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兄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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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已经是谈“兄”色变。在对哥哥的节节败退中,始终找不到退守的据点。
  妈妈总是说,你哥哥再无本事,他也是方家孔字辈唯一的男丁了,更何况,妈妈说“更何况”三个字时,眼睛总是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并不具体指明,而是问,是不是?
  像一条蛇被人攥住了七寸,越挣扎后果会越严重,只好乖乖地把身上所有的钱交给哥哥。
  哥哥接过钱,对妈妈说声谢谢,将一沓钱在空中“啪”地一声甩个脆响,哼着小曲出门去了。留下的残局,我只能用眼泪收拾。
  我只是一个工薪族,钱,是极其有限的,哪经得起哥哥隔三差五地支取?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委屈。
  妈妈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说,哥哥要几个小钱儿,还值得伤心地掉眼泪?没有他,有你今天吗?想想你读书没钱,他是怎么干的,二话不说,打工挣钱供你读书,你都忘了?你的就是他的,不要跟哥哥分得太清了,分得太清了,为人不厚道。
  为了房租,低三下四地请求房东再宽限几日。房东打着冷哈哈,说,百来十块钱,交不起,这谁信呐?保不定老师真是抠门的祖宗?脸发烫,心发凉,怔怔地望着房东的红唇白齿,真希望他就是食人鱼,我尽快成为一堆骨头为好。
  就在被房东生吞活剥的绝望时刻,哥哥又来了。哥哥打量着房东,说,要钱就要钱,什么抠门还祖宗的,有你这么说话的?不怕别人告你诽谤罪?
  房东愕然了,问,诽谤罪?
  哥哥露出一脸痞气,说,我说诽谤罪就是诽谤罪,咋啦?
  房东轻蔑地一笑,微微侧了身子,讥讽地问,你说诽谤罪就是诽谤罪,你是法律?
  哥哥掏出烟,点上,深吸,然后徐徐吐出一股白烟,嘿嘿一笑,狠狠地掐了烟,说,也许。
  担心被哥哥的胡来逼上被驱逐的绝路,我只好一个劲地给房东赔不是。房东临出门时,指指我,说,他是你的法律,你一个人的,神经病法律,把你制裁到生不如死,你等着。
  哥哥并没有为我交不起房租而感到难过。他说,交不起房租有什么可怕的?你有工作就有固定收入,交房租不是迟早的事?再说,人要知足,你没饿着没冻着,没有露宿街头,是不是?哥哥摸摸鼻尖,继续说,我那时打工给你挣钱时,住工棚、住桥下、住烂尾楼,冻得牙齿打架,心里从来没有怨过。
  我实在无法承受现在的步步紧逼,寸寸要挟,似乎再也没有空间退步,哥哥有了馒头想肉吃,我没有能力给他肉了,连馒头都给不起了。哥哥在房间里抽着烟,问我晚上想吃什么。交不起房租费,还能想吃什么。他是妈妈心中方家孔字辈唯一的男丁,曾为我餐风宿露,挨冻受饿的亲哥哥,不能敷衍他,哪怕是他的肠胃。你想吃什么?哥哥转着转椅,想了老半天,说,李姐那里的羊肉火锅吧。
  哥哥一说出我就有些寒心。李姐那里的羊肉火锅,最小的也要一百块钱。他刚刚亲眼看到我交不起一百多块钱的房租,被房东羞辱的情景。哥哥也是有心计的,他知道我没有拒绝的退路,李姐可能就是我未来的姑姐,熟人可计帐可赊帐,也许在哥哥的心里,李姐为了她的弟弟正愁殷勤无法献呢。
  李姐看到我们兄妹二人到她的餐厅,亲自迎了出来,热情里透出几分职业习惯。哥哥俨然一皇亲国戚,好像自己是在大驾光临,别人正在感受蓬荜生辉的荣幸。哥哥斜睨着李姐,问,生意不错吧?
  李姐答,还过得去,还过得去。
  过得去应该满足了,不是人人的饭店都可以日进千金的,那要天时地利人和。哥哥大模大样地说着,进了餐厅。
  李姐对哥哥的莫名其妙生了反感,敛起笑容,冲身边的招待生,说,招呼他们去。李姐回望了我一眼,便给了我一个传说中的拂袖而去。我现在是一个付不起现帐的穷光蛋,等会儿,请记赊帐时,李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哥,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哥哥好像如梦初醒,诘问我,你问我吗?我告诉你,我怎么说话的,哥就是这么说话的。吃顿饭,你不至于要我点头哈腰吧?
  哥哥点了羊肉火锅,要了一瓶洋河大曲,开始闷头抽烟。在哥哥喷出的白色烟雾里,我不觉喉头发硬,眼睛发涩。
  九年前那个冬天的早晨,饿得两眼昏花的我瑟缩在校园门口,等哥哥送钱来救命。哥哥来了,他递给我一沓钱,钱因攥得太紧时间又长,已经粘在了哥哥的手心了,哥哥伸出左手用力一撕,钱连着被撕裂的血口子渗出的血,塞到了我的手心。用吧,放心,我很快又有账要结了。那时候我鼻子一酸,捧着亲人带血的救助和恩情,发誓今生今世,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将义无反顾地回报他。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力义无反顾了。
  哎,丧着脸,这饭还吃不吃?哥哥忽然不高兴地说。
  我下意识擦擦眼睛,强颜欢笑地说,走神了,对不起呵,哥。
  当李姐笑微微地领着李向远走到我们兄妹面前时,我知道李姐为了她的弟弟妥协了让步了,这就是兄妹之情,犹如潮水,我又陷入了新的淹没区。李向远讨好地坐在我哥哥的身边,频频地递烟献茶。哥哥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扭头对李姐说,再加两个你店的特色菜?李向远说,姐,我请客,酒菜一律上最好的。
  和李向远还处于互相了解阶段,我对他没有产生过电石火花的感觉,或许我的爱情本来就不够有感觉的资本。呆呆地坐在李姐的餐厅,耻辱感从心中缓缓升起,没有钱结账,却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连同未来一起透支。
  哥哥跟李向远一边称兄道弟,一边推杯换盏,天昏地暗地喝着笑着。哥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说,妹夫,来,一口干了。李姐人不在酒桌前,耳朵和眼睛还在这里,这妹夫二字也太不自尊了吧。
  哥,你想清楚了说好不好?
  哥哥醉眼迷离地望着我,嘿嘿一笑,说,对,就这么一下,就成了妹夫,也太便宜了。
  越说越离谱,越丢人了。我只好闭嘴,默默接受哥哥带给我的憋屈。
  哥,你买股票买基金吗?李向远买股票和基金赚了,这是在卖弄在炫耀,更是在我哥哥面前表明他很能耐。
  哥哥打着酒嗝,喷着酒气,说,买!她,哥哥指指我,说,她就是我的股票,潜力股,妹妹,哥哥可是为你下了血本的。
  哥,喝多了吧,我是妹妹,是人,怎么成了股票。我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才觉得有了一丝的畅快。
  回家时,房东正歪着身子倚在大门边,我吓得不敢抬头,心怦怦乱跳,有钱喝酒,没钱交房钱,他会不会赶我走?   你们回啦?房东的脸上挂了微笑。微笑里该没有藏刀吧?我被砍怕了。你们的房租已经有个叫李向远的人替你交了,交了半年。
  哥哥说,我说房东啊,看人要学会看别人的潜力,不要狗眼看人。房东哈哈一笑说,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眼看,我清楚着呢。
  酒精的滋润,让哥哥两颊红扑扑的,闪着润亮的光泽,一进到租房,他就躺在了沙发上酣然入梦。当年那个满面焦黄,双手布满血口子的人,为了保证生活费万无一失地送到妹妹的手中,心细如发,为了避免被丢,将钱攥在手心里,走过那个风雪弥漫的早晨,他连血带钱送给我的不仅仅是生活费,是一个哥哥的毫无保留的至爱,一个男丁的担当。
  风雪中的往事冻结了我所有的不快。我对自己说,他是你的亲哥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胞。
  在哥哥的鼾声中,我无法入睡。打开电脑,点开QQ,对话框里跳出一段话。老师,对不起,请告诉我今天语文家庭作业是什么,我的记录本忘在教室里了。把内容发过去后,呆呆地盯着电脑,很奇怪,这学生怎么知道我有电脑了?
  我工作了八年,月薪已三千,连个电脑也无力购买。领导和同事对此颇有微词,说电脑不是摆设不是奢侈品,是工具,该投资的还要投资。公家的电脑多半被我占着,领导和同事的提醒无异于把“厚颜”二字贴在了我的脸上。左借右凑,用了漫长的三个月,我才凑足了五千块钱,在朋友的半卖半送下,我才勉强实现在家里无线上网。
  出于好奇,敲上:你怎么知道我有电脑了?
  学生发了个小红脸,对不起,同学们都说您没有电脑,我跟他们打赌,说你有,我这是在试探,请原谅请原谅!!!
  电脑是昨天买的,前天没有,今天是有。嘿嘿,你们没有人输也没有人赢。
  学生发了个泪如雨下的图片,加了一句让人心意沉沉的祝福:祝老师有很多很多的钱。这个祝福放在别处,也许俗气了,在此时此刻,在我这里,是三月的天空,弥漫了花香。
  跟学生聊天啦?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一直想要一台电脑,你说做生意,信息重要吧?哪里信息多?电脑上一搜,要什么有什么,是不是?
  哥,你该不是说想要这电脑吧?它是教学工具,是工资的成本投入。
  哥哥皱皱眉头,质问,什么工具,什么投入?瞧,电脑上这些话,电话里能说,课堂上,课间休息都可以说。
  这些年来,我的东西只要被哥哥盯上了,看中了的,他是会想方设法要去的,我没有过多地反对,是不想为了东西跟哥哥闹矛盾。如果妈知道了,又会骂我不厚道,亲戚朋友更会在妈妈痛哭流涕的申诉中,将我贬谪到白眼狼的队伍中去。想要,你就拿去吧,只有这样,人人才能在良心里安居。现在这台电脑关系到饭碗,连这个无理要求,也放弃拒绝,我还能拒绝什么?
  哥哥将我从电脑椅子上扯走,自己坐上去,很舒服地伸伸腰身,说,嗯,很好嘛,有了它我可以开个网上购物店。
  哥哥,电脑你真的不能拿走,现在电脑对于老师来说,相当于教材资料,是另一个课堂。
  哥哥不耐烦地说,你学校不是有吗?在学校用,会死人?反正电脑不会给你了,至少是现在。哥哥望着我,好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表情异常激愤。
  哥哥,不是我小气,我实在需要它。
  哥哥火了,舞着胳膊说,去去去,不就一破电脑吗?我知道你的翅膀硬了,哥哥就不是哥哥了。
  哥哥走了,没有拿走他想要的电脑。望着他慢慢消失在街头的落寞背影,我的心又为那个风雪早晨的斑斑血痕起雾了。
  星期五,市教育局组织的兄弟学校老师来我校听课,领导非常重视,下午就有关事宜讨论了半天,希望我们能做到最好。散会时,没有时间召开班委会了,幸亏有电脑,就约学生,晚上八点钟在QQ上集合,商讨一些与公开课有关的细节。
  打开房租屋,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瞪着我。
  妈,您怎么来了?妈没有回答,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写字台上的电脑。
  我明白了,哥哥看中的东西,想拒绝,做梦。妈是他搬来的救兵。
  也许是我的态度不好,触痛了妈妈的心,妈妈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你说,我这当妈的容易吗?我要一碗水端平,他十七岁就帮你,累死累活,我不心疼?为了你,我没有反对吧?现在他找你要个电脑你都不肯,我能不说话吗?
  我的头嗡嗡发麻,在道理上,我处于被动地位,在情理上,我还是处于被动地位,而在生存的危机里,我被动得起吗?面对妈妈的眼泪和所要的公平,除了被动,我早已失了主动的决心。
  妈,能给的我会给他的。这电脑,是因为工作需要。妈妈嘴一撇,冷笑两声,说,书是谁供你读的?不读大学你有工作吗?你不工作能有电脑吗?言下之意,这电脑是哥哥当年付出的结果。这结果是他的,他拿走他自己的东西,就是公平。
  我无法理清这混乱的逻辑,在混乱的逻辑里,自己也产生了更乱的逻辑。哥哥啊,就是放春风收夜雨,也不是这等放法和收法吧。
  你把电脑给哥哥,你有工作,他没有,他说电脑可以帮他挣钱。
  不给,会有更多的人来帮方家唯一的男丁主持公道。我说,好吧。不答应,今天的网上班会无法开展。努力调整好心情,等妈一肚怨气消得差不多后,我才开了电脑。
  打开QQ群,一会儿跳出了哭脸笑脸跳舞的唱歌的打筋斗的各种卡通图片,唧唧嘟嘟早已经闪成一片。妈妈伸头过来一看,气不打一出来,阴着脸说,跟学生玩吧,当妈是傻子,这哭脸笑脸跳舞的唱歌的打筋斗的,都是你在教学?幸亏我来了,要不,你哥差点被你卖了。无论我怎样解释,妈妈认定我是在欺骗哥哥,她的火气根本扑不灭了。在妈妈喋喋不休的责骂声中,无法静下心来,班会只好草草收场。
  电脑,妈妈替哥哥拿走了,没有谁会相信哥哥能通过电脑挣钱,包括妈妈在内。哥哥经常得意地说,如果你没有我,你会怎样?我改变了你的命运,你是我最大的收获。他不再安心打工,寸寸光阴都陷入了虚幻的发财梦里,连同家人的安宁也被他当作了所谓改变命运的筹码。电脑上开个购物店,不过是又一次失败的体验。哥哥现在每一次改变命运的荒唐体验,就是我心力交瘁的劫难。
  妈说哥哥天天在电脑上忙,可高兴来着呢。妈的声音分外柔和,表情充满了舔犊之爱。   我小心翼翼地提示,妈,哥哥听您的,您还是让他踏踏实实找点正经活干吧。我的这句话,完全是出于对兄长前途的忧患,绝对没有暗藏什么私心。
  妈妈讥讽道,哥哥是不是影响了你的前途?我告诉你,爹妈靠他支撑门庭,靠他养老送终,他舒服点儿,骄气点儿,横点儿野点儿,使着性子点儿,都是应该的。更何况,我知道妈“更何况”后面的话是,我必须记住,在面临失学的灾难时,是他站出来,承担了一切,他吃苦在先了。
  哪怕是一名正在冲锋陷阵的热血勇士,妈的“更何况”仿佛是向我宣判不是义战,热血很快就在妈的宣判中冷却了,丢盔卸甲不是因为战败,是在妈的不是义战的理论中丧失了斗志。我在妈的指责的怒火中,赔礼道歉,一遍又一遍地说,是应该的,是应该的。
  妈摆摆手,大人不计小人过地说,好了,知道是应该的就行了,以后对哥哥不要打小算盘,使小心眼,耍小花招。
  妈,我对哥哥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您可不能冤我啊。
  妈轻轻地拍拍我的头,这轻柔地一拍,一股暖流融进了心间,她是爱我的,现在对哥哥更好一些,是想让手心手背都厚实。
  妈凝视着我,语气空前地低沉,问,你没有钱交房租费了?终于有亲人关心我的疾苦了,我点点头,眼泪顺势而下,一半是感动亲人的关心,一半是疾苦本身带给我的辛酸。妈语重心长地叹道,蜂窝煤,孔眼多,才好烧,你多心眼,为哪出?这不地道不说,还是给哥脸上抹黑,让你的亲哥哥落个连妹妹也生死相逼的恶名,这些事,已经传到村里了,你可要管好自己的良心啊。
  我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并收拾东西,准备尽快离开。妈没有挽留我,临走前,提醒我,别忘了,十月八号是哥哥三十岁的生日。
  我嫁给李向远后,一直拒绝回忆相爱的经历。李向远似乎看透了我的心,偶尔会说,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我是真心的,动机不重要,结果幸福就行,更何况,我也有乘人之危的嫌疑。我对“更何况”三个字充满莫名的惶恐,害怕它再一次成为我无法自己的软肋。李向远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包括对你的家人好。
  临近哥哥的生日时,李向远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将送哥哥一份超厚重礼物,还告诉我,这份礼物会让我有得解放的感觉。
  哥哥用我的工资卡贷了十万块钱。每月上工资时,扣除还贷份额,上面就可怜巴巴地挂了几十块钱,哥哥的负债,让我一贫如洗。在上工资的那几天,整个人好像团团囚困在穷字里,得解放除非哥哥一身无债,我的工资全额打上去。当然,我不敢对李向远的厚重礼物寄如此奢侈的欲望,哪怕是婚后,亏欠使人气短三分。
  李向远说,生活有时候需要结算归零,才能更好地开始。他决定送哥哥八万块钱,让我们无债一身轻。
  我想像哥哥和妈接过崭新的八匝新钞时激动和兴奋,眼睛不由得一湿。十多年前的风雪早晨,哥哥给我送钱的场景又历历在目。
  李向远说,我不是送现钞,我送他的是替他还清贷款的余额,本质上可都是八万块钱。我希望看到妈和哥哥能感受到八匝钱真实地拿在手上的欣喜,尽管只是暂时的,总比清单要重得多。
  李向远用很怜惜的目光打量着我,嘴唇嚅动了两下,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份厚重的礼物,妈和哥不屑一顾。哥哥随手接过李向远的还贷清单,举起酒杯碰了碰李向远的杯子,说,替我妹谢你了。替他还的债,又不是替我还的,我怎么成了被谢的对象?哥,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算是祝你生日快乐吧。我把“我们”二字咬得很重,更主要的原因是担心李向远不高兴。
  晚上,我围着妈讨欢心,觉得自己也像哥哥当年一样,大爱大担当了一回。
  妈,这女婿还可以吧?妈耷拉着疲倦的眼皮,灰心丧气地叹道,好哇,防着一手了哦。
  防什么一手?
  妈直起身子,凑到我眼前问,八万块钱在哪里?不是在你的工资本子上吗?别人可精着呢,画个大桃子送来,捡个响名声回去,这一来一去,我的儿子算是稀泥巴一坨了,再穷,就是糊不上墙的大笑话一个了。
  妈的话突然使我明白,那天李向远为什么要用怜惜的目光打量我,为什么要咽回要说的话,他是担心哥哥拿了现金不还债。李向远确实从存款里支取了八万块钱,他的钱明明白白地少了八万块,在妈里眼里只是换了一个画的大桃子。当我想明白时,才发现各人蹊跷心思里,只有我是糊涂的。李向远预感到哥哥的贷款将在我的工资本里化整为零,不如干脆送个人情。在妈和哥哥的心里,我的就是他们的,没有分你我。
  回到家里,李向远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样子,问我有没有大解放的好感觉。
  没有。
  没有也要有,不然就是自己的不对了。在我的视线里,李向远光洁明亮的额头慢慢灰暗拉长,高高的鼻梁一点一点地扁平塌陷,方正有型的嘴唇也模糊成了一条线,影子缓缓退向远方。
  李向远,你是不是觉得八万块钱哥哥反正不会还了,不如做个人情?
  李向远沉默了。
  你说是还是不是?
  是。有错吗?不还是他的事,不要是我们的事,这是不能对等的。
  我不愿意你对我的哥哥用心计。
  我对哥哥没有不好,好是有原则的,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好过了头,就是害人误已。
  我的亲情与爱情从此后,在李向远的原则里开始互为彼岸了。
  哥哥找我拿钱,因为李向远的存在,开始变得有节制了。
  李向远的原则是:钱可以给也可以借,前题是用途合理。生活所迫,可以给一些解燃眉之急。办正事,借钱,亲兄弟,明算帐,写借据,注明还款日期。婚前的潦倒和哥哥没完没了的围困,想想心有余悸,现在李向远的原则条条都建立在损伤亲情的基础上,有实施的可能性吗?决断之前,我抱着尝试的心态,开始了李向远命名的痛苦的理性生活。
  哥哥电脑已经不玩了。在冬至那天,提着简单的行李,在妈的支持下,住进了我的新家。每天,哥哥除了吃饭喝酒看电视之外,就是睡觉。李向远还算客气,偶尔还给哥哥斟酒,递烟。
  一个月后,李向远在没有争得任何人的同意下,为哥哥在城郊找了份看工地的活,哥哥提着简单的行李,临出门时,表情古怪地望着我,我没有勇气对视,低下了头。哥哥从李向远手里夺过装被褥的蛇皮袋子,说,李向远,记住,她是我的妹妹,永远都是。   李向远说,哥,我知道,谁能说不是?这不是废话吗?
  哥哥将蛇皮袋子甩到肩膀上扛着,耸耸肩膀,说,李向远,你不知道,等你知道了,一切都没有意思了。我不明白哥哥的意思,亲人被扫地出门,心乱如麻,恨只恨自己在半推半就中顺从了李向远。在这顺水推舟的情节里,我的亲情是不是已经被李向远虚构成了画上之饼?
  哥哥走到我面前,用手擦了擦我的眼泪,哑着嗓子说,没事,男人是要干活才成,我不怪你。那个风雪早晨的记忆又一次席卷了我渐渐平息的心,波涛汹涌处,我开始生了对李向远的愤怒。哥哥轻轻地拍拍我的脸,说,我真的不怪你。哥哥一遍又一遍强调的是“你”,而不是“你们”,他一定是怪李向远了。
  哥哥走了,一个月他在这里带给我们的郁闷、忧患、烦恼、和能侍候亲人的温暖,都变成我魂不守舍的失落感和愧疚。
  李向远对哥哥毫无过渡的绝情,我一时无法接受,我需要一个有说服力的解释。要是妈知道了,她的怒火不把我变成鬼火才怪呢。
  李向远说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我们养得起哥哥,那是养什么?我的脑子突然蹦出一个“猪”字,李向远你也够阴的。李向远接着说,哥哥需要成家立业,我们养得起哥哥的家和业,就是为了你,哪怕打掉了牙齿连血吞,我也认了,问题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更何况谁的家业也不是能靠别人能养好的,家业靠的是打拼。
  妈生养了我,哥哥供养过我,无论李向远的理论如何接近真理,对哥哥的处境还是于心不忍,对李向远也暗生了一丝恐惧和怨恨。
  我开始频繁地出入哥哥打工的地方,不时给点钱,买点烟酒和衣物什么的。哥哥收下时,总会抬起怅惘的双眼,迷茫地看着远方,叹道,十七岁时,我的理想是挣到你读书的钱,我做到了,后来,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把日子混坏了。
  哥哥!我想安慰哥哥,告诉他李向远会帮助他的,没有信心说出来,这是空头支票,不能兑现,说出来,只会增加彼此的距离。
  那天,我给哥哥买了双绵织手套,给哥哥时,哥哥伸出粗大的双手,说,戴上了,会取不下来的,哥哥的双手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口子,撕扯和鲜血淋漓的记忆又一次剌痛了我的心。哥哥接过手套,说,放在这里,我不会永远看工地的,我一定会发达的,我现在知道我应该干什么。
  在小饭馆里,我为哥哥点了羊肉火锅,要了一瓶本地出名的好酒,坐在哥哥的左边,哥哥将身子微微侧向了我,这一细节跟那时李姐饭馆里的无心无肺的哥哥,不是一个人。
  哥哥停止了咀嚼,啪地一声一拍桌子,说,我就不信那个邪。
  十几年前,也是餐桌前,十七岁的哥哥,将桌子一拍,说,我就不相信我供不起妹妹读书,我就不信那个邪。
  回到家里,李向远正在网上给他二姐订货。二姐是开服装店的,为人谦和,真诚,乐于助人,生意做得非常活。二姐一看我回家了,高兴的眉毛都笑弯了,赶忙给我沏了杯热茶,递给我,说,冻坏了吧。
  李向远眼睛盯在屏上,问,你看哥去了。
  哎。如果不是二姐在场,我一定撒点炸药过去。
  李向远继续问,哥还好吧?我瞟了眼二姐,说,还行。
  细心的二姐,还是从我简单的回答中,看出了些端倪,把李向远从电脑上喊了下来。
  李向远哈着气,活动活动了几下手腕说,好冷,要下雪了吧。接着说,二姐,这批货肯定可以赚头大。你说这生意根本就没有风险,卖不出的可以回收,灵活点,心软点,只分赚多赚少,是吧?
  二姐说,一家挨一家,争的都快成仇人了,想赚钱,也不容易。李向远点了根烟,看了我一眼,很不高兴地对二姐说,二姐,你说她哥,冲我发犟了,电话都不接,我做错了什么?
  二姐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让他去看工地,真还得考虑考虑,有投奔,就有安置,你的安置有点像打发,没有尽心尽力。
  李向远问,二姐有什么金玉良策,帮帮我哥?
  二姐说,我对面的门面转让,叫你哥开个店,慢慢熬出经验了,以后的日子才会谁也不愁。
  李向远说,好倒是好,要多大投入?
  五万差不多了。
  什么叫欣喜欲狂,现在我的感觉就是欣喜欲狂。
  李向远说,五万,我现在基金赔了,股票栽了,穷光蛋一个了。哥肯定拿不出钱,再说……
  二姐说,机会难得,钱可以想办法凑。
  妈对哥的厚望看来也不是“让爱蒙蔽了双眼”。哥哥的勤劳、聪慧、与应变能力一旦开发成功,犹如春天的原野,充满复苏后的勃勃生机。在二姐的全心全意关照下,哥哥只用了半年的时间,收入就能跟二姐平起平坐了,当然不排除二姐鼓励士气的友好谦让。
  周末,我会去哥哥的店里,分享亲人的喜悦。哥哥总是给我一个小凳子,在凳子上垫层厚厚的棉垫,我坐在那里,哥哥蹲在我身边,眯着眼睛望着二姐的店子,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应该感谢二姐。哥哥将腮邦子错得嘣嘣响,说,会的。
  哥,二姐的钱,有了就慢慢还,人要讲诚信,我也好做人。
  哥哥说,你的钱我欠着,那是情,别人的我欠着,是债,放心,连利息我都不会差她半分毫厘。
  一年后,哥哥连本带利把钱还给了二姐。二姐不要利息,哥哥反而是别人羊咬了他家的狗,恼火地质问,凭什么呢。好像二姐不要他的利息还没资格似的。
  那天,我正在试穿哥哥给我买的新大衣。门“哐啷”一声被踢开了,李向远一把扯下我的新大衣,冲我龇牙咧嘴地咆哮道,你哥还有没有人性?
  李向远从来没有这么凶过,我吓得声音发颤,问,他怎么啦?
  他怎么啦,他让我二姐干不下去了,天天用托在我二姐店里捣乱。
  不会吧,哥哥不会对二姐使坏的。
  哼,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一边朝哥哥的店子方向赶,一边安慰自己是李向远误会了,肯定弄错了。
  哥哥正站在店子的门口,歪着头朝二姐店子里看。
  二姐的店子里有人正在试衣服。哥哥没有看见我,突然亮着嗓门拖着高腔喊,今日本店打八折嘞。二姐那边试衣服的,丢了衣服,朝哥哥这边来了,哥哥立马拿出别人刚才试穿的衣服,连颜色都是一样的,说,便宜三十块,怎么样?
  二姐什么也没有说,关了门,回家。二姐从我身边走过时,拍了拍我的腰部。
  哥哥夺了二姐一单生意,笑送客人远去后,终于发现了我。哥哥毫无愧色,问,打抱不平来了?
  哥哥,你不能这样,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笑话,我无仇无恩,报什么报,我在做生意。
  哥哥,你不能伤害二姐。
  照你说,我伤害我自己?我告诉你吧,我就想要你二姐的店面,店子面对面地开着,那边赚吆喝,这边赚实惠。你跟你二姐说说,要她去别处,反正她路子广,有房有车不差钱。
  哥哥,如果你还认我是妹妹,你就放弃这个念头吧。
  哥哥脸色变了,说,她让给我,就等于让给你,让给你就是让给她弟弟,让她弟弟就是让她自己,哪点亏了?
  哥哥,你这样干,不是将我置在旱坡上?
  哥哥说,旱坡上的你,也不用怕什么,你周围都是池塘。
  根本说不通了,哥哥的占有欲,在金钱面前复活了,浸润的密度和强度,已经不是我的难处可以降解的。
  我希望妈妈能转弯说和,不要放寸求尺,长度是没有止境的。妈撇撇嘴,说,你哥现在养着我,我吃得好,穿得好,玩得舒心,无愁无忧,我说他哪门子不是?再说,哥哥好了,肯定有妹妹的份,妈是谁不好了,妈向着谁,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李向远不理睬我了,天天阴着脸进出。二姐来过几次,对哥哥的做法闭口不谈。李向远说,事情做绝了,无情也要无情还。他不是想盘下二姐的门面,这边放水,那边收粮吗?好哇,我盘给立九,立九他是啃不动的,也让他知道,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二姐嘘唏一阵,说,这又是何必呢,你哥铁了心要,让给他好了。放我的寸盈他的尺,就算为亲情服一次务吧。我已经在别处找了更好的门面,不想跟弟弟的什么人互掐。李向远回头望着我,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回答。风能吹绿江南岸,也能吹黄江南草。
  责 编:熊正红
  题图插图:IN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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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光绪年间,合肥知县王国一心想升官,但朝中无人,升官无门,王知县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这天早上,知县的师爷对王国说:“老爷,如今朝中是咱合肥人当道,何不巴结一下李中堂,攀上这棵大树,老爷一生可荣华富贵,小人也跟着沾个光。”师爷说的这李中堂不是别人,正是当朝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合肥人,眼下正大权在握,红得发紫的李鸿章。  王知县一听,当即皱起眉头:“李中堂是咱合肥人不假,可人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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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份,我在广州海珠区工作。老乡俊杰在赤沙村找到了一份做五金装饰的工作,1100块钱一个月,包吃住,工厂是新开张的,没什么设备,三十多平方米,放着十多张桌子,有十来个工人。  俊杰的老板叫徐志强,湖北人,42岁。不知道是刚开张资金周转不灵还是心存不轨,十多个人两个月的工资一分都没拿过。  有个四川的工仔到劳动局投诉徐老板,劳动局的人来跟徐老板交谈了一会后,徐老板就嬉皮笑脸、满口答应说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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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医院决定实行无纸化电子处方、电子病历那年,青年医护人员因为在学校便熟悉电脑,自然看成是“小菜一碟”,而我等上了年纪的医生却连喊:“苦也!苦也!”我不会打字,只好请电脑中心的小赵帮忙设计专用的处方模版,而特殊的处方我只好用手写板。医院一千多台电脑中,就只有几个人用手写板,惭愧。  我匆匆地被“逼上梁山”。诊病时,病人赞曰:“啊,区医生,您那么大年纪也懂电脑,不简单!”我诊治完毕,笨手笨脚地点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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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叔叔是个台湾老兵,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去台湾时,只有19岁。  由于大陆和台湾政治原因,那种敌对关系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才渐渐松动和缓和。  政治制度不同,海峡两岸僵局,阻断了多少台湾亲人回乡梦,两岸亲人望眼欲穿盼相逢。  1988年,通过各种途径,我们家终于和台湾叔叔联系上了。那年,我92岁高龄的爷爷,听说他这个近40年杳无音信的儿子还健在并要回大陆修水老家来看望他,激动万分,寝食难安,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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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到泰和大酒店做客吃中餐西点去了。一个人独处,干什么都喜欢凑合,哪怕是一碗清汤面,或者酱油炒饭,也都行。在教堂做完礼拜守了安息出来,就已经十一点了。顺便在南正街一家老店买了两块本地特色小吃——葱香豆皮,权当中餐。也许是相隔太久,没有碰过它了吧,偶尔吃一下,就像儿时花一分钱买两粒牛皮糖,虽然时不时地有一阵阵北风刮来,或者,即使一时找不到街角躲躲风沙泥尘,吃起来也是津津有味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一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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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收获一份礼物    那年,我刚满18岁,高中毕业后,便追随表姐来城里打工,因为运气不好,加之形象有些差,总之东跑西颠了几个月,一份工作也没有找到。  因为长时间找不到工作,自然心生怨气,乡下人“重男轻女”,城里人倒好“重女轻男”,招聘启事贴了不少,却只招女工,不招男工。表姐说,找工不能心急,不如再等等吧。说来也巧,没过几日,表姐便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有一家酒楼正在招聘保安,赶快去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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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段碧君第十次参加这样的面试。不同的面试似乎都必须面对相同的面孔——坐在你对面的人会假装认真翻着简历,努力寻找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接着再把早已经设计好的几个问题或明或暗给抛出来,然后让你转身走人。在两个面试者的空隙,他们会讨论球赛和面试者的长相,而对于段碧君这样跟风筝一样瘦的男生,他们往往采取速战速决的方法。  这一次似乎真的有好运气,考官是一个说话很快的男人,穿着西装,中年发福,顶微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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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7岁开始步入社会,到如今已经5年了,是啊!5年啊!人生又有几个5年?多年的流浪生活,我和大多数打工者一样,感受着异地他乡的辛酸与无奈,体会着打工的酸、甜、苦、辣。蓦然回首,感慨万千。  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方知此事要鞠行。这些年打工的生活,当初那个纯真的少年如今依然在异乡顽强地生存着,心却变得成熟、稳重。每当我回首往事,眼里总是蓄满泪水,南方!南方!带给我无限疼痛,又带给我无限喜悦,我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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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在大人们看来,我与妹妹是两种类型。妹妹性格外向,到处都有她的身影与笑声;而我性格孤独内向,在人们面前总是低着头不说话。  性格外向的妹妹是个耀眼的明星。她不仅学习成绩顶呱呱,交际能力也极强,是学校的班干部,有着一大帮朋友,而且体育也棒,差点被保送去当运动员!邻居亲戚老师们都夸奖着妹妹,说她聪明,将来肯定是家里的大学生,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等等。每当听到这些赞词时,为生计劳累的父母就会开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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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山旺带着老婆秀兰在一个名叫“多伦克斯”的工地上当刀工,秀兰给他提灰递砖。两口子一个信念,多上班、多挣钱,好供两个儿子去上学。二人原打算在此干到年底,却不料,没多久,他们就在这儿干不下去了。  原因出在沈山旺身上。沈山旺今年四十多岁,身强体壮,对男女之事的要求还很强烈。秀兰在闭塞的乡村长大,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第一次抛家离子来到这繁华的都市打工。见许多男人女人杂居在一个工棚里,吃喝拉撒的在一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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