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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事情发生在永享八年（一四三六年），一休宗纯四十三岁的那个夏天。
在此三年之前，前天皇后小松①召其子一休进宫讲授佛法，“一休禅师”的大名因而天下皆知。
自那之后，势利之人——原本对一休敬而远之的临济宗小和尚们，纷纷前来向他求教;向来把一休视作怪人，对他不屑一提的别派僧侣，也打着辩论教义的旗号蜂拥而至。
不仅如此，一些上了年纪的信徒甚至会挑着粮食和蔬菜前来求见。
一休刚开始觉得新鲜，乐于接待访客;时间久了便懒得理睬，最后不得不拜托熟人，藏身于久我清通源宰相大臣府上，寄宿士御门殿。
这样一来，虽说暂时摆脱了小和尚与别派僧侣的纠缠，避过了抱着菜筐来访的老汉，但闲饭还没吃够一个月，就来了件让一休大为烦恼之事。
“向尊贵的一休禅师提出此等不情之请，实属惭愧。”
对一休说出这话的，是久我清通家的三公子，久我清隆。
“只恐贫僧能力尚浅……”
一休回道，同时端详着久我清隆。
他面相清秀、薄嘴红唇，下颌瘦削、眼神忧郁;身上带着一种纤弱的美感，像是从平安时代穿越到室町的风雅公子。
这位美男子正用他忧虑的双眼凝视着地面。
——啊，这副表情，是为情所困的表情！
一休的直觉告诉他。但他不动声色，只是捋了捋臉颊蓄至下颌的胡须。
“别人捧我为超脱的高僧也好，顿悟的和尚也罢，我终归是久我大人府上的寄生虫。哈哈，贵府主人有求于我，我这个寄生虫当然义不容辞。尽管说与我听吧！”一休笑道。
“不不，大人言重了……”久我清隆摆了摆他如女人般娇柔的手。
“公子若是觉得我言过了，那就当久我大人是房东，我是房客好了。话虽如此，我承蒙的待遇可比这世上的一般房客好多了。”说罢，一休四下环视。
“寄生虫”虽是自嘲之词，但久我清通确是把一休视为座上贵客。一休的书院足有两大间，窗明几净、弥漫着怡人的新草席的清香。只要打开书案前的窗子，花香鸟语、四季变换便尽收眼底。
能够无偿供给这般住处的人，即便在偌大的京城里也屈指可数。
久我清通是个“投机家”，一旦认准某人某物，便会不惜一切代价把钱花在上面。
换言之，一休是被久我清通选作了投机的对象。
久我清通这辈子积攒的财产，若是叫那些尖酸刻薄的世家子弟持有，想要守护住都非常勉强。平日里，他们便私底下嚼舌根，满怀嫉妒地称宰相是“雁过拔毛”。
所以，当久我清通的三公子端坐着“有事相求”时，一休不禁思忖：古人诚不我欺。非分之福，无故之获，麻烦比想象中来得还快。
一休忍住苦笑，回复道：“但凡贫僧能力所及，无论是劈柴煮饭，还是为猫挑身上的虱虫，在所不辞。只是我并非何等高僧，这世间有我力所能及之事，也有我力所不及之事，比如对佛祖不敬。”
“那个……”久我清隆结巴起来，“个、个……”
“公子不必作鸡鸣。你正为情所困，贫僧说得对吗？”
一休露齿一笑，清隆这才放下心来，颔首承认。只见他手按胸口，脸颊憋得通红，似是因悸动而颇为痛苦。
——此子甚是不堪。双亲的宠溺让他像姑娘一样内怯。
一休眯眼笑着，继续道：“既然如此，清隆公子希望贫僧如何为你的情思效力呢？我有言在先，若是想让我代那姑娘与你同寝，恕难从命。”
一休开了个低俗的玩笑。
“绝、绝非那等事……”清隆红着脸拼命摇头。
随后，清隆吞吞吐吐地讲起了他的心事。
二
几日前，久我清隆奉父命去北野天满宫进贡钱粮。返程途中，偶遇一位贵族女子携侍女经过。
那女子身形娇小。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十分高挑，身长足有五尺六寸①。在侍女的衬托下，女子显得愈发娇小玲珑，在清隆眼中仅约五尺高。
她们也像是出远门参拜完毕，正值返程。女子一身小袖配袿裙的壶装束②，像是时下流行的说经节③中所描绘的外出郊游的公主。
她的小袖呈明亮的橘粉色，外面套着绫罗绸缎织就的长袖袿裙，颈间挂一枚悬守。
所谓悬守，即一种形似压扁的草包、内部中空的物什，其中塞入求来的神符或御守，以保平安。其两端用绳子穿过，挂在脖子上，因而得名“悬守”。
——哦呀？
那枚悬守最先吸引了清隆的目光。其形为方，乌黑的表面上画着阴阳八卦图，一只咬尾龙将八卦图团团围住。清隆从未见过这种图案，更准确地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悬守。
——那物什似乎并非来自日本的神庙，倒像是大明、朝鲜那边的圣物……
念及此，清隆又一次仔细观察起来那位娇小的女子。她的悬守上裹着鲜红的挂带，应该是用来驱邪的。
女子把市女笠①压得很低，棉麻制的薄布从笠边垂下，清隆只能雾里看花似的微微窥见女子的容貌。但即便如此，她侧脸鲜明的轮廓、专注凝神的大眼睛，周身散发出的美艳，还是让清隆深深着迷。
这叫作一见钟情。
听到这里，一休插嘴道：“听清隆公子所言，这女子倒像是平安绘卷里才有的古典美人。她不会是幽灵吧？”
“我的亲兵卫也这样怀疑，于是悄悄跟踪了她们。”
所谓亲兵卫，就是长年侍奉久我家族的老仆。在室町时代，人们都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相信它们即便在炎炎夏日也能大摇大摆地走街串巷。
见少主也怀疑是妖，老仆便忠心耿耿地前去跟踪那两个女子。
“然后呢？她们在鸟边野②消失了？”一休问。
“没有，他们回到了北野外的一座府邸。”
“北野外……是谁家的府邸？”
“汉司旻大人家的。” 一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汉司旻……这名字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他是朝臣还是武将？难不成是边境一带的富商？”
“初闻此言时，我的猜测也和你一样。他的来头容我另行再述，现在我只想讲那个让我心动的女子。”清隆道。
据亲兵卫在北野打探到的消息，汉司府的雄伟气派毫不逊于久我府，仅佣人就多到数不清。
亲兵卫从附近百姓的口中得知，那两个女子分别是汉司家的长女和次女。身形娇小的是长女玉兰，个子高挑的是次女莲花。
清隆知晓后甚为欢喜，有意无意地向父亲问起了汉司旻这个人。
久我清通不愧是“投机家”，对出入朝廷和幕府的上流人士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告诉清隆，汉司旻并非日本人，乃是大明人士——而且是负责主持道教祭典的大道士。
“明朝的道士为何要把家安在北野？他的两个女儿也没有穿唐装，反倒是一副平安时代的打扮。”
“可事实如此。之后的话都是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部分内容涉及朝政机密，还望大人保密。”
“还真是煞有介事啊。”
清隆无视一休的苦笑，继续说道：“应永八年，三代将军义满公与明朝展开贸易，当时两国贸易频繁，年年都会有遣明使乘船前往。遗憾的是，三代大人去世后，到了四代义持大人这，与明朝的贸易往来就中断了。”
“是啊，两国好不容易就此得利，甚是可惜。”
“此后又经许久，至永享五年，两国之间才恢复了贸易，多亏有六代义教公的英明决策。”
“嗯，六代大人是想要让这个国家重现三代大人时的繁荣昌盛。”
“去年六月五日，遣明使道渊从明朝归来。”
“听说，他回来时带了堆积如山的明朝物产，六代大人夫妇还亲自赴兵库港接迎，港口热闹非凡，如有宝船驶来的庆典一般。我当时还想去看看来着。”
“是的，汉司旻大人就是乘那艘遣明使船来到日本的。”
“为何要来日本这种穷乡僻壤？这个道士的好奇心可真够强的。若是禅僧，或许还是为传播佛法，或是为了把禅画和墨宝传给我等后辈。久远之事我不敢断言，但当今的日本可不需要道士。”
“那是因为……”清隆压低了声音，“据说他是被六代大人招来的。”
“招来？你是说，从明朝请来道士，是六代大人的指示？”
“是的，请来能让朝廷众臣和天皇不老不死的道士……”
“请来？六代大人会这样说？哈哈哈，真是笑煞旁人！六代大人可是当过青莲院天台座主，已经参透了天台宗①的奥义……你说他想要长生不老，甚至还说服了天皇？哈哈哈，清隆公子，幸好你是对我说的这些，要是被大纳言和中纳言知道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啊！”
一休放声大笑，清隆脸色煞白地看着他，补充道：“为那道士陈旻赐姓‘汉司’的就是中纳言，为他在北野置备府邸的是细川大人，把带着两个女儿的寡妇赐为其妻的正是六代大人。”
“什么……？”一休止住笑，压低了声音。
“细川大人说，北野一带过去是秦氏②归化后的领土。故大道士于此处建府邸和道观——似乎就是道教的寺院——还有道教诸神的神龛再合适不过。而且，嫁给汉司旻的寡妇出身于一个姓‘异秦’的神职家族，他们的祖先是宝龟元年皈依道教的唐朝人，因此她身上也流着明朝人的血，两个女儿也是明朝名字。也就是说，如此便一切圆满了……”
“哼？”一休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他把两个女儿打扮成平安风……或者说和风，全出于个人嗜好？”
“正是，似乎只是因为他偏爱日本，才特意把义女装扮成那樣。”清隆胸有成竹道。
“那么……”一休满脸扫兴，问道，“公子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啊？”
“啊，对了……”清隆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一休大人，求求你，帮我为汉司家的玉兰小姐写一封情笺，然后……陪我一起送到北野的汉司府。若是玉兰不答应，我会生不如死的！求求你了，一休大人！还请大人帮我出出力、说说话……清隆不才，冒昧提出如此无礼之请……”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一休身前。
三
傍晚，一休搁下毛笔。
用信纸写就的情笺放在书案上。
“啊——”一休搔了搔已经掺入银丝的头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就这样四肢大张仰卧在地，舒服地翻了个身，然后意有所指地高声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为了达成目的真是不择手段哪！”
若在平时，只要听到代写情笺这种事，一休就会怒道：“我又不是兼好法师③！”
如果对方依然穷追不舍，硬要他陪着去北野的汉司旻府送信，还说得不到答复就会死，一休定会大声呵斥 “够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然后愤然离席。
——但那是在对方是普通人的情况下。
如今，一休的食宿起居全都仰仗久我清通，这成了他的软肋。若因此事惹恼了他，被逐出士御门殿，一休就又要应付那些个小和尚、别派僧侣和送菜的老妪老叟，更没工夫精进禅修了。
“混口饭吃可真是难啊。”一休自说自话，封起写好的情笺，站起身来，“没奈何，只好和清隆公子去北野汉司府走一遭了。”
后院的另一端是清隆平日闲坐的屋子。一休穿过院子去找清隆，途中碰到一位劈柴的驼背老仆。
他就是清隆提到的亲兵卫。
亲兵卫见到来者，赶忙放下斧头，恭恭敬敬地前来行礼。
一休微微一笑便与他擦身而过，随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到老仆面前。
“老人家，听说您最近和清隆公子一起去了北野？真是辛苦您了。”
“是。”亲兵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了点了点头。
“清隆公子被那道士家的女儿迷了心窍，简直神魂颠倒。”
听一休这么一说，亲兵卫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那女子乃当罚之人，实属可怖。一休大人，请你快把清隆公子身上的咒术破一破吧！” 亲兵卫合掌请求。
一休见状皱起眉头，问道：“您在说些什么？汉司旻可是天皇和六代大人都认可的，从明朝来的大道士啊。”
满脸皱褶的亲兵卫用力摇了摇头：“天皇和六代大人都还蒙在鼓里。”
亲兵卫语气很肯定。一休猜测，他很可能是在说六代将军寻求长生不老的秘法的事，于是平静地问道：“我说亲兵卫，您或许是听说了有关道士长生不老秘法的传言吧？长生不老本非现世百姓所能享有，但人们明知愚蠢却还是总想得到它，就像孩童追逐彩虹，想要抓住它一样。想必这些您都明白。”
亲兵卫抬起头看着一休，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长生不老的秘密，不是我这种人能参透的。北野那个道士，无论在天皇和六代大人的指示下做什么，都轮不到我来评判。只是……一休大人，如果一个人被烈马踏死，超度后入棺下葬了……却又将其从坟墓里挖出来，通过某种奇术伪装出生命，这种事就算是佛祖也断然不会允许的。一休大人，我说得有错吗？”
一休眉头紧蹙，探出身子：“什么？您说的那个人是什么情况？”
一休观察着亲兵卫神情的每一丝变化，只见愤怒与恐惧在他的脸上交织。亲兵卫四下里看了看，对一休悄声道：“北野所有的人都在传，那对姐妹是幽灵，是妖精。更有甚者，说她们的义父——那个道士，其实才是真正的妖。”
之后，亲兵卫讲起了他从北野人口中打听到的，有关玉兰、莲花两姐妹和汉司家的传闻。
四
次日，一休怀揣情笺来到北野。
自然，久我清隆也与他同行。
不过清隆胆子很小，只有等一休把情笺交给玉兰，玉兰读过之后表示答应，他才敢露面。
没奈何，一休只得让清隆暂候于天满宫的客间，只身前往汉司府。等到玉兰给出肯定答复，再派亲兵卫到天满宫迎接清隆。
一休来到汉司府。府邸所在的位置，前不久还建着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寺庙。不过，六代将军义教要为汉司旻建造府邸，便极力迁走了寺庙。
“难怪我不记得北野有这种府邸。”一休小声念叨，来到了威严的唐纹大门前。
左右门柱涂成了阔气的朱红色。一休冲门内的守卫喊道：“贫僧受源宰相久我清通之子所派前来！”并请求守卫通报。
守卫离开了片刻，很快便返回道：“容在下为您引路。”并让一休跟在他的身后。
就这样，一休从前庭进入了府邸内。脚下铺的是石板路，通往房屋的路上，立着金色与红色交织的祠堂。
一休被那美丽的颜色吸引，站住了脚。面对守卫的催促，只说着“等一下”，随意看了看祠堂里的匾额，发现祠堂里似乎供奉著三尊神。
一休知道，其中一尊名为“华佗”，乃医术之神。
——为研究长生不老术而请来的道士，在祠堂里供奉华佗是很正常的事，一休想。
那么，另外两尊神呢？
匾额上写着“鄷都大帝”和“菅原道真”。
——这个……“鄷”怎么念啊？
一休注视着那个罕见的字。
“那个字念‘丰’。”
年轻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休回过头，发现一个女子正在瞧着自己。她洁白的小袖上套着大红单衣，衬里是紫红绸缎，俨然平安绘卷里走出的美人。女子身高五尺上下，娇小可人。
女子续道：“鄷都大帝乃明朝的冥界之神，菅原道真乃地狱之神。”
一休未曾听闻过名为“鄷都大帝”的异国神。菅原道真在日本是学问之神，旁边北野天满宫里供奉的就是这位神明。
——但女子并没有提及此事，她口中说的“地狱之神”又是何物？
一休不假思索地提醒道：“你我现在可是在天满宫旁边！”
女子轻启如椿花花蕾般的朱唇：“明朝把菅原道真奉为地狱之神，对他心存畏惧。定是因为他晚年不得志含恨而终，在朝廷作祟的事情流传过去了吧。”
“即便如此，在菅公庇佑的北野建造府邸，还把他当作地狱之神供奉……身为日本人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一休自顾自地说着不知是感慨还是震惊的话，说完后才发觉女子目光中的诧异。
“啊，失敬失敬。贫僧乃一休宗纯，是寄居在源宰相府士御门殿的临济宗和尚。”一休说罢深深低下头去。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向他回了个礼，也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小女乃本府主人汉司旻之长女，名叫……”
“是玉兰吗？哎呀，遇见你真是妙极！也不知这是佛祖指引还是菅公保佑。”一休喜悦地说。
玉兰歪着头表示不解，一休开口说明道：“其实是……我主人家的儿子对你一见钟情。”
一休刚说到此，只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呼唤玉兰：“姐姐……”
一休和玉兰同时往声音的来处回头：一位身着巴纹织花白色单衣①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她是个气场阴郁的高挑女子，和玉兰判若两人。要是把身形娇小的姐姐比作椿花，那这个高个子的妹妹就是片栗花。
高个女子似乎没把一休当回事，用责备的语气对玉兰说道：“我正念着姐姐跑到哪里去了，你果然又待在这种地方。夏天的暑热对身体不好，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的声音低沉如少年，却有气无力，仿佛身患疾病。
“在何时去何地是我的自由，你莫要管着！你我二人谁才是姐姐？”
玉兰一脸不快地把莲花撂在一边，转身对一休笑道：“一休大人，你说源宰相的儿子对我……”
“啊，对，久我清隆公子要我务必将此信转交给玉兰小姐。”
一休恭敬地掏出自己写的情笺递给玉兰。一侧的莲花慌忙制止道：“姐姐！那东西读不得！”
见莲花意欲阻止，玉兰故意在妹妹面前把情笺展开。
“怎么？是羡慕我吗？”玉兰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这位久我清隆公子，难不成就是那天我们去北野秦墓祭拜归来时，看见的那个十七八岁的……” 她抬起眼睛试问一休。
“对，对！就是那位贵公子，没想到你还记着！清隆公子风流倜傥温润如玉，宛若画卷中走出的翩翩公子。”一休这般答道。
——清隆说那天玉兰带着侍女一起走，他口中的侍女其实是莲花吧？莲花虽然气场阴沉了些，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也有一种质朴的美。清隆对这朵暗影中的花视而不见，却只被那娇艳欲滴的玉兰吸引，未免太过轻浮了。他还错把爱护姐姐的莲花当成侍女……一休越想越觉得自己帮清隆跑腿是件蠢事，不禁咂了咂嘴巴。
然而情笺已然送出，一休只好帮人帮到底。
待玉兰读完，一休故作轻松地问：“不知玉兰小姐意下如何？小姐不必勉强，此事终归是要你情我愿。”
“我明白。只是这心意……我想亲口说与清隆公子听。”
“哦，是吗。”一休自讨没趣地点了点头，“那就请小姐与我走一趟吧。清隆公子就在天满宫的客间里，恐怕已经望眼欲穿了。”
“当真？！”
玉兰绽开笑容，脸上闪闪发光，似有一阵花香从那笑里飘逸而出。
一休只觉兴味索然，抓了抓蓄着薄须的脸。忽然，他又重提兴致，说道：“玉兰小姐，能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吗？”
听闻这唐突的请求，一休身侧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那声音并非玉兰，而是来自于一旁的莲花。一休看向莲花，莲花正用凶狠的眼神盯着他。
——什么情况？如此可怕的眼神，就仿佛我在问玉兰借翘臀一观似的……一休不禁想。
“可以。”玉兰伸出右手，“和尚里也有会看手相的吗？”
“当然了，让我来看看你的情脉。”
一休边说边察看玉兰手的胖瘦，弯了弯她的手指，又在她手腕和手掌的连接处来回摸了几次。
“没什么异常啊……”一休嘟哝着，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似的催促道，“对了，我们走吧！莲花小姐也和我们一起吧？”
从汉司府前往天满宫的路上，一休闲扯着家长里短，顺带提出也想给莲花看看手相。莲花极不情愿，被一休哄着方才伸出了右手，只见她的手臂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白粉。
——这是什么法术？
一休皱着眉头说：“我们去亮一些的地方。”
一休带莲花来到阳光下，细细观察她的手，尽量不引起她的注意。
“啊……”一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
莲花的手腕上有一道淡红色的痕迹。
“我可没什么桃花运。”莲花露出冷淡的笑，似乎没有发现一休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痕迹。
一休又让莲花伸出左手，她的左手上也涂着白粉。但即便如此，还是无法遮住那道横贯手掌的红印。
看着她的手，一休回想起親兵卫说过的话。
“如果一个人已经被烈马踏死，超度后放进棺材埋入土里了……却又将其从坟墓里挖出来，通过某种奇术伪装出生命，这种事就算是佛祖也断然不会允许的……”
亲兵卫曾向北野的住户打听汉司旻府的事，从中听来一则奇怪的传闻：玉兰、莲花两姐妹随母亲一同住进汉司府后不久，她们中的一个就被烈马踏死了，全身骨骼皆被踏碎。
他还听说，明朝道士将那个死去的女儿挖出坟墓，用一种可怕的道术复活。
而现在看来，玉兰身上完全找不出被复活过的痕迹，而莲花的右手腕和左手掌处都有红印，她还涂了白粉想要掩饰。
“呀，你的手相也暗示恋情将至！”一休爽朗地说。
莲花露出了阴郁的笑。
再阴郁的女子也是女子，被和尚占卜出恋情将至，也一定会感到欣喜吧？
那之后的一路上，莲花仿佛被玉兰的欢乐情绪感染了，两人有说有笑，就像普通的年轻姐妹一样。
一休看着她们，心想：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道术，这世上真的存在吗？
莲花手上的红印让一休忍不住胡思乱想：如果把无数尸体的手、脚、身躯、肠子等还能用的部分相互缝合……
他立马摇了摇头——不，这不可能。缝合在战场上被砍断的手足尚且很难，更别说其他了。一休对自己说。
可另一方面，如果是手指被切断，只要在断掉后极短的时间内将断面接合，再用纱布缠好固定，幸运的话几天之后便能愈合。
——一休在心里反驳着自己。
纠结之中，三人来到了天满宫。
五
把玉兰带到天满宫与久我清隆见面后，两个人一下就对上了眼，好似前世便有姻缘一般。一休看了不觉脸红，旁边的莲花却全身颤抖面色苍白，仿佛就要燃烧起来。
清隆和玉兰都出身尊贵人家，称得上门当户对。虽不至于当场就私订终身，但两人都各怀心意回到家中，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各自的父亲。
在久我清通看来，三儿子与六代将军义教请来的明朝道士的女儿成婚，为久我家与贵族势力结下半永久性的关系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凭着“投机家”的野性和直觉，久我清通爽快地答应了清隆和玉兰的婚事。
一心求道的汉司旻对自己的义女嫁给谁毫不关心。而有着异秦血统的玉兰母亲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因此对清隆与玉兰的婚事毫无异议，派遣使节把应允成婚的书信送到了士御门殿。
就这样，两家人在中纳言的见证下订下婚约。婚礼时间选在初秋，那是汉司旻占卜出的良辰吉日。
一切都进展得无比顺利，唯有一休总是面带愁色。
一休总爱与别人相悖而行。多数人往左走时，他就想往右;多数人哭泣的时候，他就想发笑，因此别人总笑话他疯疯癫癫的。
但这并非一休面带愁色的原因。
他前思后想许久，突然有一天——
“啊，大事不好！”一休大叫一声，不辞而别离开了京城，直奔边境。
当时，随着与明朝的贸易复兴，边境云集了全国各地的大商人。港口处陈列着商人们的货仓，大内氏和细川氏的货仓也在其中——他们很早之前便开始与明朝暗中交易。听闻生意好，一些小商贩和闲散游客也汇集在此，道士、俗称“南蛮”的波斯人、奇术师、朝鲜艺伎等也都流动至此，形成一派混杂的繁华景象。 一休在边境待了半月，又匆忙赶回京城。
当一休来到北野天满宫——久我清隆与汉司玉兰成婚现场时，他像三十多岁时那样，穿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色僧衣，手里拄一根三尺五寸的拐杖，头戴一顶筛糠似的破草笠。
媒人中纳言和六代将军义教都在席上，一休这身打扮显然不像话。
“在下一休宗纯，前些年驾崩的后小松先皇的儿子。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让我进去吗？”
一休语气十分焦急，门卫却还是固执地摇摇头，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你至少也得在破衣服上披一件紫色的袈裟吧？六代大人可还在里面呢！”
“蠢货！”一休大喝道，“你以为我去边境是为了什么？我去道观里拜见大道士，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能让人死而复生之术。若是有的话，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道术，是不是需要同时供奉华佗、酆都大帝和菅原道真？我去边境是为了把这件事问清楚！为了避免可怕之事发生，我只求进去对清隆公子说一句话！”
即便这样说，门卫还是摇头不肯放行。
“唉，你这个蠢货！”一休大喊一声，一拐杖捅上了门卫的心窝，门卫一声不响地栽倒在地。
“得罪了。”说完，他便奔向觥筹交错的婚宴现场。
穿过长长的回廊，前方传来神官唱念祝词的威严歌声。
一休默念道：玉兰、莲花姐妹中的一个，已经被烈马踏死。祠堂里所供奉的三位神明，华佗是为了粘合碎骨、缝合裂皮、复原断肉;酆都大帝是为了还原腐烂的心脏和大脑，将灵魂放回原位;而菅原道真……是为了将落入地狱的死者带回现世。姐妹中的一个已经死了，为了让死者看上去像个活人，施术者必须源源不断地为死者提供精气。根据大道士的推测，姐妹其中之一为施术者，正在为另一个提供精气。她们二人绝对不能分开，否则将双双走向灭亡……我猜，死去的那一个恐怕是——
这时，一面木质屏风挡住了他的去路。屏风那头，传来了女神官发陶杯的声音。
“请将此器碎为三片——”
一休一把推开屏风叫道：“等等！”
然而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对方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吼道：
“够了！”
在场宾客纷纷震惊地望向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只见她的雪白小袖裙角上翻，头上发丝凌乱，双眼斜斜地向上吊起。
站起来的正是莲花。
锦衣玉冠的新郎和着十二层单衣的新娘也都愕然看着莲花。
“请停下……不要再行如此残忍之事！对清隆公子一见倾心的，可不只姐姐一个人啊！”
闻言，身穿日式直衣的汉司旻惊到几近站起，由于过度激动，他直接用汉语喊了些什么。
他的话音被莲花盖过：“我奉义父大人之命成为施术者，只为将死于马蹄之下的姐姐复活。我拜了华佗，拜了酆都大帝，还祈求菅公把姐姐的魂魄从地狱里带回。不只如此，我将自己的精气输给姐姐，将姐姐身上的伤痕全转移到了我身上。我为了姐姐尽心尽力，最后却换得这般回报。她竟然要和我心仪的公子，在我的眼前喜结连理……”
莲花转头看着门口的一休，哭诉道：“一休大人，就算是通晓临济宗的奥义、为先皇讲过佛法的你，也破不了这道术！”
“住手，莲花！”一休叫道，“做傻事只会叫你徒增罪业！”
但莲花摇了摇头，握紧双拳伸向左右，又伸出中指和食指作道教中的“剑指”——一种特殊的施法指势。
“莲花，你说什么？我从未被烈马踏过，也没有死去。若说我们之中的一人已死，那也断然是你！你全身上下都是血痕，还用白粉掩盖它们……”
“闭嘴！”
莲花厉声尖叫打断玉兰，将左右剑指对合起来。
只听“啪”地一响，绿色的火花随着冷冰冰的炸裂声飞溅开来。
莲花用满含嫉恨的眼神盯着新娘，默念起咒语：“召无上三元之元龟，召华佗神，召酆都大帝，召菅原道真公，除去汉司玉兰周身道术，将精气返还于我，将伤痕奉还于她！”
汉司旻蒙住了脸。身为向莲花传授道术之人，他深知将会发生什么。
一阵沉默。
突然，玉兰双眼大睁，显然察觉到体内的异变正在涌动。
她抬起手臂，看着自己从十二层单衣中伸出的手，浑身颤抖起来。
她的眼里满是恐惧、痛苦与不安，她知道自己灵魂最深处的秘匣已被悄然打开。
下一瞬——
一道道红印出现在了玉兰的手腕上。久我、汉司两家人，中纳言、僧正、各城守护都共同目睹了这一幕。
红印开始在她的颈间游走，在十二层单衣覆盖的肉体上四处显现——脚踝、大腿和乳房根部、腰际……然后在她的脸上纵横交织，就像墨线在木材上留下的纹路。
沉默。
突然，鲜血从红印里迸射而出。
顷刻间，白衣被染得一片血红。那纯白到纯红的转变极快、极美，在场众人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咚”的一声猛然响起，有如说书人拍下了醒木。
是一条腿滚落地面发出的聲音。
接着，一条手臂从袖中掉出，似是从肩膀根处齐齐切断。
又一条腿滚落到地板上。
失去了双腿的身体从腰部直直掉落在地。
玉兰的表情却仿佛还没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努力睁大双眼，眼眶像要裂开一般。
“不是我！死的是莲花！是我把莲花从地狱救回来的，是莲花！”她不停地呼喊。
突然，她喉咙周围的红印发出一声线绳断开的声音，那个让贵公子一见钟情的美丽脸庞扭曲变形，头颅掉在地上。
目睹了姐姐死亡过程的莲花绽出笑脸。
那是这个阴沉女子生来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容
莲花明快地笑着，把剑指转向自己的眉心。
小声的祈祷传入一休耳中：“南无阿弥陀佛……”
等一休猛然惊觉回头看时，莲花的笑容已然凝固。一道绿光从她的指尖射出，贯穿了前额和脑髓。
就这样，莲花剑指放在眉心，带着幸福的笑容，静静地倒下了。倒地时她早已停止了呼吸，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这里……是地狱吗……”
一休叹道。怒火在他眼中点燃了一瞬，又立刻被哀怜的冷光取代。
这时，新郎久我清隆才终于能够发出声音。起初他只是口中含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逐渐染上空虚和崩溃。最后，他的笑声在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之后戛然而止，变为了厉声尖叫。
一休对着他合掌一拜，然后默默垂下头，转身离开了这位衣冠凌乱放声号叫的疯癫新郎。
“生便生，死便死，前路尽可问有无①。”
一休吟着即兴而作的道歌，离开了天满宫。
【特邀编辑：李闻怡】
① 后小松为后圆融天皇的长子，1382年被立为天皇，1412年退位。一休和尚据说是其私生子。
① 一尺约为三十三点三三厘米，一寸约为三点三三厘米。
② 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女装之一，戴市女笠，着袿，是贵族女子外出或远行时穿的服装。
③ 日本中世纪末（从1336年的室町时代算起）至近世初期（江户时代初期从1603年算起）流行的一种说唱艺术，类似于我国的说书。
① 馒头形笠子，本为市场叫卖女人所戴的草笠，后在贵族间流行起来。
②日本地名，位于京都市东山。平安时代中期以来用作墓地。
① 中国佛教宗派。因创始人智顗常住浙江天台山而得名。其教义主要依据《妙法莲华经》，故亦也称法华宗。
② 由中国渡来的秦姓氏族。
③ 吉田兼好（1283-1350），南北朝时期日本歌人。
①平安时代装束，披在小袖和袴外的纯色和服。
①佛教用语，存在与非存在。
一
事情发生在永享八年（一四三六年），一休宗纯四十三岁的那个夏天。
在此三年之前，前天皇后小松①召其子一休进宫讲授佛法，“一休禅师”的大名因而天下皆知。
自那之后，势利之人——原本对一休敬而远之的临济宗小和尚们，纷纷前来向他求教;向来把一休视作怪人，对他不屑一提的别派僧侣，也打着辩论教义的旗号蜂拥而至。
不仅如此，一些上了年纪的信徒甚至会挑着粮食和蔬菜前来求见。
一休刚开始觉得新鲜，乐于接待访客;时间久了便懒得理睬，最后不得不拜托熟人，藏身于久我清通源宰相大臣府上，寄宿士御门殿。
这样一来，虽说暂时摆脱了小和尚与别派僧侣的纠缠，避过了抱着菜筐来访的老汉，但闲饭还没吃够一个月，就来了件让一休大为烦恼之事。
“向尊贵的一休禅师提出此等不情之请，实属惭愧。”
对一休说出这话的，是久我清通家的三公子，久我清隆。
“只恐贫僧能力尚浅……”
一休回道，同时端详着久我清隆。
他面相清秀、薄嘴红唇，下颌瘦削、眼神忧郁;身上带着一种纤弱的美感，像是从平安时代穿越到室町的风雅公子。
这位美男子正用他忧虑的双眼凝视着地面。
——啊，这副表情，是为情所困的表情！
一休的直觉告诉他。但他不动声色，只是捋了捋臉颊蓄至下颌的胡须。
“别人捧我为超脱的高僧也好，顿悟的和尚也罢，我终归是久我大人府上的寄生虫。哈哈，贵府主人有求于我，我这个寄生虫当然义不容辞。尽管说与我听吧！”一休笑道。
“不不，大人言重了……”久我清隆摆了摆他如女人般娇柔的手。
“公子若是觉得我言过了，那就当久我大人是房东，我是房客好了。话虽如此，我承蒙的待遇可比这世上的一般房客好多了。”说罢，一休四下环视。
“寄生虫”虽是自嘲之词，但久我清通确是把一休视为座上贵客。一休的书院足有两大间，窗明几净、弥漫着怡人的新草席的清香。只要打开书案前的窗子，花香鸟语、四季变换便尽收眼底。
能够无偿供给这般住处的人，即便在偌大的京城里也屈指可数。
久我清通是个“投机家”，一旦认准某人某物，便会不惜一切代价把钱花在上面。
换言之，一休是被久我清通选作了投机的对象。
久我清通这辈子积攒的财产，若是叫那些尖酸刻薄的世家子弟持有，想要守护住都非常勉强。平日里，他们便私底下嚼舌根，满怀嫉妒地称宰相是“雁过拔毛”。
所以，当久我清通的三公子端坐着“有事相求”时，一休不禁思忖：古人诚不我欺。非分之福，无故之获，麻烦比想象中来得还快。
一休忍住苦笑，回复道：“但凡贫僧能力所及，无论是劈柴煮饭，还是为猫挑身上的虱虫，在所不辞。只是我并非何等高僧，这世间有我力所能及之事，也有我力所不及之事，比如对佛祖不敬。”
“那个……”久我清隆结巴起来，“个、个……”
“公子不必作鸡鸣。你正为情所困，贫僧说得对吗？”
一休露齿一笑，清隆这才放下心来，颔首承认。只见他手按胸口，脸颊憋得通红，似是因悸动而颇为痛苦。
——此子甚是不堪。双亲的宠溺让他像姑娘一样内怯。
一休眯眼笑着，继续道：“既然如此，清隆公子希望贫僧如何为你的情思效力呢？我有言在先，若是想让我代那姑娘与你同寝，恕难从命。”
一休开了个低俗的玩笑。
“绝、绝非那等事……”清隆红着脸拼命摇头。
随后，清隆吞吞吐吐地讲起了他的心事。
二
几日前，久我清隆奉父命去北野天满宫进贡钱粮。返程途中，偶遇一位贵族女子携侍女经过。
那女子身形娇小。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十分高挑，身长足有五尺六寸①。在侍女的衬托下，女子显得愈发娇小玲珑，在清隆眼中仅约五尺高。
她们也像是出远门参拜完毕，正值返程。女子一身小袖配袿裙的壶装束②，像是时下流行的说经节③中所描绘的外出郊游的公主。
她的小袖呈明亮的橘粉色，外面套着绫罗绸缎织就的长袖袿裙，颈间挂一枚悬守。
所谓悬守，即一种形似压扁的草包、内部中空的物什，其中塞入求来的神符或御守，以保平安。其两端用绳子穿过，挂在脖子上，因而得名“悬守”。
——哦呀？
那枚悬守最先吸引了清隆的目光。其形为方，乌黑的表面上画着阴阳八卦图，一只咬尾龙将八卦图团团围住。清隆从未见过这种图案，更准确地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悬守。
——那物什似乎并非来自日本的神庙，倒像是大明、朝鲜那边的圣物……
念及此，清隆又一次仔细观察起来那位娇小的女子。她的悬守上裹着鲜红的挂带，应该是用来驱邪的。
女子把市女笠①压得很低，棉麻制的薄布从笠边垂下，清隆只能雾里看花似的微微窥见女子的容貌。但即便如此，她侧脸鲜明的轮廓、专注凝神的大眼睛，周身散发出的美艳，还是让清隆深深着迷。
这叫作一见钟情。
听到这里，一休插嘴道：“听清隆公子所言，这女子倒像是平安绘卷里才有的古典美人。她不会是幽灵吧？”
“我的亲兵卫也这样怀疑，于是悄悄跟踪了她们。”
所谓亲兵卫，就是长年侍奉久我家族的老仆。在室町时代，人们都相信妖魔鬼怪的存在，相信它们即便在炎炎夏日也能大摇大摆地走街串巷。
见少主也怀疑是妖，老仆便忠心耿耿地前去跟踪那两个女子。
“然后呢？她们在鸟边野②消失了？”一休问。
“没有，他们回到了北野外的一座府邸。”
“北野外……是谁家的府邸？”
“汉司旻大人家的。” 一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汉司旻……这名字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他是朝臣还是武将？难不成是边境一带的富商？”
“初闻此言时，我的猜测也和你一样。他的来头容我另行再述，现在我只想讲那个让我心动的女子。”清隆道。
据亲兵卫在北野打探到的消息，汉司府的雄伟气派毫不逊于久我府，仅佣人就多到数不清。
亲兵卫从附近百姓的口中得知，那两个女子分别是汉司家的长女和次女。身形娇小的是长女玉兰，个子高挑的是次女莲花。
清隆知晓后甚为欢喜，有意无意地向父亲问起了汉司旻这个人。
久我清通不愧是“投机家”，对出入朝廷和幕府的上流人士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告诉清隆，汉司旻并非日本人，乃是大明人士——而且是负责主持道教祭典的大道士。
“明朝的道士为何要把家安在北野？他的两个女儿也没有穿唐装，反倒是一副平安时代的打扮。”
“可事实如此。之后的话都是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部分内容涉及朝政机密，还望大人保密。”
“还真是煞有介事啊。”
清隆无视一休的苦笑，继续说道：“应永八年，三代将军义满公与明朝展开贸易，当时两国贸易频繁，年年都会有遣明使乘船前往。遗憾的是，三代大人去世后，到了四代义持大人这，与明朝的贸易往来就中断了。”
“是啊，两国好不容易就此得利，甚是可惜。”
“此后又经许久，至永享五年，两国之间才恢复了贸易，多亏有六代义教公的英明决策。”
“嗯，六代大人是想要让这个国家重现三代大人时的繁荣昌盛。”
“去年六月五日，遣明使道渊从明朝归来。”
“听说，他回来时带了堆积如山的明朝物产，六代大人夫妇还亲自赴兵库港接迎，港口热闹非凡，如有宝船驶来的庆典一般。我当时还想去看看来着。”
“是的，汉司旻大人就是乘那艘遣明使船来到日本的。”
“为何要来日本这种穷乡僻壤？这个道士的好奇心可真够强的。若是禅僧，或许还是为传播佛法，或是为了把禅画和墨宝传给我等后辈。久远之事我不敢断言，但当今的日本可不需要道士。”
“那是因为……”清隆压低了声音，“据说他是被六代大人招来的。”
“招来？你是说，从明朝请来道士，是六代大人的指示？”
“是的，请来能让朝廷众臣和天皇不老不死的道士……”
“请来？六代大人会这样说？哈哈哈，真是笑煞旁人！六代大人可是当过青莲院天台座主，已经参透了天台宗①的奥义……你说他想要长生不老，甚至还说服了天皇？哈哈哈，清隆公子，幸好你是对我说的这些，要是被大纳言和中纳言知道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啊！”
一休放声大笑，清隆脸色煞白地看着他，补充道：“为那道士陈旻赐姓‘汉司’的就是中纳言，为他在北野置备府邸的是细川大人，把带着两个女儿的寡妇赐为其妻的正是六代大人。”
“什么……？”一休止住笑，压低了声音。
“细川大人说，北野一带过去是秦氏②归化后的领土。故大道士于此处建府邸和道观——似乎就是道教的寺院——还有道教诸神的神龛再合适不过。而且，嫁给汉司旻的寡妇出身于一个姓‘异秦’的神职家族，他们的祖先是宝龟元年皈依道教的唐朝人，因此她身上也流着明朝人的血，两个女儿也是明朝名字。也就是说，如此便一切圆满了……”
“哼？”一休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他把两个女儿打扮成平安风……或者说和风，全出于个人嗜好？”
“正是，似乎只是因为他偏爱日本，才特意把义女装扮成那樣。”清隆胸有成竹道。
“那么……”一休满脸扫兴，问道，“公子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啊？”
“啊，对了……”清隆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一休大人，求求你，帮我为汉司家的玉兰小姐写一封情笺，然后……陪我一起送到北野的汉司府。若是玉兰不答应，我会生不如死的！求求你了，一休大人！还请大人帮我出出力、说说话……清隆不才，冒昧提出如此无礼之请……”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一休身前。
三
傍晚，一休搁下毛笔。
用信纸写就的情笺放在书案上。
“啊——”一休搔了搔已经掺入银丝的头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就这样四肢大张仰卧在地，舒服地翻了个身，然后意有所指地高声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为了达成目的真是不择手段哪！”
若在平时，只要听到代写情笺这种事，一休就会怒道：“我又不是兼好法师③！”
如果对方依然穷追不舍，硬要他陪着去北野的汉司旻府送信，还说得不到答复就会死，一休定会大声呵斥 “够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然后愤然离席。
——但那是在对方是普通人的情况下。
如今，一休的食宿起居全都仰仗久我清通，这成了他的软肋。若因此事惹恼了他，被逐出士御门殿，一休就又要应付那些个小和尚、别派僧侣和送菜的老妪老叟，更没工夫精进禅修了。
“混口饭吃可真是难啊。”一休自说自话，封起写好的情笺，站起身来，“没奈何，只好和清隆公子去北野汉司府走一遭了。”
后院的另一端是清隆平日闲坐的屋子。一休穿过院子去找清隆，途中碰到一位劈柴的驼背老仆。
他就是清隆提到的亲兵卫。
亲兵卫见到来者，赶忙放下斧头，恭恭敬敬地前来行礼。
一休微微一笑便与他擦身而过，随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到老仆面前。
“老人家，听说您最近和清隆公子一起去了北野？真是辛苦您了。”
“是。”亲兵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了点了点头。
“清隆公子被那道士家的女儿迷了心窍，简直神魂颠倒。”
听一休这么一说，亲兵卫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那女子乃当罚之人，实属可怖。一休大人，请你快把清隆公子身上的咒术破一破吧！” 亲兵卫合掌请求。
一休见状皱起眉头，问道：“您在说些什么？汉司旻可是天皇和六代大人都认可的，从明朝来的大道士啊。”
满脸皱褶的亲兵卫用力摇了摇头：“天皇和六代大人都还蒙在鼓里。”
亲兵卫语气很肯定。一休猜测，他很可能是在说六代将军寻求长生不老的秘法的事，于是平静地问道：“我说亲兵卫，您或许是听说了有关道士长生不老秘法的传言吧？长生不老本非现世百姓所能享有，但人们明知愚蠢却还是总想得到它，就像孩童追逐彩虹，想要抓住它一样。想必这些您都明白。”
亲兵卫抬起头看着一休，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长生不老的秘密，不是我这种人能参透的。北野那个道士，无论在天皇和六代大人的指示下做什么，都轮不到我来评判。只是……一休大人，如果一个人被烈马踏死，超度后入棺下葬了……却又将其从坟墓里挖出来，通过某种奇术伪装出生命，这种事就算是佛祖也断然不会允许的。一休大人，我说得有错吗？”
一休眉头紧蹙，探出身子：“什么？您说的那个人是什么情况？”
一休观察着亲兵卫神情的每一丝变化，只见愤怒与恐惧在他的脸上交织。亲兵卫四下里看了看，对一休悄声道：“北野所有的人都在传，那对姐妹是幽灵，是妖精。更有甚者，说她们的义父——那个道士，其实才是真正的妖。”
之后，亲兵卫讲起了他从北野人口中打听到的，有关玉兰、莲花两姐妹和汉司家的传闻。
四
次日，一休怀揣情笺来到北野。
自然，久我清隆也与他同行。
不过清隆胆子很小，只有等一休把情笺交给玉兰，玉兰读过之后表示答应，他才敢露面。
没奈何，一休只得让清隆暂候于天满宫的客间，只身前往汉司府。等到玉兰给出肯定答复，再派亲兵卫到天满宫迎接清隆。
一休来到汉司府。府邸所在的位置，前不久还建着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寺庙。不过，六代将军义教要为汉司旻建造府邸，便极力迁走了寺庙。
“难怪我不记得北野有这种府邸。”一休小声念叨，来到了威严的唐纹大门前。
左右门柱涂成了阔气的朱红色。一休冲门内的守卫喊道：“贫僧受源宰相久我清通之子所派前来！”并请求守卫通报。
守卫离开了片刻，很快便返回道：“容在下为您引路。”并让一休跟在他的身后。
就这样，一休从前庭进入了府邸内。脚下铺的是石板路，通往房屋的路上，立着金色与红色交织的祠堂。
一休被那美丽的颜色吸引，站住了脚。面对守卫的催促，只说着“等一下”，随意看了看祠堂里的匾额，发现祠堂里似乎供奉著三尊神。
一休知道，其中一尊名为“华佗”，乃医术之神。
——为研究长生不老术而请来的道士，在祠堂里供奉华佗是很正常的事，一休想。
那么，另外两尊神呢？
匾额上写着“鄷都大帝”和“菅原道真”。
——这个……“鄷”怎么念啊？
一休注视着那个罕见的字。
“那个字念‘丰’。”
年轻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休回过头，发现一个女子正在瞧着自己。她洁白的小袖上套着大红单衣，衬里是紫红绸缎，俨然平安绘卷里走出的美人。女子身高五尺上下，娇小可人。
女子续道：“鄷都大帝乃明朝的冥界之神，菅原道真乃地狱之神。”
一休未曾听闻过名为“鄷都大帝”的异国神。菅原道真在日本是学问之神，旁边北野天满宫里供奉的就是这位神明。
——但女子并没有提及此事，她口中说的“地狱之神”又是何物？
一休不假思索地提醒道：“你我现在可是在天满宫旁边！”
女子轻启如椿花花蕾般的朱唇：“明朝把菅原道真奉为地狱之神，对他心存畏惧。定是因为他晚年不得志含恨而终，在朝廷作祟的事情流传过去了吧。”
“即便如此，在菅公庇佑的北野建造府邸，还把他当作地狱之神供奉……身为日本人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一休自顾自地说着不知是感慨还是震惊的话，说完后才发觉女子目光中的诧异。
“啊，失敬失敬。贫僧乃一休宗纯，是寄居在源宰相府士御门殿的临济宗和尚。”一休说罢深深低下头去。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向他回了个礼，也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小女乃本府主人汉司旻之长女，名叫……”
“是玉兰吗？哎呀，遇见你真是妙极！也不知这是佛祖指引还是菅公保佑。”一休喜悦地说。
玉兰歪着头表示不解，一休开口说明道：“其实是……我主人家的儿子对你一见钟情。”
一休刚说到此，只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呼唤玉兰：“姐姐……”
一休和玉兰同时往声音的来处回头：一位身着巴纹织花白色单衣①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她是个气场阴郁的高挑女子，和玉兰判若两人。要是把身形娇小的姐姐比作椿花，那这个高个子的妹妹就是片栗花。
高个女子似乎没把一休当回事，用责备的语气对玉兰说道：“我正念着姐姐跑到哪里去了，你果然又待在这种地方。夏天的暑热对身体不好，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的声音低沉如少年，却有气无力，仿佛身患疾病。
“在何时去何地是我的自由，你莫要管着！你我二人谁才是姐姐？”
玉兰一脸不快地把莲花撂在一边，转身对一休笑道：“一休大人，你说源宰相的儿子对我……”
“啊，对，久我清隆公子要我务必将此信转交给玉兰小姐。”
一休恭敬地掏出自己写的情笺递给玉兰。一侧的莲花慌忙制止道：“姐姐！那东西读不得！”
见莲花意欲阻止，玉兰故意在妹妹面前把情笺展开。
“怎么？是羡慕我吗？”玉兰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这位久我清隆公子，难不成就是那天我们去北野秦墓祭拜归来时，看见的那个十七八岁的……” 她抬起眼睛试问一休。
“对，对！就是那位贵公子，没想到你还记着！清隆公子风流倜傥温润如玉，宛若画卷中走出的翩翩公子。”一休这般答道。
——清隆说那天玉兰带着侍女一起走，他口中的侍女其实是莲花吧？莲花虽然气场阴沉了些，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也有一种质朴的美。清隆对这朵暗影中的花视而不见，却只被那娇艳欲滴的玉兰吸引，未免太过轻浮了。他还错把爱护姐姐的莲花当成侍女……一休越想越觉得自己帮清隆跑腿是件蠢事，不禁咂了咂嘴巴。
然而情笺已然送出，一休只好帮人帮到底。
待玉兰读完，一休故作轻松地问：“不知玉兰小姐意下如何？小姐不必勉强，此事终归是要你情我愿。”
“我明白。只是这心意……我想亲口说与清隆公子听。”
“哦，是吗。”一休自讨没趣地点了点头，“那就请小姐与我走一趟吧。清隆公子就在天满宫的客间里，恐怕已经望眼欲穿了。”
“当真？！”
玉兰绽开笑容，脸上闪闪发光，似有一阵花香从那笑里飘逸而出。
一休只觉兴味索然，抓了抓蓄着薄须的脸。忽然，他又重提兴致，说道：“玉兰小姐，能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吗？”
听闻这唐突的请求，一休身侧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那声音并非玉兰，而是来自于一旁的莲花。一休看向莲花，莲花正用凶狠的眼神盯着他。
——什么情况？如此可怕的眼神，就仿佛我在问玉兰借翘臀一观似的……一休不禁想。
“可以。”玉兰伸出右手，“和尚里也有会看手相的吗？”
“当然了，让我来看看你的情脉。”
一休边说边察看玉兰手的胖瘦，弯了弯她的手指，又在她手腕和手掌的连接处来回摸了几次。
“没什么异常啊……”一休嘟哝着，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似的催促道，“对了，我们走吧！莲花小姐也和我们一起吧？”
从汉司府前往天满宫的路上，一休闲扯着家长里短，顺带提出也想给莲花看看手相。莲花极不情愿，被一休哄着方才伸出了右手，只见她的手臂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白粉。
——这是什么法术？
一休皱着眉头说：“我们去亮一些的地方。”
一休带莲花来到阳光下，细细观察她的手，尽量不引起她的注意。
“啊……”一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
莲花的手腕上有一道淡红色的痕迹。
“我可没什么桃花运。”莲花露出冷淡的笑，似乎没有发现一休已经注意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痕迹。
一休又让莲花伸出左手，她的左手上也涂着白粉。但即便如此，还是无法遮住那道横贯手掌的红印。
看着她的手，一休回想起親兵卫说过的话。
“如果一个人已经被烈马踏死，超度后放进棺材埋入土里了……却又将其从坟墓里挖出来，通过某种奇术伪装出生命，这种事就算是佛祖也断然不会允许的……”
亲兵卫曾向北野的住户打听汉司旻府的事，从中听来一则奇怪的传闻：玉兰、莲花两姐妹随母亲一同住进汉司府后不久，她们中的一个就被烈马踏死了，全身骨骼皆被踏碎。
他还听说，明朝道士将那个死去的女儿挖出坟墓，用一种可怕的道术复活。
而现在看来，玉兰身上完全找不出被复活过的痕迹，而莲花的右手腕和左手掌处都有红印，她还涂了白粉想要掩饰。
“呀，你的手相也暗示恋情将至！”一休爽朗地说。
莲花露出了阴郁的笑。
再阴郁的女子也是女子，被和尚占卜出恋情将至，也一定会感到欣喜吧？
那之后的一路上，莲花仿佛被玉兰的欢乐情绪感染了，两人有说有笑，就像普通的年轻姐妹一样。
一休看着她们，心想：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道术，这世上真的存在吗？
莲花手上的红印让一休忍不住胡思乱想：如果把无数尸体的手、脚、身躯、肠子等还能用的部分相互缝合……
他立马摇了摇头——不，这不可能。缝合在战场上被砍断的手足尚且很难，更别说其他了。一休对自己说。
可另一方面，如果是手指被切断，只要在断掉后极短的时间内将断面接合，再用纱布缠好固定，幸运的话几天之后便能愈合。
——一休在心里反驳着自己。
纠结之中，三人来到了天满宫。
五
把玉兰带到天满宫与久我清隆见面后，两个人一下就对上了眼，好似前世便有姻缘一般。一休看了不觉脸红，旁边的莲花却全身颤抖面色苍白，仿佛就要燃烧起来。
清隆和玉兰都出身尊贵人家，称得上门当户对。虽不至于当场就私订终身，但两人都各怀心意回到家中，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各自的父亲。
在久我清通看来，三儿子与六代将军义教请来的明朝道士的女儿成婚，为久我家与贵族势力结下半永久性的关系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凭着“投机家”的野性和直觉，久我清通爽快地答应了清隆和玉兰的婚事。
一心求道的汉司旻对自己的义女嫁给谁毫不关心。而有着异秦血统的玉兰母亲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因此对清隆与玉兰的婚事毫无异议，派遣使节把应允成婚的书信送到了士御门殿。
就这样，两家人在中纳言的见证下订下婚约。婚礼时间选在初秋，那是汉司旻占卜出的良辰吉日。
一切都进展得无比顺利，唯有一休总是面带愁色。
一休总爱与别人相悖而行。多数人往左走时，他就想往右;多数人哭泣的时候，他就想发笑，因此别人总笑话他疯疯癫癫的。
但这并非一休面带愁色的原因。
他前思后想许久，突然有一天——
“啊，大事不好！”一休大叫一声，不辞而别离开了京城，直奔边境。
当时，随着与明朝的贸易复兴，边境云集了全国各地的大商人。港口处陈列着商人们的货仓，大内氏和细川氏的货仓也在其中——他们很早之前便开始与明朝暗中交易。听闻生意好，一些小商贩和闲散游客也汇集在此，道士、俗称“南蛮”的波斯人、奇术师、朝鲜艺伎等也都流动至此，形成一派混杂的繁华景象。 一休在边境待了半月，又匆忙赶回京城。
当一休来到北野天满宫——久我清隆与汉司玉兰成婚现场时，他像三十多岁时那样，穿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色僧衣，手里拄一根三尺五寸的拐杖，头戴一顶筛糠似的破草笠。
媒人中纳言和六代将军义教都在席上，一休这身打扮显然不像话。
“在下一休宗纯，前些年驾崩的后小松先皇的儿子。我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让我进去吗？”
一休语气十分焦急，门卫却还是固执地摇摇头，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你至少也得在破衣服上披一件紫色的袈裟吧？六代大人可还在里面呢！”
“蠢货！”一休大喝道，“你以为我去边境是为了什么？我去道观里拜见大道士，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能让人死而复生之术。若是有的话，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道术，是不是需要同时供奉华佗、酆都大帝和菅原道真？我去边境是为了把这件事问清楚！为了避免可怕之事发生，我只求进去对清隆公子说一句话！”
即便这样说，门卫还是摇头不肯放行。
“唉，你这个蠢货！”一休大喊一声，一拐杖捅上了门卫的心窝，门卫一声不响地栽倒在地。
“得罪了。”说完，他便奔向觥筹交错的婚宴现场。
穿过长长的回廊，前方传来神官唱念祝词的威严歌声。
一休默念道：玉兰、莲花姐妹中的一个，已经被烈马踏死。祠堂里所供奉的三位神明，华佗是为了粘合碎骨、缝合裂皮、复原断肉;酆都大帝是为了还原腐烂的心脏和大脑，将灵魂放回原位;而菅原道真……是为了将落入地狱的死者带回现世。姐妹中的一个已经死了，为了让死者看上去像个活人，施术者必须源源不断地为死者提供精气。根据大道士的推测，姐妹其中之一为施术者，正在为另一个提供精气。她们二人绝对不能分开，否则将双双走向灭亡……我猜，死去的那一个恐怕是——
这时，一面木质屏风挡住了他的去路。屏风那头，传来了女神官发陶杯的声音。
“请将此器碎为三片——”
一休一把推开屏风叫道：“等等！”
然而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对方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吼道：
“够了！”
在场宾客纷纷震惊地望向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只见她的雪白小袖裙角上翻，头上发丝凌乱，双眼斜斜地向上吊起。
站起来的正是莲花。
锦衣玉冠的新郎和着十二层单衣的新娘也都愕然看着莲花。
“请停下……不要再行如此残忍之事！对清隆公子一见倾心的，可不只姐姐一个人啊！”
闻言，身穿日式直衣的汉司旻惊到几近站起，由于过度激动，他直接用汉语喊了些什么。
他的话音被莲花盖过：“我奉义父大人之命成为施术者，只为将死于马蹄之下的姐姐复活。我拜了华佗，拜了酆都大帝，还祈求菅公把姐姐的魂魄从地狱里带回。不只如此，我将自己的精气输给姐姐，将姐姐身上的伤痕全转移到了我身上。我为了姐姐尽心尽力，最后却换得这般回报。她竟然要和我心仪的公子，在我的眼前喜结连理……”
莲花转头看着门口的一休，哭诉道：“一休大人，就算是通晓临济宗的奥义、为先皇讲过佛法的你，也破不了这道术！”
“住手，莲花！”一休叫道，“做傻事只会叫你徒增罪业！”
但莲花摇了摇头，握紧双拳伸向左右，又伸出中指和食指作道教中的“剑指”——一种特殊的施法指势。
“莲花，你说什么？我从未被烈马踏过，也没有死去。若说我们之中的一人已死，那也断然是你！你全身上下都是血痕，还用白粉掩盖它们……”
“闭嘴！”
莲花厉声尖叫打断玉兰，将左右剑指对合起来。
只听“啪”地一响，绿色的火花随着冷冰冰的炸裂声飞溅开来。
莲花用满含嫉恨的眼神盯着新娘，默念起咒语：“召无上三元之元龟，召华佗神，召酆都大帝，召菅原道真公，除去汉司玉兰周身道术，将精气返还于我，将伤痕奉还于她！”
汉司旻蒙住了脸。身为向莲花传授道术之人，他深知将会发生什么。
一阵沉默。
突然，玉兰双眼大睁，显然察觉到体内的异变正在涌动。
她抬起手臂，看着自己从十二层单衣中伸出的手，浑身颤抖起来。
她的眼里满是恐惧、痛苦与不安，她知道自己灵魂最深处的秘匣已被悄然打开。
下一瞬——
一道道红印出现在了玉兰的手腕上。久我、汉司两家人，中纳言、僧正、各城守护都共同目睹了这一幕。
红印开始在她的颈间游走，在十二层单衣覆盖的肉体上四处显现——脚踝、大腿和乳房根部、腰际……然后在她的脸上纵横交织，就像墨线在木材上留下的纹路。
沉默。
突然，鲜血从红印里迸射而出。
顷刻间，白衣被染得一片血红。那纯白到纯红的转变极快、极美，在场众人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咚”的一声猛然响起，有如说书人拍下了醒木。
是一条腿滚落地面发出的聲音。
接着，一条手臂从袖中掉出，似是从肩膀根处齐齐切断。
又一条腿滚落到地板上。
失去了双腿的身体从腰部直直掉落在地。
玉兰的表情却仿佛还没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努力睁大双眼，眼眶像要裂开一般。
“不是我！死的是莲花！是我把莲花从地狱救回来的，是莲花！”她不停地呼喊。
突然，她喉咙周围的红印发出一声线绳断开的声音，那个让贵公子一见钟情的美丽脸庞扭曲变形，头颅掉在地上。
目睹了姐姐死亡过程的莲花绽出笑脸。
那是这个阴沉女子生来第一次露出会心的笑容
莲花明快地笑着，把剑指转向自己的眉心。
小声的祈祷传入一休耳中：“南无阿弥陀佛……”
等一休猛然惊觉回头看时，莲花的笑容已然凝固。一道绿光从她的指尖射出，贯穿了前额和脑髓。
就这样，莲花剑指放在眉心，带着幸福的笑容，静静地倒下了。倒地时她早已停止了呼吸，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
“这里……是地狱吗……”
一休叹道。怒火在他眼中点燃了一瞬，又立刻被哀怜的冷光取代。
这时，新郎久我清隆才终于能够发出声音。起初他只是口中含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逐渐染上空虚和崩溃。最后，他的笑声在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之后戛然而止，变为了厉声尖叫。
一休对着他合掌一拜，然后默默垂下头，转身离开了这位衣冠凌乱放声号叫的疯癫新郎。
“生便生，死便死，前路尽可问有无①。”
一休吟着即兴而作的道歌，离开了天满宫。
【特邀编辑：李闻怡】
① 后小松为后圆融天皇的长子，1382年被立为天皇，1412年退位。一休和尚据说是其私生子。
① 一尺约为三十三点三三厘米，一寸约为三点三三厘米。
② 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女装之一，戴市女笠，着袿，是贵族女子外出或远行时穿的服装。
③ 日本中世纪末（从1336年的室町时代算起）至近世初期（江户时代初期从1603年算起）流行的一种说唱艺术，类似于我国的说书。
① 馒头形笠子，本为市场叫卖女人所戴的草笠，后在贵族间流行起来。
②日本地名，位于京都市东山。平安时代中期以来用作墓地。
① 中国佛教宗派。因创始人智顗常住浙江天台山而得名。其教义主要依据《妙法莲华经》，故亦也称法华宗。
② 由中国渡来的秦姓氏族。
③ 吉田兼好（1283-1350），南北朝时期日本歌人。
①平安时代装束，披在小袖和袴外的纯色和服。
①佛教用语，存在与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