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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李浩一家开着小汽车到厂里找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好一路同行。李浩的爱人叫黄小兰,她教儿子李伟称呼我冬生伯伯。李伟白白净净的,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直瞧着我,脆脆地叫了声“伯伯”后,又不好意思地躲到黄小兰身后。
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才刚从一场争吵中逃离出来,哪有心情坐他们的顺风车走,就说厂里加班回不去。三人没聊几句就散了。
一
我与黄小兰同村——杜阮双楼村,也是同班同学。我住村尾,她住村头,都在棠下三中读书。李浩是邻村的,与我们同一个学校,但同级不同班。
从棠下到杜阮要走八九里路,其间要穿过元岗山狭长的山谷。山谷很幽静,也很美——春天山花盛开,早熟的乌臼子黏在一起向我们招手;盛夏满山岭的山埝红嘟嘟,累累的怪馋人的。每每到这个时候,趁着在周末回家取伙食费的路上,我们三人摘果采花,追蜂扑蝶,尽是嬉戏,那是年少烂漫的时代。
年少烂漫,年少也无知。李浩就是个调皮的种,他连最大、最毒的野山峰“埕仔蜂”也敢调戏。埕仔蜂的窝像个小埕子,听说被它蜇一口就疼痛难当,蜇两口人就晕眩,三口则不省人事。记得那天我们三人已经绕过蜂窝了,但李浩促狭(故意使坏的意思),拿石头砸蜂窝。“嗤”的一声响后,上百过千的埕仔蜂聚集成一袭龙卷风,嗡嗡嘤嘤地追扑而来,比二战期间的日本飞机还迅猛。
我和李浩是男孩子,又常打球踢球——动作敏捷,趴滚在草地上,大气不敢出。可黄小兰没有这么幸运,她正惊惶,就被埕仔蜂团团围住,她喊爹叫娘,发了疯似的又拍又跳。我看不过去,跳起身拉起黄小兰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埕仔蜂随尾追击,我们都挨了蜇。无奈之下,跳进山涧的水潭,这才得以脱身。上岸后,黄小兰惊魂未定,不久就晕厥了,一副死状,吓得魂不附体的我连忙背她回家。
回到家,黄小兰她妈按本地的土方法,给黄小兰灌黄泥水,仍不省人事,又叫来医生把脉,灌黄泥水,打针,折腾了半小时才把黄小兰弄醒。为大伙不被责骂,我撒谎说是无意间触动了蜂窝。这“无意间”的理由虽然不太靠谱,但总算蒙混过关,毕竟在农村遭蜂蜇的事很平常。黄小兰仿佛对我好起来,并有意无意地疏远李浩。李浩亦有自知之明,他心怀歉意,再不敢与我们同伍。上学时,预早或预迟,大多远远跟在我们后头,踽踽独行。
我与黄小兰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风雨同舟。所不同的是山伯不知道英台是女的,但我知道,而且情意笃深。
初中毕业试后,我和黄小兰回杜阮,走到元岗山山谷时,黄小兰突然停了下来,满怀心事的样子。她指了指被风摇曳的山花,自语道:“山间风景随岁去,此载足迹脑中留;人生叉路不同归,望君不枉梅相思。”这诗何其深沉,令我思疑。我们坐在石头上,面对面。
“我爸妈不让我读书了。”不祥之感终于应验,黄小兰嘱咐我用心读书,不能感情用事。缘分天注定,如果有缘,天涯海角也能在一起。那时的我们都坚信着。
二
大专毕业后,我在人才市场被不锈钢制品厂的老板相中,做起制模工人来,那年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是该谈婚论嫁的岁数。每次回家都如牛负重,妈三句不离其宗,唠叨谁谁谁结婚了,某某某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其实早在大专期间,妈就开始为我物色对象,丽嫦表姐就是其中一个,也是惟一一个。
以为家里出了事的我,向老师请了假匆匆赶回。可赶到家才发现什么事也没有,家里更是笑语连连,还多出两个陌生女人,一老一嫩。
见我回来,爸妈很关切,像有什么阴谋。嫩女人站起来向我鞠躬,礼貌地笑笑,接着用手抬抬金丝眼镜,然后坐下。老女人是我堂哥的舅妈,嫩女人就是她女儿。算下来,老女人也算是我舅妈,嫩女人也算是我表姐——丽嫦表姐。
丽嫦表姐前年在师范大学毕业,现在镇中学当老师。妈在介绍时,两眼碌碌,时而看看我又时而看看丽嫦表姐。妈也不隐讳,她倒大方,说:“门当户对啦,你们都是念大书的人啊。”说完就支使其他人到厨房做饭,把时间和空间留给我和丽嫦表姐。
我去外婆家时见过丽嫦表姐,但极度生疏。现在突然间要谈敏感问题,真难启齿。丽嫦表姐见我木讷,先打破僵局,笑笑说:“你妈想媳妇想疯了,几次来我家,都与我妈谈这些事。”
我是不想结婚的,不是因为丽嫦表姐不够漂亮,也不是因为她比我大五岁。我不过不想过早步入婚姻的囹圄,我还在读书。况且,黄小兰的影子还在心中荡漾。
“爸妈拉郎配似的,也不问双方同意不同意,就为尽快卸担子。”我说的是心里话,但丽嫦表姐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阴云密布。
“感情这东西是需要基础的,像花朵,必须有阳光雨露。老一辈多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是水到渠成。你不同意是你的自由,我也无话可说。”
两老喜滋滋地把饭菜端到桌上,以为我们谈妥了。可吃饭时,面对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我呆鹅似的低头扒饭,丽嫦表姐则只顾慢嚼。饭毕,丽嫦表姐借口要备课先走了。
“不识好歹的傻蛋,猪油蒙了眼的蠢猪。人家念大书当老师,多好。我和你爸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大,是祖宗显灵才保你猪崽上学堂的,你也不拿镜子照照。念几年书就开始翘尾巴了?”
三
被妈骂完傻蛋、蠢猪后,我一咕咚跑出家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时就想到去看看黄小兰,向她诉诉苦。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家,全凭运气。
黄小兰初中毕业后,被李浩收留了——在李浩父亲承包的食品厂工作,做加工面粉和米粉的活。
作为少东家的李浩并没有摆架子,反而就埕仔蜂的事向黄小兰道歉。李浩高中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食品厂的老板,接替他爸的工作,食品厂也由被承包转为被买断。有了实质权力的李浩,这时又给黄小兰提工资,在工作上给予很多便利。这在黄小兰看来都是朋友的情分,更何况他差点把自己送入黄泉。
在黄小兰替李浩打工的这五六年间,我在城里完成了三年的高中学业,在外地上大专,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黄小兰;但我们仍保持着书信来往,最初还比较频繁,但越到最后就变成一个月一封,两个月一封,一个季度一封。
高中的时候学业紧张,一年就见黄小兰四五次。大专时虽在外地上学,但功课较轻松,但见黄小兰的次数并没有增加。大专以来,黄小兰她妈就开始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一旦我来找黄小兰,她就说不在,哪怕黄小兰其实就在厨房做饭,在房间休息。
从村头走到村尾,我费了将近二十分钟,要知道平时只需十分钟就可以完成。为了不惊动黄小兰她妈,我只好在远处窥探,没想到黄小兰真在,她就在门口洗衣服。我在墙角处痴痴地望着。长大成人的黄小兰像挂历上的西施,像熟透的桃子——红扑扑,水嫩嫩的。
看得出神的我,很快就被逮着了。黄小兰她妈以为是哪家的色鬼。过去黄小兰她妈只说黄小兰不在家,最多就给些脸色看。这次她索性豁出去了,大骂我图谋不轨,更为重要的是她也让我去照照镜子,说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黄小兰她妈是不愿意我和她女儿在一起的,在她心目中,食品厂老板才算正道。
书信也好,电话也罢,我和黄小兰都没有明说我俩的事。她妈倒好,帮我们捅破了那层纸。
“我妈是老古董,一点都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
“我是不会变心的,感情与功利是两码事,我追随心中所爱。”
“如果你心里有我,就请你告诉你爸妈。我会说服我妈的。”
我没说什么,反倒是追了出来的黄小兰给了我比山盟海誓还山盟海誓的信心。我紧紧地握了握黄小兰的手,就疯跑回家。不久前我还不想过早结婚,现在我恨不得马上把黄小兰娶回家。
为了能和黄小兰结合,我和爸妈摊牌了。岂料,我才把黄小兰的名字托出,就遭到母亲的雷霆震吼:“嗬嗬,我给你介绍人,你就推三推四。我以为你有对象,没想到是那个臭货——”
“那个李浩有事没事就往她家跑,还大袋小袋的,如果没有蛇路鼠路,一个未婚的大男人去她家做什么?”
“妈,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准侮辱小兰,她是个好女孩——我与她有感情。”
“感情是啥子?是长是扁?”
“有感情是甜的,没感情是苦的。我不想像你和爸那样。”
妈是泼辣的,但说到这,她也无语了,但转而攻击起黄小兰她妈。妈跑到村头,喝令对方给管好自己的女儿,别放出来勾引别家的儿子。黄小兰她妈也不是好惹的。两个女人相互顶撞起来,如果没有邻里的劝阻,准要打起来。
我和黄小兰除了言语,并没有做多大的反抗,就认命地顺了。我对妈的专横泼辣耿耿于怀,但她毕竟是妈,我惟有不理睬她。
“冬哥,人生匆匆百年,我和你仿佛已过了半辈子。对于感情,你我都得拿得起,放得下——”
“是的,小兰——”
四
很快,黄小兰出嫁了,新郎不是我。感情这东西,藕断丝连,心中愁苦。可人家都结婚了,我还能说什么,难不成要抢婚吗?我与李浩、黄小兰是青梅竹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婚礼我不能不参加,还要开开心心地参加。我无车,无房,无积蓄,就连前途也迷茫不已,既然给不了别人幸福,那就只好祝别人幸福。我的幸福呢?被妈左操劳右操劳,最后把丽嫦表姐操劳到家了。
冬生表弟,你妈来我家几趟。她说你当初求学心切,未立业不愿成家。而今,你已走进社会,当了一名技术工人,算有业了。我是个丑陋的女人,年纪又比你大,恐怕不合你心意。想成家,以慰年迈双亲。你权当我毛遂自荐,如果你有意,请夏历七月七日早上八点到河滨公园见面。
表姐丽嫦
丽嫦表姐并不丑,只是偏高偏瘦。我对丽嫦表姐并不憎恶,佩服她的勇气和坦率,她身上有知识分子的矜持和气质。我应邀而至,与她在公园逛了好几圈。走累了,是她提议到饭店吃饭的。我就像一头牛,被牵着走。就连吃饭时说些什么话,都是她挑起的,这可能和她是表姐,我是表弟有些关系。
“我喜欢你的憨。”我是憨头,丽嫦表姐竟然喜欢我这个憨头,还说要嫁给我。
妈是文盲,我则是读大书的人。但在这场婚姻大战中,妈胜出,而我也不愿寒了丽嫦表姐的心。自那次以后,我不再叫丽嫦表姐“丽嫦表姐”,而是“丽嫦”。
我与丽嫦结婚,妈很高兴。但结婚后两天,我就回厂了,并不轻易往家里跑。结婚两年,我和丽嫦还没有孩子。谁家生了个男孩,谁家的孩子上幼儿园的话语又开始从妈嘴里倒出。
中秋厂里放假一天,我没有告诉家人。妈与丽嫦竟找上门来,那时我正一个人在宿舍看电视。妈唠叨了几句就借故走了。为了生孩子,我该例行公事。“来吧——”我对丽嫦说。丽嫦没有反应,只伏在椅背上嘤嘤地哭。我去拍她的背,她竟一手甩开。
“结婚两年,就守活寡两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哪个做老婆的忍受得了老公不理不睬两年?你既然认定了我,就不能把我抛到一边,我也需要感情慰藉。我三十一岁了,我也想做妈妈——”
我对丽嫦,是欣赏,但无男女之间的情意。黄小兰像在我的大脑安装了什么,牵扯着,甩不掉。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丽嫦——这个嫁给我两年的女人,她竟然也会抽泣,竟然也会寂寞,竟然也需要感情的慰藉。但我什么也没做,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让她走了。结婚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对她产生怜悯的感情,第一次因为怜悯而滋生一种似乎是“爱”的东西。但我总以为,我如果忘不了小兰就不该去爱别人,更何况我没有资格爱别人。无车,无房,无积蓄,它们就像魔咒。
五
无车,无房,无积蓄,它们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翻腾,就连有人在外头叫,我也听不到。要不是工友猛敲门,我也不知道李浩一家来了。我心里虽然记挂着黄小兰,但从不表露出来,过去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只是能避就避。今天,他们竟然也找上门来。
“一起回去不?”
“不了,厂里加班。”
“不是放假么?你工友……”
“呃……有些人要加班,有些人不要。”
“嗯,好吧。”
“……”
李浩和黄小兰的儿子叫李伟,已经四岁了,白白净净,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他脆脆地叫了声“伯伯”后,不好意思地躲到黄小兰身后。估计他看到我们冷场时间太长,要帮忙活跃一下气氛,竟然主动跑过来,扯着我的裤子说:“伯伯不喜欢吃鸡腿吗?婶婶做的鸡腿好好吃……”
是的,丽嫦做的鸡腿很好吃,比餐馆做的好吃。去年新年黄小兰带着李伟来吃过一次,黄小兰还向丽嫦讨其中的秘诀。
“馋猫!”说着,黄小兰掐了掐李伟的脸,“还嫌弃妈妈做的不好吃呢!”随即又抱起李伟,让他跟我说再见。一旁的李浩也掐了掐李伟的小鼻子,补充一句:“馋猫,给冬生伯伯说再见。”
温馨的家庭剧目就在我黄冬生眼前上演着,如今的小兰已为人妻人母,而不是你当年的小情人了。“感情与功利是两码事,我追随心中所爱”的话也化为泡影。我一直认为小兰最初是被迫“功利”的,如今这“功利”也转化为“心爱”的“感情”了。他们走出宿舍门,下楼梯,来到宿舍楼下,嬉闹的笑声渐行渐远。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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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才刚从一场争吵中逃离出来,哪有心情坐他们的顺风车走,就说厂里加班回不去。三人没聊几句就散了。
一
我与黄小兰同村——杜阮双楼村,也是同班同学。我住村尾,她住村头,都在棠下三中读书。李浩是邻村的,与我们同一个学校,但同级不同班。
从棠下到杜阮要走八九里路,其间要穿过元岗山狭长的山谷。山谷很幽静,也很美——春天山花盛开,早熟的乌臼子黏在一起向我们招手;盛夏满山岭的山埝红嘟嘟,累累的怪馋人的。每每到这个时候,趁着在周末回家取伙食费的路上,我们三人摘果采花,追蜂扑蝶,尽是嬉戏,那是年少烂漫的时代。
年少烂漫,年少也无知。李浩就是个调皮的种,他连最大、最毒的野山峰“埕仔蜂”也敢调戏。埕仔蜂的窝像个小埕子,听说被它蜇一口就疼痛难当,蜇两口人就晕眩,三口则不省人事。记得那天我们三人已经绕过蜂窝了,但李浩促狭(故意使坏的意思),拿石头砸蜂窝。“嗤”的一声响后,上百过千的埕仔蜂聚集成一袭龙卷风,嗡嗡嘤嘤地追扑而来,比二战期间的日本飞机还迅猛。
我和李浩是男孩子,又常打球踢球——动作敏捷,趴滚在草地上,大气不敢出。可黄小兰没有这么幸运,她正惊惶,就被埕仔蜂团团围住,她喊爹叫娘,发了疯似的又拍又跳。我看不过去,跳起身拉起黄小兰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埕仔蜂随尾追击,我们都挨了蜇。无奈之下,跳进山涧的水潭,这才得以脱身。上岸后,黄小兰惊魂未定,不久就晕厥了,一副死状,吓得魂不附体的我连忙背她回家。
回到家,黄小兰她妈按本地的土方法,给黄小兰灌黄泥水,仍不省人事,又叫来医生把脉,灌黄泥水,打针,折腾了半小时才把黄小兰弄醒。为大伙不被责骂,我撒谎说是无意间触动了蜂窝。这“无意间”的理由虽然不太靠谱,但总算蒙混过关,毕竟在农村遭蜂蜇的事很平常。黄小兰仿佛对我好起来,并有意无意地疏远李浩。李浩亦有自知之明,他心怀歉意,再不敢与我们同伍。上学时,预早或预迟,大多远远跟在我们后头,踽踽独行。
我与黄小兰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风雨同舟。所不同的是山伯不知道英台是女的,但我知道,而且情意笃深。
初中毕业试后,我和黄小兰回杜阮,走到元岗山山谷时,黄小兰突然停了下来,满怀心事的样子。她指了指被风摇曳的山花,自语道:“山间风景随岁去,此载足迹脑中留;人生叉路不同归,望君不枉梅相思。”这诗何其深沉,令我思疑。我们坐在石头上,面对面。
“我爸妈不让我读书了。”不祥之感终于应验,黄小兰嘱咐我用心读书,不能感情用事。缘分天注定,如果有缘,天涯海角也能在一起。那时的我们都坚信着。
二
大专毕业后,我在人才市场被不锈钢制品厂的老板相中,做起制模工人来,那年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是该谈婚论嫁的岁数。每次回家都如牛负重,妈三句不离其宗,唠叨谁谁谁结婚了,某某某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其实早在大专期间,妈就开始为我物色对象,丽嫦表姐就是其中一个,也是惟一一个。
以为家里出了事的我,向老师请了假匆匆赶回。可赶到家才发现什么事也没有,家里更是笑语连连,还多出两个陌生女人,一老一嫩。
见我回来,爸妈很关切,像有什么阴谋。嫩女人站起来向我鞠躬,礼貌地笑笑,接着用手抬抬金丝眼镜,然后坐下。老女人是我堂哥的舅妈,嫩女人就是她女儿。算下来,老女人也算是我舅妈,嫩女人也算是我表姐——丽嫦表姐。
丽嫦表姐前年在师范大学毕业,现在镇中学当老师。妈在介绍时,两眼碌碌,时而看看我又时而看看丽嫦表姐。妈也不隐讳,她倒大方,说:“门当户对啦,你们都是念大书的人啊。”说完就支使其他人到厨房做饭,把时间和空间留给我和丽嫦表姐。
我去外婆家时见过丽嫦表姐,但极度生疏。现在突然间要谈敏感问题,真难启齿。丽嫦表姐见我木讷,先打破僵局,笑笑说:“你妈想媳妇想疯了,几次来我家,都与我妈谈这些事。”
我是不想结婚的,不是因为丽嫦表姐不够漂亮,也不是因为她比我大五岁。我不过不想过早步入婚姻的囹圄,我还在读书。况且,黄小兰的影子还在心中荡漾。
“爸妈拉郎配似的,也不问双方同意不同意,就为尽快卸担子。”我说的是心里话,但丽嫦表姐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阴云密布。
“感情这东西是需要基础的,像花朵,必须有阳光雨露。老一辈多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是水到渠成。你不同意是你的自由,我也无话可说。”
两老喜滋滋地把饭菜端到桌上,以为我们谈妥了。可吃饭时,面对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我呆鹅似的低头扒饭,丽嫦表姐则只顾慢嚼。饭毕,丽嫦表姐借口要备课先走了。
“不识好歹的傻蛋,猪油蒙了眼的蠢猪。人家念大书当老师,多好。我和你爸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好不容易才把你养大,是祖宗显灵才保你猪崽上学堂的,你也不拿镜子照照。念几年书就开始翘尾巴了?”
三
被妈骂完傻蛋、蠢猪后,我一咕咚跑出家门,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时就想到去看看黄小兰,向她诉诉苦。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家,全凭运气。
黄小兰初中毕业后,被李浩收留了——在李浩父亲承包的食品厂工作,做加工面粉和米粉的活。
作为少东家的李浩并没有摆架子,反而就埕仔蜂的事向黄小兰道歉。李浩高中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食品厂的老板,接替他爸的工作,食品厂也由被承包转为被买断。有了实质权力的李浩,这时又给黄小兰提工资,在工作上给予很多便利。这在黄小兰看来都是朋友的情分,更何况他差点把自己送入黄泉。
在黄小兰替李浩打工的这五六年间,我在城里完成了三年的高中学业,在外地上大专,很少回家,也很少见到黄小兰;但我们仍保持着书信来往,最初还比较频繁,但越到最后就变成一个月一封,两个月一封,一个季度一封。
高中的时候学业紧张,一年就见黄小兰四五次。大专时虽在外地上学,但功课较轻松,但见黄小兰的次数并没有增加。大专以来,黄小兰她妈就开始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一旦我来找黄小兰,她就说不在,哪怕黄小兰其实就在厨房做饭,在房间休息。
从村头走到村尾,我费了将近二十分钟,要知道平时只需十分钟就可以完成。为了不惊动黄小兰她妈,我只好在远处窥探,没想到黄小兰真在,她就在门口洗衣服。我在墙角处痴痴地望着。长大成人的黄小兰像挂历上的西施,像熟透的桃子——红扑扑,水嫩嫩的。
看得出神的我,很快就被逮着了。黄小兰她妈以为是哪家的色鬼。过去黄小兰她妈只说黄小兰不在家,最多就给些脸色看。这次她索性豁出去了,大骂我图谋不轨,更为重要的是她也让我去照照镜子,说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黄小兰她妈是不愿意我和她女儿在一起的,在她心目中,食品厂老板才算正道。
书信也好,电话也罢,我和黄小兰都没有明说我俩的事。她妈倒好,帮我们捅破了那层纸。
“我妈是老古董,一点都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
“我是不会变心的,感情与功利是两码事,我追随心中所爱。”
“如果你心里有我,就请你告诉你爸妈。我会说服我妈的。”
我没说什么,反倒是追了出来的黄小兰给了我比山盟海誓还山盟海誓的信心。我紧紧地握了握黄小兰的手,就疯跑回家。不久前我还不想过早结婚,现在我恨不得马上把黄小兰娶回家。
为了能和黄小兰结合,我和爸妈摊牌了。岂料,我才把黄小兰的名字托出,就遭到母亲的雷霆震吼:“嗬嗬,我给你介绍人,你就推三推四。我以为你有对象,没想到是那个臭货——”
“那个李浩有事没事就往她家跑,还大袋小袋的,如果没有蛇路鼠路,一个未婚的大男人去她家做什么?”
“妈,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准侮辱小兰,她是个好女孩——我与她有感情。”
“感情是啥子?是长是扁?”
“有感情是甜的,没感情是苦的。我不想像你和爸那样。”
妈是泼辣的,但说到这,她也无语了,但转而攻击起黄小兰她妈。妈跑到村头,喝令对方给管好自己的女儿,别放出来勾引别家的儿子。黄小兰她妈也不是好惹的。两个女人相互顶撞起来,如果没有邻里的劝阻,准要打起来。
我和黄小兰除了言语,并没有做多大的反抗,就认命地顺了。我对妈的专横泼辣耿耿于怀,但她毕竟是妈,我惟有不理睬她。
“冬哥,人生匆匆百年,我和你仿佛已过了半辈子。对于感情,你我都得拿得起,放得下——”
“是的,小兰——”
四
很快,黄小兰出嫁了,新郎不是我。感情这东西,藕断丝连,心中愁苦。可人家都结婚了,我还能说什么,难不成要抢婚吗?我与李浩、黄小兰是青梅竹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婚礼我不能不参加,还要开开心心地参加。我无车,无房,无积蓄,就连前途也迷茫不已,既然给不了别人幸福,那就只好祝别人幸福。我的幸福呢?被妈左操劳右操劳,最后把丽嫦表姐操劳到家了。
冬生表弟,你妈来我家几趟。她说你当初求学心切,未立业不愿成家。而今,你已走进社会,当了一名技术工人,算有业了。我是个丑陋的女人,年纪又比你大,恐怕不合你心意。想成家,以慰年迈双亲。你权当我毛遂自荐,如果你有意,请夏历七月七日早上八点到河滨公园见面。
表姐丽嫦
丽嫦表姐并不丑,只是偏高偏瘦。我对丽嫦表姐并不憎恶,佩服她的勇气和坦率,她身上有知识分子的矜持和气质。我应邀而至,与她在公园逛了好几圈。走累了,是她提议到饭店吃饭的。我就像一头牛,被牵着走。就连吃饭时说些什么话,都是她挑起的,这可能和她是表姐,我是表弟有些关系。
“我喜欢你的憨。”我是憨头,丽嫦表姐竟然喜欢我这个憨头,还说要嫁给我。
妈是文盲,我则是读大书的人。但在这场婚姻大战中,妈胜出,而我也不愿寒了丽嫦表姐的心。自那次以后,我不再叫丽嫦表姐“丽嫦表姐”,而是“丽嫦”。
我与丽嫦结婚,妈很高兴。但结婚后两天,我就回厂了,并不轻易往家里跑。结婚两年,我和丽嫦还没有孩子。谁家生了个男孩,谁家的孩子上幼儿园的话语又开始从妈嘴里倒出。
中秋厂里放假一天,我没有告诉家人。妈与丽嫦竟找上门来,那时我正一个人在宿舍看电视。妈唠叨了几句就借故走了。为了生孩子,我该例行公事。“来吧——”我对丽嫦说。丽嫦没有反应,只伏在椅背上嘤嘤地哭。我去拍她的背,她竟一手甩开。
“结婚两年,就守活寡两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哪个做老婆的忍受得了老公不理不睬两年?你既然认定了我,就不能把我抛到一边,我也需要感情慰藉。我三十一岁了,我也想做妈妈——”
我对丽嫦,是欣赏,但无男女之间的情意。黄小兰像在我的大脑安装了什么,牵扯着,甩不掉。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丽嫦——这个嫁给我两年的女人,她竟然也会抽泣,竟然也会寂寞,竟然也需要感情的慰藉。但我什么也没做,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让她走了。结婚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对她产生怜悯的感情,第一次因为怜悯而滋生一种似乎是“爱”的东西。但我总以为,我如果忘不了小兰就不该去爱别人,更何况我没有资格爱别人。无车,无房,无积蓄,它们就像魔咒。
五
无车,无房,无积蓄,它们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翻腾,就连有人在外头叫,我也听不到。要不是工友猛敲门,我也不知道李浩一家来了。我心里虽然记挂着黄小兰,但从不表露出来,过去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只是能避就避。今天,他们竟然也找上门来。
“一起回去不?”
“不了,厂里加班。”
“不是放假么?你工友……”
“呃……有些人要加班,有些人不要。”
“嗯,好吧。”
“……”
李浩和黄小兰的儿子叫李伟,已经四岁了,白白净净,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他脆脆地叫了声“伯伯”后,不好意思地躲到黄小兰身后。估计他看到我们冷场时间太长,要帮忙活跃一下气氛,竟然主动跑过来,扯着我的裤子说:“伯伯不喜欢吃鸡腿吗?婶婶做的鸡腿好好吃……”
是的,丽嫦做的鸡腿很好吃,比餐馆做的好吃。去年新年黄小兰带着李伟来吃过一次,黄小兰还向丽嫦讨其中的秘诀。
“馋猫!”说着,黄小兰掐了掐李伟的脸,“还嫌弃妈妈做的不好吃呢!”随即又抱起李伟,让他跟我说再见。一旁的李浩也掐了掐李伟的小鼻子,补充一句:“馋猫,给冬生伯伯说再见。”
温馨的家庭剧目就在我黄冬生眼前上演着,如今的小兰已为人妻人母,而不是你当年的小情人了。“感情与功利是两码事,我追随心中所爱”的话也化为泡影。我一直认为小兰最初是被迫“功利”的,如今这“功利”也转化为“心爱”的“感情”了。他们走出宿舍门,下楼梯,来到宿舍楼下,嬉闹的笑声渐行渐远。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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