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奇异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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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转动着手指上纤细难看、松松垮垮的结婚戒指。婚礼太过仓促,两人甚至没时间挑个合适的戒指。戒指上一层层的满是痕迹,每当光线从火車窗外照进来,前主人留下的擦刮印就清晰可见。车厢里没人注意那枚戒指的低劣品质,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假装没有注意。大伙儿都躲在最新一期的大幅报纸后头,头版上还在报道着慕尼黑协定,尽管这事儿已过去了好几个星期。
  “新婚燕尔,对吧?”火车驶过瑟斯克时,一位穿着破皮草的中年女性问她,“我一向看得很准。”
  “昨儿刚结的。”安妮回道。火车驶过道岔,她微微晃了下身子。
  坐在对面的梅里特,微微动了动那修剪整齐的灰色八字胡下面的嘴角。肯特郡最后那天早上穿的双排扣西服,现在仍旧还穿在他身上;两天的舟车劳顿让它变得褶皱不堪。除了一身的酒气之外,他身上还混着一股子列车床单、烟草和咖啡味。安妮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天早上她根本没时间打理头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胳膊底下抹上一勺爽身粉。
  她再度与那位中年妇女对视了一番,那妇人一脸会意,眉眼间写满了同情。她的脸跟火烧了似的。
  “我和我丈夫在法国南部度的蜜月,”那妇人惆怅着,“很美的地方。至于约克郡嘛,我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特别是这个时节,阴冷到不行。”
  “我就是在约克郡长大的,”梅里特看着铁路一侧的护坡渐渐后退,“的确,现在最好的季节已经过去,不过最后一批帚石楠应该还没开完,”他直了直身子,朝安妮伸出手去,“瞧,亲爱的——”
  紫色,安妮让梅里特讲讲自己的家乡时,他用的就是这个词;现在密密麻麻的一片帚石楠出现在眼前时,这个词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安妮跳起来,打开窗户扣,人们手里的报纸顿时四下纷飞。
  “我的老天爷啊,这位小姐——”
  “我的假发——!”
  不过,安妮怎么也不想将那一大片帚石楠、棉花秧,还有一畦畦柔嫩鲜绿的欧洲蕨挡在窗外。她将一只胳膊伸出窗外,火车引擎的轰鸣声震颤着她的牙齿。一想到昨天以前,她都从未迈出过那个肯特郡小镇半步,更别说去伦敦,她就感到难以置信。昨天以前,她的整个世界仅仅局限于校舍、自己的卧房或父亲的诊所;现在,她却在这趟列车上,朝着比北边更北的地方驰骋。
  “那就是兰宁斯,”梅里特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随她站了起来,伸手指向荒原那头,那有一家红砖别墅改建的别致酒店。他的身体靠着她的后背,暖融融的。
  “哦,”安妮吸了口气,“真——”
  倏然间,她猛地抽了一下,忙不迭地眨着眼——眼里进了不知道是沙粒还是煤渣——待她低下头时,正好看到一个男人灰暗的身影轧在铁轨与车轮之间,躯体如切鸡胸肉般被碾了开来,乌蓝的内脏飞溅到车身、窗户和她的脸上;一股寒意涌上安妮心头。拜托,我的老天爷,可别到了这儿还这样啊。她顿觉两腿发软,倏地朝梅里特身上倒去。梅里特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他暗笑了一声,像是在笑她像个稚气未脱的小童,过于兴奋了。可他马上看到了她苍白的脸:“亲爱的,怎么了?快,先坐下。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陆续起身,或是取下行李架上的包裹,或是收好正在看的书、正在织的毛线,要不就整理衣衫,戴上口袋里的钓鱼手套。一片混乱中,安妮靠在了凹凸不平的弹簧座椅上。她眨巴着眼睛瞟向窗外兰宁斯红色的外墙,直到另一座护坡拔地而起,挡住了她的视线。
  这种状况自童年末期起就伴随着她。夜半果园里游荡的鬼魅;周末礼拜时教堂墓地里潜藏着的幻影。“压力造成的。”读完来自伦敦的最新医学期刊后,父亲言之凿凿,称这是过度刺激所引起的神经系统紊乱,需施以冰浴治疗,之后又采取了电击疗法;至于在彭肖镇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哪来的过度刺激,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路过伦敦的时候,症状似乎所有恶化,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一场说走就走的私奔和随后的新婚夜,换谁都会感到过度刺激。
  约克郡能有啥令她神经紧张的呢?她反正都自由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是吧?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没能解脱。
  梅里特正对着她浅笑,可她笑不出来。在他俩相识、又旋风般私奔的两周里,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向他坦白,也一直希望永远不需要这么做。他看起来是个正派人士。而依照她的经验,这种人对精神错乱者向来退避三舍。他可能会直接断绝他俩的关系,让她自生自灭。毕竟,她确实脑子有点问题,另外——这一点也是尤其让她头疼的——她对他又真正了解多少呢?
  她抠着戒指下面的干燥皮肤,渐渐平静了下来。
  黄昏时分,我才赶到荒原边缘,并且很快便迷了路。一群本地佬一只手指着前方裸露页岩的小路,另一只手因拎着胸口一片红褐的松鸡而不住地晃荡。他们见到我都很好奇;衣着光鲜的女孩儿独自一人旅行,这情况可并不常见。
  “你离开家少说也有十万八千里了吧。”其中一个本地佬开起了玩笑。
  “利物浦没你想的那么远,先生。”我说。
  “听你口音可不像是利物浦人呐,”他收起了笑容,面露愠色。“你的口音可标准得很啊。”
  我身上的束腰——还有这个讨厌的家伙——都让我恼得不行。我转过身去,做了个鬼脸。
  “天很快就要黑了。而且,恕我直言,你确实不是来自这附近的,”我正攀着疏松的页岩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荒野上危机四伏。你要真知道好歹,就回来跟我们待一块,等到天亮点了再上路也不迟。”
  我驻足此刻的有利地形,查看了一番前方的路。一团团阴影潜伏在青苔遍布的坑坑洼洼之中。夜空中乌云密布,既无月亮,也无星星。呼出的空气直接变成了雾,白霜在我的外套上闪闪发光。他们的提议的确极具诱惑,那松鸡看起来也肥美可口。可我待的时间越长,眼前的这群陌生人的眼神就越肆无忌惮。再说,我在路上停留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向维特克太太保证过,这周结束前就能回去,不然就让她把我解雇了。我可是一晚上都耽搁不起啊。
  “多谢您的关心,先生,只是我真的赶时间。”   “那就……”他们中最年轻的小伙子走上前来,举起手中的煤油灯,轻声但坚定地说,“让我护送你吧。”他从人群中走出,跟在我后面攀上岩石。
  “必須在钟鸣之前赶回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年轻人点了点头,便领着我沿小路前行而去。
  煤油灯发出的光亮驱散了阴暗,照亮了泥炭藓铺就的地毯、迎着霜露奋力生长的欧洲纳茜菜。就在我们右边,一只田鼠受到惊吓,嗖地奔了出去,快到眼睛都跟不上。我的向导没有注意。他望向地平线,观测着殷红色天空下愈渐暗淡的荒原轮廓,像是海员在观测星象。我看不出什么门道,可他肯定辨认出了某个山谷什么的,因为他转向我说:“咱们还有得路要赶。我听说附近的人们很早就关门休息了。这么晚,恐怕没人会应门,特别是你这种——我是说,除非有人专门等你。”他犹豫了片刻,扫视了一番我外套的裁剪,靴子上的针脚,“您跟人有约吗,小姐?”
  “没有。”我承认道。
  又走了几步,他问:“小姐,利物浦在哪?”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人。我多半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吧。站在利物浦的码头,人连自己的思绪都听不到。满载着战利品的船只从西印度群岛返航,带来免费劳工与军官仆人;包括我父母在内的、来自格拉斯哥与贝尔法斯特的移民,纷纷来到此处讨生活。印度水手与中国佬将印着东印度公司徽标的板条箱拖上岸,箱子里装满了绸缎、盐和鸦片——他们卖完力气,常常就被船长扔在原地了。
  在利物浦,各种语言、色彩与衣着风格混杂;对这儿的人来说可能奇怪,于我却很熟悉。我忘不了的,却是这里令人麻木的死寂、寒冷,还有本地佬缓慢的颤音。
  但约克郡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我的向导皮肤黝黑泛红,长睫毛下却眨着一对碧绿的眼睛。即便是土生土长的约克郡人,他的脸庞也是在世界大熔炉里所炼就的。
  “朝西走,”我告诉他,“在默西河口。”
  我们继续向前跋涉。
  “请原谅,小姐,您去兰宁斯有何贵干?如果您是去找工作的,我可得敬告您——”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生气地打断他,可又抿住了嘴,毕竟人家是好心。“我的一位老友去年冬天去兰宁斯求医,到现在还没消息。我这次来是接他回去的。你有遇到过这么个人吗?个子挺高,比你高一些,走起路来一拐一瘸的。”对于我那位光看后脑勺就能认出来的老友,这个描述可真够缺少细节。可老天爷都知道,小时候,我看着他那颗后脑勺就能认着。
  他咬了咬嘴唇,“要真遇到过,我应该记得才对。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他顿了一下,温热的皮肤在煤油灯下冒着着热气。“有时候,我们会听见那些掘土工闲话……闲话那位医生。”
  我抓住他的胳膊,上面线条有致的肌肉紧绷绷的。他停下脚步,警觉地看着我的手。“什么样的闲话?”
  年轻人扭了扭身子:“我不知道,我不想说。”我用力一掐,他猛地缩了下,“都说他不是啥好人,没有信仰。还说他花大价钱收购钟鸣之时出世的婴儿。”
  “钟鸣之时——你的伙伴也提到了这个词。啥意思?”
  他将胳膊猛地扯了回去:“当午夜来临,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通往地狱之门将被打开。”
  我立马明白了他说的是啥,可“地狱”这种鬼话也太过迷信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纠正他,一阵冷风便如同海浪涌向防波堤般从背后袭来,将我俩刮到了一起。“别!”远处一个声音恳求道,“别去那儿!”我从他身边退开,转头面向一团寒冷的黑暗中,看到了灵界派给了我什么:一名年轻女性,脸色苍白得宛如蛋白。她死死盯着我,眼看就要穿过我的躯体,幽灵的标准动作——不,没有穿过,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她盯着我,像有所企图,又像认识我似的。可我压根就不认识这种东西——虽然在父亲的教诲下,对于幽灵我向来宁可信其有,但它们毕竟从来都没有真正接触过我——倏地,她又消失不见了。寒风依然刺骨,但没有了刚刚那种鬼魅的感觉。
  向导举起煤油灯,用可以融化蜡烛的眼光盯着我,“你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你刚刚还问钟鸣之时干嘛?你看到了啥?”
  我扭扭身躯,伸出双手:“我没撒谎啊,我的确是要去找一位朋友。他和我一样,那啥,他也有这种特异功能。我现在担心他遇到了危险。”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激动地追问道。
  “无伤大雅的东西。看到个荒野中的女人罢了。毫无疑问,是某个死在附近的可怜虫。”
  他竭尽全力保持镇定,将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我以为他会转头跑掉。我伸出手去,想至少让他把油灯留下,可出人意料地,他却咬牙坚持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我说,“玛丽·威尔斯。你呢?”
  “詹姆斯。”说完,他回过头去,继续踏上了去兰宁斯的路。
  抬腿跟上他之前,我回头瞟了一眼幽灵出现的地方。别!她说。别去那儿!女鬼满脸愁容,像是知道兰宁斯有厄运在等待着我。说得轻巧,做起来难啊。作为惠托克夫人的雇佣陪护,我的处境比布娃娃好不了多少。我要找的老朋友叫本杰明,来自码头的男孩——他代表着我已忘怀的自己的一切。得来不易的口粮被家族分而食之;生存得艰辛但骄傲。如今,我的生活充斥着演讲术培训课、乘着马车四下奔波和空洞无实的对话,唯一令人感到温暖而又真切的,就只剩下我的过往了。我不能任由它这般逝去。
  那些幽灵当然无法理解。
  他们在米德尔斯堡下了火车,梅里特租了辆汽车。他们得往回开个几十英里,沿着铁轨一路向南走;不过,梅里特陡然左转,把车子开进了荒野地。经过两座景观建筑和一座门楼之后,兰宁斯公馆渐渐映入眼帘。公馆结构对称、富丽堂皇,正面是一大片垂直推拉窗,每层十五扇,一共三层。四根帕拉第奥柱撑着蜿蜒的阶梯直通大门。梅里特不停地观察安妮的表情,并始终回以微笑。
  汽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一位年迈的门房一瘸一拐走上前来,帮他们卸行李。“可怜的家伙。”梅里特嘟噜道;战争时期这种人挺常见的。他们跟着他来到前台,公馆内部富丽堂皇的程度不亚于外面,而且温暖如春。大堂里铺着从荒原上采来的石灰岩。前台后面,一段弧形阶梯通向夹层,楼梯左右配有会客室、餐厅、赌桌等,歌风颂雅的低声交谈充斥其间。   “约翰·梅里特·基恩先生与太太,”梅里特对着前台接待自报了家门。行李由门房照看着,他眼皮耷拉着,看安妮的时间稍微有点长。
  那枚结婚戒指让她的手指很不自在。作为医生的女儿,她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在肯特郡的社交圈里——至少是中产阶级;再说了,梅里特不是也提到过他父亲是约克的一位教员?社交季已然接近尾声,这楼里的宾客只能算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家族;尽管如此,门房的视线依然让她感到不舒服,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她总觉得公馆主事可能会出现将他们扫地出门,还会拿眼睛扫视安妮羊毛裙子上凌乱的褶边,仿佛那东西会冒犯他和他的客人似的。
  趁着前台办理入住的空档,梅里特说:“亲爱的,要不我们待会先捯饬捯饬,在房里吃个晚午餐?”他转过头来,看着安妮,“我们这副模样确实不适合参观公馆。”
  前台笑了起来,露出牙齿上的一点口红印,这让安妮好受了些。“我会安排送点吃的上来,”她递过来房钥匙,“三十二号房,二楼,刚翻新的房间。衷心祝愿二位住得愉快,基恩先生,基恩太太。”
  “好的,好的,棒极了。”梅里特说。
  门房看起来挺虚弱,待到他们爬上二楼、找到三十二号房时,行李却已经到了。开门一看,套房美丽舒适、光照充足,窗户正对着公馆前的车道。
  梅里特脫掉鞋子,瘫倒进椅子里。安妮却开始参观起卧室来,试着拿手指轻抚丝绸床单。梳妆台上摆着一瓶艳丽的玫瑰,摆花的工作人员手肯定是湿的:瓷瓶上的图案被几滴水珠扭曲了形状。
  “梅里特?”安妮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边,梅里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我们住得起这样的房间吗?”
  梅里特扬着半边眉毛,笑了。他向后仰着,头靠在椅背上,露出未经修刮的喉根。“我当然不会说,尽早适应这样的生活吧。毕竟,咱也不是每周都会开个车下榻酒店。话说回来,是的,到了这种特别的场合,我还是有点积蓄可以应付的。”他叹了口气,歪着头问,“告诉我,你喜欢吗?”
  “哦,喜欢,”安妮滔滔不绝道,“太漂亮了。我猜,哪怕蒙特卡洛酒店也就这个样了。”
  “哈,你会嫌弃蒙特卡洛的。”
  “你得带我去才知道,至于喜不喜欢,我自己会决定。”
  梅里特摸出来一盒烟,又拍了拍口袋。火柴在安妮那儿,她划着了一根。“咱要在周年纪念日来个环游欧洲,时髦人士都这么干,”烟点着了,梅里特说,“然后去赌桌上输个精光。”
  “咱俩可真傻。”
  “确实。”
  梅里特握住她的手——其实只抓住了手指——用拇指轻轻抚摸。他轻启双唇,安妮以为他想要说出那句她已经想到的话:瞧瞧我们现在这傻乎乎的劲头儿吧。也许,他是想吻她吧。新婚伴侣在蜜月套房里不就是该亲吻吗?难道还有啥其他她不懂、但是应该要做的事情?
  身后的床正恭候他俩的大驾光临。
  气氛被一阵敲门声给搅了:餐车载着他们的午餐来了:有手指三明治、酥皮糕点、奶酪、热面包,还有切成片的咸火腿;壶里则是茶和咖啡。他们直接用手拿起来就吃,面包屑掉得到处都是,非常没规没矩。“那么,咱们的年轻女士下午想干点啥呢?”梅里特一边将肉酱抹到面包片上,一边打趣道。
  “我也不知道。有啥可干的呢?”
  “开车出去兜兜风?楼下肯定也有牌可以玩玩,酒吧也不错,如果你想让我把你灌醉的话。”他一脸坏笑道。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喝酒。不,我烦透了一直坐着,想活动活动腿脚。咱能出去散散步吗?我也想领略一番这边的风光。”
  他把拇指上的肉酱吸进嘴里,“没问题,亲爱的。”
  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工夫,荒原上已经变了颜色。一种奇异的蓝色笼罩着一切,残阳西斜,掩映在一片雾气当中。水汽在安妮的外套上凝结成珠,打湿了她乱糟糟的刘海。“太阳六点落山,先生!”前门台阶上的门房对着他们喊,梅里特举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要不咱还是别出去,待在公馆里面算了?”安妮一边打理衣领一边眺望着暗淡的原野。
  “别傻了。”梅里特朝安妮伸出了胳膊。他俩一起沿着公馆往西走。湿漉漉的苔藓在脚下吱吱作响,被踩出的水像血一样往外冒。孤独的幼鹨尚未南迁,它们的叫声刺痛着安妮的脑袋。倘若此时风和日丽,她可能早已忘了火车轮下轧死的冤魂;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这事儿。
  “跟我说说兰宁斯吧。”她找了个话头,梅里特也欣然介绍了起来。
  公馆是十八世纪中期建造的,据梅里特回顾道,建造者是海瑟伯爵六世。跟所有对加勒比感兴趣的贵族一样,伯爵也热衷于挥霍手中财富,为自己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公馆。他抽空了巴巴多斯、格林纳达的家族产业,压弯了黑奴的腰,抽断了工头的鞭子——穷尽一切就为了把公馆给建起来。眼看着一块块红砖摞成了墙,然后伯爵的资金链崩了。
  “噢。”安妮出了个声。他们已经走到了公馆背后,但见地基裸露地表,几处只修了半截的墙还依稀可见。兰宁斯公馆形如马蹄,按原设计,两翼本该于末端连上,打造出一个中庭,可就在伯爵如愿以偿前,整个工程骤然停了下来。后来有人曾试图将地基改为花坛,但约克郡的阴冷潮湿和狂风,让这个计划落了空。
  “后来奴工们揭竿而起,将方圆几百英亩烧了个精光,”梅里特说,“伯爵彻底破了产。大概在1810至1812年左右吧,他将公馆转手卖掉了。据说因为一些法律原因,新主人一天也没住进来过。直至世纪之交,这栋房子都还是空的,只间歇性地出租过。”他朝着远方呼啸而过的火车上升起的浓烟点点头,“我小时候,几个哥哥和我也曾这么看着远方的火车驶过,一门心思想知道火车里面是啥样的。战争期间,公馆成了兵营。战后,就变成了酒店,直至今日。”
  眼前一片残垣断壁、斑驳庞芜、杂草乱生的衰败景象让安妮想起伤口、流脓和褥疮,一时间神经似弦般紧绷。冷汗从她后背淌下,像是冰冷的手指拂过一般。“他们为什么不把剩下的那点工程给完成呢?”   “产权方面出了些小争端。”梅里特耸耸肩,领着安妮走了出去。
  他们安静地走着,离兰宁斯越远,安妮的注意力越容易分散到其他事上去。比如,她突然意识到梅里特提到了自己的哥哥,她以前从未听他提起过。她暗忖,自己对丈夫不了解的事列成的清单上,现在又可以加上一项了。陡然间,她手里挽着的手臂也显得陌生起来,男人下巴上的胡渣仿佛也带着雄性的危险。
  他俩相识那天,她正好在父亲的诊所里。梅里特带一位因为翻栅栏而扭伤脚踝的朋友去看病。那位朋友不停地叫唤,痛苦万分,可安妮的父亲却在两英里外出诊。安妮只好自己撸起袖子,帮病人复位了关节、装好夹板。这套动作,她看父亲做过无数遍,已经相当熟悉了;父亲不在的时候,她也安置过病人。
  后来,梅里特又来过一次诊所,感谢安妮的妙手回春;第二天又来了,尽管那时他的朋友已经被送回了家,而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待在这。太阳穴两边斑白的鬓角暴露了他的年纪,镇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傻瓜,怎么想到去追求如此年轻的女孩儿。安妮却没有拒绝与他幽会,甚至很是主动,尽管父亲极力反对。彭肖镇是个小地方,谁家的秘密都藏不住。和安妮一起长大的闺蜜们都嫁到了远方,她孑然一身,好不孤单。
  除了她刻意表现出的方面以外,梅里特对安妮一无所知。恋爱初期的那种新鲜,令人陶醉得无法抵抗。
  或许,梅里特对她也是同樣的感觉。
  他感到她的动作僵硬起来,便伸手扶在了她的背上,这一略带控制性的动作,她勉为其难地没有抗拒。她逃脱父亲的掌控,可不是为了跌进新的火坑。
  他们走到离公馆三英里远的一个名叫哈克斯比的村庄,破破烂烂的广场周围有几间茅草房和一座教堂,教堂顶上的塔尖歪歪扭扭的。黑夜将至,老牧师正在关教堂的门,但当他看到他们,牧师还热情地挥手致意,像是他们一辈子都在这里做礼拜似的。安妮羞怯地挥手,然后靠到梅里特身上,“你是这个教区的吗?”
  “不,这里依然属于兰宁斯,”梅里特回道,“我的家族住在更北边。我们先在兰宁斯待几天,然后我再带你去见我的家人。”
  他看到广场上的纪念碑,停下脚步。纪念碑是新立的,但也已蒙上了霉斑,碑身上用冷峻的铁字印着战死在这里的英雄的名字。
  “你的哥哥们也在北边吗?”
  梅里特抿紧了嘴:“不,他们在这儿。”
  虽然天色已暗,安妮还是在碑文上找到了他们的名字。
  威廉·基恩
  1895年12月20日——1917年8月2日
  克拉伦斯·亨利·基恩
  1898年7月4日——1917年8月3日
  “我们走得太远了。”梅里特冷冷地说。
  他们回到兰宁斯时,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刚刚退去。晚饭时,梅里特一言不发;又独自在壁炉边一口接一口地灌了很久的白兰地。待到他终于上床之后,和新婚之夜一样,他俩各睡各的,两人之间隔着的床单,平整得像没人睡过一样。
  公馆还未出现在眼前,哀号声已经渐入耳中;而当我们在未完工的地基上择路而行之时,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詹姆斯举起煤油灯,我看到了公馆的外墙,殷红如血。英国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公馆,可不都是靠贩奴的钱建的吗?一想到为了这些红砖、窗框和里面的家具而死掉的冤魂,我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什么样的医生会让自己的病人那样惨叫啊?”我不满道。
  詹姆斯在我身边打了个激灵,“谁知道他会对那些病人下什么狠手。”说着他把煤油灯递了过来;看来走这么远已经到达了他的极限。“听着,我说过会护送你,我也做到了。但我不会再往前走了,小姐。这栋房子闹鬼。”他瞟了眼公馆外墙,压低了声音,像是那墙会听人说话似的。“很久以前,那医生也从我们那儿弄走了人。你真是位勇敢的女孩儿,敢于对抗他,比我勇敢多了。保重了,小姐。”
  我郑重地点点头:“谢谢!”
  詹姆斯的身影融入了煤油灯照亮不到的夜色中,只留下我一人登上蜿蜒的台阶,摁响了门铃。女管家——或者该叫她舍监吧——穿着家居袍,踩着拖鞋开了门。她看着我,一脸刻薄:“我们不招人,滚吧!”
  我从她身边挤了进去,“我是来找本杰明·瓦尔肖普先生的。对于一个根本不需要医疗的病人来说,一年时间够久了,您不觉得吗?”
  大厅的设计秉承着波罗的海风格,脚下的石灰岩硬是被磨成了沙粒与泥土。我本以为地上会铺垫毯,墙上会弄点挂饰——例如维特克夫人的客厅里的那种点着煤气灯、上了漆的餐具柜——可这间大厅却空荡荡、了无生机,两端延伸而去的昏暗房间亦是如此。远端的角落里,一只被照得通体油亮的蟑螂往暗处窜去,消失在壁脚板上的洞里。
  本杰明来维特克太太家后门道别时保证过,自己要去的是一家医院,是一个疗养所;他那会正饿得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你可以说我无知,但于我而言,兰宁斯怎么看都像是个疯人院,跟我的雇主爱看的狗屁小说里描绘的一模一样。
  我质问舍监:“本杰明人呢?”
  “你应该提前预约的。”她关上门,把我关在里面。
  “哦,你说的对。”我举起手臂四下一晃,满脸鄙夷地说,“这种地方的确得提前预约,您平时肯定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吧。但问题是,我都给本杰明写了好几个月的信了,一直没有回音。医生在吗?”
  她怔住了,满脸狐疑地眯起眼睛打量起我的穿着,和我衣服下面健硕的身型,猜测着我来自何方。维特克太太家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毕竟仆人的形象体现了男主人的收入。舍监抽了抽鼻子。
  “你很走运,你姓什么……?”
  “威尔斯。”我说。
  她将我往右边引,穿过一间屋顶高高的房间。房间里挂着厚重的帷帘,我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的回声被吸地干干净净。几只飞蛾在我的煤油灯边飞舞,在墙上留下凌乱的影子,我撵走了它们。
  身后传来骰子在手心里摇动、又落到桌面的声音。我转过身来,却没看见有什么桌子。我无法想象这里摆上赌桌的样子,但按理说肯定曾经有过。然后——这是香槟的气味吗?它在我的舌头上灼烧着,给人以尖锐、痛苦的感觉。我确认那就是香槟,维特克太太去年让我尝过一小口。对于一个吃牛肉炖菜和燕麦薄饼长大的女孩儿来说,那味道可很难忘。   舍监盯着我,“看到啥有趣的东西了吗,威尔斯小姐?”
  “没有。”
  她嘴唇紧闭,像是在强忍着笑。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冰冷、黏糊糊的手臂,如茅草般从地板间伸出来,将木质地板撕碎。安妮朝着床中间躲闪,床单下面的手正试图将她拽下去。
  救命!救救我们!
  她醒了过来,静静躺着,还没回过神;房间在灰白的晨光照射下,有一种身处荒野的诡谲感,她感到胳膊肘内侧隐隐作痛,像是真被紧紧抓过,皮肤泛起了瘀青。她的心怦怦直跳,然后记了起来,昨晚是梅里特搀扶着自己回的兰宁斯,他那只手握得如老虎钳一般紧。
  他也醒了,此刻正双手抱头坐在打开的窗户前,小腿从皱缩的睡衣底下露出,起了点点鸡皮疙瘩。
  安妮蜷缩起身子,想再迷糊一阵,却发现睡意早已消退。她叹了口气,起身朝臃肿的窗帘边走去,脚掌踏在整洁的地板上,凉飕飕的。
  梅里特的呼吸里都带着股白兰地味儿,那味儿雾气一般萦绕在他周围,喉咙也像被粘住了似的。她从他身边挤过,拉下窗扇,犹豫着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梅里特?”
  他眨巴眨巴眼睛,牵起她的手,“抱歉,亲爱的。没事儿,就是有点出乎我意料。”
  “你的哥哥们。”
  “我不该那么大惊小怪的,毕竟,那种紀念碑现在到处都在建。”安妮坐进他旁边的椅子,他俩一起俯视着窗外来来往往的马车、草地和远处的山谷。太阳稳稳地挂在地平线上,像往天空中撒了漂白粉一般照耀着东方。她记得梅里特说过,兰宁斯在战争期间曾是个兵营,若看得够仔细的话,她猜能看到士兵们演习时在草地上踩出的痕迹。“他们在这里训练吗?”
  “时间不长——也就够学会怎么用手枪。我是被派驻到斯卡波罗了,1917年上的前线,去的是比利时……”他睡眼惺忪地瞅着她,还没从醉酒中清醒过来,嘴角处挂着些许白涎。“你不明白我在说啥,是吧?天啦,你根本就没经历过战争。你哪一年出生的?”
  “1916年。”
  他的眼神涣散开去,脸上仅有的一点红润也消失殆尽。“你都不到我一半年纪。天啦,人们会怎么看我?”
  安妮小心翼翼地轻捏了一下梅里特的手指。“我看不出来这跟别人有啥关系。”
  “那你是怎么看我的?”梅里特颤抖的手掠过和昨天一样油腻的头发。“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正经地经历过年轻时代,我的青春和哥哥们一起埋葬在了帕斯尚尔战场上的泥地里。我以为自己能将之抛于脑后,可当我在彭肖镇遇到你时,才想起了自己错失的一切。”他将手拉下来盖住脸,从油污的指间凝视她。“现在倒好,每天早上、每份报纸都在谈论另一场天杀的战争。我真的无法面对——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安妮屏住了呼吸。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她掏心掏肺过,包括她自己的父母;他希望她说些什么呢?
  她张开嘴,他也一样,却没有说话,只是干呕。那瓶玫瑰依然在旁边的梳妆台上摆着。她嗖地将玫瑰拔出,丝毫不顾及刺入手掌的刺,然后将花瓶递到梅里特的颏下,及时接住了几滴他呕出的胆汁。
  “你需要休息,”安妮说,这才是她熟悉的场景,“还要多喝水。”她给平底玻璃杯装满水,扶住他的后脑勺,看着他的喉结在吞水时上下鼓动,那样子真是奇丑无比。伴随着一声声哼哼唧唧、嘟嘟噜噜,梅里特躺回到了床上,安妮给他盖好被子。
  房间里半明半暗,带着痰音的鼾声像小夜曲般伴着奏。她一个人待着觉得很是难受,便穿好衣服,走下了楼。其他房客看到她都微笑点头,她跟随他们朝着煎培根的香味飘来的地方走去。前台挨个与他们打招呼,冷漠又不失礼貌,安妮在父亲诊所里接电话时就是这个样子。“基恩夫人,早上好。早餐请这边走。”
  “谢谢,好的。”安妮说着俯下身子,趴到桌子前,“唔,我先生还在睡觉。能在一小时后给他送些清淡的早餐上去吗?比如吐司之类的?”
  “当然,”前台小姐边温柔作答,一边写了个备忘。她的指甲油与红色口红相得益彰,满头秀发束得一丝不苟,发色是那种染不出来、不太明显的赤褐色。安妮顺手将自己一缕蓬松毛糙的头发拨到耳后。
  “您对房间还满意吗,基恩太太?”
  “嗯,还不错。”
  “很高兴听您这么说。”前台小姐在备忘上画了下划线,然后抬起头准备迎接下一位客人。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高高在上了?”安妮搓了搓手,重新引起前台的注意。“真的是棒极了。我从未在这么棒的地方住过,所以有点手足无措。”
  前台笑了——那是个真诚的、温暖的笑容,而非昨天他们到达时那过于夸张的露齿笑——“我要是告诉你有多少人说过类似的话,你会跌破眼镜的。说真的,其实没啥特别的。我就觉得你表现得相当自然,简直是天生的好手。”
  安妮羞红了脸。“不管怎么说,我死也不会猜到这里还曾是个兵营呢。而且,在那之前还闲置了好久。”
  “闲置倒没闲置多久,”前台回道,“兰宁斯的历史可丰富了。还做过医院呢,或者说,疯人院。”
  “疯人院?”
  前台小姐误解了安妮惊恐的表情,略微低下头,“是个私人机构,一百多年前就关掉了。这些我们对客人都保密的。抱歉,我不该谈这些八卦的。”
  安妮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一边琢磨:梅里特知道兰宁斯的这段历史吗?他会是那种对这类事情感兴趣,并将其作为话题的人吗,就像当年花钱去伯利恒皇家医院①看疯子的贵族老爷与夫人一样?
  小时候,父亲曾考虑过将她送去类似的机构,可后来还是决定自己医治她。她曾经在抽屉里翻出过宣传册。虽然那些小册子保证,与上世纪残酷的救济方式相比,现代疗法要文明的多,但安妮还是不断想到那最可怕的场景:戴着镣铐的囚徒被剪掉头发,戴上假发,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打滚。十九世纪中叶的改革发生之前,类似的情况极为常见。而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私营疯人院肯定是人间地狱了。
  身边的人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却说什么也咽不下去了。带着喉音的吞咽声与餐具碰撞的声音一样尖锐刺耳;人们大笑时,嘴里不时闪过香肠的残渣,黏糊糊地粘在他们被烟草熏黑的舌头上,简直粗俗不堪。   安妮走出大厅,远离噪音,才感觉好了些。大门正虚掩着,门房在协助一位客人离开。清冽的穿堂风吹起了她的刘海,吹散了她脖颈上的汗珠,吹得她麻木的嘴唇隐隐发痒,她使劲揉了揉。
  救命!救救我们!
  安妮还没来得及将手放下,就朝着对面长条形休息厅的方向看去。昨儿下午,那里還摆着双骰子和百家乐赌桌,现在却变成了锦缎沙发和橡木的读书桌。有人在书架上塞了只香槟酒杯,还逃过了工作人员的法眼。安妮注意到它仅仅是因为清晨的阳光正好打在那玻璃杯上。
  休息间的另一端站着位女孩儿,就是她发出的低语声。她穿着十九世纪早期的精致服饰,站姿随意大胆,与华服形成对比。像是有人在叫她似的,她转过身去,然后穿过一扇不存在的门,消失不见了。
  “医生,威尔斯小姐求见。”
  他摘掉眼镜,站起身来,微微鞠了一躬。我对他行屈膝礼,一边透过眼睫毛观察他。医生很瘦,看起来病怏怏的,像棵隆冬季节里的病树。他瞪了舍监一眼,干扁的下巴微微颤动。“很晚了,”他说,“我正准备睡觉呢。”
  “医生,这位还挺值得您一见的。她有很多……问题。”舍监笑了,煤油灯里发出的光照得她双眸闪亮。
  “关于什么的问题?”
  “关于本杰明·瓦尔肖普先生,”我抬起下巴,“他一年前来到贵院。我要求你立刻释放他,好让他即刻启程返乡。”
  医生往前靠了靠,“你是他亲戚?”
  “我是他朋友,代表瓦尔肖普先生家人。我有他们的授权。”我从口袋里掏出密封的信函递给他,那里面有本杰明母亲的章印,信件却是我代笔的,因为她不会写字。
  医生粗略读完,将信丢在一旁。“恐怕你的愿望我无法实现。瓦尔肖普先生的病情很特别,治疗还尚未结束。”
  “到底在治疗什么?他根本就没病。”我来回看着他俩,见无人回应,便继续说下去,“你发给他的合同,我读了。里面提到,待满六个月便可换取费用免除。你已经违背了条款。如果要再将他留在这里,你至少得合理补偿他的家人。”
  医生轻声一笑,“原来还是为了钱。”
  我紧紧抓住书桌前椅子的靠背:“我只是帮他讲心里话。今天,我看了你这疗养院——你真好意思叫这破地方疗养院的话——光给钱还远远不够呢。我已经将我的担忧报告给有关部门了。我敢肯定治安官会想知道你的医师执照是哪来的。我也很想知道。”
  “哦,”医生露出灰暗、毫无光泽的牙齿,慢悠悠地说,“我挺喜欢她。关门,舍监。”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我对她怒目而视,抓着椅背的手握得更紧了。房间里忽热忽冷。我的衣服下面,汗液已干,留下了一溜盐渍。
  他换上另一副眼镜,拉开桌子上的抽屉,伸手在里面摸索。“承担不了后果,就别拿法律来威胁我。我得保护自己的利益。”他透过眼镜边框瞟我,一边发出啧啧的咂嘴声,“我倒是奇了怪了,哪儿来的劣等生物,也敢这般厚颜无耻地威胁我?”
  这话我虽听着很不是滋味,但还是强忍住没有说话。跟维特克太太那群人待久了,我身上的那股子得瑟劲与厚脸皮也变得根深蒂固。有钱女士能摆平的事,穷姑娘可就摆不平了。我真是忘记了自己在太太们的庇佑之下获得了多少特权。
  “关于治疗吧——既然你问到了,我就不妨说说——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一系列测试。”他抽出一卷文件打开,“威尔斯小姐,我研究过很多孩童。例如能同鸟类对话的女孩,她能随心所欲地从天空中叫下来鸟儿。另外个女孩能测谎;还有个男孩能听见我的思绪,想不到吧。可跟你这位朋友一比,他们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你这位朋友死不掉啊,不管我怎么努力尝试,都死不掉。”
  我裙子下面的双腿开始打起了颤。
  十岁那年,本杰明被?犬咬了。我拿砖头砸那条狗的头,可它就是不松口,疯狂撕扯着本杰明的腿。不愧是血统纯正的捕鼠犬。后来还是他妈妈拿着根烧得通红的拨火棍从屋里冲了出来,直烫到那狗松口。可那时,他的惨叫声已经唤来了所有的街坊邻居。一百多双眼睛看着他那被撕烂的小腿当街自我愈合了;只是,愈合得不怎么完整,他因此落下了跛脚的病根儿。找工作成了问题:健康的劳力多得是,码头的包工头们干吗要给他工作。
  他妈妈试着想甩掉这些流言蜚语,告诉人们那伤口本来就不深,都是别人瞎编的;孰料这事却越传广。没人知道这事何时进了医生的耳朵里,也没人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盯着这些失业者,看着他们滑入穷困的深渊,找到最合适的机会放下自己的饵。
  我们四目相对,我知道自己没错。他也一定从我的表情中读懂了我的心思,大笑着,从抽屉里掏出文件丢到桌上。文件上没有几个字,插页上我的名字却赫然在目:玛丽·玛格丽特·威尔斯。
  “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瓦尔肖普先生有着足以改变世界的特异功能,”他邪恶地笑着,“那么,请告诉我,威尔斯小姐:你的特异功能又是什么呢?”
  我朝着门飞奔而去。我的膝盖本来就因恐惧而颤颤发抖,后脑勺还被那舍监用蜡烛台狠狠来了一下,我应声倒地,詹姆斯的煤油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一时间天旋地转,噪音四起,她拽着我的腋窝将我拖出门口。天,她可真壮。我被拖下楼梯,脚跟敲打在每一级阶梯上。我感到自己嘴角淌出了涎液,还能听到有人在尖叫。
  我正喘着气,恢复了点体力想要反抗,却被她扔进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锁住了。我躺在地上,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隔壁传来的呜咽声。
  “喂?”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呜咽声停止了,从我左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个人回道,“你是谁?”
  “玛丽。”我答。
  “我什么都听不见。你往墙这边靠一些,墙上有个洞。”
  我朝声音的方向爬过去,双手趴在湿漉漉的墙砖上,手掌碰到一只凸起的手指。我意识到我们的牢房之间有片砂浆被铲掉了,留下个窟窿,我将自己温热的手指伸进去,触碰那冰冷的手指:“我是玛丽,你是谁?”   “我是玛莎。”
  我捏住玛莎的手指,上面已经没有了指甲,“你在这待了多久了,玛莎?
  “不清楚,几周吧。”
  她的口音很重。看来又是那老一套:从穷人手里抢走钟鸣之子,因为他们没人会惦记。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得咬牙切齿。
  黑暗稍稍褪去了一些,我抬起頭:装着铁栅栏的窄窗里照进来一缕月光,月亮从云层后面滑了出来。我松开玛莎的手指,抬手抓住铁栅栏。詹姆斯刚走没几分钟,我祈祷着他虽然害怕但还未走远。我吸着冰冷清冽的空气,每一口都犹如按压伤口般疼痛,然后吼了出来:“詹姆斯?”声音不逊色码头工人,“你要是还在,快来救我!救救我们!”
  “没有人会来这儿的。”玛莎说。
  “我就来了。”我反驳道。
  铁栅栏上忽然开始结起了冰。为了避免沾上,我赶紧松开双手,回头望去。在荒原里给我警告的那个幽灵出现在囚房里。她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双手扶着门框,以保持身体平衡。她一定死于这里:或许就是被医生扭曲可怕的测试折磨致死的。她身上的衣服倒挺奇特:我从没见过下摆只到小腿的裙子。
  没时间研究这些玩意了。“求求你,救救我们。”
  “你在跟谁说话?”玛莎问。
  安妮以前产生幻觉时所见过的人,无不处在生死存亡之际的痛苦中。有时,她大脑的病态甚至不仅仅是产生幻觉这么简单。这个女孩儿却看起来健康完整、精明决断,安妮立马就喜欢上了她。
  门房正用手指扣着前门边缘。本能地,安妮冲到前台桌子背面,钻进了楼梯下面的员工通道里。一团黑暗中,她用手捂住嘴巴,强忍住打嗝与抽泣的冲动。她为什么要像个孩子似的躲着他?房客想站在大厅或去休息室玩,也轮不着一个门房来管啊。话说回来,他们刚到的时候,他的眼神就有点怪怪的——盯得太久,太过密切。
  透过门闩上的缺口,她窥视着大厅里的他。他为啥不走?是在等下一个房客吧,可她却暗自认为他是在聆听她的动静,她感觉他能听到自己颤抖的呼吸。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藏身之所——是要来抓她了吧。她屏住呼吸,踮着脚尖跑下员工走廊,穿过亚麻橱柜和办公室,满脑子只希望自己比那怪人跑得更快。终于,她跑到一扇门前,门里是内院。三个厨房帮工正挤在水泵前分抽一根烟。她正往外退的时候,他们瞟了她一样,其中一个惊叫了一声。惊慌失措中,她朝右冲去,一扇扇窗户在耳边往后闪退,最终她拐进了公馆东翼。
  显然,底楼的这片区域废弃已久。墙上虽也贴过墙纸,地上也铺着地毯,但修葺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有间屋子里装的还是煤气,另一间的墙灰已然落了一地。
  安妮慢慢停了下来,靠在空荡荡的门框上喘气,胸中的恐惧渐渐消退后只觉得自己有点傻乎乎。她扯平袖子,盖住手腕,双臂环抱在腰间。天花板吱吱作响,光秃秃的灯泡微微晃动:那是房客在屋里走动的声音。而在往上一层,她的丈夫正四肢摊开,躺在三十二号房的床上。
  她是看着父亲肢解、缝合病人身体长大的。精神世界与身体截然不同,这点她比大多数人都更清楚。哥哥们战死沙场,自己却活了下来,这给梅里特造成的创伤仅靠冰袋和电击疗法是治不好的——皇天在上,对她来说就没有任何疗效——可那是她懂得的唯二的治疗手段了。而他的手段貌似便是酗酒。
  她该怎么仅靠言语将自己的丈夫缝合起来呢?
  安妮的脚掌在布满灰尘的地毯上留下了一连串脚印。回头望时,来时的路上洒满了面包屑。她的眼神跟随着面包屑的轨迹,正准备抬脚往前走一步时,走廊远处却刮来一阵旋风将面包屑吹得四散。走廊尽头悬着扇破门,半掩着,摇摆不定,嘎吱作响。门后露出的一小撮黑暗里,安妮听到锯骨头一般的刮擦挫响。
  救命!救救我们!
  那呼喊声如此逼真,仿佛近在眼前,让安妮迟疑不决。平日里,若旁人没有反应,她便也对类似情形视而不见。可当她孤身一人时,实在没有办法判断眼前情况是否真实。有次,她甚至让摔得脑震荡的母亲在厨房地上躺了几个钟头,因为她没法确定,那脑袋撞击在黑白瓷砖地上的画面和尖叫声,是否为自己的幻觉。若真有人身陷麻烦,在向她呼救,而她转身离去了——就像她妈妈那次一样——那她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走上前去,拉开门;冰冷的黄铜把手刺痛了她的手掌。一股酸臭味从门后的楼梯间传来,接着是一声拉长了的啜泣,可能是风从破败的窗户里穿过时发出的声响。那楼梯参差不齐,还布满霉菌,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她只好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
  梅里特的火柴盒还在她的羊毛衫口袋里。她摸出盒子,划着一根火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废弃的酒窖。酒架上空空如也,葡萄酒放坏后的刺鼻酸味还尚未散去。不知何处的水管里漏出的水薄薄一层覆在地上,墙的倒影与墙连为一体,无限往前延伸。在火柴的照耀下,倒影中脸色苍白的她正抬头看着自己。
  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门横在面前。她推开门钻了进去,来到一条同样积着水的过道。火柴快烧没了,她摇灭火焰,又划着一根,贴着墙往右手边第一间屋子里挪了过去。刮擦声再次响起,声音越来越大。
  “你好?”她的声音细若蚊呐。
  只有她自己的说话声和喘气声传了回来。
  屋里的桌上躺着个男孩,他通体煞白,前胸被开了膛,殷红的皮外翻着,露出条条白色肋骨。
  安妮吓得天旋地转,扔掉了手上的火柴。光虽灭了,她却依然能看到剥皮男孩的样子,那画面像是印在了她的眼睑内侧。“这不是真的。”她艰难地喘息着,却喘不上气,只能低声宽慰自己;可刚一开口,那回音又扑面而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救命!
  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再去划火柴,弄丢了一根,终于划着了另一根。
  一个精瘦、头顶光秃秃的男人背对着她,桌子上躺着另一个孩子。只见那男人的胳膊强有力地前后抽动着,锯子发出的吱嘎声像是在锯她自己的骨头。她吞下一口胆汁,赶紧离开了房间。   “有——有人吗?”
  还好,第二个房间是空的。她攥住门框,叹了口气。看来那求救的声音终究还是她自己的幻觉。可等等——又是什么动静?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可怖的呜咽。她咬着嘴唇,哗哗地蹚水走了过去。水越来越深,淹没了她的鞋子。第三道门上面的铰链断了,下端直戳入地板中。她從空隙中挤了进去,抬起手中越烧越短的火柴。“你——你好?”
  一个背对着安妮的小女孩正奋力扒在墙上,想要够到高处的窗台。倏然间,她回过头来,往安妮肩头后面看去。无论她看到了什么,那景象逼着她扑腾得更厉害了。
  火柴烧到了手上,安妮痛苦地尖叫。她划着了最后一根火柴,朝女孩蹚了过去,可那女孩儿却消失了,纵使刚刚看起来、听起来都如此逼真。
  她面前的墙纸块块剥落,地下光滑的石砖上……四五对白色抓痕清晰可见。安妮将自己的手指嵌入凹痕里。
  “不,”她呻吟道,“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真的,回音响起,真的,真,的。
  她丢掉火柴,逃出了牢房,在一团黑暗中左转右拐寻找出去的路。左边的酒窖门那头就是楼梯间,她都看见洒在台阶上的光了。一出地下室,右手边就冲出了一个妇人,一边拽着脖子上的灯芯绒,一边喊道,“给我回来,你这个小婊子!”
  她一声尖叫,朝出口扑去,慌不择路地爬上阶梯,然后跌跌撞撞地穿过东翼废弃的房间。一路上,恐惧如同一窝蜘蛛如影随形。她猛地拽开通往天井的门,把里面的员工惊得一跳——“小姐?小姐,这里你不能进来!”——接着,她跑过废弃地基上的烂泥,一直跑到了外面开阔荒原的清新空气中。
  她的小腿被什么冷冰冰的玩意儿缠住了。她低头一看:地里冒出十几支胡乱摆动着的煞白膀臂,一张脸半边埋在土里,一只眼珠流露出谴责的眼神。
  大惊之下,她对着手臂一阵猛踢,总算摆脱开来。好不容易踏到了坚实的灰岩地面,湿漉漉的袜子里裹着的脚却在皮鞋里滑了一下,她摔倒在斜坡上,手掌在砾石上磨破了皮。她站起身来,感到身体一侧疼痛难忍,强忍着没哭,大着胆子回头瞟了一眼兰宁斯。休息室里出现过的那个女孩正朝着公馆走去。
  一阵风拂动之下——抑或是感受到了安妮的注目——女孩回过身来,与安妮四目相对。安妮强忍住眼泪。她可真年轻,看起来不过十七岁。“别!”尽管那女孩肯定是她的幻觉,安妮还是竭力朝着她喊了句:“别去那儿!”
  幻觉消失了,安妮用血淋淋的手抚摸着前额,长吸了一口气。压力,她父亲说过的,过度刺激。显然,兰宁斯是罪魁祸首,要想冷静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和那栋可怕的房子保持距离。她一想到要回到那栋建筑里就受不了;浑身的酒窖气味,带回去只会玷污一切。所以,她继续往前走着,一只手按住身体一侧的伤口,另一只挡住脸,抵御着肆虐的狂风。
  她在帚石楠群中拖着沉重的步子前行——她本来是多么期待看到这种小花的啊——思绪却飞散开去。与这里相比,彭肖镇简直就是伊甸园,一片田园牧歌式的世外桃源,如童年般遥不可及,又因怀旧情愫而愈加完美。昨儿早上,她还在国王十字车站给父母打了电话,可此时母亲的语调已经模糊,父亲咒骂女儿和梅里特的怒火也不那么可怕了。她突然间开始神往起那种简单生活了,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她想起许多个周日里的教堂礼拜,以及礼拜完毕后少不了的、刚出锅的土豆牛肉。
  下一个山谷那边就是哈克斯比了。天色擦黑时,安妮抵达了教堂,心跳声响如雷鸣。教堂庭院的门吱嘎一声打开。豆大的雨滴开始落在她的后脖颈上,一路滑过肩胛骨,直奔后背而去。她赶紧拉开正门,三步并两步,钻进干燥地带。背后,瓢泼大雨幕布般飘落而至。
  菱形窗户里射进来浑浊的光,几把空荡荡的长椅歪歪斜斜地立着,讲坛上没有一丝光亮。彭肖镇的教堂与这里截然不同。彭肖镇的教堂里,干事花费了极大精力,让鲜花与公告牌永远归置得整整齐齐。就算牧师本人不在,也永远有人在照料法衣,或在礼拜堂里点弄蜡烛。还好,今天教堂的门没锁,至于牧师嘛,她昨天也见到过了。
  安妮的手粉笔般苍白,指甲冻得青紫。她将双手插入腋下,僵直走过教堂正厅,在纪念板上留下一串泥脚印。头顶上的房梁早已腐烂,一只鸽子的叫声响起,白色粪便洒落在祭坛阶梯上的斑驳粪痕中。她绕开鸽子粪,沿北边耳堂前行,敲响了一扇隐蔽的小门,里面应该就是祭衣室了吧。每一记叩门声都传来回音,让她后怕地想起那酒窖。开门时,她口里还念叨着道歉,结果里面除了几个大木箱外空无一物。箱子里放着毛毯,她抽出一条花格条纹的,把自己裹在里面,毯子上的灰尘呛得她喷嚏不断。回到主厅,她选了个离鸽子很远的长椅坐下,笨拙地脱掉湿透了的鞋袜,将脚蜷在身下,颤抖着进入了迷迷糊糊的梦乡。
  雨水在窗玻璃上闪耀着微光,屋顶上有处缺口,雨水从南耳堂源源不断地洒落。长椅坚硬如铁,躺在上面,后背屁股硌得都木了,但安妮还是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窗外,暴风雨肆虐着荒原,教堂墓地里的坟墓一个个淹了个底朝天。
  她被一串响动惊醒了,睁开眼,皲裂的嘴唇上满是死皮。她四下张望,却见阳光与阴影的角度都变了样。牧师佝偻着腰,双手别在身后,站在长椅尽头,眯眼看她,见她醒了,露出满面笑容。
  “尊敬的牧师,”安妮揉揉眼睛、舔舔嘴唇,毛毯从她肩上落了下来。“抱歉,”她边说边捡起毛毯,“我找不到您,又冷,就拿了这个来御寒,希望您别介意。”
  “没事,”他老态龙钟,但耳朵挺大,柔软又形状分明,随着摇动的头摆动。他说话之时嘴唇哆哆嗦嗦,有几颗门牙缺掉了。“有人能来就不错了。二十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新的人来。”
  “你昨天还对我挥手来着。我当时就站在纪念碑旁。”
  “啊,”他平静地点头,看来压根儿就不记得她,“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基恩,”安妮回道,“基恩太太。”
  他嚼着口香糖,湿润的下唇若有所思地向外鼓着。“听起来不是很确定呀。新婚不久?”   “对,前天刚结的。”安妮叹了口气,拿毛毯将身子裹得更紧了。“恐怕我们已经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
  哦?”牧师笑了,“那是什么在困扰你们呢,基恩太太?”
  安妮看着结婚戒指,自打带上以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完全忘了它的存在。“他是个酒鬼。战争让他患上了弹震症。我,我……”
  “继续,孩子,有啥委屈的都说出来。”
  “我能看见些东西——人——不存在的人。”
  牧师扬起了眉头,眼眸从脸上的褶子下面窜了出来,冒着蓝幽幽的光。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的,可现在弄成这副模样,真不知道该怎么隐瞒下去了。安妮把摔倒时擦伤的手掌给他看。他发出同情的啧啧声。“天啦,他会为我感到多么羞耻啊,”回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幕——泥潭中疯子一般的跌跌撞撞、尖叫,还有被她吓到的酒店员工——她的心就怦怦直跳,“我该怎么办啊?我可不能这样子回家。”
  “你能看到幽灵?”牧师上前一步,如蜡般光滑的耳朵侧向安妮,“好孩子,快跟牧师好好说说。”
  于是她跟他讲起了彭肖镇果园里的吊死鬼,教堂坟墓里游荡的黑影,果菜商门前的凳子上坐着的流血妇人;讲起后来到了伦敦,她的幻觉如何变得愈发明显:胡同口爬行的男人,罹患瘟疫,指甲发黑;从堤岸跌入泰晤士河中的家伙、被烧死的孩童、轧死在火车车轮下的男子,还有将她骗入兰宁斯地下深处的阵阵呼救声,以及她在那里遭遇的一切。
  牧师是位好奇的听众。与无数个倾听安妮描绘幻觉的医生不同,他引导着她描绘得更加细致,可同时,他的问题又不会让人感觉是在窥探。待到她说完,他已经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那样子活像只正在孵蛋的石像鬼。“你说的那个怪医,我以前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糟糕。得想个办法救救那些可怜的灵魂。”他竖起毛茸茸的脑袋。“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安妮思索了片刻,这问题问的她有点措手不及。“二月三——”
  “时间,孩子,什么时间。”
  她蹙起眉头,“哦,我不知道。父亲总是说他在饭桌上接生的我。晚饭时候吧。为什么问这个呢?”
  “晚祷,”牧师自言自语,蓝幽幽的眼眸子再次跳出,犹如钻出外壳的蓝色玉黍螺。他神秘兮兮地朝安妮靠过来,患了关节炎的圆滚滚的双手握紧膝盖,“这么说来,就不是了。你听说过钟鸣之子吗?”
  安妮给了他一个疲倦却宽容的笑容:“没,没听说过。”
  “钟鸣之子乃鐘鸣之时出生的孩子。他们神通广大——能与上帝造物沟通,能救死扶伤,甚至能刺穿天幕。这儿的人们都说他们生于午夜,而在你们那儿,可能是清晨或夜晚。无论具体怎么说,钟鸣之时才是重中之重。”他指向耳堂与正厅交叉处的钟塔,那里此时正挂着一只钟,“我猜你出生之时,也有一只钟正在鸣响。钟铜,真是神奇的存在啊……你在听吗,孩子?你脸色真难看。”
  安妮紧紧抱住毛毯,站起身来。“牧师,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她冷冷地说,“我的幻觉是压力造成的——短短两天之内,我就离开了自己唯一的家庭,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结了婚。人类的大脑极易受外界影响。我们在学校都学过黑死病和伦敦大火的历史。我还听过兰宁斯作为疯人院的历史,读过解剖书,看父亲做过截肢术。我需要做的只是填补一下剩余的空白。”
  “那墙上的抓痕呢?你不是说摸起来像是真的吗?”
  “牧师,我所看到的一切幻想都像是真的,但它们背后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牧师笑了——像是在笑她的幼稚——然后展开双臂,“你要是想找合理的解释,那又怎么会来教堂呢?”
  她无言以对。“可钟鸣之子这种鬼话听起来太像是异端邪说,恐怕不是牧师该说的话吧。”
  “《圣经》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了万物,所以钟鸣之子也定是上帝的造物。万物皆我主之所愿,基恩太太。”
  安妮把脸埋进充满麝香味的粗糙毛毯中,深深呼了口气,舌头抵着下排牙齿微微发颤。她倒真有点希望牧师所说属实:那样的话,她的许多幻觉便能得到解释了。她自己从未罹患精神疾病,也无童年阴影,因此没有理由将她的顽疾固着在坟墓、痛苦与恐惧上。
  她抬起头,盯着天花板和栖息在房梁上的那只鸽子。她怎么知道这又不是另一层幻觉呢?可牧师明明就在眼前啊,不是吗?难道她仍旧一个人吗?
  “真是这样吗?”她盯着牧师,“我真没有发疯?”
  “幻象何时出现、所见为何,都不是你能控制的,”牧师举起一根手指,“但无论如何,幻象就是幻象,你得找个法子承受才好啊。”
  “可我还见过另一些人,他们并没有蒙受痛苦。今天我见到的那个女孩,她看起来就挺好的。那是不是表明,她也已经……死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牧师耸耸肩,将手搁在肚子上,“有的人,不光故去会留下映像,他们对事物所产生的影响也会留下映像。”说罢,他环视着教堂,平静中带着自豪。受他影响,安妮也做出了同样动作,四下环视:但见长椅弯弯扭扭,坍塌的纪念碑歪歪斜斜,一只枝状大烛台爬满蛛丝、倒在地上;前排的圣坛光秃秃空无一物;房顶漏着雨,鸽子的粪便撒了一地。而眼前的这位牧师虽发脱齿零、不修边幅,身上却闻不出一丝老人味。
  安妮感到一阵恶心。她走到正门前,推开门。外面瓢泼依旧,小巷、树丛被淋了个底朝天。通往墓地大门的路也淹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仅二十英里开外的战争英雄纪念碑都不太看得清。没有兰宁斯的轮廓在前方指路,这大雨天里极易迷路。闪电划过低矮的乌云,带来低沉的雷鸣。
  牧师穿过她的身体,走入暴风雨中,丝毫不受大雨影响。他弯下身去,挨个读起墓碑来,直到找到想找的那个。“对了,这块就是我的。”
  安妮感到浑身皮肤火辣辣的刺痛:“牧师,请再不要从我身体里穿过了。”说完,她将毛毯举过头顶,光着脚冲进墓地里。
  约拿·罗尔夫牧师
  1771年6月28日——1855年12月5日   “五十年啦,”牧师说,“整整五十年,我将毕生心血献给了这个教区。我很幸福,孩子,真的很幸福。你真该看看它鼎盛时期的样子。”牧师皱了皱眉,将话题转到当下。“我记起你来了。昨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但我确实记得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安妮走上前去,帮他挡住他无法感受到的大雨。“如果可以,救救公馆里那些可怜的灵魂吧。他们想要诉说——那便是他们找你的原因。我们的钟声会让一切变得简单,那是伯爵能买到的最好的铸钟铜了。”
  “祝你好运,孩子。”
  他消失在了眼前。
  “你在跟谁说话?”玛莎问。
  “一个幽灵。”我说——一个已经离去的幽灵,她的眼神久久才消散。我都不确定她是否听到了我说的话。
  玛莎在墙后面移动着。我想象着她将耳朵贴在洞上的样子。“啥?”
  “没什么。”我揉了揉脑袋后面被舍监袭击的地方,结果手指上沾满了又黑又湿的玩意儿。一阵头痛从那里袭来。我在墙洞边坐下,再次抓住玛莎的手指。
  “你也有能找到任何东西的能力吗?”玛莎悄声问,“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被抓来的?”
  “我好像更擅长丢东西……所以,你能寻找什么东西?”
  “也没什么,”话虽这么说,玛莎的语气里却带着股内敛的自豪。“小时候,人们总是说我肯定是个偷儿,不然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找到。他们把我赶了出来。后来待的地方好多了。还有人花钱请我帮他们找东西。”
  我笑了,她的自豪我完全懂。孩童时代,任何我和本杰明能给家里贡献的硬币都是极其金贵的,不管是诚实劳动所得,还是从别人钱包里偷来的。每多一块硬币就代表着,在轧布机上累弯了腰的母亲可以少处理一件邻居的衣服、在我们都睡去之后少糊一只火柴盒;代表着父亲可以提前一小时从码头回家,代表着他们在身体垮掉之前能多活一天。这就是为什么,本杰明的腿伤于全家而言,打击是如此之大。我笑了,还因为她的特异功能给了我希望。
  “听着,玛莎。你的特异功能——能找到任何东西——用在人身上也适用吗?”
  她沉默了片刻。或许医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以至于她现在不敢承认了吧。“有时候。”
  我轻轻捏紧了她的手指,“你瞧,我来这儿是为了找我朋友的。他就在这里,被关起来了,和我们一样。你有听过别人的哭喊声吗?”
  “确实是有听过,”她轻声回道。“应该是在某个黑咕隆咚的所在,某个……这里。”跟本杰明的探水棒似的,她從墙边挪了开去,四下探测,我几乎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了。陡然间,她猛拽了一把我的手指,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恐慌而尖细,“请不要留下我!我知道你不是来救我的,但我也想回家。”
  我竭尽所能地安慰她,用嘴唇轻吻着她裸露的甲床。内疚感刺痛着我的双眼。此行之目的本来只是为了救出本杰明,可我又不忍心遗弃这个孩子。我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的恶人。但若两者只能选其一,而我选择了这个女孩儿,瓦尔肖普太太会原谅我吗?这个女孩儿会死,本杰明死不了——我要这么跟他母亲说、跟我自己说吗?
  忽然,一阵洪亮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我抬头仰望窗台,浓雾正如流水般滑入。
  “那是什么?”
  “哈克斯比的钟响,”玛莎说,“肯定到凌晨时分了。”
  “钟鸣时分。”我深吸了一口气。
  每一声咣当作响都像是铁匠的锤子敲打在我的身上。突然间,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白色斑点,它们膨胀、融合,直至完全占据了我的双眼,让我啥也看不到了。一切的一切——裙子上流动的冷血、胸衣前的钩子;甚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玛莎——都好似从极远的远方朝我一涌而来。我于是将注意力转向内心的那道光。
  我的头顶出现了一座旧钟,表面布满了青绿色铜锈。下面拉绳撞钟的是一个幽灵。我静静地看着钟舌撞向钟沿,随即发出的震颤无限延展,将我俩凝固在这一瞬间。我们四目相对了,她笑起来时左眼眼皮歪斜着。
  “是你。”她说。
  倏然间,她来到了我的面前,抑或是我去到了她那——我俩究竟处在哪个时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切切实实、有血有肉地出现了。她那皲裂的唇缝里淌着鲜血,将双唇染得殷红,连呼吸都带着铁味。她缓缓伸出手来,想要与我握手。她的手细嫩柔滑,像贵妇人的手,可翻过来,我才发现那手心上满是伤口。我用自己那满是老茧的双手握住它们。
  “你说的没错,睿智的幽灵,”我说,“我应该听从你的警告的。”
  她眉头紧蹙:“你认识我?”
  “当然啦,”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曾警告我别进那栋房子。”
  她露出十分困惑的样子,这让我难以理解。难道幽灵们都记不住自己做过的事情?可没一会儿,某些事情就被解决了。她将嘴巴挤成一条直线,表情严肃地深吸一口气,然后颤抖着呼出。“好吧。你想告诉我什么?有什么消息要传达给我吗?”
  这回轮到我困惑了。
  钟鸣之子本来就少,我的特异功能更是少之又少。因此,关于幽灵的一切知识,都是经过了一层层口口相传才到达我这里的。利物浦码头几十英里外有座名为黑尔的村庄,那里有位妇人据说能看见亡灵。她的临终遗言最终传到我的耳中时,可以总结为:洗耳恭听吧,让他们授予你智慧,说出临终遗言,这样他们才好安息。
  他们可不会找我们索要消息。
  “我不明白,幽灵,”我松开了她的手,“一般是倒过来才对。”
  “是吗?”
  “你难道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消息吗?另一个警告?这次,我一定言听计从。”我后退一步,将她让了进来,起先的兴奋感渐渐被清醒与理性所替代。她的口音、服饰都很陌生。她穿着条短裙,没系束腰,块状的外套只延伸到腰部;头发呈黄褐色,像猫头鹰的羽冠,从耳朵后面的发夹里溜出来几缕。“你什么时候死的?”
  她睁圆了眼睛。“我没死啊!我在……我在度蜜月呢。今天是1938年10月22日。吃早餐时,我从旁边一个人读的报纸上看到的。”   我瘫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像个孩子。1938年。一个无法理解的日期。未来。我一定是能看见未来。我所看见的人都是还没出生的,喝过的香槟是还没长出的葡萄酿造的。突然间我明白,为何历史课本上没有记录我看到过的事实——因为它们压根儿就尚未发生。那些幽灵从不对我说话,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但这个女孩儿却能看见我……
  “天啦,我会死在这儿吗?”我捂住双眼,“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对不起,”她俯下身来,翻开我捂住脸的双手,轻声说,“我只知道,打生下来我就总是看到不好的事情,我还以为自己脑子有病呢。现在也依然这么认为。”她虚弱地笑了笑,“可今天在兰宁斯的休息室和外面的荒原见到你后,我不再害怕了。你毫无残缺……如此完美。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再感到害怕。”她激动地笑着,左眼眼皮照旧歪斜着,“再也不害怕了。”
  我比她年轻,但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我抚摸着她的脸颊,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亡灵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可能被吓到,可能在想要独处之时被干扰到,但他们不会伤害你。”我将额头靠在她的额头上。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特异功能,久久不能入睡时,本杰明就是这么安慰我的。那是我关于他的最美好的回忆。眼泪洒落在我们的大腿上。我分不清那眼泪究竟是谁的。
  “所以,”说着,我俩分开了,“除了我,你还看见了什么?”她竭尽所能地向我描绘了被剥皮的男孩。牢房中抓掉了指甲,想要逃脱的女孩只能是玛莎了。她继续说着,我感觉钟声正在渐渐消逝,留给我俩的时间不多了。“你看到过一个男孩吗?瘦高瘦高的,还跛脚?他没有完全康复——身上也可能有其他伤疤。”
  “男孩——?”
  “1938年,有没有关于他的记录,”我追问道,“关于我们被强行囚禁的记录。”
  “我不知道,”她将脸埋进了双手,“兰宁斯被卖掉后,据说有些法律问题。我记得前台小姐还说疯人院约一百年前被关闭,也就是——”
  “现在,”我急切地打断她,“告诉我,医生被审判了吗?失踪的那些孩子,被剥皮的男孩——他们被找到了吗?”
  “我不知,不知,不知道……”
  我闭上眼睛,强忍怒火。恶魔医生的目标是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家庭,例如本杰明和玛莎的母亲,她们无法拒绝那笔钱,尽管代价可能是她们的孩子。他认定了这个世界没有了他们也照样能转。可耻的是,他是对的:他所犯下的罪行,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得到惩罚。
  “这屋子现在怎么样了?”我恶狠狠地问。
  “变成了一座酒店。非常昂贵的酒店。”
  酒店!我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没有任何欢愉的,苦涩的笑。“记住我的话:无数的孩童远离家乡,在这里被折磨致死,他们理应获得公正。我的朋友,本杰明,理应获得公正。天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啊。我不确定他的特异功能是否有极限,或许医生已经找到法子弄死他了吧。”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往后一退,“为我们报仇。这就是那些亡灵的消息,也是我的消息,如果我注定要葬身于此。”
  “我会的,我保证。”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再见,上帝保佑你。”我亲吻着她的脸,那张脸变得半透明。就算今晚我不会死,待到她出生,我的尸骨也早已化为灰烬。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渐渐地,我回过神来,像是从一场昏厥中醒来。时间似乎一刻也没过去。玛莎在哭喊着我的名字。她听到我摔倒、痉挛,被吓得不轻。哭喊的声响引来了舍监的注意。我听见她的拖鞋鞋底拍打楼梯的声音。
  玛莎听到我醒来,声音轻了下去。我一面对她嘟噜着,叫她继续,一面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轻松扯掉了紧身胸衣上的一块儿湿漉漉的绸缎——和时髦人士一样,时髦的衣服也什么都经受不起。我拿手指摸索着胸衣上的蕾丝。舍监在门外吼了起来:“干嘛呢,里面?”
  蕾丝滑了出来。我躲在门后最暗的地方,将绸缎绕在手上,形成了一个临时的绞喉索。玛莎在聆听着,她也不傻。“玛丽出事了,”她号哭道,“她醒不来了!”
  钥匙在锁孔里哗哗作响。舍监举着根蜡烛走了进来。我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双手交叉将绸缎套在她脖子上,便往后拉。蜡烛应声落地,舍监四肢胡乱摆动起来,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咯咯声。她的胳膊肘击中我身体一侧,击碎了一只肋骨,让我倒抽一大口气。不过,我可是利物浦长大的贝尔法斯特女孩儿,从来不会示弱,从来都奋起反击,而现在,我更是再无什么可以失去了。
  我再奋力一拉,她便咚隆一声没了响动。
  她的钥匙还在门上晃荡着。我打开玛莎的门,她朝我飞奔过来,将脸直接埋进了我柔软的肚皮。“啊”,我痛得直喘,“轻点,轻点。”每呼吸一口气,我就感到一阵剧痛,没有了束腰的支撑,后背也痛了起来。自孩童时代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挣脱了束腰。我的肚子冰凉凉的,像只剥了皮的软体动物。
  我朝走廊深处望去。有那么一会儿,去救本杰明的路线清晰无比。可我却没有气力喊出他的名字;玛莎也在对着我狂摇头,表示对自己的特异功能并不确定。身后,舍监正飞奔而来,紫胀着的脸因愤怒而拧在一起。看来我勒的时间不够,毕竟我以前也没勒死过人。
  “你给我回来,你个小婊子!”
  玛莎一把将她推开,我俩赶紧钻进旁边的空檔,爬上楼梯,将她锁在了下面。舍监伸出肥厚的拳头捶打在门上,可门却纹丝不动。
   “现在怎么办?”玛莎靠在我身上问。
  “我们离开这鬼地方,”我摸着她的头回道,“但走之前,我还要取回一件东西。就是我带来的信。它还在医生的书桌上吗?”
  她点了点头。
  地上的灰尘里有两道我被舍监拖动时留下的痕迹。我们沿着印迹往源头处走,钥匙在我的指间突出,像是拳头上伸出了许多尖刺。医生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静谧无声。他可能去睡了吧。即便在这里也能听到地下室里传来的一声微弱的锤击声,即便这么晚了,他也可能正在下楼梯,要去一探究竟。
  我一把拿起瓦尔肖普太太的信,然后迅速浏览起他桌子上的文件来。我的手直哆嗦,差点没法把我想要的那张抽出来。   “放下它们!”
  玛莎吓得后退了一步。我抬眼看去,只见那医生正挡在门口处,手里的左轮手枪直指着她的头。医生开枪时,我一把将玛莎拉到身后,子弹在镶墙木板上打了个洞。尽管我们对他而言异常珍贵,但为了掩饰自己的可恶行径,他竟然不惜杀人灭口?真是个自私的懦夫!我一咬牙,朝他扑了过去。只要能救玛莎,我已经做好了被子弹打穿身体的准备。我突然的进攻让他的第二颗子弹打歪了。第三颗子弹还没打出来,我已经到了他的面前,一记我妈都会为之骄傲的右勾拳打在医生的脸上。一把钥匙划开了他的脸颊,另一把则击中了眼睛。医生连同手里的左轮手枪一起应声落地。
  我一手叉着腰,喘着粗气站在他身边。医生那只未受伤的眼睛痛苦地翻动着。等到终于喘过气来,我蹲了下来,咧嘴笑了:“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特异功能是什么吗,医生?我能看见未来。我已经看过了这个破地方的未来——还有你的未来。你未来一事无成,没人会记住你的名字。这些——”我举起手中的信和文件,“这些东西将毁了你,我说到做到。”他没有说话,只呜咽着。我站起身来,抓住玛莎的手,一齐走出了大屋。
  走到嘎吱作响的车道的尽头开始长青苔的地方,前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我屏住呼吸。上帝保佑,还好,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詹姆斯。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松鸡与煤油的气味。他一定是感觉到了——而非看到——我破碎的裙装和束腰下裸露着的衬衣,于是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他的外套,一边告诉我,我的呼救声如何响彻荒野上空,而他听到后,无论如何也没法狠心离开。
  他看到了玛莎,问:“这是谁?”
  “这个以后再说,”我瘫倒在他身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带我去法院,或是最近的执法官那里,我有话要说。”
  玛莎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要干嘛?”
  瓦尔肖普太太的信和那份破碎的合同还贴在我的身体一侧。我抬头看了眼兰宁斯昏暗的轮廓。我的雇主肤浅、可笑,不管这件事过后她还愿不愿意再雇用我,现在,她得给我好好等着。
  如果你还在里面,本杰明,挺住。
  “我要把它给拆了,拆得一点不剩!”
  “上帝保佑,”一双宽厚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拭去几缕湿发,“是你敲的钟,对吧?好孩子,聪明的孩子,我听到了钟声,便赶过来了。”梅里特试图将她冻得发麻发痛的腿脚搓热乎。
  “停下,”安妮口齿不清地嘟噜着。她曾见过一个体温过低的人就这么被搓死的。“你的外套。”
  “放松,放松,好的。”他用外套将她裹住,虽然外套湿了,但依然有他的体温。况且,裹上总比什么也没有强。他“喝”的一声,将她抱起,走出了钟塔。
  “有件……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亲爱的,不管是什么事,咱们都可以以后再说。这边!我找到她了。”
  掘土工的马车在教堂门前停了下来,护送马车的是穿着闪亮的防水斗篷的警察。梅里特将她放进马车,用干毛巾裹住她身子,试着往她嘴里灌热茶。马车开动,她噗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茶。
  “我能看见幽灵。”她对着正在抹下巴的梅里特说。
  “别说胡话。”
  “我没说胡话。我爸妈以为我得了精神紊乱。咱俩见面时,我刚从医院回来。电击疗法。压根儿就没用。怎么治都治不好。”她见他全神贯注起来,舔了舔嘴唇,“彭肖镇对你来说可能是个世外桃源,可于我而言,那就是座监狱;越焦虑,就越容易产生幻觉。我本以为离开了那儿,幻觉都会停止,可没想一切只变得更为糟糕。”
  终于出现了,那个她一直害怕的厌恶表情。她伸手想攥住他的手,却被他无情地甩开。“我看见的是亡灵,梅里特,死了的人。我觉得他们是幽灵,他们有消息要捎给我,要我帮他们——”
  “够了,”他恶狠狠地打断了她,“如果你不想和我一块儿过,直说就是了。”
  “给我爸妈打电话,他们会告诉你一切。”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安妮紧紧抓住毛毯。这一时刻以她始料未及的方式发展了下去。
  “你是在因为今早的事报复我吗?经历了那件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好丈夫?现实的人生就是那样,你连这一点真实都忍受不了?”
  “瞧瞧这话是谁说的,一个借酒浇愁的男人!”太晚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狠狠地伤害了他。
  马车颠簸起来,忽然间,她肚子上的灰暗深渊打开了,呕吐物在喉咙里往上涌。他们正在靠近兰宁斯的地基,那个一片腐烂的所在。安妮一把扯掉毛毯,没等梅里特和警察反应过来,跳下了马车。她在暴风雨中穿过泥泞的荒野,找到了地基中心点——一切丑陋黑暗的中心,并开始徒手挖了起来。亡灵的手臂雏菊一般在她周围冒出。“我知道,”她告诉他们,“很快就结束了。”
  “停下,安妮!停下来!”梅里特一边喊着,一边朝着她冲去,外一脚斜一脚的,差点没站稳,“你会死掉的。”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她转过身来,“看在上帝的份上,挖!”
  梅里特无助地看着安妮将一块块泥巴挖起。警察从他身边跑过,伸手抓住了她,就在那时,她的指甲划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破了。一小块儿月牙形、褪了色的盆骨映入眼簾。他们将她拽离了现场,但那一小块儿骨头就这么在黑色的烂泥里裸露着,在纵横交错的手电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总共挖出了十七副骨架。最深的有八英尺深,最浅的才三英尺。
  兰宁斯被迫立刻关门。他们付了房费,赶在媒体到来之前,当天晚上就北上去了米德布鲁。安妮在医院待了几天,那儿的护士们都说她能活下来真是吉人天相。
  当她终于有力气坐起身来时,梅里特坐到床头,他俩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两人都非因爱而结的婚,但两人于对方而言都有着某种象征意义——对她来说,这场婚姻意味着逃离彭肖镇,而对他来说,意味着弥补逝去的时光——俩人都没有更深入地了解对方,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这样的打算。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问道。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翻过手掌,将手心朝上。他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虽然呼吸中并无酒气,但他看起来憔悴极了。她咬住嘴唇,转动着依然松垮的结婚戒指。戒指轻松地从指尖滑落,只在关节处受到了微不足道的抵抗。她将戒指递还给他,刮痕磨损如初。
  他俩久久地凝视着对方,急救室传来的杂乱喧闹填补了两人间的沉默。“看来不是离婚,就是宣告婚姻无效了,”终于,他吐出了这么一句,“两条出路对你都很不利啊。我想你也不乐意回肯特郡去吧?”
  “永远都不想回去。”她轻声说。
  他们就这么看着轮班的护士忙里忙外。不知何处传来了无线电的声音,讲述着逐渐露出水面的丑闻那一条条骇人的细节。安妮让护士把无线电关了,可随之而来的静谧更让人难受。
  “我在想……你有没有——能不能——我的哥哥们?”
  她露出悲切的笑,这个问题她早就料想到要被问到的。也代表着一缕希望吧。
  “也许见过吧。说实在的,我也搞不懂具体的操作机制。”
  梅里特搓了搓脸。“安妮,我无法保证能成为一个好丈夫,但是我能聆听,我会聆听的。我们也许开始的时候有点着急,但没必要急着结束。或许有一天,我们能一起搞懂它。”
  第二天,他们便办了出院手续。梅里特去取车的时候,安妮就坐在一条板凳上等他。微风将头发吹进了眼睛,她伸手将头发别到耳后,却看见街对面站着一位老人。他朝她点点头,从街对面走了过来,胳膊下还夹着份晨报。走路时,他主要用右腿。
  脱下了兰宁斯的制服,她真有点认不出他来了。老人不是别人,正是那门房。
  他走到她面前,灿烂地笑着,露出的牙龈比牙齿还多。“你长得跟玛丽说的一模一样。之前吓着你了吧,真对不住啊。”
  安妮大吃一惊,赶紧站起身来,“您是——”跛脚的男孩。还能是谁?“她最后还是找到我了。其实呢,这么说吧,是玛莎找到我的。毕竟,那是她的特异功能。”
  一阵恍惚之中,安妮伸出手,被他紧紧地握了住。“这怎么可能呢?您至少得有一百多岁了吧。”她瞅了一眼他的那条跛足,“我猜这就不是在战争中受的伤了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不是你们所想的那场战争。不过,我所经历的战争也不少了。这种命运于我而言再合适不过了。”说着,他摊开报纸,给她看头版头条,上面写着《兰宁斯的声誉毁于一旦》。“玛丽会想让我亲自来向你道谢的。我们竭尽所能也没等来这个结果,原因很简单,因为你还没有到来——之类的吧。我说不好,她总是说得好些。她死后,我只能回到此地,尽管万分艰难,但我一定要等来这个结果。上帝保佑,总算是等来了。”
  “她死了?”
  “对啊,就跟我们所有都会死的人一样,”他看到她惊恐的脸,笑了,“不过不用担心,她可活了好长一辈子,一直活到了新世纪。你俩刚刚好错过了对方。”
  他递给她一张小相片,相片折了太多次,中间都花了。上面是一位大笑着的老太太斜躺在浴床上。她的泳装与发式让人想到二十年代早期。那片海滩虽看不出是哪儿,安妮却决意认为那是在肯特郡。
  汽车咕噜噜地从街角驶出,停在了路边。梅里特将胳膊甩到座椅靠背后面。“安妮,这个伙计是不是想找你麻烦?”
  本杰明将相片翻过来,那背面写着一个地址。“下次到步特尔的时候可以来找我。”他眨眨眼睛,说罢便立起衣领,走了。安妮就这么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走着,直到梅里特按响喇叭,吓了她一跳。她大步走到车前,上了车。
  “你知道的,他不是记者。”
  “小心一点也不为过嘛,”他将车驶入车流中。“那么,咱们从头再来?”
  “我都不知道從何处开始。”
  他叼起根烟。“我父母的房子就在两小时车程开外。”
  安妮笑了。她摇下车窗,让蓝色的烟飘出去、城市的喧闹飘进来,然后将下巴抵在手上。另一只手中紧紧握住的是那张相片。这次,她会做得恰到好处的。她会告诉他自己的一切,再没有任何秘密或是羞耻。她会像玛丽那样,勇往直前。
  【责任编辑:龙 飞】
  ①欧洲首家专门治疗精神病患的机构,常被称为疯人院,英文名Bedlam现被用来形容混乱或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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