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巧伊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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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ikou no Eve by Rokuro Inui、? Rokuro Inui 2014、published by SHINCHOSHA Publishing Co.,Ltd.
  推开后院木门,一条阴暗的小路径直通向典幻大街。
  路的两旁,腌醋姜的瓦罐在竹屉上垒了几层,散发出阵阵酸臭。
  江川仁左卫门梦游似的晃荡在仅够一人通行的夹道上,两侧房屋的百叶窗板把他挤在中间。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
  他靠在一个瓦罐上,气喘吁吁地凝视自己的手掌。
  手肘以下的部分沾满了血。
  仁左卫门伸出舌头舔了舔那血。微咸,有股铁锈的味道,还带着余温。
  这和他听说的不一样。既没有机油的臭味,也没有水银的光泽。
  那是紫黑色的人血。
  ——被骗了!
  他喘起粗气,一股酸臭涌入鼻腔,点燃了怒火。
  怒意越发浓烈。
  他握紧腰间那把二尺三寸刀的刀柄,将刀推出鲤口①,抽出一半刀身。
  刚才慌忙收刀,忘记了擦去血迹。刀刃也同他的手一样,沾满了紫黑色的血;刚用它砍了一个人,不过还好没有卷刃。
  那个混账骗子,我现在就去杀了你!
  仁左卫门重新将刀收回鞘中,向典幻大街走去。
  钉宫久藏——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再度浮现在仁左卫门的脑海里。
  一
  “是南国的鸟啊……”
  仁左卫门感叹道。
  装饰着螺钿的四尺黑漆箱上放着一根实木制成的栖木,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被爪枷和细锁链拴在上面。
  “这是金刚鹦哥?真稀奇!我还是头一回见。”
  大鸟背部呈琉璃色②,腹部是鲜艳的山吹色③。只见它打呵欠般张开黑色的喙,鼓胀起全身的羽毛,挺胸展翅,宽度足有四五尺。
  “是吧?”
  站在一旁的老者剥开手中的金桔,掰下一瓣拿到鸟喙边。鹦哥一口咬住那瓣金桔,然后前后伸缩脑袋,心满意足地将它吞入腹中。
  幕府精炼方技师——钉宫久藏。
  他得有六十岁了吧?和仁左卫门预想的不同,他的做派更像是个官人。蓝色小袖外披一件绉绸羽织,宛如一个未佩刀的武士。
  所谓“精炼方”,正如字面所示,本来是负责制铁等金属精炼工作的部门。但自从开始研制大功率反射炉,该部门也开始对由其派生出的化学、电学和机巧技术展开了全方位的研究。
  钉宫久藏的宅邸建在城郊,与位于城下①的各藩大名的别邸群隔着一条河。虽说是在郊外,但那宅邸之大,完全不符合其“技师”身份。
  高高的瓦墙内建着一栋主宅,主宅外还有一座比主宅大得多的别院。据说钉宫久藏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大大的宅院里。
  钉宫久藏招呼着仁左卫门,让他坐在了随手摆于木地板房间正中的长凳上。长凳结实的木架上铺着一块用金、红、绿三色丝线绣满花纹的布,想必是舶来品。仁左卫门惴惴不安地环视房间,发现这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物件,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找我所为何事?”
  久藏抚着金刚鹦哥的头问道。
  “我想要一个机巧人偶。”
  仁左卫门说着,轻握放于膝上的双拳。
  久藏听罢,一侧的细眉以微妙的弧度扬了起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此次我是不惜颜面前来恳求大人!前些天,我看见了一样不可思议的机巧物件。人们都说,那东西只有钉宫久藏大人才做得出来。我还听闻,已经有机巧人偶秘密生活在城下……”
  “也就是说,你是来找我制作跟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巧人偶?”
  钉宫久藏不屑地笑着问。仁左卫门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憑什么认为传言是真的?”
  “因为……”
  面对态度冷淡的钉宫久藏,仁左卫门像是说错话一般低下了头。
  “跟我来吧。”
  久藏说罢转身走出了房间。仁左卫门慌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走出房间后,两人踩着暮秋黄昏下的石板路,向别院走去。
  钉宫久藏似乎无心设计园林景观,围墙内没种一花一木,只有一成不变的灰色平地。
  别院就像土藏②一样,外面涂满了厚厚的泥;没有窗户,入口处有大门和防火门两道门。
  门是敞开的,隔着宽阔的素土地面,能看到对面的玄关阶梯和放鞋用的石头,还有大厅里擦得锃光瓦亮的地板。大厅正中摆着一座和仁左卫门差不多高的钟,钟摆放在一个倒扣莲蓬般的底座上,那六角形的三层结构宛若城楼。
  “比如这个万岁钟……”
  久藏把手放在座钟顶部的一块半球形玻璃上,被他摸到的地方似乎发出了幽微的绿光。朝里面一看,座钟内部竟然是一个天象仪。
  “七曜③、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四节气,它都能指示出来。舶来的钟表只能指示固定的时刻,我这个钟却能根据日出、日落时刻的不同,将每天的时间均分为朝、暮各六等份,遇到闰月闰日也能自行调整。它里面的齿轮,大的直径足有一尺,小的只有婴儿的小指盖大小。所有这些齿轮加起来,大概有一万几千个吧。”
  仁左卫门不可思议地看着万岁钟。它的外框上施有精致的镂金,瓷制底座上画着色泽艳丽的四神兽像。
  “只要每年记得给它上一次发条,这钟就能永远走下去。不过,人体可比这种东西复杂多了。为了观察人被解剖的过程,我去过很多次刑场。用机巧技术制作人体可以说是至难无比。”
  “但是我想久藏大人就能……”
  “先和我说说,你为什么想要机巧人偶吧。”
  久藏打断了仁左卫门的话。
  “我想要一个长得像某个女人的机巧人偶。”
  “哦?女人?”   “她叫羽鸟,是个游女①。”
  这时,万岁钟的暮钟敲响了,像是在回應仁左卫门的话。
  二
  “那只是药虫吧?”
  看着斗盆中被撕碎的蟋蟀,仁左卫门不假思索地说。
  “你敢怀疑我?”
  坐在对面的男子面露愠色,手按腰间的刀柄站起身来。
  这里是天府城大堂,幕府召开的斗蟋会会场。前来观战的各路显贵开始躁动起来。
  “我们的‘松风’一上来就咬了贵藩的斗蟋好几口,而贵藩的斗蟋却丝毫不为所动。另外,就算对手已经死了还是不停地进攻,这显然是药虫的特征。”
  仁左卫门看着激愤中的对手,冷静地说。
  斗蟋所谓斗蟋,就是让雄蟋蟀相互撕咬角逐胜负。斗蟋虽然能发出清亮的蟋鸣,但它们的生性其实很凶猛。而药虫,指的是用不正当手段饲养的蟋蟀。比如,往蟋蟀的饲料和饮水里掺药使其兴奋、平时把昆虫讨厌的香油涂抹在蟋蟀体表使其适应,从而在比赛中靠气味削弱对手的斗志等等。
  在养盆里饲养蟋蟀并遵照规则参加斗蟋是武士们的一大爱好,而使用药虫被视为最可耻的行为。
  “仁左卫门,等一下!”
  仁左卫门的上司——牛山藩留守居役②本想劝住他,但还是无济于事。
  为了得到上等的蟋蟀,仁左卫门从初春到夏末往来于各地,收集来了上千只蟋蟀。只要牛山城下有斗蟋会,他都会花大价钱从赢家手里买下蟋蟀。他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饲料和饮水,然后一次次地让收集来的蟋蟀互相格斗。身经百战活到最后的,正是这只绰号“松风”的蟋蟀。
  “就这么输了,我不甘心。”
  “那就端碗水过来吧!”
  对面的男子怒气冲冲地说。
  想知道一只蟋蟀是否为药虫,只需把它放入水中即可。如果涂过香油,水面上就会浮起一层彩色油膜。而如果投喂过药物,药会散到水中,蟋蟀就会变得极其虚弱。
  一碗水端上桌来,对手的蟋蟀被投了进去。
  仁左卫门、对方即牟田藩的人以及幕府派来的诸位裁判,都纷纷探头过来观察碗中的情形。
  “奇怪,这不可能……”
  “这回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在上流人士的斗蟋会上被怀疑作弊,自然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对方愤然起身,拔出腰间的刀。与之同时,仁左卫门也拔出刀来。
  不过,仁左卫门的刀并没有砍向对手,而是将桌上的水碗一刀劈为两半。碗中的水全部洒在了地上的红色绒毯上。
  “啊——”
  对方发出这声惊呼的时候,仁左卫门的刀已经收回鞘中。
  瞬间,一旁围观的各藩武士全都握住刀柄准备起身,斗蟋裁判慌忙上前制止。
  “等等……”裁判说着把手搭在了下巴上,“这蟋蟀是机巧人偶?”
  几十个芝麻粒大小的细小齿轮散落在湿透的地毯上。
  碗里的蟋蟀已经断为两截,暴出弹簧的后腿还在微微抽动。
  “我当时也只是赌赌运气。万一那蟋蟀不是机巧人偶……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仁左卫门看着正在房间一角观察养盆中蟋蟀的羽鸟,耸肩笑道。
  幕府每年秋天召开的斗蟋会上,各藩都会带着当年最强的斗蟋前来参加。那是他们从上千只蟋蟀中筛选而出、花了大量金钱和时间养育的一只蟋蟀。像这样将其一刀砍死,绝不会被轻易放过,甚至可能被判处切腹或斩首。有一次,一位藩主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幕府秘藏的斗蟋,结果惨遭改易①。
  “为什么男人都喜欢让蟋蟀打架呢?若是换作我,我更喜欢听它们鸣叫。”羽鸟歪着头微笑着说。窗外吹来一阵凉爽的风。
  一声声如玉石旋动般温润的蟋鸣从养盆中传来。
  仁左卫门一边喝着碗里的酒,一边从十三阁的窗边眺望外面的河畔。忽然他站起身,来到羽鸟身边盘腿坐下。养盆中的两只蟋蟀正靠在一起。
  “这只怎么少了一条腿?”
  羽鸟倚在仁左卫门的身上问。
  “那只是雌的。”
  仁左卫门答道,一手搂住羽鸟的肩。斗蟋所用的蟋蟀全都是雄虫。
  “斗蟋结束后,为了让兴奋的蟋蟀恢复镇定,人们会把雌虫放进养盆让它们交尾。”
  “那它为什么没有腿?”
  “不愿交尾的雌虫可能会在反抗时踢伤斗蟋。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一般会事先扭断雌虫的一条后腿,让它变弱。”
  “是这样啊,真可怜……”
  羽鸟面带惆怅地凝视着养盆。不知是否有意,她把自己露在外面的脚尖缩回到了裙摆里,像是在躲避仁左卫门的视线。
  仁左卫门知道,那只脚上缺一根小趾②。
  养盆里的雄虫并没有压在雌虫身上,它们相互碰着触角,发出阵阵合鸣。那景象很温馨,让人想起相敬如宾的夫妻。但仁左卫门知道,为了交尾而失去后腿的雌虫不久就将迎来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那只斗蟋真的是机巧人偶……
  此等事件可谓前所未有,听说牟田藩的那帮人已经被抓捕起来,正在严加审讯。竟然在幕府的斗蟋会上使用机巧蟋蟀,这比使用药虫还要更加严重。让藩主切腹自尽已经算是轻刑了,说不好整个藩都要易主。
  仁左卫门合上养盆的盖子,把它放进藤条编成的笼子里,吊在通风良好的屋檐下。
  作为看穿对手把戏的赏赐,仁左卫门通过留守居役从藩主那里得到了代替“松风”的斗蟋,还有它的养盆。
  蟋蟀只能活一秋,但养盆却能伴人一生。藩主赏赐的养盆名贵至极,被仁左卫门这等人拿在手上简直就是糟蹋宝贝。
  “你心里有人吧?”
  听着养盆中传来的蟋鸣,仁左卫门对倚在自己身上的羽鸟轻声低语道。
  “唔……”
  原本闭起眼睛的羽鸟忽然睁开双眼,看着仁左卫门。
  若是卸去脂粉腮红,她一定也有张清纯质朴的脸。   不过,羽鸟从未在仁左卫门面前展露过素颜,就像她从未展露过内心深藏着的秘密一样。即便是笑,她也像是戴了张面具,笑得很牵强。
  “把真相告诉我。”
  “真相……指的是……”
  “你把小脚趾送给了谁我暂且不究,我只想知道,你的心到底在哪里。”
  羽鸟像是在猜测仁左卫门的心思,直直地盯着他看。
  “是什么样的男人?”
  “那个人已经到远方去了。”
  羽鸟像是在岔开话题。不过,从语气中还是能感觉出,她挂念着仁左卫门之外的某个男人。
  “我想帮你赎身。”
  “哎?可是——”
  “钱的事不用担心,只要把那个养盆卖了,钱绰绰有余。”
  仁左卫门用下巴指了指吊在屋檐下的养盆。
  此时已是深夜,十三阁的灯光却照得夜空宛如白昼,说笑声和娇喘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这里最安静的时候,反而是白天。
  帮羽鸟赎身的事,仁左卫门已经计划很久了。
  有两个困难摆在面前:
  第一,钱。高昂的赎身费让仁左卫门这种级别的武士难以承担。
  第二,羽鸟的心里根本没有仁左卫门。
  仁左卫门想要帮羽鸟恢复自由身,让她去找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这样做未免有点太老好人了,仁左卫门自己绝不会获得幸福。但如果真心希望羽鸟幸福,就应该放手,让她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然而,这只是理性的想法。仁左卫门当然想要将羽鸟据为己有,把羽鸟心里的那个男人赶走,让她全身全心都归属于自己。
  这相互矛盾的两个想法折磨了他很久。
  这天,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要去找那个做机巧斗蟋的人。”
  “啊?”
  “我已经有线索了。听说除了钉宫久藏,没人能做出那么精巧的东西。”
  幕府精炼方技师兼机巧师钉宫久藏——这个名字是仁左卫门在斗蟋会一事后,从众人口中听来的。
  虽然只是一介技师,钉宫久藏的住处却比部门里职位高于他的人还要大得多。幕府到底给了他多少优待,一直是个谜。
  仁左卫门此前并不知道他,但听说此人擅长制作机巧,只要给钱,他就什么都能做出来。
  “仁左大人,还是算了吧。”
  羽鸟一脸不安地看着仁左卫门。
  “你也知道钉宫久藏这个人?”
  羽鸟先是犹豫一阵,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只是听过传言……”
  三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听过仁左卫门的一番话后,钉宫久藏发出一声不屑的笑:“为了帮那个叫羽鸟的女人赎身,你竟敢擅自卖掉藩主送的养盆,最后还要把她放走,只留一个长得和她一样的机巧人偶聊以自慰,是这样吗?”
  这个想法完全出于一时兴起。直到现在,仁左卫门才觉出它太过轻浮,忸怩地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金刚鹦哥所在的主宅,仁左卫门将带来的养盆取出,拆开裹着它的几层绒布。
  “啊,这是……”
  久藏两眼放光,他捧起养盆,仔细端详那陶瓷表面的龙纹。
  打开养盆的盖子,他咧嘴一笑:“只有一条腿的那只是雌的吧?”
  仁左卫门点了点头。
  “它被咬死了。”
  往里看时,只见先前那只雌蟋蟀已经身首异处,如同废尘横尸在养盆一角。雄斗蟋则正待在水盘边上,一边开合着翅膀,一边若无其事地喝水。
  “这东西换的钱,为游女赎身再做一个机巧人偶还能剩不少。你找到买家了吗?”
  仁左卫门摇了摇头。那养盆是极名贵的珍宝,若让它流通于市集,早晚会引起注意。要是让人知道自己把藩主赏赐的养盆拿来换钱,那可就麻烦了。
  一般来说,藩主的斗蟋比市面上的普通斗蟋强很多,把那只雄斗蟋卖到赌场也能大赚一笔。而且蟋蟀无法活过冬天,要卖就必须趁现在,不过仁左卫门也不知道该拿到哪去卖。
  “那不如把它们全给我吧?我可以仿造个一模一样的养盆给你,这样你也就不必有所顾虑了。”
  “您是说……您答应了?”
  “你不相信我?”
  “您以前……做过机巧人偶吗?”
  “做过。”
  钉宫久藏自信满满地点头道。
  “到底能做得有多像?我想看看最终的成果。”
  “万物皆有灵,东西用久了多少会产生出意识,像人的东西更是如此。”
  “难道说机巧人偶有灵魂?”
  “所谓灵魂究竟是什么呢?”钉宫久藏反问,“人的毛发、皮肤乃至五脏六腑,我都能用机巧仿制出来。虽然操作上比那个座钟要复杂得多,但并不是做不出来。人,乃至神似人却非人的东西,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我反倒想要问问你。”
  他探出脑袋,似乎在盯着仁左卫门的眼睛深处。
  “即便是我,也无法参透人心。倘若有個完美无缺的机巧人偶,它的言行举止和普通人别无二致,它会哭、会笑,看起来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那么它到底是真的生出了人的情感,还仅仅是靠弹簧、发条和齿轮模拟的情感?遗憾的是,我就算近在咫尺也无法判断。这一切真的很玄妙。”
  “那就用事实说话吧。您说可以做出和真人极其相像的机巧人偶,我想看看实在的证据。”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看它的内部。”钉宫久藏把目光投向正在房间一角打理羽毛的金刚鹦哥。
  “你过来。”久藏来到栖木旁,向仁左卫门招手。只见他一手掐住鹦哥的脖子,鹦哥反抗般地张开翅膀,扑腾起来。
  “别乱动!”
  “难道说……”
  钉宫久藏伸出手指,在金刚鹦哥的胸口处按了一下,只见鹦哥一阵抽搐,然后便像死了似的不动弹了。   久藏卸下鹦哥的爪枷,一个用无数细如头发的钢丝组成的钢丝簇露了出来。原来,那爪枷上的锁链是中空的,通过精巧的缠绕联结,与放栖木的箱子连通。
  “它也是机巧人偶啊!”
  仁左卫门低声叹道。
  “正是。虽然外面插的是真羽毛,可里面全都是发条和齿轮。”
  久藏把一动不动的金刚鹦哥递了过来。
  仁左卫门伸手接过鹦哥,它相当重,手感却比想象中要柔软许多。羽毛之下的皮肤带着温热,仿佛能感受到里面的骨骼。
  久藏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剪刀,沿中轴把金刚鹦哥的皮肤剪开。
  那画面太过残忍,仁左卫门很想背过脸去。乌黑的液体从艳丽的山吹色羽毛间渗出。初看时以为是血,但空气里飘来的机油味和指尖传来的滑腻触感告诉他:那并不是血。
  金刚鹦哥被从喉咙到尾椎剖开一道口子,钉宫久藏把它腹部的皮向两侧撑开。鹦哥胸廓处的肋骨由精心打磨过的金属制成,泛着光泽、形态逼真。再往里,是一组密密麻麻的齿轮。
  外皮被整个剥去后,能看到从肩胛骨到翅膀的金属骨骼上,覆盖着细钢丝簇组成的纤维。那些纤维顺着骨骼走向汇成一股,形成肌腱,又从骨骼上的孔洞穿过,与胸廓内的齿轮相连。在这些部件之间,致密地缠绕着无数纤细的管子。
  “重心的转换,可以通过细管中的水银流动来实现。发条是自动上弦的。”
  仁左卫门眯起双眼,透过肋骨的缝隙往里看。
  本应是心脏的位置有一个圆盘状的物体。一个半圆形的重锤左右摇摆,带动擒纵轮旋转,轮齿撞击到叉瓦后又反向旋回,如此循环往复。
  “只要第一次上好弦,它就能不停地运动下去。不需要人工操作,机关就会自动上弦。”
  仁左卫门看得呆了。他像是做梦般看着手上金刚鹦哥的腹腔,一言不发地听着久藏的话。
  “这是我很早期的作品了。除了金刚鹦哥本身,装它的那个箱子也设有机关。总之,从精细程度来讲只能算是个玩具。”
  背后传来了隔门被拉开的声音。仁左卫门转身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跪坐在门外,身上穿着色泽典雅的小袖。
  “这位是……”
  “我叫伊武。”少女低头道。
  仁左卫门吃惊地转向久藏。
  “是久藏大人的女儿?我之前听说您是一个人生活……”
  “没错,我是一个人生活。”
  这句回答就等于道出了真相。自称伊武的少女微微抬起头,用半睁的惺忪睡眼仰视仁左卫门。
  “从零做起要耗费经年累月的时间。我就以伊武的身体为原型,为你做一个机巧人偶吧。”
  随后,久藏理所当然地说:“首先,我需要知道那个叫羽鸟的游女是什么体型,然后做一个模子。好久没去过十三阁了,进场费就拜托你啦!”
  久藏的话音里带着一种诡异的窃喜。
  四
  羽鸟一丝不挂地躺在房间的褥子上。
  钉宫久藏满是皱纹的手滑过她白皙的肌肤,她眉头一紧,发出一声短叹。
  端坐一旁的仁左卫门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
  自打一进门,久藏就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测量羽鸟身体各部位的尺寸,备好的酒菜一口也没动。
  久藏做了数十条记录。无法用图和文字表示的地方,他声称必须要凭手去感觉,于是把就连羽鸟的阴部也用指头摸了个遍。
  在一旁看着的仁左卫门心焦如火,但事已至此,他只得咬牙忍耐。
  有时,羽鸟会用嗔怪的泪目看向仁左卫门。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分明是在责问:为什么要这样?
  仁左卫门避开羽鸟的目光,只管喝侍女倒上来的酒。那侍女名叫小堺,她来回看着遭受凌辱的羽鸟和满脸不悦却听之任之的仁左卫门,对发生了什么茫然不知。
  仁左卫门没把做机巧人偶的事告诉羽鸟。
  钉宫久藏三天两头地让仁左卫门带他去十三阁。有时,他会指示羽鸟从最基础的发音开始,说上百上千句毫无意义的话直到嗓音沙哑;有时,他会用带来的油纸包一些羽鸟的头发、阴毛或唾液作为样本带走;还有时,他会让羽鸟咬住一块黏土状的东西,以此来获得她的齿形。
  本来一次就能把事情处理完,但久藏却仗着有人出钱,频繁地往十三阁跑。即便是很简单的测量工作,他也会在那之后胡吃海喝一顿,然后买个游女一直玩到天亮。
  就在仁左卫门快要忍无可忍的时候,久藏忽然说准备工作已经完成,随后便消失了踪影。
  “很快,我就能帮你赎身了。”
  缠绵过后,仁左卫门亲吻着羽鸟那汗津津带着脂粉香的脖颈说。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缠绵过了。看着羽鸟隐忍地满足久藏那些近乎凌辱的要求,仁左卫门心痛不已,实在是难以提起兴致。这几日他们即使睡在一起,常常也不过是整夜相拥而眠。
  又过了一段时间,开始有人传言说,在市集上看到了藩主赏赐给仁左卫门的养盆。与此同时,仁左卫门也收到了久藏为他仿制的养盆。
  假养盆做得简直跟真货别无二致。对于能做出活生生的机巧人偶的钉宫久藏来说,仿制一个没有生命的陶盆,想必也是轻而易举。
  自那之后,仁左卫门便不再有所顾慮,一心只盼钉宫久藏的机巧人偶赶快做好。
  仁左卫门已经和十三阁的老板打好了招呼。赎身费虽然昂贵,但卖养盆换来的钱足以将其付清。人命还没有装虫子的陶土容器值钱,这也是够讽刺的。
  “你好像不是很高兴?”仁左卫门看着面色阴郁的羽鸟说:“你放心,赎身之后我不会让你做妾。你可以到外面去,去找你想见的人。”
  仁左卫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羽鸟睁大双眼看着他。
  “可是,赎身是需要很多钱的。”
  “钱的事都无所谓,我只想让你幸福。”
  在此之前,仁左卫门听说过有游女被不喜欢的男人赎身,试图与情人殉情,结果在私奔途中惨遭杀害的传闻。不过,把花了大笔钱财为其赎身的女子放走,让她去找自己喜欢的人,这种大公无私的事情他还从未听说过。羽鸟似乎一时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露出了一脸困惑的表情。   要不是产生了做机巧人偶这个大胆的想法,仁左卫门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大概不会幸福的。”
  羽鸟轻声说着,把耳朵贴紧仁左卫门的胸膛,合上双眼,似乎在静静地听他的心跳。
  “别这么说。要是你不介意,我想知道你心中的那个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确定?”
  “和我说说吧。”
  “他是个乡下出身的武士,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便与他相识了。”
  “哦?”
  “那时,带我的一位姐姐被某个藩的城使大人招到扬屋①作乐,城使是姐姐的老主顾了,我就去服侍城使的一个随从武士。但是那武士似乎刚从乡下进城,不懂十三阁的规矩,当晚我们并没有同房。当时真是天真无邪啊。”
  仁左卫门闭上眼,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那个武士一直在讲他家乡的事,还说也想听我讲。我七岁就被卖到十三阁当秃童②,故乡的事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我只记得那是在海边,海滩上长着黑松树。我说真希望能从十三阁出去,再看看那片长着黑松的海滩。他听后竟然为我的身世流下了眼泪。”
  “是吗……”
  仁左卫门此时心中涌出的感情,与其说是嫉妒,倒不如说是不甘心。為什么先和羽鸟相遇的不是自己?
  “仁左大人。”
  仁左卫门这才发现,自己的胸口已经被羽鸟的泪水浸湿了。
  “您若真有心,还是不要管我了。”
  “你在害怕吗?”
  据说,这些从小没迈出过青楼一步的游女,一旦赎身之日真的到来,反倒会畏缩起来。青楼生活虽然不自由,可一旦生活要发生改变,人就又会对它产生依赖。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反悔了。
  仁左卫门本以为羽鸟会高兴,但她的反应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典幻大街两旁林立着各藩的别邸和商铺,沿着大街一直向西,走入莲根稻荷神社旁的小径,就能看到牛山藩的别邸。
  三年多前,仁左卫门跟随城使来到这里,自此在佣人房里生活。传出他要为在十三阁小有名气的羽鸟赎身的消息后,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仁左卫门在故乡牛山藩有个妻子,但早已和她分居两地,在藩邸之外另租了一间妾房。那间妾房十分狭小,屋后是一家卖腌菜的小店。虽然时时飘来的醋姜酸臭有些让人难以忍受,但总体还算说得过去。
  把羽鸟从十三阁带出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恋恋不舍地缠绵了最后一晚。第二天,仁左卫门为羽鸟备好盘缠,准备送她回乡。
  真想和你一起漫步在长着黑松的海边啊——仁左卫门说道,羽鸟却不说话,只是困惑地对他笑了笑。该和她一起漫步的,是那个仁左卫门一无所知的、她日夜牵挂的男人。
  一度音讯全无的钉宫久藏那边,十多天后终于来了消息。
  做一个和羽鸟一模一样的机巧人偶会不会太难了?仁左卫门一直都在焦灼地等待。得到消息后,他二话不说冲出房门,朝着河对岸那个数月前拜访过一次的久藏宅邸赶去。
  外面正下着湿粘的雨,仁左卫门撑着伞,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虽然雨势不见增,但落下的每一颗雨滴都大如点豆,在路面上击出无数波纹。
  就像预料到了有人来访一般,宅子的大门敞开着。仁左卫门穿过大门走了进去。
  在主宅门口,一个身穿红色小袖的女子撑伞而立。
  看到她的瞬间,仁左卫门的伞从手中无声滑落。
  女子款款走到呆住的仁左卫门面前,将伞柄朝上像陀螺一样翻倒在地的雨伞弯腰拾起。
  “您都淋湿了。”
  说着,她将伞递给仁左卫门。
  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额头,顺着脸颊滑过,从下颌滴落。
  “羽鸟,你怎么在这儿?”
  仁左卫门顾不得接伞,吐着白色的呵气问。
  “我不是羽鸟。”
  女子扬起一侧的嘴角笑道。
  “我们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怎么会?!”
  “我是伊武。”
  伊武为了不让仁左卫门被淋湿,踮起脚尖为他打伞。仁左卫门借机一把将伊武抱入怀中,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血有肉。
  “啊……”
  伊武短促地惊叫一声,手中的两把雨伞纷纷掉落在地。
  一阵风吹过,两把伞在空旷的庭院中疯狂打转。
  抱紧伊武那纤细的身体时,仁左卫门能在她胸部紧实的隆起下感觉到肋骨的存在。这感觉和触摸金刚鹦哥的机巧身体时一模一样。她的身体带着温热,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胸腔里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如果说机巧人偶没有生命,那么究竟何为生命?仁左卫门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寄居在人形之下的生命,究竟来自哪里呢?
  五
  此刻,仁左卫门又一次站在了钉宫久藏的家门口。
  宅邸大门一如既往地敞开着,似乎正在等待着他的来访。
  宅邸毕竟在郊外,所以周围人迹全无,但小心起见,他还是事先观察了一圈宅邸四周才走进门,然后拔出腰间的刀,踏着石板路径直向主宅走去。
  主宅玄关的木门门闩被仁左卫门一脚蹬断,门板被他乘着怒气连踹几脚后从门框上脱落,倒进了屋里。
  “钉宫久藏,你在哪?!”
  仁左卫门冲着昏暗的房间大喊,但却无人应答。
  他穿着鞋子直闯进屋去搜寻久藏的踪影。
  他把一扇扇隔门顺次踢倒,然后用尽蛮力把刀直捅进去。
  突然,一声高亢的鸟鸣传来,仁左卫门一惊,慌忙转头看去。
  那里有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装饰着螺钿的箱子上有一根栖木,金刚鹦哥正大展双翅立于其上。它恐吓般地前倾着身躯,张开黑色的喙。
  仁左卫门大步向鹦哥走去,借着劲头,一刀将其劈为两半。
  刀刃传来钢铁相碰时的坚硬触感,刃尖冒出了火花。   随后,上紧发条的齿轮和弹簧从鹦哥胸口一齐弹射而出,四处溅落,发出火烤松果般噼里啪啦的声响。一声细钢丝的尖啸划过,房间里突然响起高亢的鸟鸣。那响声让仁左卫门心慌意乱,他一脚踢倒箱子,在金刚鹦哥身上接连砍了一刀又一刀,直到它安静下来。
  出了主宅,仁左卫门向别院走去。在两道大门的后面,万岁钟依然伫立在那里,默默地记录着时刻。他步入大厅,向里走去。
  地板上有一扇长宽约一间①的暗门,掀开后,其下是一段笔直的、通往地下的台阶。仁左卫门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打开尽头处的门板,钉宫久藏正站在里面。
  久藏身旁有一个齐腰高的操作台,上面放着一截人的手臂——不,应该是他做的机巧人偶的手臂。手臂的肩膀根部看不到骨肉,只有无数相互缠绕的钢筋纤维和注满水银的细管。
  钉宫久藏似乎正在进行什么精密的操作。他取下架在一只眼上的筒状放大镜,看向仁左卫门。“你可真够吵的,别闹了行不行?”
  仁左卫门没有收刀,反而把刀尖指向钉宫久藏:“你这家伙,竟敢骗我!那根本不是什么机巧人偶,是真正的羽鸟!”
  “那又如何?”
  “我把她杀了!”
  “哦?”
  即便看到仁左卫门持刀闯入也平静如常的久藏,这时终于露出了微妙的神情。
  “为什么?”
  “……因为她和羽鸟太像了。”
  仁左卫门一时语塞,然后咬着牙说。
  最开始,仁左卫门觉得一切都很顺利。
  伊武除了相貌以外,就连声音、举止,甚至思维方式,都和羽鸟一模一样。虽然自己只知道羽鸟在十三阁里时的样子,但羽鸟成了民家女孩之后,一定就是伊武现在扮演的这副模样。简直惟妙惟肖。
  “……那只蟋蟀怎么样了?”
  一天午后,伊武突然这样问道。仁左卫门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什么蟋蟀?”
  “就是被扭断了一条腿,让它和雄斗蟋交尾的那只雌蟋蟀啊。”
  有关那只断腿蟋蟀的事,仁左卫门只和羽鸟说过,伊武怎么会知道?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可思议!久藏大人做的机巧人偶,就连记忆也能从本体转移过来?”
  仁左卫门在一脸困惑的伊武身旁坐下,凑近观察她的脸,还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脸像糯米团一样柔软,雪白的肌肤在阳光照射下纤毛毕现。无论怎么看,都无法想象这副身体里是金刚鹦哥体内那样的机巧部件。
  伊武不会是真人吧?
  和伊武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仁左卫门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不明白伊武为能何与羽鸟如此相似。羽鸟没有孪生姐妹,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伊武即是羽鸟本人。
  无论仁左卫门怎么问,伊武都说自己不过是被改造得很像羽鸟的机巧人偶。即便是晚上同床共枕时,伊武的表现也丝毫没有不像人类的地方,这反而更让仁左卫门感到不适。
  他开始惦念重获自由身的羽鸟此刻身在何方了。虽然他曾经下定决心,分别之后不再与她再有牵扯,只与伊武相依为命,但现在他放弃了这个决定,雇人寻找羽鸟。而结果,却是哪里都找不到羽鸟的踪迹。
  这样一来,仁左卫门心中的怀疑又添了几分。
  一天,他瞒着伊武,久违地去了十三阁。
  羽鸟的房间如今已经属于曾服侍她的小堺。曾是新人的小堺现在已经正式成了游女,仁左衛门毫不犹豫地将小堺买下,来到了那个房间。
  “偷情可是不行的哦!”
  小堺吃惊地说着,但却又像是在欲迎还拒,她一定还记得仁左卫门与羽鸟交往时花钱的超大手笔。虽然是第一次,但她还是露出妩媚的笑容,扭着娇柔的身体依偎过来。
  然而,仁左卫门此次前来是为了别的事情。
  “羽鸟的心上人是谁,你知道吗?”
  见仁左卫门丝毫不为所动,只一味询问羽鸟赎身前的事,一直撒娇的小堺终于扫兴地蹙起了眉头。
  “你知不知道羽鸟把小脚趾送给了谁?”
  小堺起先只称不知,无奈仁左卫门再三追问,她只好不情愿地开口道:
  “羽鸟姐姐本来让我保密的,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仁左卫门点了点头。
  “在店里伙计的帮忙下,我切下了她的小脚趾。就像这样紧紧绑住趾根,一刀切下,之后血流不止……”
  “这些都无关紧要。”
  仁左卫门不耐烦地催促道。
  “切下的脚趾被装进塞有棉花的小盒,让伙计送出去了。”
  “送去哪里?”
  “您真的不知道?”
  “别卖关子!到底送去谁那里了?”
  “钉宫大人的家里。”
  仁左卫门哑口无言。
  “……羽鸟不让你把这件事说出去?”
  小堺脸色苍白、目光游移,点了点头。
  愤怒让仁左卫门的双手颤抖不已。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羽鸟把脚趾送给钉宫久藏,说明他们二人早有私情,只有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久藏从仁左卫门手中骗走了名贵的养盆,用它给羽鸟赎了身,剩下的钱则都以“机巧人偶制造费”的名义被他收入囊中。搞不好,他卖到市集上的也只是仿造的养盆,真货现在还在他手里。
  若真是这样,一举赚得金钱、女人和养盆的钉宫久藏,想必正笑得合不拢嘴。
  久藏当着自己的面凌辱羽鸟可能也是故意的。看到自己当时的表情,说不定他们背地里偷着乐呢。一想到这儿,耻辱感便在仁左卫门的腹里翻江倒海,他觉得肠子都要被气出来了。
  “你也和他们串通一气,在背地里笑话我吗?!”
  仁左卫门难掩怒火,他从来没受过如此捉弄。
  小堺慌忙上前安抚,让客人生气可是游女的大忌。要是被这里的老妈妈知道了,会被狠狠收拾一番。另外,帮羽鸟切断脚趾、偷偷送出十三阁这件事如果暴露出去,她也脱不了干系。   看着小堺极力献媚讨好自己的样子,仁左卫门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曾用过这个房间的羽鸟。
  回过神来,小堺已经倒在了仁左卫门的脚边,血流如注。
  阁楼的其他客间传来了艺伎弹奏三味线的乐音,还能隐约听到游女在酒席上的娇嗔。所幸,这间房里只有仁左卫门和小堺两人。
  仁左卫门顾不得擦去刀上的血,直接收刀入鞘,用被子盖住小堺的尸体,吹灭灯盏,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他把沾满鲜血的双手藏在袖中,走下楼梯,离开了十三阁。他跨过桥,避开周围的耳目,沿着田间那条大道走去。
  转过头,湛蓝的夜空下,耸立着灯火辉煌的十三阁。勾栏之内的格窗里,映着无数蠢动的人影。
  仁左卫门屏息回到妾房,伊武尚未就寝。
  她穿着和羽鸟在十三阁时完全不同的素色羽织,虽然未饰脂粉,却丝毫不失朴素之美。
  看到仁左卫门脚步慌乱地走进门,正在房间里织东西的伊武停下手来,略带惊讶地抬起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露出了哀凄的神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幸福的。”
  “你是羽鸟吧?”
  “是伊武就不行吗?”伊武用墨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仁左卫门,这让他感到一阵怯意。
  “我是谁根本就不重要。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时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说你是机巧人偶,那好,让我看看你肚里的肠子!”
  说着,仁左卫门从腰间拔出刀来,向坐在地板上的伊武砍去。
  伊武像是早有预料,她闭上眼睛,没有闪躲。
  仁左卫门心里仍然有些许期待。他盼望着,就像上次那只斗蟋一样,发条和齿轮从伊武体内弹出,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机油和水银。
  然而,从伊武身体里喷涌而出的,却毫无疑问是活人的鲜血。
  六
  “你骗我!你和羽鸟合起伙来演双簧,羽鸟得以赎身,而你从我手里骗走了养盆!”
  “你真这样以为?”
  仁左卫门喘着粗气,把自己来到这里的经过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钉宫久藏站在对面听着,神情淡定。
  “我确实收下了羽鸟的小脚趾。”
  “她的心上人果然是你!”
  久藏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你可知那脚趾现在何处?”
  “用不着知道!”
  說时迟那时快,仁左卫门的刀已经向仁钉宫久藏砍来。
  久藏用异常敏捷的身手躲过了这一击。他身后的操作台被劈成两半,原本放在上面的机巧手臂掉落在地,手肘和手指的关节处猛烈地痉挛起来,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
  “江川仁左卫门,你可有心?若有,你一定是用它爱过什么东西。”
  仁左卫门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举着刀,把钉宫久藏一步步逼到了房间一角。
  “去死吧,久藏!”
  仁左卫门正要挥刀,忽然感到脚下一晃。
  低头看去,只见刚才那条掉在地上挣扎的手臂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脚踝。
  趁此机会,钉宫久藏一跃扑到仁左卫门的怀里,竖起食指和中指,用力戳进他的胸口。
  久藏把两根手指完全插入,然后活动它们,按下了什么东西。像极了他让金刚鹦哥停止运动时的操作。
  仁左卫门感到全身一阵麻痹,停下了动作,就像是被绳索捆住一样动弹不得。他的身体使不上一点力气,刀也咣当一声从手中滑落。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现在他就连开口说话也变得十分吃力。
  “是羽鸟的思念太过强烈,还是我做得太过精致?被做成人形的东西会生出灵魂,指的就是这个吧……”
  仁左卫门的手臂还举在空中,身体却颤抖不止。钉宫久藏捡起地上的刀,向仁左卫门的肩头砍去。
  喷射而出的不是血液,而是银色的液体。
  仁左卫门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渐渐地,他感到体内正有无数部件嘎吱作响,倾轧崩裂。
  地板上的水银像弹到水面上的油滴,凝成一个个的小球,四散滚去。
  仁左卫门按着肩头,跪倒在地。
  砍在肩上的那一刀破坏了他体内绝妙的平衡,用鲸须和钢制成的弹簧和发条难承重压,尽皆崩断。他感到体内的其他部件也在慢慢脱节。
  钉宫久藏转到仁左卫门身后,刀尖对准他的背,一口气刺了进去。刀从他的胸前穿出时,尖端挑着一个黑色的肉块。
  “好好看看吧!”
  仁左卫门向那个吊在刀尖上的物体定睛看去,已经发黑的肉块上隐约能看到小小的指甲。
  “羽鸟特地把它交给我,让我把它放到你的身体里。”
  “那么,我……”
  “是按照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的模样,制造的机巧人偶。委托人是羽鸟,把你做出来的人当然就是我。”
  久藏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你……不对,你的‘原型’,他曾和羽鸟决定双双殉情。但后来羽鸟被救活了,死去的只有那个叫作江川仁左卫门的年轻武士。”
  虽然不可能有当时的记忆,仁左卫门还是想象出了当时的场景。两人互相把绳子套在对方的脖颈上,然后紧紧系牢,但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下手勒紧羽鸟脖颈上的绳子。
  “游女殉情本是重罪,但所幸此事除了十三阁的老板外无人知晓。他不忍将为自己赚了许多钱的羽鸟沉入河底,于是托我做一个和死去的武士一模一样的机巧人偶,费用都算在羽鸟头上。羽鸟在十三阁的工作年限快到了,但这样一来又背上了一笔债。那老板托我制作你这个人偶或许只是想隐瞒有人死在十三阁的事实,没想到你却自然地融入了牛山藩的生活。”
  仁左卫门的视界已经开始模糊不清。钉宫久藏把脸凑近说道:“说真的,你的某些举动已然超出了我的设计范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机巧人偶不可能有灵魂,可你该不会是长出了心吧?要是有的话,我还真想见识一下……”   自己有没有心,仁左卫门从来没想过。
  但是,他确实拥有想象和思考的能力。这和久藏口中那个死去武士的灵魂是否有关,他还不清楚。
  “我再问一遍,你可有心?”
  “有。”
  “你怎么证明?”
  “正因为有,所以现在我马上就要失去它了。”
  久藏不置可否,轻轻点了点头。
  七
  “那天,我要是被仁左大人一刀砍死就好了。”
  刀伤尚未痊愈的羽鸟一边捂着胸口慢慢走着,一边对身旁的钉宫久藏说。
  “已经是第二次了,又只有我一个人苟活下来。”
  两人走在环绕十三阁的河畔小道上。抬头仰望,阁楼各层的朱漆高栏和格窗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漾满浓绿滞水的护城河对岸,是一排大门不足一间宽的最廉价、最低级的游女屋。
  “没想到能有一天从外面仰望十三阁。多亏了仁左大人。”
  岸边长着茂盛的芦苇,无数水蝇在芦苇投下的阴影里聚集,为水面点出细细的波纹。
  那天,久藏做的机巧人偶忘了自己人偶的身份,亲自找上门来,于是久藏就想出了这个主意。
  仁左卫门——准确地说,是认为自己是仁左卫门的机巧人偶——带来的养盆确实是珍宝,它换来的钱,应该足够为身负两重债务的羽鸟赎身了。
  真正的仁左卫门已经不在人世,但如果赎身后的羽鸟自己扮作机巧人偶,便可以和那个仁左卫门模样的机巧人偶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下去。
  久藏对羽鸟的经历深表同情,于是用这番话说服了本不太愿意合作的羽鸟。
  久藏在芦苇荡的尽头停下了脚步,羽鸟却依然低着头,打算继续往前走。
  久藏本想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却欲言又止——就算问了又能怎么样呢?羽鸟远去的背影几乎显得透明,让人倍感生命之薄。
  久藏的视线转移到了芦苇的叶片上。那里停着一只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巨大蟋蟀。他正要伸手去捉它,忽然一阵大风吹过,摇曳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
  久藏眯起眼睛,寻找那只蟋蟀。
  蟋蟀掉落水中。一只青蛙靠近过来,将它一口咬住后,又马上厌恶地吐了出来。
  “可惜骗不过青蛙……还差些火候啊。”久藏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朝着与羽鸟相反的方向走去。
  【特邀编辑:贾雨桐】
  ① 鲤口即刀鞘的口。为防止刀意外出鞘,刀在收入刀鞘时由一个被称为“鎺”的部件卡在刀鞘中,稍用力才能将刀拔出。因此在拔刀前通常需要预先将刀略微推出鲤口。若直接拔刀可能会将手割伤。
  ② 深蓝色。
  ③ 金黄色。
  ① 领主居城周边区域。
  ② 一种仓库,四面墻上涂满了用于防火的泥。
  ③ 日、月与五大行星(金、木、水、火、土)的总称,用以指示星期。
  ①即妓女。
  ②官职名,相当于城使,担当外交工作。
  ① 剥夺武士身份并没收领地。
  ② 游女之间曾经有这样一个风俗:若自己看上了哪位客人,就将自己的小指从第一关节处切下,赠送给对方作为信物,以此表达自己坚定而深沉的爱(不过通常是切手指而不是脚趾)。该习俗演变到后来,多数情况下游女并不真正切自己的手指,而是赠送对方一根仿造的手指。
  ① 供客人将上级游女招来游玩的店。与此相对,游女们居住的地方则被称为“置屋”。
  ② 侍奉上级游女、为将来自己成为游女而作修行的少女。
  ①日本特有的长度单位,约为1.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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