看看能不能去他们那里。”
  “哦?”黛奥德的话激起了特拉的好奇心,“后来怎么样了,在那些地方?”
  “我被当作骗子和生孩子的工具。”
  “啊?!”
  在第一个氏族,黛用后舱自动驾驶模式打了一次鱼,渔获比正式搭档打来的鱼还要多,因此被怀疑暗中做了手脚。第二个氏族的人说,舵手和控压员的人数已经够了,不让黛开船,而是让她去生孩子。
  “无论哪个都让人无法接受。”
  “绝对无法接受,换作是我也一定受不了的!你的遭遇比我还过分。我只不过是做了奇怪的网导致相亲失败,说到底还是自作自受。”
  “这不是什么‘自作自受’。”
  黛奥德一直用清冽的目光看着特拉。听到这里,她突然无力地笑起来,把已经没有泡沫的仿香槟一口喝净。
  “我就是这种身上藏着许多秘密的人,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继续,请。”特拉配合着她,也把杯中的仿红酒一饮而尽,点了点头,“你丢弃三十一万吨的渔获,执意手动开船,也是因为这个?”
  “是。打鱼太多会招人嫌棄,开船稍有疏忽就会被人抓到把柄。所以我不求功名,只求不要犯错——我必须这么做,是这些经历教会了我。”
  “等等……让我全交给你,也是因为这个?你本来想怎么做?”
  “我本以为把打来的鱼全部上交就行了。当时波利特氏族的检查官就是想要贿赂,而我却没有意识到。”
  “天哪!”
  特拉很庆幸自己还没开始喝第二杯仿红酒,不然她一定会喷出来。
  “要贿赂?不怕被举报吗?”
  “没有证据啊,这种东西都是凭感觉。这次我不想再惹麻烦,所以打算直接把鱼送给检查官,谁想到这里又有别的规矩……”
  “是啊,这里倒是没有贪官污吏。”特拉撇了撇嘴,只好苦笑着说,“原来女舵手还会遭受那种待遇啊,以前我还真不知道。”
  特拉苦笑着喝起第二杯酒。在众多餐盘中挑选良久后,她抓起一只上等的水煮仿龙虾,咔嚓一声掰成两段,这才发觉身边的少女还低垂着头。
  “对不起……添了这么多麻烦。”
  她正喝着第二杯酒,似乎是那种喝醉了就会情绪消沉的类型。
  “黛,黛,”特拉用手肘捅她,“别伤心。事情我大致都了解了,没关系的。”
  “没关系?你有好好听我说话吗?我可是个擅自离船者!”黛奥德站了起来,“缉拿队说不定马上就要来了,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被关起来……”
  “缉拿队?根德氏族还会派那种东西?啊呜。”特拉把蘸满厚厚一层仿鸡蛋酱的雪白虾肉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对黛奥德笑着说,“只要在恩德巴氏族,你就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他们说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一定能抓到我。”   “我从没听说有缉拿队从我们这里抢过人。黛,你亲眼见过缉拿队吗?”
  黛奥德呆呆地张着嘴,无力地瘫坐回椅子上。
  “……他们骗了我?”
  “我不知道根德氏族有没有骗你,但从一艘氏族船飞到另一艘氏族船,需要耗费大量的推进剂。而且,进入其他氏族船还违反了氏族领域不可侵犯的条例。所以我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缉拿队。”
  特拉说着,把半只龙虾举到黛奥德面前,毅然开口道:“黛。”
  “嗯?”
  “我们来决定一下明天以后的事吧?我现在已经慢慢熟悉了黛的情况。我们两个搭档的事,刚才也和比特先生……啊,就是检查官先生说明了。虽然会增加一些开支,但只要多打回些鱼就可以了。我们两个一定能打回很多鱼!我们是不是可以就这样长期过下去?”
  “可要是鱼打得太多,又会……”
  “那就只稍微多打一点吧。”特拉半开玩笑地说,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问,“黛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那个,我只会做些奇奇怪怪的网……”
  “不满?”有些消极的黛奥德听到这话,脸扭曲起来,用说风凉话般的语气说,“现在为止一处也没有。”
  “啊,欸?”
  特拉恍惚了一瞬,才确定她是在肯定自己。
  “你刚才说要去住旅馆?大会结束之后,旅馆都很贵吧?要不要来我家住,我家有多余的房间。”
  黛奥德把眉头皱得更深,表情就像是吃了什么苦东西一样。“房间?”她低吟道。
  “对,房间。”
  “你认真的吗?”
  “是啊。”
  “就算死也要去。”
  “好……欸?!”
  从刚才起,特拉就感觉黛奥德的反应有些反常——她的表情和回答完全不搭。再次看向黛奥德时,她已经埋头吃了起来,似乎终于恢复了食欲。
  忽然,少女又一次直直地看着特拉问:“我想问一下,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打鱼,对吧?”
  “嗯?”特拉眨了眨眼,“是……又怎么样呢?”
  “知道了,可恶。”
  少女点了点头,从桌上端起第三杯仿香槟,一气喝光。
  “哦?”
  特拉凝视着她的侧脸。
  酒精的作用让黛奥德双颊绯红,没有注意到特拉的目光。
  船主特拉的家,对于单人居住而言,有点过于宽敞了。特拉把其中一个房间分给黛奥德,后者以百分之一百二的诚恳,郑重承诺自己会支付房费;作为条件,黛奥德要求严格享有封闭的私人空间。特拉对这个要求一笑置之,提议每次打鱼前后一起吃饭。黛奥德对此仍是一脸反感,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是,她们之间便建立起了一种“打鱼共同行动,平时各自生活”的相处模式。
  正式开始结伴打鱼后,她们的渔获量大幅增加,仅九十天便收获了二百二十九万五千吨的昏鱼,位列304年度最佳渔手前三名。她们的事迹在各个领域传播开来,渔业界被这对非专业渔手毫无章法的打鱼方式搞得怨声载道;财经界一边警戒着资产表上的波动,一边开始探索新式打鱼法的多种可能;科学界则因终于有望解开昏鱼的生态系统之谜而欢呼雀跃。长老会为了褒奖她们,开始四处为她们寻找配偶。
  “長老会的奖赏就是这个啊。”
  晚饭后,特拉坐在家中的暖炉前,把长老会送来的相亲对象简介在空中展开,好笑道:“艾斯氏族、贺拉斯氏族、桑达斯氏族。真了不得,名望和相貌兼备的男子被列在单子上供我们挑选。一旦知道我们能打鱼,就算不主动出去相亲,长老会也会帮我们找丈夫。只是……这样的状态能维持到下次大会吗?啊,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婚约?”
  “你好像很开心啊?”
  “你不开心吗?”
  特拉看向身边的黛奥德,她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她也收到了长老会寄来的简介,但和特拉不同的是,那些简历她一个也没打开。甲烷炉的蓝色火光映照着她的愁容。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不如说,相反的情绪更强烈。”黛奥德用干巴巴的语气说,“我恨不得赶紧去死。”
  “说了这种话啊。黛很反感男人吧?”
  “嗯……”她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对不起,你明明那么开心。”
  “没有啦,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我是在笑人们的脸变得可真快。说实话,我很难接受。”
  黛奥德转头看着特拉:“很难接受吗?你去相亲了吧?而且相当积极。”
  “啊,那时候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些麻烦事。我以为只要多去几次就能遇到理想的丈夫。”
  “……那时候?那现在呢?”
  “现在,有了一些转变。”
  特拉说完,伸手抓住了黛奥德的双臂。少女的身体倾倒过来,特拉一把将她拉到胸前。
  “比起丈夫,或许眼前的这位更合适。”
  被拉过来的黛奥德把头斜倚在特拉身上,先是茫然自失了片刻,然后盯着特拉说:“别开玩笑了,我和他们完全没有可比性。”
  “我们没有拿你和他们比。你又小又可爱,身上还带着一股奇怪的香味……”
  “你这个怪人!怪人!这是我母亲的熏香!”
  特拉见少女反抗,抚摸起她的头来。黛奥德坚持说着不要,用力推开特拉的手,站起身,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啊……对不起。”特拉愧疚地说。
  然而两分钟不到,一股掺杂着酒味的红茶香就从厨房里飘了出来。笑容又重新回到了特拉的脸上。
  “—— 一直逃避也不是办法,我们说点正事吧。我知道,渔业界和其他各界的混乱纷争都因我而起。要是你嫌我添了麻烦,还请随时直说,我会离开得很干脆。”
  热气从托盘中的杯子里冒出来,那后面是黛奥德一双冷彻的眼睛。在氏族船经过气态行星夜半球时的寒意中,喝上一杯热饮再舒服不过。黛奥德精心制备了热饮,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特拉依然笑颜相对:“没事,我不嫌你烦,放心吧。把那个递给我好吗?”
  黛奥德面无表情地盯着特拉看了一会儿,把杯子递了过去。
  “知道了。给你。”
  “谢谢。”
  特拉和黛奥德并排而坐,双手捧着杯子,认真思考起来。她们这种交往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呢?是不是她以前从没想过的“那个”意思呢?
  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少女心里怎么想,她一直想问,却还没有问。像现在这样和她交往让特拉感觉很开心,却也有些惶恐。说到底,现在这种关系就挺不错的,即使一直这样下去也已经很好了。
  特拉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然而,在她们结伴打鱼的第九十三天,一场事故轰然而至。
  一只十字乌贼挂到了渔网上,特拉不幸落难。
  5
  “特拉……”黛奥德的影像和声音在一瞬间消失了。
  “欸?!”
  蓝黑色的雨水包围四周,昏暗的景象唰唰上流,特拉感到重力减轻了许多——自己正在下坠,她这才明白过来。
  她们正在打捞十字乌贼这种大型昏鱼的途中。驾驶础柱船的其中一方在航行中消失,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搭档由于某种原因瞬间死亡。
  二、础柱船由于某种原因分裂成物理意义上的两截。
  刚想到第一种可能,特拉的大脑就被不详的想象占据,她几乎要呕吐、大哭出来了。这种情况确有先例,比如在返航途中被密集的昏鱼群撞毁座舱;或被从大气深层偶然喷出的巨大物体不幸击中,导致础柱船粉碎……和整天吹拂着清风的宜居固态行星相比,气态行星的大气层可完全不一样。
  黛奥德或许已经粉身碎骨、只剩不超过一厘米见方的残片。也可能,她已经化为三十八升的液体,和AMC黏土混搅在了一团……种种可怖的想象,让特拉的大脑难以正常运转。
  ——等等,在此之前!
  特拉抓住最后一丝理性,在船体外围支起了各波段的天线,用它们发射无线电波。她发射的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用到的信号——自家船呼叫自家船的信号。
  因特康蒂南尔特呼叫因特康蒂南尔特。快回答啊!
  不到两秒钟,VUI界面上旋转起一个小星星符号,表示收到了一个语音包。
  “特拉,特拉!”
  特拉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收到了回答,就说明发生的事故是第二种——础柱船从特拉和黛奥德之间的某个地方断成了两截。正是为了应对这种状况,础柱船的两个驾驶室才从一开始就在物理意义上被分开设立。这样一来,就算两人中的一人遇难,另外一个还可以幸存下来,继续开船。这一次,这种设计派上了用场。
  至于她们的船是为什么、从哪里断裂的,目前还不清楚。
  “特拉,你还活着?”
  “活着!我快哭了!我没受伤,正在下坠,发生了什么?”
  “你要是哭我会生气的!是乌贼攻击。”
  “啊?”
  “等会儿再和你解释。现在我这里平安无事,也没有下坠,我会立刻实施救援。请你马上开伞,我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黛奥德克制着紧张,语气冷静地说道。
  “啊,好的。”特拉也平静地答道。
  气态行星的大气虽说是个无底洞,但还不至于在一两分钟内就置人于死地。仅是上層大气就厚达一百公里,因此只要充分利用大气阻力,离一坠到底还有一到两个小时。更何况,上层大气的下面还有中层大气。
  特拉把础柱船变形为滑翔状态。这种状态是预设好的,只要船员稍示命令,础柱船就会自动变形。
  侧翼“嘭”地张开,特拉感觉体重忽然增加,但和发生事故前还是相差甚远。把握状况后,特拉沉下脸来。升力不足,坠落还在继续。
  “我停不下来……”
  “我用雷达探测到你了。你好小!也就和浴缸差不多大?!”
  “是啊,我这里就只剩座舱了。”
  前后左右的各个方向,都下着与昏鱼鳞同质的、黑乎乎的超碱性岩粉熔化成的雨。无穷无尽、近乎纯黑的层云之间,一个仅有浴缸大小的座舱,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坠落——那就是特拉所在的地方。
  “我本还想着‘千万别这样’呢。”黛奥德直言不讳道,“看来是网里那只十字乌贼正好用触须打中了你的座舱,让它弹射出去了。”
  “哈?”特拉呆呆地问,“那是什么情况?还会有这种事?”
  “乌贼攻击导致础柱船受损,这是很常见的事吧?它们经常破坏引擎什么的。”
  “我只听说过它们破坏引擎和甲板,谁知道它们还能瞄准座舱……”
  十字乌贼是一种大型昏鱼。仅幼体就有十五米长,成年个体可达六十米长。这种纺锤形的生物头部长着咕叽转动的眼球,身后拖着好几条肉质触须。十头左右的个体会组成一支乌贼群,像浮漂一样上下游动。
  那只乌贼方才被特拉用网捕获,它应该是没有智慧的。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偶然击中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那里有没有黏土!”
  “黏土啊……”
  AMC黏土是础柱船的燃料,同时也是引擎、电池、电线,以及构成侧翼和耐压装甲的无敌材料。
  特拉询问计算机,VUI界面伴随着警告音向她汇报了数字。
  “还剩下三杯左右吧。”
  也就是说,黏土只剩下包裹着座舱的薄薄一层了。
  “我会尽快行动。”
  黛奥德的语速快了一些。
  情况很糟。
  她们之间的距离尽管只有五公里,视线却总是被混杂着岩屑的黑雨遮挡,肉眼和雷达都无法找到对方。不但如此,毫米波、红外线等长波段探测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使用,位置确认越来越困难。
  础柱船的本体目前还剩下十七万五千吨原始质量的八成,黛奥德操纵它回转船身,开始下降。不巧的是,她们已经把础柱船的形状变得极其扁平,像地球时代的字母“A”一样。由于猎物十字乌贼是会大幅度上下运动的生物,为了在乌贼上升时将其捕获,她们只能把船变得扁平,在上空等待。但谁都知道,这个形状完全不适合急降。   “我就说你都知道的!特拉这么好,我绝对不会丢下你。根本不可能丢下你啊你这个大胸妹!好,你就在那里哭着等我吧,我这就下去救你!”
  “你刚才说大胸?”
  “啊,等等!不是……”
  “你说了真心话吧?把最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了吧?”过度震惊反而让特拉冷静了许多,“我说得没错吧?这件事其实一直憋在你心里对不对?在我抱着你、抚摸你的时候,你突然发火,而后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是在忍耐吧?那时我觉得你真难搞,心想什么时候才能套出你的真心话呢。”特拉说着深深地点了点头,“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就是刚才在这里说的!”
  “等等!请等一下!”黛奥德发出了特拉从未见识过的惨叫声,“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的胸,而是因为你整个人,我全都——!啊……”
  不知怎么,黛奥德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你什么时候看穿的?”
  “呃……你在酒馆哭的那个晚上。”
  “……那就是最开始的时候?”
  黛奥德满脸挫败地陷入沉默,特拉也不再说话。争吵以一种她们都没想到的方式结束了。
  几十秒的沉默过后,黛奥德用一如往常的阴郁嗓音说:“那个……新的办法,我想出来了。”
  “啊,好的。”特拉这才把紧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是什么?”
  “把乌贼放了。”
  “啊?”
  “那只十字乌贼现在还在船上,我想把它放走。既然它想攻击你的座舱,放走之后很可能继续朝你追过去。跟着它,我就能找到你的位置。”
  “乌贼的俯冲速度非常快,你追得上吗?”
  “我会进行控压,把船变成适合下落的形状。”
  特拉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黛奥德这是要孤注一掷。
  “虽然不能精准变形,但若仅仅是做出适合下落的形状,我还是能胜任的。成功追上特拉之后,你再把船复原就好了。”
  “可万一没变好,会适得其反的!础柱船会四分五裂,你将以比我更快的速度坠入深淵,被四千个标准气压碾得粉碎!呜呜呜……”
  “别再吓唬我了!不放松精神,是不能控压的吧?”
  “我知道,可那还是很可怕吧?”
  “……我不怕。”
  嘶——特拉听到了黛奥德深深吸入体液性凝胶的声音。
  “一想到或许能救回特拉,我就一点都不怕了!”
  笑容洋溢在特拉的脸上。与其说那是笑,不如说是放松的表情。
  “黛。”
  “我在。”
  “我很开心,非常开心——我认输。”
  “太好了!”
  “你快过来,我会给你奖励。”
  “明白,奖励我全都要!意念控压开始,我暂时先把天线溶掉。”
  VUI界面上的星星标志变暗了。
  呼——特拉从胸中长吐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就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暴雨开始猛烈地敲打座舱,降落伞抵不住这阵狂击,在风中无声消散了。
  漂浮感。接近自由落体的急速下坠开始了。
  翻滚着下坠的狭小座舱里,特拉安静地眺望着外面纵横呼啸的风暴。她是那么从容,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能如此安稳地观赏这大气深处的狂暴之景。
  在风暴的深处,还有另一颗星球。
  三百年前,巡航国民初次来到这颗行星。据那时的观测,在由厚重气体形成的“大沙滩球”星深处,有一颗固态行星在永不停歇地往来游走。那是三千五百万年前偶然撞入的行星,人称“铁球”。“铁球”为“大沙滩球”带来了多种元素,还持续搅乱深层大气,从而造就了“大沙滩球”上丰富多样的生命,还把它们刮到了大气上层。
  多亏有它,人们收获大量的昏鱼,得以在这颗行星上生活下去。这是多么好、多么值得感恩的一件事!——每一位巡航国民还是初级巡航生时,就会学到这些。
  但特拉依然心怀不满,这个世界太小了。
  这里是一个远离广域文明、只有三十万人口的小世界。这里是一个因循守旧的古老的氏族社会。相亲、结婚、生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人生。特拉一面这样相信着,一面又对另外的人生充满期待。她之所以固执地霸占着础柱船,也是因为那上面寄托着飞到别的星球去的渺茫希望。虽然础柱船的实际性能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而现在,这艘船就要沉没在自己诞生的星球上了……没有比这更无趣的终结了——
  如果那颗新的星星,没有来到自己身边的话。
  特拉有了一种奇特的心境:明明已经穷途末路了,却仿佛面前一片光明;明明已经危在旦夕了,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她的心,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中敞开了。
  意念控压——特拉的座舱外壳一阵乱响,仅剩的一升AMC黏土被伸延展成了细长的丝状,形成了仅有几微米粗、上千米长的纤维。
  长纤维被卷入气流随风飘舞,织成了一张直径五百米的网。这张网左右着两个人的命运。
  “哧”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网的一端。特拉的座舱被猛地向上顶起,一个双人餐桌大小的矿物质眼球正滴溜溜地转着向内窥视。特拉惊叫一声,忽然意识到——是十字乌贼!
  下一秒,一个又大又丑的黏土块从飓风上方翻滚着掉落下来,把乌贼一举撞飞,将座舱吞入其中。
  “黛!”
  “……到了吗?”
  两人的信息系统瞬间恢复同步。前舱的投影再一次出现在了特拉身边,只是有些模糊。不是因为投影本身模糊,而是体液性凝胶被什么黏着物弄脏了。透过凝胶,可以看到里面的黛奥德脸色铁青,浑身上下都是呕吐物。
  “抱歉……啊,头好痛!”
  黛奥德刚往这边看了一眼,就抱着脑袋蹲下了。特拉赶快移动自己的座舱与前舱对接,然后打开了隔离门。
  “黛!”   特拉把黛奥德从滚滚涌入的体液性凝胶中拉到自己身前。
  特拉用础柱船的VUI界面查看了黛奥德的操作记录。原来黛奥德大大失算了,由于想象建造不成功,AMC黏土没能很好地保持其完整性,础柱船断裂成了前、中、后三截。因为船体失去了对自身的整体感知,黛奥德也出现了从“体感丧失”到“空间感失调”等一系列控压失败后的症状。
  结果,黛奥德身在这块最小的两千吨的碎片里,被乌贼拖着落了下来。没有跌入深渊,完全是出于偶然的幸运——
  乌贼碰到了张开的纤维网,在某处突然卷曲。多亏如此,黛奥德才能成功抵达特拉的座舱。
  “特拉,别。”黛奥德扭动身体,把特拉推开,“凝胶很脏的。”
  “吵死了!傻瓜!”
  特拉猛地抱住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女,让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转过身,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随着“滋”的一声,座舱内的体液性凝胶被更新,给呼吸困难的少女带来了清凉的氧分。特拉用手帮她擦了脸,然后在座舱里直立起来。
  她把VUI界面展开成四面,把结构和成分都已混乱不堪的船体现状调查清楚,然后准确地想象出了残骸的形状。
  “黛!”
  “嗯?”
  “意念控压,应该是这样的!”
  两千吨的质量溶化为柔软的液体,顺滑地流动着改组变形。特拉用全部质量做出一根圆柱,在它的底部开了一个巨大的喷射口,然后把船头变尖,直冲着头顶上那略微可见的蓝天。
  她做的是一个固体火箭助推器。虽然不能把船直接推入轨道,但应该可以让它划出一条长长的弹道,与前来救援船完成对接。
  “应该”……可以。特拉能让船变形,却不能开动它。
  “喂。”
  特拉微笑着转过身,看到黛奥德正用纸巾捂着脸,身体蜷缩成一团。
  “黛?”
  “……了。”
  “嗯?”
  “做到了,我真的追到你了!”
  黛奥德哽咽着哭了起来,她把脸哭得皱皱巴巴,像小孩子一样抹着眼泪。
  特拉深吸一口气,忍住笑意,靠近黛奥德坐下。
  “还早着呢,黛。如果你不点火,把船开起来的话。”
  “可是,可是……”
  “你说的‘全都要’呢?”
  黛奥德忽然睁开眼睛,看着特拉:“对!”
  “嗯。”
  “我可以要的吧?”
  “嗯……可以吧,”特拉感到脸颊微微发热,“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少女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用手臂环抱住特拉的脖子,给了她一个吻。
  欸?
  ——那娇小而滚烫的双唇带来的感触,让特拉的身體僵住了一刹。回过神时,黛奥德已经把脸挪开,站起身来。
  “现在发动。”
  “啊……好。”
  黛奥德挥动手臂打开自己的VUI界面,让船的动翼迎风,以此获取飞行特性。这个过程就像是在驯化一头初次谋面的野兽,黛奥德只要轻抚两千吨船体的头部,就能让它乖乖地驶往正确的方向。
  突然,这位一如既往展示着非凡技能的舵手又一次回过头来,用暗淡的蓝眼睛看着特拉。
  “那种事……真的可以吗?”
  她低语中的双唇让特拉背上一阵颤抖—— 一定有人对这个孩子说过“不可以”。
  那么,自己从今往后可要多说几遍下面的话:
  “是可以的!真的,真的!”
  啊哈,黛奥德破涕为笑。
  她用脚尖咯噔咯噔地踩起踏板,挥起一只手来,像是划过一道流星的轨迹。
  火光在深渊中闪耀。
  【特邀编辑:李闻怡】
  ①昏鱼及AMC黏土等物的计量单位。
  ②新型碱激发胶凝材料,固化高液限黏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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